江户川乱步 黑手帮   再讲一个明智小五郎破案立功的故事。   这个案件是我认识明智一年左右的时候发生的。它不仅充满着戏剧性的情节,引人入胜;还因为当事者是我的一个亲戚,更使我难以忘怀。   通过这个案件,我发现明智具有猜解密码的非凡才能。为了引起读者的兴趣,让我将他解破的密码内容,先写在前面。   “早就想看望您,但始终没有机会,延至今日,非常抱歉。连日来,天气转暖,最近一定前去拜访。,前赠小物,不成敬意,蒙你礼赞,深感不安。手提包是我闲来无聊,为了解闷才拙手绣成的。甚至担心会受到你的批评呢。时令不正,请多多保重身体。再见”。   这是一张明信片的内容,一字未动地抄下来了。从文字的涂抹到各行文字的排列,一切都保留了原文的样子。   那么,让我来讲这个故事。当时我为了防寒避冬,同时也带了一点工作,正住在热海温泉的一家旅馆里。每天除了洗洗温泉外,就是外出散步或静卧休息。同时也利用空闲时间写点什么,过着极其悠闲舒适的日子。当我洗完温泉出来,心情愉快地、暖洋洋地坐在向阳走廊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当天报纸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条重要消息。   当时在东京有自称“黑手帮”的一伙强盗,为非作歹,肆无忌惮,虽然警方多方侦察,但始没有破案。昨天刚抢劫了某某富翁,今天又袭击了某某贵族,而且传说又愈来愈离奇,弄得首都人心惶惶。报纸的社会版上也每天不断地大登特登这方面的消息。今天继续用特别引人注目的《神出鬼没的怪贼》这样的三栏大标题加以喧染。由于我看惯了这一类的消息,因而它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但是在那条消息的下边,在有关黑手帮的被害者的各条消息中,使我非常吃惊地看到了“xxxx氏遭到袭击”的小标题下登出的十二三行消息。我所以感到吃惊,是因为消息中提到的xxxx氏是我的伯父。消息写的很简单,只说是xxxx氏女儿富美子被怪贼拐骗,赎金1万元也被骗去。   我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家庭。在来温泉休养之前,一直靠卖文为生。但不知为什么伯父却是一人很富有的财主,担任两三家大公司的董事。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条件成为黑手帮的目标。伯父过去事事都非常照顾我,所以不管怎样我也必须赶回去看一看。真怪我粗心大意,伯父家的这场意外灾祸,甚至赎金都被骗走这样的事,当时我竟全然不知道。我想伯父一定往我们住处挂过电话,由于这次旅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没有办法和我取得联系。因此我只是在报纸上发表了这条消息之后才知道的。   我匆忙地整好行装赶回东京,立即跑到伯父家。到那里一看,伯父夫妻二人正在佛像前笃诚恭敬地敲着太平鼓和木梆子,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七个字。我知道他们一家都是日莲宗信徒,对佛祖非常虔诚。在念经时间如果不是事先约好就是最熟悉的人也是不准出入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当时并不是念经的时间。上前一问,原来事件还没有解决,尽管赎金已经按照强盗的要求交出,但是那个宝贝姑娘还没有给放回来。在精神万分痛苦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以求佛祖保佑,搭救他们的女儿。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黑手帮。那是几年前的事,有的读者还可能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总是先把被害人的子女拐骗走,作为人质,然后要求巨款赎金。他们在恐吓信上详细地指定某月某日某时,携带现款若干元到某地。黑手带的头目准时地等在那里。就是说赎金要由被害人直接交给强盗。这是多么放肆和大胆;不过他们在行动上却十分谨慎,不论拐骗也好,恐吓也好,接受赎金也好,干的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如果被害人事先到警察署报告,交赎金的地方埋伏有便衣警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决不到那个地方去。而且那个被害人的人质随后就要遭到残酷的迫害。看来黑手帮案件不像是社会上犯罪青年那样轻举妄动,肯定是一些有头脑而且极为大胆的家伙们。   且说被强盗光顾的伯父一家,从伯父伯母开始,个个吓得张皇失措,面无人色。一万元的赎金交出去了,可是女儿并没有回来。这使得在实业界被称为“计谋多端的老狐狸”我的伯父,也柬手无策了。这就是他一反常态,肯于向我这样一个小毛孩子商量求助的原因。我的堂妹富美子当时十九岁,长得又很漂亮。所以,当交了赎金之后还没有放回人来,自然使人担心她会不会遭到强盗门的毒手。否则,便是强盗们看到伯父容易被敲诈,一次不满足,就两次、三次地威胁,继续要赎金。不论怎样,对伯父来说,没有比这件事更令人担心发愁的了。   伯父除富美子外还有一个儿子。可是他刚念中学,做不了什么事。这样,我便充当了伯父的参谋,同他一起商量对策。经过仔细地打听之后,我发觉强盗的作法不像传说那样的简单,而是非常巧妙,甚至有些像妖魔鬼怪一类怕人。我对犯罪、侦察这类事情具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在大家所熟知的《D坡杀人案》中,有时我甚至想去冒充业余侦探。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还想和那些专职侦探较量一下。当时尽管我动了不少脑筋,可是最后并没有成功,因为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这次,虽然伯父也到警察署报了案,但靠警察能解决问题吗?至少从到今天为止的侦察情况看,是没有把握的。   这样,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我的朋友明智小五郎。如果委托他办这个案件,肯定会弄出个眉目来的。我便把这个想法说给伯父。伯父这时的心情是能请来商量的人愈多愈好。再加上平素我己多次讲过明智的侦察本领,因此,尽管伯父还不十分相信他的才能,但还是让我请他来。   我乘车到那家熟悉的纸烟铺去,在二楼那间装满各类图书的因铺席半的房间里见到了明智。碰巧的是他从几天前已经着手搜集黑手带的材料,正在对材料进行他拿手的推理。从他的口气听来好像已经理出了一些头绪。我把伯父的意思一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实际案例,于是他很爽快地应诺下来。我立即带他一起到伯父家去了。   不一会儿,明智和我便同伯父面对面地坐在伯父家那间修建得非常考究、摆设又十分风雅的客厅里了。伯母和寄居在伯父家的学仆牧田也出来参加谈话。牧田作为伯父的保镖在面交赎金那天曾一同去过现场。他是为了补充情况被伯父叫来的。   忙乱中送上来红茶、点心等。明智只拿了一支待客用的进口高级香烟,彬彬有礼地吸着。伯父身材高大,又兼营养过多和很少运动,所以非常肥胖。他不愧是实业界的老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减少他平素的威严。.伯父的两旁坐着伯母和牧田。由于两个人都长得很瘦,尤其是牧田,异乎寻常地矮小,这就愈发衬托出伯父的魁梧。双方见面略事寒暄后,尽管事前我已经简要地介绍了情况,但明智仍提出希望再详细地讲一讲事件的经过,于是伯父便开始介绍起来。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6天前,也就是13日那天中午,我的女儿富美子说到朋友家去玩,便换了衣服出去了。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回来。这时由于我们已经听到黑手带的可怕传说,我的妻子首先担心,就往女儿的那个朋友家打电话询问,回答是今天根本没有去过,我们这才慌了神。接着尽我们所知,给她所有的朋友家都挂了电话,回答都是她没有去。后来又把学仆和经常来往的车夫都召集起来,四面八方到处寻找,整个夜晚眼也没合的过去了。”   “对不起,我打断了您的话。请问,当时有人确实看到小姐外出了吗?”   明智这样问后,伯母你替伯父回答说:   “啊?据说女佣和学仆他们确实都看见了。特别是一个叫阿梅的女佣说,她记得亲眼看到了小姐出门后的背影,可是……” “以后的一切便不清楚了,住在附近的人或来往走路的人,也没有人看见您家小姐吧?”   “是的,”伯父回答说。“女儿没有坐车,是走着去的,因此,如果遇到熟人是会被看到的。正如您所见到的,这条街是个僻静的住宅区,虽说是住得很近的邻居,也很少有人出来走动。我也尽可能地到处打听,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我的女儿。因此,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到警察署去报案。就在第二天中午刚过,收到了大家都担心的黑手带来的恐吓信。果然不出所料!当时确实是惊恐万分。我的妻子他们竟哭个没完没了。恐吓信也顾不得送警察署了。信的内容是携赎金l万元,于15日午夜0时,到T草原的一棵松树下。送款人只限一人。如果报告警察署,则杀死人质,作为报复……收到赎金后第二天,将送还你家小姐。写的大概就是这些。”   “这封恐吓信,经警察调查结果,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啊,据说没发现任何线索。用的是到处都出售的一般信纸和茶色单层的、很便宜的信封,也没盖邮戳。刑事警察说笔迹也没有什么特征。”   “警察署对检查这类东西有很完整的设备,大概不会错的。不过邮戳是哪个局呢?”   “不,没有邮戳。因为它不是邮来的,是谁投进门口的信箱里的。”   “又是谁把它从信箱里拿出来的呢?”   “是我。”学仆牧田突然用异乎寻常的声调回答说。“信件都是由我归拢一起交给太太的。那封恐吓信就夹在13日午后第一次送来的信件里。”   “究竟是谁把它投进信箱里的,这个问题……”伯父补充说:“我问过了附近的交通警察。虽然经过种种调查,情况却一点儿也不清楚。”   明智这时陷入沉思之中,他好像要从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简单的问答中努力发现什么似的。   “那么,以后又怎样了呢?”不一会儿,明智抬起头来接着问下去。   “我甚至想到警察署去报案,让他们侦缉处理,但我想虽然是强盗的一封恐吓信,他们说要女儿的命,也不是做不出来的。这时,我的妻子也出来拦阻。我也认为没有什么比女儿更宝贵的了。因此,虽然有点舍不得,还是决定出1万元赎金。   “恐吓信的规定,方才已经说过是15日的半夜0点,地点是T草原的一棵松树下。我稍稍提前作了准备,把百元一张的钞票1万元,用白纸包好装在衣袋里。恐吓信中写着必须一个人去。由于妻子特别不放心劝我带一名学仆去,想来也不会影响强盗的活动。于是便带了牧田,以便一旦发生什么紧急情况可以保护我。这样我和牧田使到约会的那个偏僻冷静的地方去了。说来可笑,我活到这么大年纪第一次买了一支手枪,然后把枪让牧田拿着。”   伯父说着苦笑了一下,我想像当天夜里那种惶恐的情景,禁不住地要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我仿佛看到身材魁梧的伯父,带着矮小丑陋、又有几分迟钝的牧田,在漆黑的夜里战战兢兢地向现场走去时的奇特情景。   “我们在离T草原四五百公尺前下了汽车。我打着手电照着路,才勉强地来到一棵松树下。因为天黑,牧田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尽量顺着树荫,保持十多公尺的距离跟在我的后面。你知道一棵松树周围是一片灌木林,也不知道强盗会藏在哪里,真觉得毛骨惊然。可是我忍耐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足足等了30分钟,牧田,你在那段时间做什么来着?”   “是,我在离主人20来公尺的地方,俯卧在繁茂的树丛里,手指抠着手枪的枪机,眼睛盯着主人的手电光。时间相当长了,我觉得像等了两三个小时似的。”   “那么你说一说,强盗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明智热心地问着。他显得非常兴奋的样子。我从他开始用手搔蓬乱头发的动作中觉察到这一点。   “好像是从对面来的,也就是说从我们来路的相反方向来的。”   “他的衣着举止怎么样?”   “没有看清楚。好像穿一身黑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只是脸的一部分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发白。我没看清楚,因为当时我怕强盗生气而把手电筒闭了。这样,我默默地把钱包交给了他,本来想问问女儿的事,刚要开口,那个强盗立刻把食指竖在嘴前,用力地发了一声:“嘘!”我认为这是暗示我不要开口,于是便什么也没有说。”   “以后又怎样了?”   “就是这些了。强盗用手枪对着我,退着走去,慢慢地远了,消失在黑暗里。我一时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的站在那里。那么呆了一会儿,就向后面小声地叫了一声牧田。于是,牧田从树丛中悄悄地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问我:已经走了吗?”   “牧田君,从你藏身的地方也能够看见强盗的身体吗?”   “呵,一是因为天黑,二是树木太密,所以没有看见强盗的身体,不过我听到了好像是强盗走路的声音。”   “以后又怎样了呢?”   “所以,我刚说咱们回去吧,牧田又说要检查一下强盗的足迹,他的意思是以后报告警察时那会成为很重要的线索。是这样吧?牧田!”   “是!”   “找到了足迹吗?”   “这个吗伯父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说:“我非常奇怪,竟没有发现强盗的足迹。这个我们决没有看错,听说昨天刑事警察也去了现场进行侦察。由于地方偏僻,其后也没人去过,我们两个人的足迹还都清楚地留在那里,此外,没有任何别的足迹。”   “啊!那可太有意思了,能不能请你再详细地讲一讲。”   “露出地面的只是一棵松树下那块地方,它周围有的地方堆着落叶,有的地方长着青草,是留不下足迹的。在露出地面的地方只留下我的木履的痕迹和牧田的鞋印。不过强盗为了走到我站着的地方采取钱总该留下足迹的,可是却没有。从我站着的地面到长草的地方距离最短,但也是有一丈多远。”   “那里有没有什么类似动物的足迹?” ·明智有意的又问了一句,伯父显出惊讶的样子反问道:   “啊I你说什么动物?”   “比如说,有没有马的足迹和狗的足迹或别的什么?”   我听了这个问答,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斯特兰杂志或别的什么书上看过的一篇犯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把马的蹄子绑在脚上往返于作案现场,因而巧妙地避免了怀疑。明智一定也是想着这种可能性。   “呀!这样事我可没留心,牧田,你注意了没有?”   “是,我也想不起来了,好像并没有那样的足迹。”   明智又陷入沉思。   我开始从伯父那里听到这件事时就想过:这个案件的中心是没有强盗的足迹。那的确是令人可怕。   沉默长时间的继续着。   “然而,不管怎样,”伯父又接着说了起来:“这个事总算过去了,我便放心地回了家,相信第二天女儿会回来的。因为我很早就听说,愈是厉害的强盗,就愈能信守诺言,这是强盗的道德。我认为他们不会说谎,因而放心。可是结果怎样呢?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女儿还没有回来,真的叫人无话可说。再也不能默不作声了,于是,昨天把详细情况报告了警察署。可是警察也因为有许许多多的案件要办,没有把这个案件放在心上,正在这时,听家侄说和你是好朋友,就一切拜托你费心帮忙了……”   伯父讲完之后,明智对某些细节提出了种种疑问,又把事实一个一个地加以核实,这些就不必细讲了。   “可是,”明智最后问道,“最近你家小姐这里收没收到什么可疑的信件?”   对这个,伯母回答说:   “凡是寄给女儿的信件,一定都要由我先看一下,因此假如其中有可疑的情况会立即发觉的。可是,最近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就是极平常、无关重要的情况也好,希望把你注意到的情况如实地谈一谈。”   明智好像从伯母的谈话里发现了什么似的,接二连三地问个不停。   “不过,我认为这些都和案件没有多大关系……”   “总之,请你说说看。有些情况常常会预料不到的给我们提出线索。”   “那么,我就说一说。大约一个月前,从一个我们过去从未听说过名字的人那里经常地给女儿寄来明信片。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我曾问过女儿,来信的是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女儿只是“嘿”地答应了一声,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似的。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本来想再仔细地问她一次,这期间就发生了这个案件。有些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了,听你方才一说才忽然想起来,就是说,女儿失踪的前一天,收到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那么,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张明信片?”   “当然可以。大约放在女儿的文件匣里。”   于是,伯母把那张奇怪的明信片找了出来。一看那上面的日期,正像伯母说的那样是12日,发信人由于匿名的缘故,只写了“弥生(阳历三月)”,而且盖有市内某邮局的戳记,信上写的就是故事开始写的,“早就想看望您……”   我也曾对那张明信片,反复地揣摩,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只不过有些句子的确不大像少女应该说的话。但是,明智怎么想的呢?他把它当成一件大事似的,用非常郑重的语气说要暂时借用一下那张明信片。当然这是不会遭到拒绝的,伯父立即答应了。我对明智的想法一点也不明白。   这样,明智的问话终于结束,伯父迫不及待地忙着问他的意见。   于是,明智想了又想,回答道:   “不,我只是问您一些情况,还说不出有什么成熟的看法……总之,做一做看,说不定两三天之内能把小姐给你们送回来。”   且说,由伯父家中出来,我们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向归途。那时,我准备了很多话想了解一下明智的想法。可是他却说,侦察只不过刚刚有了点头绪。至于今后怎么做,他一句也没有说。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立即到明智的住处。因为我非常想知道他对这一案件的想法,以及解决这个案件的途径、办法。   我想像着他埋首在书籍堆中,聚精会神、冥思苦想的样子。由于我们俩关系非常密切,我只和纸烟铺的老板娘打下个招呼,就急着要登上去明智屋子的楼梯,这时有人叫住了我。   “啊,今天他不在呀!很少见的今天他一大早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多少有点吃惊地间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据说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大概已经开始工作了吧,尽管这样,经常早晨睡懒觉的明智,这次能这么早地外出办事是过去很少有的。我这样想着,又回到我住的公寓。因为我有些不放心,隔一会儿又来找明智,但是去了几遍明智都没有回来。最后等到第二天的中午,还没有见他回来。我有些担心起来。纸烟铺的老板娘非常着急,到明智的屋子里看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字条,结果也没有。   我觉得应当把这个情况告诉伯父,便马上到伯父家。伯父伯母夫妻两人还是那样在佛祖前念经呢。我说明情况,伯父、伯母大吃一惊,这回不是连明智也被强盗弄走了吗!因为是请他侦察这个案件的,所以连我们也有很大责任。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对明智的母亲可怎么交代呢?伯父全家又慌张起来了。我本来对明智十分信赖的。认为他万无一失,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也被周围的恐慌情绪所感染,也担心起来。在柬手无策中时间滑过去了。   可是,当下午我们齐聚在伯父的饭厅里,正左思有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送来了一封电报。   “富美子同行现出发。”   这出乎意料的电报是明智从总带千叶拍来的。我们都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喊起来。明智平安无事,女儿也能回来。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一家立刻变得活泼热闹起来,就像要迎接新嫁娘一样。   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当笑容满面的明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脸庞稍稍有些消瘦的富美子跟在他的后面。由于伯母怕富美子疲劳,只让她回到卧室躺在床上休息。为了表示祝贺,我们面前送来了事先准备好的酒菜。伯父夫妻殷勤地握着明智的手让他到上座,千百遍地说着感谢的话。那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案件,对明智的感激是毫不过分的。对手是动员了国家的警察力量也长期未能奈何他的黑手帮。尽管明智是侦探名家,但这么快、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女儿领回来,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明智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案件解决了吗!伯父伯母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似的,盛情款待,这是完全应该的。他是一个多么令人钦佩的人啊l这次就连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大家都凑过来想听听这位大侦探的冒险故事。以便了解黑手帮究竟是怎么回事。   “非常抱歉,我什么也不能讲。”明智表现出有些为难的样子说。   “尽管我多么卤莽,但一个人总是不可能把那些强盗都逮捕起来的。我经过种种考虑的结果,想出了一个极为稳妥地把你家小姐救出来的办法,也就是说让强盗无条件地退还一切的办法。这样我便和黑手带有了个约定,即黑手帮方面送回你家小姐退还1万元赎金,同时保证将来也绝不对你家动手。我呢,不仅有关黑手帮的事一概不对外人讲,同时保证将来出绝不参与逮捕黑手帮的活动。我想只要府上蒙受的损害得到补偿,那我的任务就算完成。所以我想适可而止,免得稍一疏忽出现不好收拾的局面。于是我便答应了强盗的要求回来了。因此,请你们不要向我询问关于黑手帮的一切情况……这是那笔1万元现款,请你查收。”   这样说着,他把用白纸包着的1万元交给了伯父。特别感兴趣的侦探经过算听不到了。但我并没有失望。对伯父他们也许不能说,再怎么严肃的约定,对于像我这样的好朋友,他会如实地告诉我的。这样一想,我便急不可耐地盼着酒宴快点结束。   对伯父夫妻来说,只要自己一家平安,逮捕不逮捕强盗,那是无关紧要的。为了表示对明智的谢意,不断地交杯敬酒,酒量不大的明智立即双颊通红,那总是笑呵呵的脸现在更是满面春风。热烈地交谈着案件之外的闲话,客厅里一片爽朗的笑声。在酒宴桌上大家都说了些什么,没有记在这里的必要。只有下面的一段对话,我想多少能引起读者各位的兴趣。   “不,您就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了。我在这里发誓,将来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不论多么难办的事,我一定尽力完成,你看怎么样?现在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   伯父举杯向明智敬酒,笑容满面地说。   “那多谢你了!”   明智回答说:   “举个例子说怎么样。我的一个朋友某君,非常羡慕你家小姐,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家小姐嫁给我那个朋友?”   “哈哈……,你真有办法。不过只要你保证那个人的为人,我是不会拒绝把女儿嫁给他的。”伯父相当认真地说。   “我的朋友是基督教徒,这一点你以为如何?”   明智的话作为即席凑趣给人的印象是有些过于严肃。虔诚的日莲宗的伯父稍稍表现出有些不快。   “好的。我是非常讨厌基督教的。不过这次不是别人而是你提出来的要求,让我考虑一下看。”   “那就多谢了!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求婚的。请你不要忘记你方才说过的话。”   这一段对话,使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把它看成是开玩笑当然可以。但如果讲的是真话,也很有可能。这时我想起了巴里摩戏剧中易罗德·霍姆斯,通过一个事件认识了一个姑娘,以后相互爱恋,最后终于结婚的故事情节,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笑了。   伯父一直热情招待,诚恳挽留。但由于时间太久了,便告辞出来。伯父把明智送到大门后,说:“为了略表感谢的一点心意,也不管对方怎样谢绝,硬把装有2000元的钱包塞进明智的衣袋里。   “不管你和黑手带有什么约定,总可以把情况告诉我吧!”   我从伯父家里出来,迫不及待地向明智问道。   “啊,当然可以。”出乎意料,他很轻快地答应了。”那么让我们一起喝点咖啡,再慢慢聊吧!”   于是,我们走进一家咖啡后,选择了一个靠里边的偏僻的地方坐下来了。   “这个案件侦察的出发点,就是从现场没有脚印那件事开始的。”明智要过咖啡之后,开始讲他的侦探经过。   “那件事至少有六个可能。第一种解释是:你伯父和便衣警察没有发现盗贼留下的足迹,因为贼是可以用兽类或鸟类的足迹欺骗人们的。第二种解释是:这个想像也许有点离奇——比如盗贼用在一个什么地方或是走钢丝,总之是用一种可以不留下足;迹的办法来到现场。第三种解释是:你伯父或牧田把强盗的足迹踩掉了。第四种解释是:也许是非常偶然的巧合,你伯父或牧田的鞋和强盗的鞋一样。这四种,经过现场的仔细侦察是可以弄明白的。再有第五种解释是:强盗并没有到现场来,也就是说你伯父出于他的什么需要而演出了这场独角戏。第六种解释是:牧田和强盗是一个人。   总之,我感到有到现场侦察一下的必要。就在第二天立刻到T草原去了。如果在那里没有发现第一到第四种情况的痕迹,那么就只剩下第五和第六两种可能,这样侦察的范围便可以大大地缩小。   可是,我在现场有一个新的发现。那些警察有一个很大的疏忽。原来地面上有许多被什么尖硬的东西扎了似的痕迹,特别是这些痕迹全都藏在你伯父的脚印(更多的是在牧田的鞋印)之下。乍一看是很不清晰的。看到这些,在我脑海里萦回的种种想像中,忽然想起一件事。真是一个出色的想法呀,那就是和学仆牧田的瘦小身躯非常不相称的宽大的丝绸腰带,不是打着一个很大的结子捆扎起来的吗?从后面看起来稍稍显得有点滑稽。我偶然想起了这件事,这样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   明智这样说着,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不知为什么用一种令人焦急的眼光看看我。遗憾的是我缺乏那种能力,可以跟得上他的推理进行思考。   “那么,结果怎样了呢?”   我由于恼恨自己而大声喊起来。   “总之,方才说的六种解释中第三和第六都说对了。换句话说,学仆牧田和强盗是一个人。”   “是牧田我不禁叫出声来。这是不合情理的,那样一个憨厚的、诚实的男人……”   “那么,"明智沉着地说:“把你认为不合理的地方一个一个地说说看,让我来回答。”   “那多得数不胜数。”我稍加考虑后说。   “第一,伯父说强盗比他这个大个头还高二三寸。那样就应当有五尺七八寸。可是,牧田不正好相反是那样矮小的男人吗?”   “相反,正因为是这两个极端,所以才有加以怀疑的必要。一边是日本人少有的高个汉子,一边是近似畸形的矮小男人。这的确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可惜的是鲜明得有些过份。如果牧田使用再稍短一点的高跷,我也许会被他迷惑或欺骗过去。嘻嘻嘻嘻, 明白了吧!他把高跷弄短后事先藏在现场,不用手拿着而是绑在两只脚上,就凭着这个干的。因为是大黑夜,又离你伯父有五丈多远,具体情况是看不清的。他在完成了强盗的任务之后,为了消灭高跷的痕迹,才又在那里借口调查强盗的足迹来回走动的。”   “像这样骗小孩子的勾当,为什么你伯父竟没有看穿呢?第一、强盗穿的是黑衣服;而牧田平时却总是穿一身雪白的乡下手织布。再有便是那条丝绸腰带。真是一个好办法。用那样宽的黑绸从头到脚地团团围起来,牧田的小个子当然便看不出来了。”   因为事实过于简单,我有一种被人捉弄了似的感觉。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牧田就是黑手帮一个成员。真奇怪,黑手帮……”   “咳!你怎么还在想那样事?今天你的头脑反应有些迟钝。你伯父也罢,警察也罢,甚至连你都毫无例外地患了黑手帮恐怖症。当然,由于当前的形势,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能够像平素那样的冷静,根本用不着等我,你自己也完全能够解决这个案件。这和黑手帮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的确,我的头脑真的糟透了。愈听明智的说明,对事件的真象反而愈发糊涂起来。数不尽的问号,一团浆糊似地塞在我的脑袋里,甚至不知应从哪里问起。   “方才你说和黑手帮有了约定,怎么又说这些荒唐无稽的话呢?第一,我不明白,如果是牧田干的,他这样默不作声地听之任之不是很奇怪吗?其次,牧田那样的人,是不会有拐骗富美子、并把她藏了几天的本事的。不是说富美子离家那一天,他整天在我伯父家中,一步也没有外出吗?像牧田这样的人,究竟能否干出这样的大事来,还有……”   “确实是疑问重重,漏洞百出。不过如果你能把明信片上的暗码文章解开,或者至少你能认识到这是一篇暗码文章,也就不会那样感到奇怪了。”   明智这样说着,拿出那一天从伯父那里借来的那张署名“弥生”的明信片。(各位读者,对不起,还要请你们重新读一下开头那一段文字。)   “如果没有这个暗码文章,我肯定也不会怀疑牧田的。所以,应该说这次破案的起点是这张明信片。但不是一开始就明确地认为它就是暗码文章,只是对它有些怀疑。怀疑的理由是这张明信片恰好是在富美子失踪的前一天收到的;其次是字迹虽然经过精心的模仿,仍然总有些像男人手笔。再有是当你伯母问到富美子时,她的表情有些异样等等。不过,你再看看这张明信片,就像在原稿纸上抄写似的每行各写十八个字,确实写得很工整。不过,在这里让我们横的划上一条线看。”   他说着拿出铅笔,在原稿纸上画了一条横线。   “这样一来就容易理解了。你顺着这条线横着看下去,哪一行都夹杂有一半左有的假名但是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沿着最高的这条线各行第一个字都用的是汉字。   “一好割此外叮袋自吒歌切"   “噢,是吧!”他用铅笔横的指点着说明,“把这个完全看成是一种偶然,那倒有些奇怪了。男人写的文章姑且不说。一般说来假名多于汉字的妇女文章中,是不会出现这样各行头一个字清一色用汉字这样的写法的。因之,我认为有研究一下的必要。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集中地思考这个问题。幸而我对暗码做过一些研究,所以比较容易地解开了。让我再解一下。先将汉字的第一行择出来加以研究。表面上看来好像是扶乩猜会似的,一点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和什么汉诗和经文有关系,经过查对也不是。在进行各种猜测过程中,我突然注意到有两个字被涂抹掉。在写得如此干净漂亮的文章中,竟有这样被抹掉的地方,我感到有些奇怪。而且两个又都是第二个字。我凭过去的经验知道,用日语写暗码时最困难的是浊音和半浊音的处理。抹掉的文字会不会是为了它上面的汉字的浊音而耍的花招?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汉字应当是每个字都代表一个假名。想到这种程度是比较容易的,但再往下接着推理就困难了,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头暂且不谈,让我先说说结论吧!总之一句话,这个汉字的笔画是钥匙,而且汉字的左偏旁和右偏旁都分别计算。例如“好”字左偏旁是三画,右偏旁也是三画,所以就组合成33。把那张明信片的各行头一个字改成数字表则是这样:       一好割此外叮袋自吒歌切   左偏旁0103100503031106031002   右偏旁0302020202   020402     “看这个数字表,左偏旁数字大到11,右偏旁数字则只到4,这是不是符合于一个什么数?例如是不是表示把五十音按照什么样的形式排列起来的顺序?可是把五十音图的字母横排起来一看,数字恰好是0,这也许是偶然的巧合,但试试看。假设左偏旁的数表示子音(横读)的顺序;有偏旁的数表示母音(竖读)的顺序,这样一来,"一"只有一画,没有右偏旁,则是‘啊行’第一个字即啊。‘好’,因为左偏旁是三画,所以应是‘沙’行;右偏旁三画则应是第三个字‘斯’,这样猜对下去、译成假名则成为:   “啊斯伊齐鸡心巴西也基……”   果然是暗号密码。翻译过来就是“明日一时新桥驿。这个人对密码也是个内行。使用密码通知时间和地点给一个年轻的姑娘,而且那手迹多半又像出自男人之手。在这样情况下,只能认为是男女幽会的联系,还能有别的什么考虑吗?因此这个事件就不象黑手帮干的了。起码在缉捕黑手帮之前要调查一下这张明信片的发信人。可是这个发信人除了富美子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可使人有点为难,但是如果把这件事和牧田的行为连结在一起加以考虑,疑团便迎刃而解了。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富美子是一个人由家里逃出去的。她总会往父母处写封道歉的信,这一点和牧田管理收发信件的工作联系起来看就发生了曲折的情节。结果信是这样:牧田注意到了富美子在谈恋爱,像他那样有生理缺欠的人,猜疑心特别重,于是他把富美子寄给家里的信撕掉,然后把自己写的黑手帮的恐吓信送到你伯母那里。这和恐吓信不是从邮局寄来这一点也是一致的。”   明智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   “真没有想到。不过……”我还有许多疑点要问。   “你等一下。“他打断了我的话又继续说了下去。”我检查了现场,然后顺路到你伯父家门前等候牧田出来。随后,他像被派出来到哪里办事的样子出来了。我巧妙地把他骗到这家咖啡店,正好是我们坐的这张桌子。我一开始就和你一样,认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我以为这个事件可能潜藏着什么更隐蔽、更奥秘的内幕。于是我让他放心,保证为他保密,根据情况还可以给他以必要的帮助。最后他终于交代了全部情况。   “你也许认识服部时雄这个人吧,由于他是基督教徒的关系,不仅对富美子的求婚遭到了你伯父的拒绝,而且还不准他到你伯父家里来。他那个可怜的服部弄得毫无办法。这样的老人真太糊涂了。但是,就连你伯父那样的人,也没发觉富美子和服部正在热恋。当然富美子也由于年轻不懂事,本来即使不这样离开家,自己是亲生女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姑娘的心太单纯了,她认为尽管有宗教的偏见,如果木已成舟,你伯父也就不会硬结拆散。于是她想出了一个狡猾的办法,用突然出走吓唬一下你那顽固的伯父,迫使他同意这桩婚事。总之,两个人手拉手地偷偷地到服部的一位住在农村的朋友家里快乐去了。据说从那里也发出了几封信。这些信都被牧田撕碎扔掉了。我为此到干叶县去,这一对男女对家中发生的‘黑手帮’事件毫无所知,完全陶醉在甜蜜的爱情里。我苦口婆心地整整劝了他们一个夜晚,这事办起来真困难。最后,作为条件是必须想办法让他们俩人结合在一起,这才好不容易地使他们离开,把富美子带回来,不过,这个条件看来也好像能够办到:从今天你伯父的口气看。”   “那么,现在再说说牧田的事。这里也涉及到男女关系的问题。他很可怜地巴达巴达地掉着眼泪。别看那样的男人也有个恋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还不知道,估计多半是被商人或别的什么人引诱上了圈套。总之,为了要把那个女人搞到手,需要一大笔钱。听他说还打算在富美子回来之前先行逃走。我深深地感到爱情力量的伟大。那样一个愚蠢的男人竟能想到这样一个巧妙的骗人的办法,可以说这完全是爱情的力量……”   我听完之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道这不是发人深省的事情吗?   明智大概也谈得很累,显得精疲力尽。两个人长时间地沉默着面面相舰。   不久,明智突然站起来说:   “咖啡完全凉了,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分别各就归途。在分手之前,明智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方才从伯父那里收到的装有2000无的钱包交给我说:   “在你得便的时候,把这个交给牧田吧!告诉他这个做为他的结婚费用。你说呢,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哪!"   我愉快的答应下来。   “人生真有趣!我今天竟当了两对爱人的月下老人。”明智这样说着,发自内心地笑了。 《深夜来客》 保篠隆绪 著 平献明 译   保篠隆绪1892年生于信州一个文人之家。东京外语学院法语科毕业后,先后在教育部、东京各高校以及《朝日新闻社》等处工作。1923年发表处女作《几重山》,进入文坛。著有《杀人暴力团》《绝崖上的白百合》等。   保篠的侦探小说以正面描写冲突见长,在情节的发展中塑造人物。他的这一手法在日本纯推理派作家中是比较少见的。本篇《深夜来客》便是他的代表性短篇。     该作发表于三十年代初,根据《现代大众文学全集》续第十八卷——平凡社1932年1月版译出,略有删节。   译者   无辜之罪   “侦探兼古董商!这个古董店我看早晚得黄铺儿。”   “是啊,大侦探山崎龙太郎嘛,总闲不着,追捕私奔男女,调查夫人贞操等等……不说这些了,还是鉴赏鉴赏这张桌子吧,这是我最近才弄到手的。”   私人侦探山崎龙太郎家住青山南町。这是一幢小洋楼,可是室内的陈设尽是古色古香的中国货,每件价格都十分昂贵。这时,他坐在书斋里,笑盈盈地望着一张新到手的中国古代桌子,对客人说:“恐怕是唐代初期的,这紫檀木多么漂亮,工艺也十分精巧。象这样高贵的家具,是很难到手的。”   “是嘛,我没有鉴赏能力,看不出门道,不过桌子上的雕刻好象挺不错。”   客人是他中学时代的至友,姓盐野,是位少壮派的法学博士,一个月前才挂牌开业,专作刑事律师,时而也来作山崎龙太郎的法律顾问。   “今天难得这么清静,秘书们都哪里去了?”   “出了个案件,全员出动,估计得一周左右的时间。尚不需敝人出马,我就留下看家了,家里还剩一个小夫役。”   他正说着,那个小夫役拿着张名片走进来。   “有客人。”   “找到这儿来了!我这个住处很少有人知道……”   “他说无论如何也要面见先生。”   这张小巧玲珑的名片上印着:叶山久子。   “请她到这儿来。”   进来的这个女人穿着西装,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年轻美貌,然而眉宇间却带有几分凶气。她的神态有些慌张,甚至给人以战战兢兢的感觉。   “什么事儿啊?”山崎侦探问。   “啊,……我来得很突然……”   侦探觉查到她很拘谨,便说:“这位是我们的刑事律师,请不要有顾虑。”   她脱下大衣,放在那张唐代的桌子上。   “您的名字已经知道了,说吧。”   她踌躇着还是没有开口。   “说吧。”   “是。我说的是有田礼二的事儿。他两年徒刑期满,刚出狱……”她说着,脸呼地一下子红了。“嗯,我和有田的关系……他是我的……丈夫。他没有罪,是无辜入狱的。”她说到这里,眼泪也掉了下来。   “他出狱后,总躲着我,或许是觉得入过狱不光彩……不,不仅是躲着我,他是躲着所有的人,因为自己有前科,觉得没脸见人……我这次来,是要证明他无辜……”   “您要证明有田是无辜的吗?”   “是的。”   “可是已经判过刑了,他也服完了刑,又已经刑满出狱了。”   “审判的时候,我们就作了不少的努力……”   “那么您就说说情况吧。”   “好。”   他想了想说:   “您也许知道,二年前在大森①的一家公馆里,宝石被盗。这颗宝石是在有田的手里,所以他申辩无效,终于被判了刑。实际上并不是有田偷的,他被牵连进去,实在是很偶然的。”接着她详细地讲了当时的情况。   ①东京都大田区内的一个地区。   那天晚上,夜已经深了。有田在大森的一家酒馆里喝了酒,信步走回家去。途中路过一家大公馆,这是一幢洋楼。“啊——”,里面传出了女人的叫声,有田吃了一惊,他趁着酒意,闯进了公馆的大门。   “哎呀,怎么啦,怎么啦……死人啦。”   窗子开着,里边那个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楚。有田不加思索地从窗口跳了进去。这是间卧室,那个女人穿着华丽的舞会服装,手里握着一支烛台,失神地伫立在那里。他脚下倒着一个穿夜礼服的男人。床上二支烛光的电灯放射着微弱的光芒,室内异常昏暗。   有田不顾一切地夺下女人手中的烛台,俯首细瞧躺下的男人,发现他后脑部被打伤。   “这是怎么回事儿?”   女人见问,才象被惊醒似地蓦地扑向有田,哭泣起来。接着她双手捂住脸,瘫软地倒在地板上。从二楼舞厅传来爵士乐声和跳舞的脚步声。有田这下子明白了,一定是男人把她拉到卧室要奸污她,女人一时情急,失手打倒了男人。   过了一会儿,女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一颗宝石叭地一声,不知从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掉了出来。后来,她和有田商量妥,大概是她把宝石送给了有田,让他从窗子逃走。这样,她就可以说,进来了强盗,抢走了宝石,打倒了那个男人。   女人催促有田快走,她说她和那个男人都是来这公馆的客人,其他客人说不定也会到这间卧室里来。有田被这颗美丽的宝石和女人那妩媚的泪眼迷惑住了,他接过宝石便从窗子跳了出去。   从窗子跳出,就被警察捕获了。这颗漂亮的高价宝石不是那女人的,而是公馆丢失的。并且有田过去就因行为不端被警察拘留过几次。这下子便不问青红皂白判了他盗窃罪。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公馆的主人矢口否认那一男一女是他家的客人。这位绅士也许是出于面子的考虑,他说那天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是事实,但没有那个女人,也没有那个被打倒的男人。这样,当局就越来越不相信有田的供词,认为有田的供述完全是胡说八道,终于判了他二年徒刑。   有田因自己平素名声就坏,便委屈地服了刑。但妻子是不甘心的,男人遭受不白之冤入了狱,她便恨透了那躲在暗处嫁祸于人的一男一女。有田虽然有前科,但是抓住那一男一女,也可证明有田这次无辜,同时也可出一出妻子心中的怨气,发泄一下对那一男一女的仇恨。   “您的话我听明白了。”山崎侦探注视着她,笑盈盈地说:“就是说抓住那两个人就好了,如能破获盗窃宝石的那个匪帮就更好了。”   “嗯!快些抓住盗窃宝石的强盗!”她瞪大眼睛说。   “啊,哈哈哈哈,是啊,您说的这个事件,我想起来了。那次,被盗走了一批宝石,现在尚有一颗未找回来,是一颗名贵的红宝石,是件极为重要的物品,时价也值数万元……”   “嗯,是的。”   “是吗?当时我出于商业上的兴趣,进行了不少的调查……结论是那件物品被两个人盗走。他俩化装成公馆的客人……不,他俩就是那个公馆的客人。最后,他们收起了价格最高的那一颗,为了迷惑当局,把另一颗次些的宝石送给了一个牺牲者,而令其逃走,这样,嫌疑当然要落到那个逃走者的身上,他们自己就安全了。当然他们可能没想到逃走者会被捕,但是,逃走者即使被擒,他们自己也不会被怀疑,这一招儿叫作将军抽车①”。   ①象棋中僵住对方的老将,抽杀其车。   “啊……”   “可是,”一直没有说话的盐野插嘴说:“已经过去两年了。”   “不用担心,当时我们就已经有了目标……。自从他们作案以后,那颗宝石既没有在别处出现,也没有被转卖。……所以我想,只要抓住这一男一女,就能夺回红宝石。……叶山小姐,您说的大森的一家公馆,是不是富谷良道氏的公馆?”   “我问过有田,门牌号在这写着呢。”   “那好,给我吧。总之试试看……”   叶山久子一再道谢,高兴地回去了。   她刚走,山崎象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站起来拿过帽子和大衣。   “去哪儿?就开始进行吗?”   “不,我出去调查点儿事情……根据情况,人手不够也许要请你帮忙,我们明天再说吧。”   他说着,就急急忙忙地走出了房门。   雨中来客   第二天下午,盐野律师来看山崎,第一句话就问:“怎么样?有什么目标了吗?”   “嗯……只有一个问题不清楚,只要弄清这个问题……”   山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棚,望了足有两个多小时。盐野无事可做,便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来消磨时间。   “喂,喂,横滨吗?孚罗萨先生家吗?……哈罗,我是私人侦探山崎呀……请问近两年来府上出过事儿没有?……嗯?有?什么时候?去年夏天?那么,被盗走什么了吗?没有?是啊,您有手枪,一发现就会把强盗赶跑的。……谈到这里吧,谢谢。”   他接着往筑地①的柯·阿·史蒂文森的家里打电话。   “史蒂文森先生吗?不在?啊,您是秘书。我是山崎私营侦探局呀。在这两年内公馆里出过事儿没有?哎?有?啊哈,没盗走东西,被发现后逃走了。……谢谢,可以啦……”   ①东京都中央区的一地名。   山崎侦探长放下了电话,眼里闪出了异常兴奋的光芒。   “清楚了,马上接触老巢。”   “什么?你说老巢?”   “敌人的老巢。……这次,我特别请求你给看家。”   “看家?”   “嗯,守卫侦探局总部,这里也是一个战役。我特别请你看家,有一事拜托,就是今夜不要让任何人走进这屋子。谁要来,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无论是谁,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好,无论他说有什么事,即使拿着我们局的什么信来,也一律闭门不见。绝对不准走进这屋一步。怎么样,拜托了。今夜一夜,到明天早晨我活着回来之前,这个家就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守卫好,再一次拜托。”   “活着回来?”   “快的话,两、三个小时,慢的话,得明天早晨。为什么呢?我告诉你,事情很严重。……有个很有钱的家伙,他指挥着一伙人。这个家伙经常出没于市面上。……啊,哈哈哈哈,最要紧的是守卫好。”   “一定守卫好。”   山崎大侦探说着,同往常一样,打扮完毕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只剩下盐野律师一个人。他莫名其妙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为什么在出发前打了电话?不先乘车到现场去调查一下呢?绝不许任何人进这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叫一个部下跟着?又不是没有人。为什么特意委托给我就走呢?最后的话是死啦、活啦的!   肯定要出什么大事儿。想到这里,盐野不安起来。   已经吸完了一支雪茄烟,他决定彻夜不眠,好好地警戒,便从书架上抽出了逊代克①著的一本书,随意翻开了一页。就在这时,外边的门铃响了。   ①逊代克(1874年-1949年),美国心理学家。   “来啦!”   盐野忐忑不安地推开了房门。外边不知是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还夹着阵阵的凉风。客人站在台阶上,没有打雨伞。帽沿遮住了眼眉,大衣领子竖着。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说话很有礼貌。   “想见山崎侦探长……”   “他不在家。”盐野马上回答。   “是同先生邀定了的……”   “他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明天来吧。”   “事情很急,等不到明天……”客人显得十分为难地说:“我们耽搁一会儿,事态就会恶化,情况实在严重。……那么,我写个条子留下吧,让我进屋去写。”   他向屋内走来。   “哎,这是私人住宅,本人不在家,谁也不能进去。”   盐野坚决拒绝。青年人无奈,很为难地回去了。   深入老巢   正是这个时候,山崎龙太郎已站在大森的富谷良道氏公馆门前。在门旁挂着的陶瓷名牌上,写着的姓氏是上条。   侦探围着公馆转了一圈,然后进大门,在门厅轻轻地按了电铃。   “哪一位?”   出来了一位年轻的秘书。山崎拿出名片说:“想面见先生……。”   等了不大一会儿,他被领进了离门厅不远的一间西式接待室。侦探警惕地观察了四周,便走了进去。   这间接待室很狭小。他一进来,就迅速地站到房门对面的墙角处,靠着窗子,两手插进衣袋里。   等待着。一分——两分——三分——四分——   只过了五分钟,右侧的房门轻轻地开了,突然进来一位绅士,这就是公馆的主人。山崎侦探同他对视着。   几十秒钟的沉默,二人谁也没开口。   “啊,哈哈哈哈!”山崎龙太郎的一阵笑声打破了寂静。他说:“很少见,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难得见面了。啊,松公!”   山崎侦探长的态度和声音突然变了,他模仿着死去的泽正先生那可怕的语调,柔中带刚,铿锵有力,使对方闻声丧胆。   “来啦,终于来啦!”对方恶狠狠地压低声音说,紧紧盯着山崎,眼睛一眨也不眨。被称作松公的这位绅士,名不虚传,的确是个凶狠的强盗。   “承蒙接待,私人侦探山崎龙太郎,斗胆拜见。”山崎用平静的声调说:“嗯,别无他事,只因许久未见芝颜,特来拜会。”   “那就不要这么剑拔弩张地,请坐下来谈。”   山崎根本没把这个敌人放在眼里。他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墙边,坐在长椅子上。   “怎么,不坐吗?……自从那次以后,你倒是很安静,斑蝥①也很好吗?”   ①一种虫子名,这里是一匪徒的外号。   “很好啊,”松公的口气也缓和下来,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他接着问:“您的生意还好?”   “生意挺忙。不过,你们安静下来,在这方面我就无事可做了。怎么样,不给我提供点机会吗?”   “请不要开玩笑,现在我们已经洗手不干了。”   “那是表面,实际上你们盗窃了宝石。可是,那颗红宝石还没到你的手吧。”   “什么?”松公触电似地叫起来。   就在这时秘书走进门来说:“先生,您的电话。”   “嗯……”松公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山崎侦探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浮起了一丝轻蔑而又骇人的微笑。   不一会儿,松公回来了。   秘书端上来红茶。   有一分钟的工夫,二人相对无言。   “敝人,”山崎开口说:“受叶山久子女士的委托,现在着手调查前几年在这个宅子里发生的那起宝石案件。”   “哼……”   “说实在的,我们已经有了目标。那是你和阿芳俩人策划的!”   “是的!”   “本来当时我就有了目标,遗憾的是不知道你的住址,也就搁置下来了。这次有人委托,我正好把这个案子继续办下去。我看这颗红宝石还没到你手里。”   “哼!”   “但是,”山崎正要说下去,那个秘书又来了。   “山崎先生,您的电话。”   “我的?”侦探微笑着说:“别骗我,不会有我的电话,象这类雕虫小技,只有松公这种人才耍。”   “什么?”   “啊,哈哈哈哈。首先,你施调虎离山计,趁我离开家,想去我那儿干些什么。告诉你,这是徒劳的。”   “不,你家里已经去人了。”松公回答。   “啊,是吗?那么,现在,放了毒药的红茶,还是不要端上来好。否则也该把秘书的眼睛蒙上,再让他送茶。他的眼睛露了马脚,告诉我里面放了毒药。”   “哼!”松公用鼻子嗤笑一声:“眼力还不错呢。你看破我一招儿,还有第二招儿、第三招儿,我这里早已布好了阵势,你往后边看!”   “墙上有洞,洞口伸出了手枪是不是?不用看,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背后到处是枪口,左左右右全有死神等着我。哈哈哈哈,这回我是必死无疑了。”   “别动,动一动就打死你。”   松公拔出手枪站了起来。   “举起手来,你的这条命还多少有点用。”   松公小心翼翼地绕到山崎右侧的桌旁。   “举起手来?松公,你这句台词背得倒很流利。好啦,请便吧。……昭和时代的长兵卫①到水野②的府上来,就不是好惹的,我早有准备。你别这么大喊大叫,安静点。”   ①、②水野十郎左卫门,江户前期的旗手头目出身,1651年继承父亲的领地,成了领主。他纠集一群无赖旗手,在市中为非作歹。一个叫长兵卫(死于1664年)的,对水野的恶行曾予以打击。   山崎龙太郎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说。   松公感到十分意外,然而他也不含糊。   “哼,我不上你的当,举起手来!”   “我手脚都没动啊。好吧。”   山崎缓缓地举起了手。   门外有两个人叉着腿站着。松公对这两个人说:“来呀,把这个家伙绑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坐在椅子上的山崎蓦地倒在地板上。   叭、叭……两声枪响。   但是已经迟了。山崎在枪响的同时就把松公踢出了三尺多远。松公啊地叫了一声,重重地撞在右侧的墙壁上。   山崎趁此机会立刻跳起,靠在松公的身后,大喊一声;“混蛋,你老实点!”他左手从松公的左腋下伸出,卡住了松公的咽喉,右手握住松公的手枪,枪口对着门口的那两个人,用霹雳般的声调威胁说:“你们要开枪,就先打死松公,你们要想靠近,我就用你们主子的手枪打死你们。你们两个,都进来!”   那两个人一进到室内,山崎就紧贴着松公的脊背,靠着墙向门口移动。   松公拚命挣扎,满脸涨得紫红,他做梦也没想到山崎侦探长的腕力会大得这么可怕,象箍上了一道铁箍,身子一动也不能动。   山崎一步步地接近房门,还有二尺,一尺……   “嘿!”   他一用劲儿,几乎把松公提了起来扔出门外。就在这时,两条黑影从房门两侧跳出来,抱住了被推出门来的松公,他们误认为是山崎,便扭打在一起。   “错啦!”当松公喊出来的时候,从房门紧跟出来的山崎斜跨走廊,已跑出了两米多远,再一步就到门厅了!   走廊里一片喊叫声。就在这时,呼地跳出一个家伙,来势凶猛,拦腰抱住了山崎。   咚地一声,山崎摔倒在走廊里。   “斑蝥!”山崎喊着,他躺在那里一脚把斑蝥阿吉踢开,趁势跳了起来。   这时,认错了松公的那两个人,还有从室内跟出来的那两个,一齐向山崎扑来。   在狭窄的走廊里,山崎只身战群匪:他举起一人,砸在另一人的身上;踢开了抱住自己的一个人,对着松公的下巴又用了个上击法,最后他撞倒迎面的两个人,跑进就近的一个大屋子。进屋后马上关了房门,拉过一张桌子顶在门上。山崎向窗子奔去,一步,两步,三步,手刚要摸到窗子,就在那一瞬间……   啊,糟了!   山崎叫着,他的声音立刻消失在地板的下面了。   山崎落进了敌人的陷阱,窗下的地板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   松公踢开房门,第一个跑进来,跟来的匪徒们也齐声叫道:“好极啦!”   暗语电话   盐野律师轻而易举地赶走了那位雨中来客后,感到无事可做,便从书架的角落里掏出了一瓶威士忌,一个人自斟自饮。   过了半小时。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尖利地响了。   “喂,是盐野吗?”电话里意外地传来了山崎龙太郎的声音。   “今晚,一位姓大川的人到家里去了,我忘了说,你见见他。而且呀,千万让他把办理的事情写在纸条上留下。怎么样?我出来时同你说的那事取消了。我不在,一切拜托了。再见。”   还未等盐野回话,对方就喀地一声撂了电话。   “奇怪,”盐野想;“山崎怎么会来这么个电话呢?……大川?……今晚……我忘了……千万让他……。还说,怎么样?我出来时同你说的那事取消了。……哎,这个电话真奇怪呀。”   他苦思而不得其解。   正在这时,门厅的电铃又响了。出去一看,还是刚才来的那个青年人,他又站在了门前。   “方才对不起啦。事情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您让我进去一下,把事情写下来留下……”   “贵姓?”盐野两手插在衣袋里,紧紧握着小型勃朗宁手枪。   “我姓大川。”   “那么,等山崎回来再说,你先把事情告诉我吧。”   “不行,事情极密,不能在外面说……”   青年人坚持要进屋。   盐野右手仍放在衣袋里。他拉开架势,用左手毫不犹豫地把青年人推了出去。   “不行,我是律师,既然托我看家,就谁也不能进去。”   说完这句话,迅速地关了房门。   外边,雨越下越大,青年人还在门外打转转。盐野见他怪可怜的,想让他进来,但是又感到受人之托,不能失信,最后决定在见到山崎以前,无论是谁也不让他进来。   盐野又回到了书斋。   过了十五、六分钟,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山崎龙太郎的声音。   “是你吗?盐野君!形势变了。嗯,马上去旅行三天,不带东西,去大阪。不必等我,房门锁上,你回家吧。我写信告诉你详情。今夜快回家吧。一切一切,拜托了。”   盐野正想说大川来访的事,又是对方先撂了电话。   盐野也喀喳一声放下了听筒。这个电话又很奇怪,电话里说得断断续续,根本不象山崎侦探的语调,一定发生了紧急的事情。   他说让我回家,这里无人怎么能让我回家呢?这同临行前的嘱咐完全相反哪。   外面,风雨交加。   盐野大口地喝着剩下的威士忌。靠着长椅,把两脚放在山崎买进来的那张中国古代桌子上。   “今晚住在这里,真麻烦哪。”   他点燃了一支雪茄烟,信手拿过了桌上的记事本,把第一次电话的每句话都记了上去。一切都作笔记,这也是他的职业习惯。   “嗯,他说今夜,不,今夜……今夜、今晚这都没有关系。一位姓大川的人到家里去了,我忘了说,你见见他。……他说,而且呀,千万让他……而且呀,山崎从来没有这么个口头语啊。……然后呢,他说怎么样?我出来时同你说的那事取消了。”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写,消磨着时间。   “接着是第二次电话。是你吗?盐野君!形势变了。……去旅行三天,不带东西,去大阪。不必等我……”   盐野一边叨咕着,一边把这些话写进了记事本。……   他学着山崎在电话里的语调,大声读着记事。   “哎呀,这个语调象泽正啊,这是死去的泽正说的话呀!是你吗?盐野君!形势变了。嗯,马上去旅行三天……”   这回,他一支手端着记事本,试着用泽正的语调来读,读着谈着盐野的脸色骤然变了。   “唉呀!”他低声地说。   “方才怎么没有听出来呀,发生了大事情啦!”盐野急得跳起来。   “怎么没有听出来呀,电话里潜藏着暗语,是……”   山崎在电话里使用了断断续续的句子,最后的“拜托了”又说得异乎寻常。盐野从电话的字里行间听懂了潜藏着的秘密,他分析出两次电话的意思是:   “决不要让人进屋!”“我已遇险,请替我布置!”   “没有心腹部下,无法布置呀!怎么办?”   盐野一时想不出该怎样布置。   “啊,有啦!找时田实,他在警视厅①呀!”   ①日本的警察总局。   时田实是警视厅里出色的刑事警察,他经常同侦探局保持联系,他个人又是山崎侦探长的心腹。   盐野律师抓起电话,挂到警视厅找时田实。   “时田君吗?我是盐野。老板因某事件已遇险,他让布置一下。什么?事件?事情是……”   时田实由于职业关系,一听就明白了。   “明白啦,是松公一伙。我负责了。”   时田实兴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红宝石出现了   夜已深了。盐野十分焦急和不安。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突然传来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汽车在门前停下了。   “处理完啦。”山崎响亮地说着,下了汽车。   “盐野,谢谢!”他一边致谢一边在书斋里坐下了。“你听懂了电话,帮了我大忙,再一次谢谢。这个事件也真有趣啊。”   “怎么回事儿?”   “你说姓叶山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什么人?”   “松公的同伙,是来诱我出动的。她来的那天晚上,我就跟了踪,结果她进了大森的发生案件的那个公馆,真让人想不到。后来我一调查就清楚了,富谷良道由于事业失败,搬去了大连,临走前把公馆租给了他们,这帮家伙也就成了绅士。”   “嗯。”   “那天叶山的态度就很讨厌,她完全在说谎,当时我就怀疑她……他们是诱我去大森的公馆。”   “什么?他们会诱你去他们的老巢?”   “第一,他们恨我,每件事我都妨碍着他们。第二,让我离开这个家,他们要到书斋来干事情。”   “这个书斋?”   “对。”   “那也用不着把你诱去大森,趁你去侦探局办公室的时候,潜入这里不是一样吗?”   “不,他们知道这屋里有装置,他们进不来。所以他们计划把我监禁在大森家,用我作人质,合法地进屋。所以,你若把那个派来的人放进屋来,你的生命也就危险了。……情况很严重,最后我也落进了陷阱,他们用手枪逼着我打电话。幸亏你听懂了我的意思,通知时田实,才把这帮家伙一网打尽。”   “可是,他们要到这屋里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放炸弹……”   “不,问题在这张桌子上,那天我注意了叶山久子的神态,她的视线总盯着这张中国古代桌子。开始我还没留心,后来她脱下大衣往桌子上放,一只手又伸到大衣下边去摸什么,这就太奇怪了。我想,她所说的事件同这张古代的桌子一定有联系。……我调查了这张桌子的来历,才弄清了这个问题。这张桌子,在女人所说的事件发生时,是在大森的富谷良道的公馆里,后来卖到了横滨的孚罗萨家,孚罗萨又卖给了筑地的史蒂文森,经过古董商,我又从史蒂文森手里买来。于是我想那颗红宝石是不是藏在这张桌子里。就是说那一男一女,即松公和天津的阿芳,让有田礼二拿了宝石逃走后,他们二人就不好再随身携带红宝石了,所以他们急忙藏进了旁边的这张桌子里。他们租大森的公馆是附带家具的。待他们搬进公馆来一看,这张最要紧的桌子不见了,于是他们去了横滨,又去了筑地,结果知道了桌子在我手里,松公便设下圈套把我诱了出去。我见到了松公,终于证实了这件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桌子的所有抽屉,但是抽屉里什么也没有。他又把桌子翻了过来,见桌底上有一块小铜板,是用螺丝拧上去的。   山崎龙太郎拿过螺丝刀拧下螺丝,撬开了铜板。   “啊!”   铜板下有个小洞,洞里塞着一个纸包儿。   “找到啦!”他取出纸包打开一看,是一颗光芒四射的红宝石。   “你看!”山崎得意地举着红宝石。   “只是冒了点儿险,这次破案付出的代价是很小的。” 松本清张 “木星号”遇难记 昭和二十七年四月九日上午七点三十四分,日本航空公司飞往福冈板付的客运班机“木星号”从羽田机场起飞了。当时天空浓云密布,风雨阵阵袭来。这架飞机起飞后,掠过馆山上空几分钟后就和地面失掉联系。 正当日本航空公司和海上保安厅以及其他有关方面在搜索“木星号”下落的时候,下午三点十五分航空厅板付分厅收到美军方面的通告,说是在静冈县浜名湖西南十六公里的海面上发现了“木星号”机身,机上全体人员已经由美军巡逻艇营救。 二十五分钟后,又来了一个更详细的通告,是国家警察静冈县总部发布的: “美国第五航空队搜索机在距浜名湖西南十六公里的海面发现了失事的飞机,美军救护队当即出动,营救了机上全体机务人员及乘客。再者,营救时刻和救护队入港地点不明。” 下午三点钟,航空厅又公布了横田美军基地发来的另一个消息,内容略有出入: “日本航空公司班机一架在舞阪海面、北纬二十四度三十五分、东经二十七度三十分的地点失事。目前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船以及从名古屋空军基地出动的飞机都已驰往现场,但是由于附近浓雾弥漫,机身尚未发现。” 与此同时,航空厅就“木星号”的机种发布通告说: “该机系马丁二O二型双引擎飞机,机上除全体人员三十七人外,尚载有邮件一一七公斤、货物九公斤、旅客携带行李二一四公斤及燃料一千公斤。” 过了一会儿,航空厅又发表了下述消息: “现场的状况是:机身沉入海里,仅能看见尾部。” 为了查明真相,名古屋航空保安办事处通讯科科长当即搭乘B-29型飞机赶赴现场。 日本航空公司总公司说: “该客机没有配备救生艇及救生衣等;如果失事地点在海上,看来营救是有困难的。” 这时, “木星号”乘客的家属们已经陆陆续续拥到日本航空公司总公司。无线电不断播出搜索该客机下落的消息。当天东海道一带天气极坏。在春天来说,相当强大的一千毫巴的低气压正从潮岬沿着东海道北袭,估计下午就会经过关东海面。、因此,从伊豆半岛到大岛一带,不论海上或陆地,五、六千米上空都布满了阴云,能见度几乎接近零度。气流极其恶劣,如果上午七点多钟从羽田起飞,立即就会飞入其中, “木星号"谅必遭到了相当恶劣气流的干扰。富士山巅气象站的报告说: “气温为零度到一度左右,下着夹有冰雹的大雨。” 关于驾驶员,日本航空公司总公司发表通报说: “‘木星号”的机长是美国人斯蒂瓦特,三月十五日来日本上任,是在日本有七十飞行小时、在美国有八千飞行小时的有经验的驾驶员。” 日本巡逻艇急忙驰往被认为是失事地点的舞阪海面,飞机则从空中进行搜索,可是没有发现机身。航空厅虽然曾经收到过美军两艘扫海艇“哈伦号”和“哈伊克利斯特号.营救了机上全体人员的通告,机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到十日夜晚,这两艘扫海艇向美军当局报告说:艇上没有搭载任何遇难者。 于是,情况完全变了。大家认为搭乘这架日本航空公司班机的全体人员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日本当局依靠雷达和探照灯,彻夜进行搜索。十日那天,搜索范围不限于远州滩,当局决定再度搜索从该机与地面失去联系的馆山附近到伊势湾的整个海域。 巡逻艇出动搜索的范围改为重点布署:预定由“睦月号”负责大岛、野岛崎航线, “鹬号”负责大岛、石廊崎、伊豆航线, “滨千鸟号”负责御前崎,伊豆航线,“国府津号”、“鹑号”和“爱知号”负责御前崎、鸟羽航线,“八丈号”负责鸟羽近海, “小高号”负责伊势湾。 “木星号”失事的消息一经传出,乘客家属当即纷纷跑到日本航空公司总公司,九日上午十一点十分,日本航空公司总经理藤山爱一郎面带忧容对家属们说: ,“不得不向各位说明,事情已到了严重阶段。” 第二天(十日),日本航空公司和海上保安厅在美国空军的,协助下搜索“木星号”的下落;这一天天气晴朗,与头一天完全不同。 上午八点四十三分,日本航空公司搜索机“天王星号”发现了坠落在三原山喷火口东侧一公里、拔海二千英尺的“木星号”破烂的机骸。同时,美国空军第三救护队和搜索机中的一架也看到了“木星号”的机骸。第三救护队的两名空降医疗队队员跳伞降落到失事现场,查明那架失事的飞机确为日本航空公司的马丁二O二型飞机,还报告说,机上没有一个幸存者。 大岛地区警察署的救护队在上午十一点到达失事现场。那是在三原山以东二千米的筒石附近,破烂的机骸对着山巅一路散落下来,形成带状,还发现了全体人员的尸体。 这就是“木星号”失事的大致经过。 这架飞机载有三十三名乘客。众所周知,其中有八幡制铁公司总经理三鬼隆、相声演员大迁司郎等人。搭乘这架飞机的其他人员也都是各公司的总经理和董事等。 “木星号”是由于什么原因而惨遭不幸的呢?对当时各方面的质询,日本航空公司的答复是“真相完全不明”。 日本航空公司的羽田下行班机在起飞后本来应该朝着千叶县馆山飞去,以大约三千英尺的高度在馆山上空旋绕一周,然后靠大岛的无线电信标,以六千英尺的高度飞过大岛。可是,这架班机为什么会撞在二千四百英尺高的三原山上了呢?这就成了重大的谜。于是,日本当局成立了调查会,围绕这个谜追查失事原因。 日本航空公司和其他航空机构认为失事原因可能是: (一)引擎发生故障,来不及联络就突然失事了。 (二)由于天气关系,机翼的一部分被折损。 (三)无线电发报机发生故障。如果按规定的高度飞行,飞机就会被大风刮得失掉控制,因此驾驶员穿过云层作低空飞行。但是,这些都不过是推测而已。 当时搭乘搜索机的航空厅运输科科长作了如下的推测: “从失事地点看来,该机确实飞过了无线电信标上空。因此机长应该知道那是大岛上空。按照规定,日本航空公司下行班机在这里以六千英尺高度飞行,上行班机以七千英尺高度飞行,所以无从知道这架飞机为什么会以二千英尺的高度飞行。那末,它是不是曾打算紧急着陆呢?如果想紧急着陆,应当用无线电通知地面,看来该机并未打算紧急着陆。那末,是无线电发报机发生故障了吗?可是仅仅两三分钟以前该机还从馆山进行过电讯联系呢。就算发报机不大灵,也不可能设想短波和超短波两部无线电发报机会同时发生故障。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关于“木星号”坠落的原因,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作种种臆测。如果事后立即发表失事原因,公布“‘木星号’撞在三原山上坠落”,大概就不至于这样引起臆测了。即使引起臆测,也不会如此皆遍地引起社会上的好奇心。难以理解的是,美军方面发出了完全莫须有的消息:在远州滩外发现了“木星号”,全体人员获救。这消息比幻影还要离奇。 当时日本正处于美军占领之下。航空机构当然也由美军管辖。这是美军发布的消息。人们都相信它必是可靠的,谁也没有去怀疑。可是只隔一夜就得知那是误报,不是通讯社的误传,而是从堂堂的美军机构发出来的通告。这就是引起种种臆测的原因。 有一种谣言煞有介事地说, “木星号”是由于定时炸弹爆炸而坠落的。 该机乘客中只有一个妇女。据传她是银座的珠宝设计师,与美军总司令部的高级官员过往甚密,这次是为了走私钻石而搭乘这架班机的。这事被某机关侦知了,为了中途夺取那批宝石才使“木星号”坠落的——也就是说,为了使它在低空爆炸,就叫航空指挥塔人员向该机指示了错误的高度,利用无线电信标把“木星号”引到二千四百英尺高的三原山。这批钻石市价一亿日圆,据说走私者的同伙或对头为了夺取这批钻石而放置了定时炸弹。这架飞机并未撞在地面上的证据就是;地面上并没有撞出坑来。 事件发生后,当时积极参加搜索的前航空厅名古屋航空保安办事处主任奥田矿一郎曾在某周刊上发表文章,提到上述谣传。但是这种说法未能确凿地证明该机是由于定时炸弹爆炸而坠落的,所以不能成立。还有,机上唯一的女乘客是小原院阳子,然而,除非能够证明她确曾走私钻石,或者曾携带市价一亿元的钻石,关于定时炸弹的说法就仅仅是个臆测而已。 但是这个名叫小原院阳子的女人是有问题的。她的实际出身不大清楚。小原院这样一个典雅的姓氏大概是假的吧。据传她曾同美军——特别是同立川基地的高级军官们有过密切关系。在这以前,她在山梨县甲府的美国军政部工作过五六年,受雇于那里的单身青年军官宿舍。这种宿舍雇用的人当中,全国只有她一个妇女;而奇怪的是,她在登记簿上用的是男人的名字。据说队部每月进行一次检查的时候,她就躲到什么地方去。她当然还是独身,连父母兄弟都没有。不过她在甲府的时候,好象给军政部的克拉克上尉当过姘妇。该部撤销后,克拉克返美,她就来到东京。从那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用起珠宝设计师这个头衔来了。 “木星号”被阴谋炸毁的说法,是由于她携带到该机里的宝石而引起的。 “木星号”系飞往福冈,但是中途要在大阪的伊丹机场降落。还有这样一种说法:她的目的地是伊丹,准备在那里改乘飞往冲绳的美国军用飞机。据说,就是由于她要把美军有关方面的质量非常好的大批钻石运出日本而被她的对头用定时炸弹炸死的。按照这种说法,三十二名乘客和几名机务人员都陪她送了命。这是个可怕的传说。然而,小原院阳子身上确实可以说是笼罩着一种气氛,她俨然成了这一传说的中心人物。 飞机如果是在空中爆炸的,机体理应以不规则的圆形飞散。可是实际上它是对着山巅一路散落下来,形成带状。由于这种状态,有人认为它是撞在山腰上的。驾驶员恐怕是突然看见云间出现了大山而猛吃一惊,就在他赶紧要扬起机首的一瞬间,飞机撞上去了。因此,机身不是正面撞上去的,而是向上倾斜着撞的。由此可以理解碎片散成带状的原因,并可以说明为什么并没有在现场的地面上造成大坑。然而,一部分人仍然深信该机是被定时炸弹炸毁的。 还有人说飞机失事的原因是:在指挥塔值勤的美籍工作人员喝醉了酒。他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信口胡说。也就是说,关于飞行的高度,他乱发指示。 “木星号”驾驶员按其指示飞行,心里正纳闷时,就撞在三原山上了。 但是这种说法是不足凭信的。美军对于值勤人员的要求非常严格。特别在航空方面,工作人员即使稍微酒醉,当天就不得值勤。连身上带点酒味的人都不得值勤。因此,市井所传指挥塔的值勤人员烂醉如泥的说法就更不足以置信了。 由于同一原因,对“木星号”机长斯蒂瓦特在喝得烂醉的情形下驾驶飞机的说法,人们也只有付之一笑。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可想象的。可是据某一方面说,是有人以阴谋手段灌醉斯蒂瓦特机长,使他在驾驶中产生错觉的。 另一谣传是,头天晚上有人邀驾驶员到银座某家带舞厅的酒馆去,灌了他不少酒,由于宿醉未醒,他在驾驶时出了差错。这种说法也是无稽之谈。 还有一种说法。这是比上述说法性质更加恶劣的谣言,而且荒唐透顶。 八幡制铁公司总经理三鬼隆先生也是乘那架飞机罹难的。当时,他是经济界最有希望的人。战后日本钢铁公司总经理渡边义介被撤销公职后,由他接任,从八幡制铁公司总经理转任日本钢铁公司总经理。昭和二十五年四月,日本钢铁公司分为八幡、富士两公司之后,他就出任八幡制铁公司总经理。另一方面,他和加藤正人、诸井贯一共同担任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代表干事——事实上,他还是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会长。由于他出色地管辖拥有全日本产业公会以及地方产业公会组织的复杂的经营系统,大家一致认为他的手腕高强。而且三鬼隆先生与日本银行总裁一万田也有密切关系,在当时预定举行的所谓经济界的整顿方面,他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 那个性质恶劣的谣言说,飞机失事是某人为了使三鬼隆先生垮台而策划的阴谋。谣言往往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出来的。从三鬼隆先生死后八幡公司与富士公司目前正要展开殊死斗争的钢铁界现状来看,就会使听到的人产生错觉,以为真有其事。 还有随之而来的另一种谣言:由于三鬼隆先生常到赤坂,新桥一带冶游,因而就把这一点与飞机失事的原因联系起来了。谣言造到这种地步也真可谓挖空了心思。 三鬼隆先生当时在经济界享有非常高的威信。他多才多艺,在谣曲,小呗,长呗方面都达到了妙手的境域—— 据说他尤其擅长于长呗。那在经济界是尽人皆知的。 据说有一次某人买到一把号称名器的三弦。他请了个第一流的三弦手弹曲子给三鬼隆先生听,而三鬼隆先生说二弦似乎细了一些,一查看,果然如此。 还有,据三鬼隆的师父说,有一次长呗界二十来个三弦手并排坐着演奏,其中只有一个艺妓把弦绷得太紧了些,三鬼隆先生立即指出。这固然是由于他听觉敏锐,而他演奏的技巧也相当高。 体育方面,他从学生时代就射箭,这是他所擅长的技艺之一,还打得一手好高尔夫球。 他早年丧妻。为了孩子,他没有续娶,一直过着鳏夫生活。大概也是由于这一点,又由于他的冶游方式洒脱,所以他在赤坂和新桥的花街柳巷特别吃得开。他似乎很舍得花钱。这么个人在新桥或赤坂不受欢迎才是怪事。 当时在经济界也没有比三鬼隆先生更有人缘的了。有人说他“象进入政界前的藤山爱一郎先生那样深孚众望”。 据说谈到三鬼隆,背地里没有人直呼其名的。大家都称他“三鬼先生”。无论在哪方面都不会招致一点点恶意的谣言。可是这一次适得其反,传出了这样的谣言:有人仇视或嫉妒他在经济界的威望,在新桥和赤坂一带又有人缘,所以“策划了阴谋”。谣言往往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的。 事后一联想,周围的人总觉得搭乘不幸的“木星号”的人有种种不吉的先兆,甚至会把微细的末节与命运的预兆联系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 日立工厂常务董事天利义正先生的家属追述说,天利先生在离开家的时候曾说; “换好干干净净的内衣,即使死了也不寒伧。” 我们通常外出作远途旅行时也会想到这样的事情,可是人们却把这句无意之中讲出的话当作对死的预感了。 至于大迁司郎,他本来打算同说书的贞山一起去参观长崎的和平博览会,但是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他临时没有成行,随后才乘飞机赶去。如果不是由于“某种”原因,他本来不会殒命的。 三鬼隆先生呢,本来要在十日出席在八幡举行的第四炼钢厂的开工典礼。他起先打算乘火车前往,预订了八日从东京车站发车的“筑紫号”一等卧铺。可是在八日那天经济界发生了一件无法推托的紧急的事情,所以他只好推迟行期。 作为总经理,他非出席开工典礼不可,经济界那桩无法推托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是重要的。 “经济界的事情”大概就是指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下任会长人选问题。 当时担任会长的是石川一郎,迟早必须决定继任人选。谁都认为身为钢铁界大亨、经济界总管的三鬼隆先生是最适当的人选。就是这件事使三鬼隆先生放弃了搭乘火车的主意而改乘飞机的。命运这东西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会给人设下看不见的陷阱。 下面稍微形象化地叙述一下事情的经过。 九日早晨六点四十分左右,三鬼隆总经理从自己的住宅动身。 他身着灰色西装,外面是黑白方格花纹的春大衣,提着皮包,轻装简出。同乘自用汽车的还有他的长子彰先生和家属二人。父亲出差时彰先生从来没有送过行,可是唯独那天早上他和父亲一起到羽田机场去了。说不定这也是所谓预兆吧。 外面正在下雨。汽车冒着逐渐下大了的雨驶到羽田机场。 搭乘“木星号”的三十三名乘客和送行的人在机场等候着。马丁二O二型的“木星号”已经准备就绪,从机场休息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它的机身。以雨云低垂的灰色天空为背景,机身的颜色鲜艳,熠熠发光。 乘客当中还有大迁司郎。大家非常熟悉他的面孔,站在小吃部近旁的人们都在看着他笑,大迁司郎也以他那具有特征的尖嗓门聊天,使周围弥漫着一片和煦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谁也不曾预料到几十分钟后即将来临的厄运。 但是雨越下越大,云越聚越黑了。有些乘客以不安的表情观望着天色。三鬼隆先生的家属也正在担心天气的变化时,场内的扩音器报告了气象情况。 “现在大阪正在下雨,整个九州都是阴天,不过天气将逐渐从西方转晴。” 三鬼隆有多次乘飞机往返的经验,他以满不在意的声调对家属说: “不碍事的,下雨时坐飞机反而平稳。睡着就到了福冈。” “木星号”出发的时间快到了。起飞十分钟前,扩音器里发出上飞机的通知。乘客们朝入口处陆续走去,其中有一位身材矮小的妇女。这就是小原院阳子。她身穿豪华的西装,低着头,夹杂在男旅客之间走去。 三鬼隆从机场休息室出来,把手举到帽檐边,向前来送行的家属行了个军人的举手礼,笑容可掬地说: “再会吧。”秘书濑口紧跟在他后面。 乘客们冒着雨向飞机走去。在“木星号”的机舱口,女服务员杵田节子露着甜蜜的微笑迎接乘客。 这时,有一架美国军用飞机在空中盘旋。 “木星号”的乘客中恐怕有几个人抬头望了望隆隆诈响的天空。这架美国军用飞机在二千五百英尺的高空,环绕着机场缓缓盘旋。谁都没有料到它会使“木星号”陷入厄运。 “木星号”徐徐滑向跑道。这时,机上在接受羽田航空指挥塔的指令。指令是由一个年轻人口述,从耳机中传送的。 “ATC CIEARS TO ITAMI AIRBASE VIA AMBER3, GREEN 8, GREEN l0, MAINTAIN 6000 FEET.AND MAINTAIN 2000 UNTIL 10 MINUTES AFTERTATEYAMA.” “指挥塔知悉:目的地伊丹基地,航空线橙三号、绿八号、绿十号,高度六千英尺。飞过馆山后十分钟内保持二千英尺高度。” 驾驶员又重复了一遍: " ATC CLEARS TO ITAMI AIRBASE VIA AMBER3, GREEN 8, GREEN 10, MAINTAIN 6000 FEET.AND MAINTAIN 2000 UNTIL 10 MINUTES AFTERTATEYAMA.” 这里所说的橙三号、绿八号、绿十号是当时的航空线名称。从羽田到馆山这三十七海里是橙三号,从馆山到大岛的二十八哩是绿八号,从大岛到伊丹是绿十号。也就是说,这些色带是联接这些基地上空的标记(现在叫作绿四号)。 约翰逊基地在琦玉县的所泽。关东地方的一切飞行都归那里指挥。所以“木星号”的航空指示是由那里发出,由羽田的航空指挥塔转播的。因此, “木星号”驾驶员所听到的声音是羽田航空指挥员在照转约翰逊基地的指令。驾驶员也没有怀疑,就照样重复了一遍。 按说这时驾驶员应当注意到某些可疑的迹象。如果从馆山以二千英尺高度飞行十分钟,八分钟就到达大岛。大岛的三原山是海拔二千四百英尺。八分钟就飞到这座三原山,如果以二千英尺高度飞行十分钟,那就必然会撞山。 约翰逊基地的指挥员大概是个年轻的士兵。为了在早晨六点四十五分接班,他五点钟就起了床。头天晚上他是否玩过分了,则不得而知。如果他曾上街或者曾去酒吧间玩耍,那末就必然是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上班的。 指挥员每小时要应付大约二十架到四十架飞机,相当费脑筋。可是“木星号”是在早上七点二十四分起飞的,所以很难说在六点四十五分上班的那个士兵已经由于用脑过度而疲倦了。他对“木星号”发出了上述指示。 这时,他的脑子里忽然发生了错觉。 他是睡眠不足呢,还是宿醉未醒,抑或想念自己本国的事而精神恍惚,则不得而知。他本来应该说: “从羽田起飞后十分钟内保持二千英尺高度”,可是他误说成“飞过馆山后”了。 当然,指示以二千呎高度飞行,是有根据的。正当“木星号”要起飞的时候,恰巧有一架不知从何处飞回的军用飞机等待着陆,在羽田上空以二千五百英尺高度盘旋。因此,指挥员就为那架军用飞机发出了以二千英尺高度飞行十分钟的指示。可是指挥员一疏忽,把“羽田”错说成“馆山”了。 羽田的航空指挥塔当即囫囵吞枣地把这个指示照样转达给“木星号”了。这时,羽田的指挥员当然应该提出怀疑。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从馆山以二千英尺高度飞行十分钟就要在中途撞上三原山呢?无论什么事,一成了习惯,人们有时就不生疑了。这个指挥塔的值勤人员经常转播约翰逊基地的指令,大概就习惯地成为转播机了。因此,就把这个指令转播给当时在缓缓向跑道行进的“木星号”的机长了. “木星号”的机长爱·格·斯蒂瓦特当即把这项指令象土兵似的重述了一遍。他只是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而当时指挥塔的值勤人员大概也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的。如果说“心不在焉”这个词儿用得不恰当,那末他就是完全相信命令绝对没有错。“木星号”机长重复“飞过馆山后十分钟内保持二千呎高度’’的命令时,他是毫不在意地听着的。 除了这两个人心理上的不幸的疏忽之外,还有驾驶员的粗心大意。不过这样的粗心大意说不定也可以归之于习惯造成的错误。机长和驾驶员两个人确实都在飞机上,他们同时戴着耳机在听。后来引起疑问的是:两个人都戴着耳机听,怎么都不曾怀疑指示的错误的。两个人一定都习惯于相信指挥塔的命令是绝对正确的而未加怀疑吧。要不就是他们之间只有一人戴着耳机听也未可知。机长往往把听到的命令记录下来交给驾驶员。 斯蒂瓦特机长是在美国有八千飞行小时、到日本后也甫了七十飞行小时的有经验的驾驶员。以七十飞行小时来说,对日本的天空未必够得上有丰富的经验,可是也不能说缺乏经验。然而重述指令时,也许他忘记了针路所标明的中途耸立着二千四百吹的三原山了吧。由于那是占领时期,飞机上一个日本驾驶员也没有。 不幸, “木星号"接受这个错误的指令起飞了。从羽田到馆山是所谓橙三号。馆山的航空指挥塔曾收到“木星号”飞过的讯号。当时正值密云遮住视界,它是在白色的云雾中飞行的。乘客从窗里望去,只觉得象是钻进了旧棉絮里似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一瞬间刷过,形成斜线。在看不见地面任何东西的情况下,乘惯飞机的旅客中大概还有把头靠在座席上入睡的吧。也许日本钢铁公司总经理三鬼隆就是其中之一。大迁司郎说不定还在肚子里编相声呢。小原院阳子也许在专心阅读杂志。一切都交给机长了。 斯蒂瓦特机长则把飞行完全委之于仪表。在能见度为零度的情况下,仪表是唯一的依靠。地面上不断通过无线电信标诱导针路。 “木星号”收到了馆山的无线电信标二一六千周。只要将机内的仪表配合上千周,针路就自动地指向那里了。 这时,如果斯蒂瓦特机长对于经过这里后以二千英尺高度飞行十分钟产生疑问的话,那末不幸事件大概就可以避免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注意到八分钟后会遇上二千四百呎高的三原山,就还来得及纠正高度。那末“木星号”就可以在馆山上空兜圈子,同时向指挥塔叮问。但是由于机长没有怀疑,他没有这样做。最后的一线生机失去了。 “木星号”穿过云层径直按二千呎高度继续向大岛方面飞去。掠过馆山后过了八分钟,只能勉强望到飞机两翼的尖端。到处都是云。突然之间,山从云里冒出来,呈现到眼前。驾驶员吓得目瞪口呆。一刹那之间,他本能地把机首一扬。岩肌象瀑布似的急泄而下,逼近眼前。人所感觉到的仅此而已。 过了一会儿,约翰逊基地的年轻士兵忽然注意到自己出的差错。他的脸色陡变。他想起把“羽田”误说成“馆山”了。一看时钟,已经七点四十分了。 “木星号”是在七点二十四分起飞的。还来得及吗?他面色苍白,立即向羽田发出更正电。 “更正为:从羽田起飞后以二千英尺高度飞行。” 羽田机场当即把该电转发给“木星号”。然而这时“木星号”已经无从听到了。 这个士兵大概吓得发抖了。不祥的预兆随即变成了事实。名古屋方面也没有发来“木星号”飞过的报告。大阪方面联系说,到了规定的时刻还没有看到“木星号”。显然“木星号”是坠落了。正好是在经过馆山后以二千英尺高度飞行的十分钟当中失事的——这一概念从那士兵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闪过去。 年轻的指挥员向上级官员报告了。上级官员也惊慌失措,立即向上司汇报。约翰逊基地的航空指挥中心的一部分人必然象捅了马蜂窝似的乱作一团。 现在,一名土兵的疏忽造成了严重的悲剧。三十三名乘客因之丧命。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急得什么似的。 负责官员之间立即开始磋商善后对策。想不出妥善办法。具有权威的美军当然不能坦率承认过失。那样做就会损害占领军的威严。 在协商的过程中,大家恐怕都伤透了脑筋。他们想不出高明的主意。当时突然有一名负责官员提出意见:他认为当前不能让搜索班着眼到三原山。如果立即查明事故是在三原山发生的,那就等于明确地指出航空指令有差错了。必须说成是“木星号”飞过馆山后,在飞往名古屋的途中不知坠落到什么地方了。那末,什么地方合适呢? 那个美国负责官员讲出了人们意想不到的话。姑且作为“木星号”经过了大岛吧。那末,就得说它坠落到海上了。从地图上看来,以远州滩最相宜。舞阪的海面一带好象很合适——这个意见得到了一致的赞同。这是条妙计。可不,如果让人们立即知道飞机撞在三原山上了,那就糟啦。 为了保持占领军的威严,连一个美国兵的过失都不能公布。何况是如此严重的错误呢! 为了掩饰—名士兵的过失,美军当局采取了把搜索班的焦点从大岛转向其他方面的策略。从以后的情况来看,这与其说是约翰逊基地干的,勿宁说好象是名古屋的美军司令部干的。也就是说,大概是约翰逊基地向名古屋的司令部报告了这一情况,经过协商,决定把失事地点定为“舞阪海面”的。 因为九日下午三点十五分航空厅板付分厅收到的“在静冈县浜名湖西南十六公里的海面发现机身,美军巡逻艇开始营救全体人员”这一通告是从名古屋发出的,而三点四十分国警静冈县总部发表的以“据美军通告”开始的“发现失事飞机。全体机务人员和乘客被营救”的报告,也是从名古屋发出的。 以后又说“美军通告”原来是: “出动寻找机身,以便前往营救”,日本方面把它“误会”作“发现机身,全体人员被营救”。可是从名古屋发出来的“美军通告”绝不止一次。日本方面不可能全都听错了。美军当局为了补救而作了更正,才诿过于日本方面的“误会”。当时日本是在美军占领下。通讯社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美军通告”在报上公开发表。按说通讯社对待与美军有关的消息就象对待战前的宫廷消息一样,是十分慎重的。 这个“美军通告”使得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艇全体出动,以舞阪海面为中心,从馆山海面到远州滩一带.自九日到十日下午,进行了徒然的搜索,疲于奔命。日本航空公司飞机为了寻找僚机的下落,也在海上到处飞翔。 “全体人员被营救”的消息一时使忧心忡忡的乘客家属高兴起来了。 以三鬼隆的家属来说,他们在得到飞机在舞阪海面迫降的第一条消息后,长子彰先生和长女则子小姐立即乘汽车沿东海道西下。此外,还有八幡制铁公司方面的四个人同行。在开足马力疾驰的车子里,六个人心里乐得开了花。 彰先生一看见左边遥遥在望的相模滩时,就把脸贴到车窗上,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说: “在海里一定受冻了吧。” 则子小姐把包着父亲和濑口秘书两个人的换洗衣服的包袱放在膝上紧紧抱着。 八幡制铁公司的总务部部长有田安慰他们说: “一向精神抖擞的总经理,说不定这会儿还在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笑话呢: ‘在太平洋当中游泳的,也就是我罢了。’”他还被这种情景所感动,说: “总经理有好儿好女,真是福气哩。” (见《回忆三鬼隆》) 由于有钱,所以三鬼隆的家属乘汽车赶赴舞阪。此外大概还有高高兴兴地乘汽车前往的家属吧。日本航空公司总公司里挤满了等侯被“营救’’之后的消息的人。长崎的二家报纸还预告要刊登大迁司郎的“谈话”。 可是忽然查明飞机遇救的消息有“误会”,全体家属都为之沮丧。当局接着就报告道:在三原山山腰发现了飞机的残骸。 我调查了“‘木星号’事件”后的感想是:美军当局为了掩饰一名士兵的差错,竟采取了这样的措施。 看来这架飞机不象是由于定时炸弹或其他阴谋而坠落的。但并不能够说,由于其中没有阴谋,就算不上是“日本的黑雾”。如果以一个士兵的人为过错所引起的这场重大事故为主题,也许能够写成一篇文学作品呢。然而我的着眼点在另外的地方。 那就是美军方面在事件发生后为了掩饰本身的过错而进行遮掩的做法。它发出了失事地点在舞阪海面的消息,从而把日本方面的搜索目标牵制在那一区域达一昼夜之久,使人们没有立即注意到三原山。这样就不了了之,含含糊糊地把美方的过错掩饰起来。乍一听,掩饰一个士兵的过失似乎是颇有些人情味的。其实不然,这彻头彻尾是为了维护美国占领军的权威。 按理说,约翰逊基地的指挥员对“木星号”发出的飞行指示应当记录在录音带上。美方始终没有把录音带这一重要资料提供给“事故调查委员会”。尽管日本方面催促,他们也不交出来。过了一个月,好容易才发表了以村上运输大臣的名义提出的“事故报告”。然而结论却是: “由于全体人员死亡,难以证实失事的直接原因。但是详细调查的结果表明,事故乃由于驾驶员在飞行技术上的某种错误造成的。”——把错误推给死者是容易的。 美军在占领期间的这种做法也是一个小小的阴谋。发生了事故、为了掩饰其真相而进行一些阴谋勾当的做法,与其他事件中先制造事件、然后为了掩饰其真相而进行一些阴谋勾当的手法是不是异曲同工呢? 文洁若 译   《证言》    【日】松本清张   一   她对着镜子,又重新梳洗打扮起来。这个小型的三面镜,还是石野贞一郎上个月给她买来的。旁边的大衣柜、五斗橱也都是,只不过从商店买来的时间不同。   这所房子,虽然只有四张半席子那么大的两间,但却布置得体、井井有条,充溢着少女闺阁的色彩和秀气。从外边一走进这所房子,48岁的石野贞一郎总是感到春意盎然,精神分外爽朗。   石野贞一郎自己家的房间,比这里大得多,也宽敞得多,但是没有这么温暖。那里满是枯燥的气氛。家具尽管阔气,却都褪了色,显得冷冷清清的。就是和家人在一起,他也只能一个人闷坐,靠自己的体温来取暖,一睁开眼睛,那就会一直冷透了心。   石野贞一郎很麻利地穿好了西装,用一只肘支撑着身子,斜躺在席子上吸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姑娘正在梳洗打扮的背影。梅谷千惠子很年轻,从罩衫的颜色,到裙子的颜色,甚至就连她梳洗打扮的动作,都好像光闪闪的,耀眼夺目。   凝神注视的石野,这时的表情,和在家里看着老婆时真有天渊之别。   让梅谷千惠子搬进这间房来,已经有一个月了。她原是在公司里当勤杂工的,只因有了这种关系,石野立即让她辞了职,使公司里任何人也没察觉。要是叫别人一知道,科长这个职位可就危险了。他觉得这一手玩得很漂亮。梅谷千惠子的辞职与石野科长的勾搭,这当中并没容第三者参与,因为石野贞一郎是一位正想飞黄腾达的人物。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明。他家住在大森,要把梅谷千惠子这个外家,安置在丸之内的公司和他家的往返途中,所以,他就在西大久保的一条小胡同里,找到这样一处僻静的房子,让千惠子住了进去。租房子、交房钱,一切都由千惠子出头。石野贞一郎千方百计怎么也不让别人发现他的形迹。他每次来,一定都在夜间。这条小胡同的尽头,和别的马路相通,所以,他能很容易地混到过路人里面。来时,石野贞一郎总要环视一下四周,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就钻进千惠子的房里。   千惠子曾经满怀庆幸地对他说:左邻右舍,谁也不知道还有石野贞一郎这么个人。确实,在东京尽管是房屋密集,而人们却都各为生计不相往来。   “人家在等你吧!”   千惠子一边说着,一边从镜子前边站起来,又转过身,满脸含笑地问贞一郎:“今天晚上,科长又该向家里怎么交代呀?”   贞一郎抬起胳膊,看了看表。   “现在是9点。就说到涩谷看电影去了。时间正对。”   他站起来,让千惠子给穿上了大衣。   “要是问你电影演什么,就该答不上了吧?”   “以前看过的几个,现在还演呢,那么一说不就行了。”   “妙极啦!”   两人相视一笑。   千惠子先走到屋外,向马路两边扫上几眼,然后在背后招了招手。这是他们常用的暗号。   其实,石野贞一郎并不高兴千惠子送他。因为他害怕两个人挨肩走,会被人看见,难免从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一到外面,贞一郎就有些胆战心惊。但千惠子却很固执,非要把贞一郎送上汽车不可。贞一郎只好作为一种爱情的表示接受下来,不忍拒绝。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千惠子走在他后面,离开五六步远,让谁看来也不像同伴的样子。即使贞一郎上了车,也要她躲在阴影里,隔开一段距离来目送。   当时是12月14日,虽然是夜间,也并不怎么冷。石野贞一郎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着,千惠子在后面离开一点儿,紧紧地跟着。到达通车的马路,需要步行六百多米远。尽管还有过路的,却没有人对石野和千惠子打量一眼。   走到离马路只有一百多米的地方,突然,从对面来了一个人影,向石野贞一郎点了点头。他被吓了一大跳,登时有些惊慌失措。在路灯光下,看出那是一个认识的人,也住在大森,在他家附近,名叫杉山孝三。不过,他俩的认识,仅仅是见面时的点头之交而已。   有点像条件反射,石野贞一郎也跟着点了点头。可是,当对方一走过去,他又立刻非常懊悔。何必跟他点头呢!装作不认识,让他以为认错了人也就完了,在夜里嘛,这本是常有的事。   在这关键的时刻,偏偏碰上街坊了!石野对这次偶然的相遇,一个劲地咋舌头。他想,都这个时候了,这家伙到西大久保这地界走来走去干什么?他好像是哪家公司的职员,真是个讨厌的东西!哎呀,那个人不也会这样想吗?一想到这儿,石野贞一郎的脸上阴沉起来了。   到了马路上,石野贞一郎等着空车来,千惠子悄悄地靠到跟前。   “刚才那个人,你认识?”   她低低地问道。好像她在后边也看到了。   “近邻的一个家伙。”   贞一郎小声答道。   “噢。”   千惠子像是屏住了呼吸,又担心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   “刚才那个人,会不会向科长家里人讲呢?”   “没那么密切的来往,只是打打招呼,从来没谈过什么话。”   千惠子沉默了一会儿。车子干等也不来。石野贞一郎刚要让千惠子离开一点儿,千惠子又不放心地问道:“唉,刚才那个人,没看出科长和我在一起吧?”   听到这话,石野贞一郎心里一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个人也许会向邻居们讲出去。这个风声一传开,很可能传到妻子的耳朵里。   “你是在我后边,离开一点走的吗?”   石野要证实这一点,就问她。   “啊,是呀。”   “那个男的走过去时,看没看你?”   “没,连头也没转过来,一直过去了。”   “那就放心吧,没事。”   他稍微放下心来说。   “是吗?”   “那当然,没事!喂喂,再离开我一点儿啊!”   他提醒着千惠子。千惠子的鞋子发出响声,离开了。这时,一辆出租汽车,亮着表示空车的红灯,风驰电掣而来。   石野贞一郎摇摇晃晃地坐在车里,又想起千惠子的话,对于那件令人担心的事情,他翻来覆去地琢磨。晚上9点多了,自己还在西大久保那儿走,这件事,杉山孝三会不会告诉家里人呢?不,也许更糟,他可能要当做一件新闻向人们传扬。传来传去,难免要传进妻子的耳朵。她听说我无缘无故地领着一个年轻女人,在西大久保附近,肯定要起疑心。事情闹大了,让公司一知道可就完蛋了,科长这顶乌纱帽恐怕想保也保不住了。   可是,千惠子说过,杉山孝三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那也许是真的。22岁的梅谷千惠子,走在自己后面,离开两米多远,不会被看成是同伴的。多半他是当做了不相干的过路人,所以对千惠子一眼也没看。要是觉出有关系的话,无论如何也会引起注意,瞟上千惠子一眼。   石野贞一郎极力排除那些怕露破绽的胡猜乱想,如果让这种狐疑发展下去,那就没完了。汽车绕着环形公路飞驰。他拉开一点儿车窗玻璃,让凉爽的风吹进来,接着把头摇了两三下。   回到大森自己家里的时候,已经是9点45分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拧着了已熄了的门灯,妻子立刻出来接他。   “回来啦?”   妻子用沙哑的声音打招呼。她身体横宽,很肥胖,同刚刚分手的梅谷千惠子一比,石野顿时觉得心灰意冷。   “回来这么晚哪。”   他正在解鞋带,妻子从他头上俯视着说。   “嗯,在涩谷看电影了。”   石野贞一郎匆匆离开了门厅,走进卧室。   房间里,冷森森的。这个家,怎么这么没意思呢?“吃饭吗?”   妻子拿来替换的衣服,问他。   “吃过了。”   石野贞一郎尽量简短地回答她。胖妻子脸上有些不高兴,可也没再问下去。他坦然地吸了烟,喝过茶,便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在窗上了。枕边放着报纸的晨刊,石野贞一郎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打开了那张报。   ——守在家中的年轻妇女被杀,向岛发生了强盗行凶案。   这条消息,在社会版上占了三栏。石野贞一郎粗略地看了看,没引起什么兴趣,就丢在一旁了。   一个23岁的年轻女人,于昨晚9时至9时半之间,被闯进室内的强盗勒死,丈夫回家时才发现尸体。出事现场位于向岛的僻静居民区,那妇女是一个人在家的。在石野的记忆中,大概报载的就是这样一些情节,一个司空见惯的事件罢了。   石野贞一郎想再睡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忽然想起,梅谷千惠子也总是一个人住在那儿呀,他不禁有些惶惶不安了。   二   从那天以后,过了大约两个星期,一直是安然无事。这期间,石野又到梅谷千惠子那里去了一次。千惠子问他:“路上碰见的那个街坊,这一阵子没讲什么吧?”   “没事,什么也没有。看来他还没注意到你,只管放心吧。”   在石野贞一郎的头脑里,不禁浮现出杉山孝三的瘦长脸。说起来,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在路上干脆没有再遇见他。   “那太好啦!”   千惠子笑了。在他们两个人来说,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公司里依然是风平浪静,也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担心的迹象。绝对没有哪一个人,能够猜想到辞职的梅谷千惠子会与他有什么瓜葛。石野贞一郎对于手下的职员们,照旧是那么道貌岸然,板着面孔,趴在办公桌上处理公务。   有一天,下午3点多钟,他正在批阅公文。仆人进来说有人要见他。一张名片上写着“警视厅侦缉一科警部补奥平为雄”。石野贞一郎忽地一阵头晕眼花。别是因为梅谷千惠子的事情而来吧?他心里扑腾起来。   “来了三个人呢。”   仆人又告诉他。石野吩咐把他们让进会客室去。   为了掩人耳目,他强自镇定,继续批阅了两三页公文。但心怀鬼胎,连自己也不知到底看了些什么。为了探明究竟,早一点消除惊悸,他索性硬着头皮向会客室走去。   身着西装的三个人,紧挨着坐在圆桌的一面。一看石野贞一郎进来,客人全都站起身来。靠左边的一个岁数大些,另外两人都很年轻。   “我就是石野。”   他的声调异常平静。   “我是奥平。真对不起,打扰了您。”   年长的警部补彬彬有礼地道了歉,又介绍了两个同伴的姓名,但石野贞一郎却是过耳不闻。   奥平警部补的脸是方方的,带有一些商人的气质,脸上不时地现出神秘的微笑。他喝着仆人端来的茶,谈了一会儿闲话。石野贞一郎划着了火柴,点上一支烟,那种按捺不住的不安情绪,又在心头涌动起来。   “那么,就让我爽直地说说吧。”   奥平警部补掏出笔记本,好容易才谈到了正题。   “您的家,确实是住在大田区大森马××号吗?”   “啊,是的。”   石野贞一郎的心嘣嘣跳得厉害了。警部补那眯缝着向他凝视的眼睛,真叫他毛骨悚然。他那笔记本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呀?“那就对了。”   警部补点了点头。   “那么,我想问一下,府上附近住着一个叫杉山孝三的,您可认识?”   来了!石野贞一郎心里一震。那天晚上的勾当,紧紧揪住了他的心。   “仅仅是认识,并没有什么来往。”   警部补对这句话又深深地点了点头。   “噢。那么说,要是在哪儿碰上,您就能认出这个杉山吧?”   “是,认得出。”   石野贞一郎顺口做了回答。立刻,那天在西大久保相遇的情形,就在头脑里一闪。他暗暗琢磨,警部补是来调查什么呢?“那么,还想问问您,据杉山孝三讲,12月14日晚上9点多,他曾在西大久保的路上和您相遇,这件事,您记得吗?”   果然提到这件事了!石野贞一郎是敏感的。那是14号吗?既然说在西大久保相遇,还能是哪一天呢!这就立刻联系到梅谷千惠子的事了。如果说自己是毫无目的地在西大久保闲,其中的秘密也许会露出马脚,这可不能不提防。   “啊?”   石野贞一郎歪着头,故意装出思索的样子。   “不过,那和什么事有关系呢?”   他试探着问。   “关系很重大!”   警部补严肃地说。   “是这么回事,希望您能保密。14号晚上9点钟左右,向岛发生了一件杀人案,报纸上已经登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被杀,杉山孝三有重大的作案嫌疑。可是杉山孝三说,在那个时间他正在西大久保的路上走,他曾和石野先生在路上相遇,石野先生可以作证,可以查对核实。我们认为,西大久保与向岛之间相距很远,同时在向岛作案是不可能的。如果这说法属实,也就证明杉山当时不在杀人现场。因此,希望您能如实地、慎重地做个证。”   那眯缝的眼睛,向石野贞一郎逼视过来。   石野贞一郎心里又嘀咕起来,在那天晚上,确实碰到过杉山孝三。可如果那么一说,自己的隐秘就要被揭破了,由此可能引起一连串的厄运。这些恶果在他的眼前纷纷闪过。他的心颤抖起来了。   “不,我没有在那地方遇见过杉山!”   石野贞一郎一口咬定地回答。   三   下了班,石野贞一郎从公司径直回到了大森的自己家里。白天警视厅来人调查,使他的心情很沉重。不管杉山孝三这个人是死是活,单说被人问到12月14日在西大久保的路上是否曾和他相遇这一点,就太让人提心吊胆了。警察好像是专门来挖自己的隐私似的,真讨厌哪!杉山孝三怎么成了在向岛杀害那个年轻女人的嫌疑者了呢?尽管不知详情如何,而在那个时间同他在西大久保的路上邂逅相遇,则是千真万确的。是杉山孝三先点头打了招呼,自己也就不由地点了点头。若是根据这一点而能洗清杉山的嫌疑,那么自己就是最合适的证人。   不过,那样一来,自己可就危险了。若把幕后的梅谷千惠子露了出来,那就祸不单行了。一幕幕可怕的情景,紧紧笼罩在他的心头。难道说要舍弃自己的地位和安乐生活,来换取杉山孝三这样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利益吗?那太愚蠢了!一打开家门,胖太太就迎出来了。   “咦,今天这么早哇!”   石野贞一郎把皮包递过去,默默地脱鞋。   “跟你说,出大事儿啦!”   妻子声音沙哑而兴奋地说,把走过客厅的石野贞一郎吓了一跳。妻子把她那出油的塌鼻子凑了过来。   “旁边住的那个杉山,听说就是在向岛杀死年轻女人的凶手哇!”   妻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喘着粗气。怎么回答她呢?石野贞一郎有些犹豫不决。   “咱们还不知道呢,听说,前天他就给警察带走,关起来啦,多可怕呀!看着他有多么老实,可不能以外貌取人哪。今天警察们在他家进进出出,又在附近搜集情况,真够严重的。他老婆脸色很难看,好像一直在哭。还有三个孩子,多可怜哪!”   妻子滔滔不绝一个劲地往下讲,话说得格外多,身子都激动得颤动不已。   关于警察来公司这件事,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好,石野贞一郎拿不定主意。当他换好衣服走到饭桌前坐下时,他一直考虑着。   肯定,警察今后还要不断前来追根问底。发生那么大的案件,警察是不会含糊放下的。想到这里,他拿定了主意。   “为这事,警视厅的人今天也到公司去了。”   石野贞一郎尽量轻描淡写地对妻子说。蓦地,妻子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杉山说在西大久保的小巷中和我见过面,那正好是在发生案件的时候。我没有事去那种地方干什么!听警察说,杉山似乎一口咬定那个时候他在西大久保走路,说在那里碰见了我。真是胡说八道,这分明是企图逃脱罪责。”   “那,你怎么说的?”   妻子紧张地追问。   “当然我说那是没有影的事。说假话是不行的。”   石野贞一郎淡然一笑。   妻子点了点头,紧接着问道:“那,那时你在哪儿呢?”   她的眼睛里就像射出了一道光芒,把他盯得直打寒噤。他觉得妻子的神经似乎比警察更敏锐。   “在涩谷看电影啊。那一阵子,不是有一天回来晚了吗?”   “啊,啊,是那一天哪!”   胖太太想起来了,点了点她那双层下巴。但她马上又生起气来:“杉山的说法也太可恶啦!干吗无冤无仇偏要把你拉扯进去?”   “想逃脱罪责嘛。人哪,当他一心只顾自己得救的时候,就要谎话连篇。”   石野贞一郎泰然自若地说。然而,在他心中,却掠过了一股凉风。实际上,企图逃脱罪责的,不正是他自己吗?一心只顾自己得救而制造谎言的,难道是别人吗?然而他想,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撒谎到底。第一重要的,应当是排除自身的危险,谁敢说,杉山孝三那天没有发现走在后边的梅谷千惠子呢?发现了,他就难免要向审判官讲,这个底一漏,岂不更糟!所以,自己必须始终一口咬定:“绝无此事!”那个时间,一个人在涩谷看电影,而且就是在电影院里外也都没碰上任何熟人,这说法是万无一失的。   再让梅谷千惠子待在西大久保,就危险了,要早点搬到别处去——石野贞一郎擦着额上的汗,在打主意。   正如石野贞一郎所预料的那样,警察又来把他找去了许多次。先是到侦缉队部几次,又到检察厅几次,到东京地方法院几次,到高等法院几次,接连不断。嫌疑者杉山孝三也依照这个顺序,以杀害向岛的年轻女人的罪名被起诉,并被判处了死刑。被告提出上诉,但被驳回了。按照法律程序,这次要上诉到最高法院了。   最初,石野贞一郎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证言,会对杉山孝三的嫌疑问题发生那么重大影响。他知道那个证言对杉山孝三可能不利,但完全没有料到,这证言竟会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当他仔细分析了详细情况后,他才认识到,那实在是认定杉山孝三有罪的重大关键。如果他证明“12月14日晚上9点多,在西大久保路上确实见到过杉山孝三”,那么,对杉山孝三就可以宣告无罪。   不过,石野贞一郎始终是摇头不认账。他坚持说,那个时间他正在涩谷的电影院看电影,因此不可能在西大久保的路上走动,当然也就无从见到杉山孝三。石野被问了一次又一次,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渐渐把证词说得越来越周密,编得越来越巧妙,越来越增加了内容的真实性,甚至自己也几乎错觉地认为那就是真话了。   被害的年轻女人,是被什么人从背后下毒手勒死的。9点钟时,她曾到附近的商店买东西,9点半时,她丈夫回到家就发现了尸体。因此,作案就是在9点到9点半这半小时之内。   房间里没有翻得很乱,只是丢失了现金一万五千元,还有丈夫的一架高级照相机。在现场采取不到犯罪分子的指纹。   通过侦缉队侦查,发现被盗的照相机被卖到了上野的照相机商店。卖出时,犯罪分子在出售票据上写下了地址和姓名。那当然都是假的,不足为凭,不过,留下的笔迹却很重要。   侦察员到被害人住宅附近走访调查时,有一家无意中提到一个生命保险的劝募员,常在这一带转来转去,似乎有点可疑。于是,侦缉队就对××生命保险公司的职员杉山孝三进行了调查。   杉山孝三曾经多次到被害者的家来劝募保险。由于是白天,所以总是遇上那个年轻的女人在家。杉山孝三不仅熟悉这里的环境,认识人,也了解她家的情况。除此之外,他又无法证明出事当时他不在现场。据杉山孝三的申辩,当时,由于西大久保有一家很好的劝募对象,他就奔往那里,那家人似乎没在家,他没有叫门就回来了。能够证明这一点的,就是在途中遇到了邻居石野贞一郎,而这一点又被石野贞一郎否认了。西大久保与向岛的现场之间,在时间上是不可能一个人同时作案的,如果他在西大久保属实,就不可能在行凶现场。然而这一点缺乏确证。   让照相机商店老板对杉山孝三进行辨认,也证明他就是当时来卖照相机赃物的人。开始说是相貌相似,后来干脆说是一点不错了。   也请两位专家鉴定了笔迹,结果认定,出售票据上的文字,正是杉山孝三的笔体。   以上,就是这一案件的大体情况。现场没有留下指纹,因而也就没有直接的物证。虽然在嫌疑人身上没有搜到那一万五千元赃款,但事隔两个星期,可以设想是被挥霍光了。还有个不幸之点,在前去卖出照相机赃物那一时刻,杉山孝三还无法证明那时他不可能到那商店去。   从这些情况看来,可知杉山孝三供述的曾在西大久保同石野贞一郎相遇,是怎样的重要了,这对于杉山孝三来说,正是生死攸关的一句话!可是,石野贞一郎对这一点却是否认到底的。   问(审判长):证人认识杉山孝三吗?答(石野贞一郎):没有什么来往,因为是邻居,见面认识。早晚碰见,就打打招呼。   问:如果在路上遇见,能认出是杉山孝三吗?答:认得出。   问:杉山孝三说,12月14日晚上9点多,他曾与证人在新宿区西大久保××街附近的路上相遇。你记得吗?答:说在那个地方见到过杉山孝三,这不是事实。那个时间,我正在涩谷的××影院看电影。   问:电影何时开演、何时结束?答:从7点10分左右开始,看到9点20分结束。看的是××和××两部片子,一散场,我就立刻回到大森的自己家了。   问:证人在电影院时,见到过哪位熟人吗?答:没见过。   问:当时,电影院里有多少观众?答:没太注意,回想好像基本上坐满了。但记忆也许有错误。   问:证人看的两部电影,大致的情节是什么?答:××电影,开头的场面是……从侦缉队部、地方法院,直到高等法院,石野贞一郎都一贯坚持这个证言。因为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尽管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对问题的这一焦点频频询问不已,石野贞一郎却始终像一个迎着台风劈波斩浪的勇敢舵手,一直冲了过去。在那船舱里面,悄悄地坐着一个梅谷千惠子。   四   案件开始转到了最高法院。在这一阶段上,石野贞一郎倒是不太麻烦了。他的发言,已被完全记录在卷,保存在法院的某个地方,这就成了他的替身。他可以轻松自在地过着日子,照常到公司上班了。   然而,在他的思想深处,却不断地暗暗泛起犯了伪证罪的惴惴心绪。在法院里,作为他的替身而录成的卷宗,纯粹是谎言的结晶。审判长、检察官、辩护律师们都肯定了他那欺心的材料,还没有人发现它的虚假。惟一知情的人,只有被告杉山孝三。   其实,杉山孝三所知的谎言,并不光是石野贞一郎的证词,所有汇报给警察的一切——近邻主妇的怀疑、照相机店老板的辨认证言、笔迹鉴定人所做的结论,统统都是谎话!人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往往会由于一些偶然的情形,陷入一种复杂交错的情况之中而苦苦挣扎,那是难分难辨的圈套,是不讲情理的陷阱。   “要说是陷阱,我不也掉进去了吗!”石野贞一郎的心里也有些抱怨。真可恨,杉山孝三偏偏在那个时候跑到了那个地方!杉山孝三的这一行动,威胁了他的私人生活。倘若杉山不去那个地方,倘若不是那一天,不是那个时候,自己的生活就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就不会跟那麻烦的法院发生那些纠葛,更不会引起心理上的忐忑不宁。那时,如果稍稍再和梅谷千惠子缠绵一会儿,或是早起来一会儿,或是自己多抽一支烟,那也不至恰好碰上杉山孝三。真不凑巧!只是两三分钟之差,这“时间”的交错多不合理呀!想到这些,石野贞一郎认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布满了那种不合理的虚线。在私生活上,只要偶然地落入那个罗网,就会葬送个人的锦绣前程。他感到,人真是可怕呀,简直跟外界都接触不得了!最高法院对于杀害年轻女人的案件,最近即将宣判。当报纸上登出这条消息的时候,距离那次不幸的途中邂逅,已经是三年之后了。藏身在谎言之中的石野贞一郎,一直逍遥法外。可是想不到,事过三年,在他身上也发生了另一些变化。   梅谷千惠子另外还有个年轻的恋人,这个事直到最后,石野贞一郎才搞清楚。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了。   不过,揭穿他这伪证骗局的,还不是石野贞一郎自己的坦白,而是梅谷千惠子在与恋人的一次幽会中,看到报纸而无意泄露的。   “杉山这个人真可怜,他是无辜的。”   她的年轻的恋人向她追问底细。她要求他保证严守秘密,然后悄悄告诉他,杉山孝三与石野贞一郎在西大久保的相遇完全是事实。那个年轻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清了原委。   自然,他对于这项保证是不会严守的。他又把这秘密讲给了一个朋友,最后终于传到了在这一案件中担任辩护律师的那个人。   辩护律师马上控告石野贞一郎犯了伪证罪,于是,石野贞一郎的生活隐秘,一下子也就揭开了。他那样费尽心机力图逃避的厄运,终于还是猝然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梅谷千惠子早就别有所恋,石野贞一郎之所以积年累月而不知不觉,正是因为他也陷在梅谷千惠子的谎言之中了。   (张柏霞译) 《残酷的视野》    【日】森村诚一   一   志贺邦枝像往常一样,又在“凭窗眺望”了,这种消遣,是她受电影《窗下》的启发才开始玩起来的。她下了狠心,豁出一笔奖金,托人买了个高倍数的双筒望远镜。从崖上高楼的本人房间一眼望去,几乎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邦枝的房间在九层楼。这所公寓是某不动产公司经营的,位于私营铁路沿线。从新宿日本东京的一个区。坐火车40分钟就到。楼是盖在高岗上的。而且邦枝的房间又在高层,因而游目骋怀,可以极目千里。她的房间虽小,设备却很齐全。距车站只有一分钟的路程,十分便利。   房价是高了一些。可是邦枝图它方便和适于远眺,就买到手里,搬了进来。   邦枝是新宿区大手百货公司的话务员。她们那个百货公司,话务员依次排成了号。邦枝是第3号,就是说,在交换台副台长以下是第1号。   在五十多名话务员之中名列第三,应该说是个老资格了。不过,有趣的是:从1号到10号,顺序总不变。按年龄,也是38岁的台长打头,接着是30岁和25岁以上的老小姐。邦枝也是一名老小姐,32岁。   10号以下的话务员,多半是25岁以下的年轻姑娘,她们干上两三年,就因结婚、恋爱或其他缘故,由别人接了班。剩下的十名,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婚龄。如今,也还孑然一身,在坚守岗位。   工作场地上,五十多名全是女人,真像一座“猴山”。在台长这个“猴王”之下,分若干派系和势力范围,在暗地里钩心斗角。   前十名就是各个势力范围的头头,手下各有几个“小猴”听令。   最近,交换台长由于家庭原因退职了。为了派系势力的重新改组,斗争趋于炽烈。假如按照顺序依次晋升,也就不会引起什么风波。但是,常常由于台长更迭,前十名的顺序也发生变动。   副台长升为台长,可是副台长的宝座,却并不一定由第3号的邦枝袭位。这要根据前任副台长的意见和变换台的势力分布情况而定。公司对此也不好多说什么。   邦枝与副台长素有芥蒂,她是“台长派”的大头头。她和台长很合心,暗暗地打算做台长的后继人。不料想,台长退职时,一点儿也没有给她美言几句。   新台长竟越过了邦枝,指名任命第4号的初见芳子为副台长。全室的人也都支持初见芳子的越级提升。   邦枝一下子大势已去。在内讧中败下阵来,她的人也都作鸟兽散了。她排行虽然还是老三,但是被老四超过的老三,已经威信扫地,连新来的年轻话务员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因此,邦枝从几天前就关在家里,没有上班。不巧(或许应该说是凑巧)身体又不大舒服,大概是感冒吧,低热一直不退。   她整天地闷在屋子里。既无爱人,也无乐趣,工作也激发不起热情,无法填平内心的空虚。聊以慰藉的,只有那副双筒望远镜。但从高楼上通过望远镜看到的各个和睦家庭,竟也引起了她的嫉妒之心。这是因为她再也找不到值得为之倾注满腔热忱的事情可做了。她为了偷看人们平静生活的内幕,才买了这个双筒望远镜,如今,这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项。   靠这双筒望远镜,她似乎暗中掌管着视野中一切人们的家庭生活。例如:甲家星期六晚饭的菜谱;乙家家长几点上班;丙公司独身宿舍的房客也正偷偷地窥视着别人。另外,丁、戊、巳、庚各家……如此,邦枝通过最高倍数的景窗,竟掌握了视野中人们的许多生活秘密。   这激起了她的优越感,给了她生活的力量。自从在工作岗位的派系斗争中败下阵来以后,她无所事事,只有在窗观景,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二   那一天,是二月初的某日,深夜午时左右,邦枝用双筒望远镜观察自己的镜中领域。她把镜片的倍数放大到极限,那里居民的生活,大体都能看个清楚。   她的镜中领域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天,行将入梦了。这时,已经是灯火俱熄、窗门紧闭的时分。   唔?窗帘中朦胧透出粉红色灯光的那一家,一定是新婚洞房吧?邦枝对于双筒望远镜无法摄入的新房内景,对于那甜蜜而又恼人的爱海情天,竟压抑不住心房的剧跳,无端地升起一缕嫉妒之火。   “我也该睡了!”   可是不同于新婚之夜,没有人在锦榻之中紧紧地拥抱她。假如趁着豆蔻芳龄就注意寻找,也许早就有了爱人。可是,她在“女儿国”里工作,没有机会接触男人,不知不觉,就疏懒下来了。好在她总算粗通一点专业技术,又有一定的经济力量,也就没有必要靠男人养活。   如今再去物色对象,更是心灰意懒,毫无自信。   “唉,我有了你,也就心满意足啦。你永远不背叛我,总是听我的话,叫干啥就干啥。是吧?”   邦枝抚摩着双筒望远镜那硬梆梆的无机质,陡然袭上心头的寂寞感,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恰恰这时,有一辆下行电车驰进了车站。   离车站稍远些的乘客,为了抢先坐上出租汽车,电车刚一开门,就窜了出去,连蹦带跳,飞过台阶,展开了十分激烈的出租汽车争夺战。后边的人也大步奔向验票口。   “天天如此,到公司去,从公司回来,不知不觉,人都老喽!”   回头一想,她自从离开高等学校,已经无味地虚度了十几个春秋。   她无故旷工,今天是第三天。公司没有任何通知,他们的心意也就不难而知了。这等于默默声明: 已经不需要邦枝这个人,这便是公司对她十多年来献出青春、辛勤劳动的报酬吧!是啊,何必花那么多工薪用一个被榨干了油水的女人呢?何妨不用更少些的钱雇人,水灵灵的小姑娘不是要雇多少有多少吗?公司连个口信也没捎来,这可十分不妙。然而尽管这样,从暖洋洋的房间里,远眺那些下班后还要为抢雇汽车而疲于奔命的可怜虫们,她那被公司抛弃的忧郁,似乎就减轻了一些。   “那种生活,告辞了吧!”   既然干了这么多年,总会领一笔可观的退职金的。她想凭这些钱,今后总可以安然地度过“独自的一生了”。   电车开走了,乘客们也全都走散了。一时熙熙攘攘的站台,又恢复了凌晨特有的冷清与静寂。   “呀!还有一个人。”   邦枝望见站台旁晃动着的一个人影。她就把双筒望远镜贴近眼睛观看。是个中年男人,似乎在耍酒疯。两脚走路都没有跟儿了。   “哎呀呀,躺在站台上了。”   那个醉汉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就倒在站台上,形成个大字,仰面朝天地睡熟了。   从站台中心跑过来一名车站服务员,来到醉汉身旁,把他扶了起来,好像说:“睡在这可不好办!”   醉汉似乎不住口地嘟囔一些什么。服务员扶着他的肩膀,送他到站台中心的一张公用长椅上。   “喂!在这儿歇一会儿,然后回家吧!家人们一定挂念着你哪!”   从服务员耳提面命的样子可以断定,说的是这一类话。醉汉比比划划的,不住地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没有事儿。”   “一会儿来车啦,小心点呀!”   “知道啦,真讨厌!”   这就是望远镜里映现的一个对话场面。服务员让醉汉坐在长椅上,他一面担心地频频回顾,一面回到办公室。他大概是公务太多,觉得不应该被一个醉汉缠住身子。   服务员一进办公室,醉汉就又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上了站台,眼见就要从站台一头栽到钢轨上了。   “哎呀,危险!”   邦枝吓得气也不敢喘,直盯盯地望着。这时,从长椅背后站起一个人来。   “啊?那里还有一个人!”   邦枝连忙对这个刚刚进入视野的人物对好了焦距。刚才他躲在背后,所以没有看见他。   此人环视一下周围,就大步靠近醉汉。恰好,朦胧的远方传来了快车即将到达的声音。这个电车站快车是不停的。   “噢,原来是快车来啦。那个人是去告诉醉汉多加小心吧?”   那人不会知道邦枝正在凝神地望着他吧?而他的所作所为正和邦枝的期望背道而驰。他靠近醉汉以后,装作十分关心的样子,扶醉汉走到站台边沿时,他猛然一拳,将醉汉打倒。那醉汉本来就脚跟不稳,吃这突然一击,怎能受得住,立刻摔倒在路轨上了。   凶手四下看了看,从站台另一端跳下去,便逃之夭夭了。   “不好啦!”   惊呆了的邦枝,慌慌张张地把眼前的窗扇推开。逃犯也许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邦枝更加惊慌,又一下子关了窗子,拉上窗帘,熄了灯。   加快电车鸣着汽笛驰来了,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大约是为了抢救那条生命,电车齿轮与钢轨擦得火花四溅。   邦枝不由得捂起耳朵,闭上了眼睛。从紧闭的窗子透进来的急刹车的倾轧声,遇难醉汉的惨叫声传进了耳鼓。她纵使堵上耳朵,也挡不住那悲号的声音袭来。   三   案情概述如下:查被告根岸正人,27岁,是电车公司天坤园车站乘务组的服务员,肩负率领、引导、整顿乘客以及预防乘客中发生人身事故等任务。但昭和元年是1926年。四十×年二月二日晚11时50分,当一列四节车厢组成的下行电车进入该站时,他亲眼见到喝醉了酒的大泉武勇进站,他把大泉扶到公用长椅上休息,并询问大泉:“要紧吗?”大泉答道:“不碍事。”他将大泉安顿后便回到办公室去了。   但被害者在被告返回办公室后,复又徘徊于站台,一失足摔在钢轨上,被快速飞下的急行电车轧死。急行电车的司机,发现路轨上有障碍物,虽已采取急刹车的紧急措施,但已经迟了。   大泉武勇在日本桥M信托银行工作,住在天神园的集体住宅区,死后抛下妻子和两个孩子。那天晚上因为他调到关西支店工作,刚开过同仁欢送会。他来到新宿的时候,已经酩酊大醉。警察对扶被害者到公共长椅上落坐的根岸正人,以失职肇事的嫌疑予以逮捕。审讯根岸的检察官说:“乘务组工作人员当其执行任务时,见到旅客之中有人酩酊大醉,腿脚失灵,理应充分注意其举止行为。为了防止其接触车辆或摔倒在路轨以及在站台上发生其他危险,负有引导他们到安全地带的义务。但被告既已确认有人在站台上徘徊,而且是一名醉汉,只是扶到公共长椅上便返回办公室,去从事其他工作,这很难认定被告已经护送醉汉到了安全场所;因此,也很难承认被告完成了业务上的警戒之责。”   于是,追究根岸玩忽职守之责,便由检察官起诉了。   况且,根岸正人与被害者之妻大泉和子素有暧昧之情,也已查明了事实。   检察官又就事实的虚实,对根岸进行了严格的审查。结果,被告供认他与被害人之妻,因居住邻近、互相认识,私通已经两年多。但在此之前,双方都已经自动地断绝关系。因此,绝无杀害被害者的动机。   据密告人揭发:他们发生关系后,越来越大胆。每当被害人上班、孩子们去学校或幼儿园,妻子就在家里和被告私通。密告人是个近邻,亲眼见过被告偷偷出入于被害者之家。   尽管根岸的罪名是莫须有的,但他的嫌疑骤然加深了。根岸本是照应了被害人的。但是有谁见到了呢?一切只能凭着根岸个人的申辩。有人竟然如此推断:“根岸是不是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关心被害者的样子,恰好在电车进站之前特意将被害者推倒的呢?”   正常的是:他的办公室位于站台之前。他回去之时,恰恰没有碰到任何人。但是没有人能够证实:他是在被害者从站台摔下以前,很早就回办公室去了。何况,即使有人证明这一点,那也无济于事。   据说:“即使被害人是在电车驰来很久以前被推下去的,他既然已经酩酊大醉,又可能摔坏了什么部位,完全可以肯定:他有可能一直动也不动地卧在路轨上。”   情况越来越对根岸正人不利了。照此下去,可疑事实会将工作上的失职肇事转化为蓄意杀人。   四   “胡说!”志贺邦枝一边读着报纸,一边喃喃自语。   “他不是凶手,推人落轨的是另一个!”   然而,知情者恐怕只有邦枝一个人。   “这可怎么办?”她为难了。   她也曾想:反正被害者与我毫无关系,就这么睁一眼闭一眼算了。何况杀人嫌疑犯的车站服务员,又是一个偷人老婆的坏家伙。   看来是偶然现象。其实,促成情妇的丈夫摔伤轧死,换来了自己的杀人嫌疑,这也可以说是因果报应吧!她认为这是活该。   然而反过来看,既已知道杀人者另有人在,却又缄口不语,这使她感到不胜内疚。而且长此默不作声,总觉得凶手在盯着她,弄得她心神不安。   那天夜里,凶手逃跑时曾经回头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察觉了,邦枝吓得把窗户开了又关上,而且哗啦地一声拉上窗帘,熄了灯。   凶手一定是觉察到了她是这场凶杀案的目击者。凶手为了保全自己,当然要灭她的口吧!在凶手来说,真是万分侥幸,竟有个根岸给他当了替死鬼。   这当儿,如果邦枝说出了事实真相,那么,凶手好不容易保住的生命安全,就要发生动摇了。   不过,邦枝无非只见了凶杀过程,并不清楚被害者的身世。那个凶手,邦枝顶多不过是作为一个“窗下观景迷”,用双筒望远镜瞧见了他那被扩大了的头部罢了。   邦枝见到的事情,虽然对凶手不利,但还不至于身遭不幸,危在旦夕。她想:只要凶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所在,就不会立刻把邦枝怎么样。   其后,邦枝一直没有去公司上班。终于到第五天,公司问到头上了。邦枝回答说:身体不舒服,还要休息一天。   她的休假理由,确也并非撒谎。她身上依然微热不退,毒火猛烈地攻心。因为够不上找医生诊治的重病,所以就没有在意。不过,身子很沉重,也懒得动弹。她再也不肯以自己虚弱的身体到公司去经受那些侮辱与嘲笑了。   能偷懒一天,便偷懒一天吧,然后退职。她打算靠失业保险金和退职津贴过一段安定舒适的生活。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牵连到杀人案件里去……对不起,免了吧!邦枝添置了不少家具。她除了到批发店走走,就像牡蛎缩在壳里似地,躲在自己的小屋里。   然而,随着日月流逝,照进双筒望远镜里的那张凶手的脸,又鲜明地映在她的眼帘。凶手夜夜出现在邦枝的梦境里。那个在站台上杀了人的凶手,如今仿佛又来掐她的脖子了。   “我不知道呀!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管她怎样表白,凶手总是冷笑着说:“只要你活一天,我就得不到安睡。”说着,把掐她脖子的那双手更加用上了力气。   “我,什么也不说。一言为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哪!”   “女人,是信不过的。除非死了以后。”   凶手的握力逐渐加强,邦枝几乎听得见她的喉咙骨被捏得戛叭叭地响。她猛然地惊醒,像水洗似地出了一身虚汗。   “有低热嘛!”她极力这么想,可眼里凶手的影子除也除不掉。   她惶惶不安,越来越重。比什么都更可怕的是:对方知道她的住处,而她只瞥了一眼对方的脸,对于他的身世等等一概不知。如今再想逃命,已经太迟了。   凶手从窗口的位置,总会弄清邦枝的身份吧?现在无论想往哪儿逃,也会被追上的。不,不,若是逃得拙笨,反而会加深凶手的疑心,说不定会勾起他凶杀的念头!唉!好在躲在自己的甲壳里。可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的身世,这总叫人心神不安。凶手的那张脸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不是邻近的住户呢?还是……如果为了查明这件事特意到外边去乱跑,那可烦死人啦。   于是,她不曾跨出屋门一步,心里却在琢磨着调查凶手的方案。   五   二月二十×日夜里11点左右,天神园电车站附近的热闹街失了火。正赶上刮北风,风高火烈,红舌向四处翻卷。   根据直辖警察分驻所主任的情况调查报告,消防队出动了。消防车、救护车、化学车等等也都赶来了。可是,现场附近已经是一片火海。   就趁这混乱之机,又演出了一出悲剧。但是,任何人也没有注意。发现尸体,是第二天早晨7点30分。当时上行电车即将在人流似海的时间里开进车站。天神园服务组的人们都要到上行站台去。当他们从候车室刚走过道轨时,只见挨着候车室的一座十二层大楼楼底和道轨之间,稀疏的草丛中露出了人的一双脚。   “是喝醉酒的乘客,一跨过铁道,就睡在那里了吧?”   服务员们没有到站台去,都皱着眉头,走近了草丛。真怪!就算是醉鬼,怎么会赤着两脚呢?铁道和空地之间,只堆了一些旧枕木,形成一道破烂的墙,把两下隔开。只要侧一下身子就会松松快快地通过。   “喂!你怎么啦?”   站台上有人喊了一声。有人答道:“是谁睡在那里啦!”   服务员向草丛走去,转眼间吓得他软瘫瘫的。   “不、不得了。”他心想要大喊一声,可是干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脸也白了,眼皮也抽搐了。一个伙伴看他有点奇怪,怎么站在草地里呆若木鸡?便跑上前来问道:“喂!你到底看见什么啦?”   忽然,他也看见了那人注目凝视的一样东西,也立刻脸色煞白。   十分钟后,直辖警察分驻所根据天神园车站的紧急报案,派出警察赶来了。那时,站台上的乘客们也传遍了出事的消息,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草丛。   不过,不论他们怎样好奇,也不会耽误上班时间等在这里,直到弄清草地里的“奇物”究竟是个什么。   每来一班车,就换一批瞧热闹的人。只见那尸体是个30岁上下的女人,穿着一件水珠花纹的西式睡衣。后脑勺碎了,遍体鳞伤,伤势很重。   “是从楼上摔下来的呀!”   现场指挥是大贯警部,他从尸体躺着的地方笔直地仰望上空,猜测她是从哪儿摔下来的。只有“天神大厦”是十二层楼的公共住宅。从尸体的伤势可以推断:她就是从这幢高楼上坠落的。   这座公寓,家家都有阳台。就在墙上直接开了窗口。从外表上看,很像一家旅馆。尸体落地的地方,在铁路线和毗邻的公共住宅之间。那里是一条狭长的空地,杂草丛生。因为夹在车站和楼房之间,阳光很少,而且危险,连小孩儿都不肯到那里去玩。   公寓的管理人被传来了。弄清了死者的身份:她是908号房间的住户,32岁,叫志贺邦枝,是一名话务员。   据验尸判断,估计死亡时间是昨夜11时至12时之间。   “你说谁也没有发觉从楼上掉下来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管理人对于大贯警部的质问,哆哆嗦嗦地回答道:“恰巧那时候附近商店失火,都光顾往那儿看了。”   “昨天夜里失火啦,这我知道。喊叫得很厉害嘛!不过,住了这么多人的公寓,有人坠楼,到了第二天还没有人知道,这样地互不关心,太有点惊人了吧?”   对于警部的冷言冷语,管理人只有鞠躬如仪。   “平素倒不至于那么互不关心。偏巧昨天夜里的火灾正起在这个窗户的相反方向……”   “你是说全体人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相反方向了?”   “是,是这样。”   管理人正在搓手致歉,又来了个警察说:“班长,在尸体旁拣到了这么个东西。”   “双筒望远镜?”   “是!是德国产的,相当高级。”   “还拴着个带?”   “在平行双筒镜片的调整钮上拴条绳,似乎是为了挂在脖子上的,现在已经从正中挣断了。”   “大概是死前挂在脖子上的。好像在坠楼的途中挣断了。”   “看样子,死者是用双筒望远镜凝望,看得出神了,因而摔下楼的。”   “一定是昨天夜晚看火灾,看得出神了。”   不敢做声的管理人一听,这话正中他的意,便插嘴说:“是嘛!”   “可是此人是在与火灾相反的方向从窗口坠楼的哟。她不可能是看火灾吧?”   管理人又哑然无声了。   然而,他提醒的事却给了警部很大的启示,使他完全从新的角度考虑这件事,他心中忽然出现了这么个疑问:“在失火的吵嚷声中,一位带着高倍数望远镜的女人,会往与火灾相反的方向凝望吗?”   何况,火灾的相反方向,有什么值得她纵身窗外、迷得坠楼的事物呢?那副双筒望远镜,沾有少量血迹,可能是死者血迹,这证明望远镜是拿在死者手里的。总有一天,通过化验和卖主的证实,会弄清楚的。   虽然是从高楼上摔下来的,可是双筒望远镜落下的地方是草坪,因此毫无损伤,镜片也完整无缺。警部不由得把双筒望远镜拿在眼前一望,不禁“哎呀”地叫了一声,摇了摇头。   “怎么啦?”他的部下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神态。   “焦点和我的目力不合,什么也看不见!”   “把调整器拧一拧,就会合适了。”   警部未加思索地刚想调整一下,可是又把手停在空中,出现了一个念头:“双筒望远镜的调节度和死者的视力是否吻合,这大有检查一下的必要。”   他当即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部下。假如坠楼人平日的视力和双筒望远镜的调节度距离悬殊,她就不会是用望远镜在眺望了。   可是,看样子,这女人却是把它挂在脖子上坠楼的。是不是有人硬把望远镜挂在她脖子上了呢?这样一来,认为她是用望远镜看得出神因而坠楼的这个推断,就不成立了。   尸体上伤势颇重。那遍体鳞伤,究竟是坠楼所致?还是和谁搏斗造成的呢?这是很难分辨的。同时警察也检查过死者的房间,可是看不出室内有过搏斗的迹象。   只是在柜箱里发现了和双筒望远镜很合体的一个皮盒,可证明双筒望远镜确实是从这个房间落下去的。沾在双筒望远镜上的血迹,也已证实是死者身上的血。   又询问过这女人单位卫生所里的人,知道她左右两眼的视力都是08左右,不难明了,把双筒望远镜的焦距这样调整到最大限度,无助于本人视力,什么也看不清楚的。   就是说,志贺邦枝当时,是用看不见东西的望远镜对火灾的相反方向看得着迷,迷到坠楼的程度。   对她坠楼摔死的怀疑越来越大,于是,警察开始对公寓的住户,尤其是对九层楼的住户认真地进行了家访。   然而,当天夜里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火灾上去了,从夜里11点到12点,查不出有形迹可疑的人出入于邦枝的房间。   本来这个公寓是以独身者为中心组成的。大部分住户是毫无牵挂的单身汉。因此,住户动迁频繁,居住期间绝少往来。与其说是互不关心,莫如说是腾不出时间,也没有交往的必要。   “是志贺小姐吗?因为她总是关在屋子里,什么长相、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是已经搬到右邻一个多月的那个“车贩子”的话。因为不挂名牌的住户较多,多半都不知道住户姓甚名谁。   还有左邻的美容师说:“偶尔在批发店碰过头,可她总是背过脸去,好像不愿意搭话似的。我也没有必要主动上前和她搭话。所以,即使偶尔遇见,也装作不认识。”   何况,据说这两位邻居昨天夜晚都没在家。   连两位邻居都这样,其他同一层楼的住户,几乎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了。   警察把近处的人家也都列入嫌疑者之中。如果假定她是被人推下楼的,那么从迎接那人进屋这一点看来,可以想象是个熟人行的凶。   可是,警察无论怎么搜查,在近邻之中也没有查出可疑的人来。   尸体因与罪行有关,交由司法部门进行解剖。结果,证实验尸时推测的死亡时间完全正确。尸体在死前没有发生过男女关系的痕迹,甚至查不出两性关系的历史,就是说,死者还是一名处女。此外,两肘和脖颈上有异常的挫伤伤痕,见有少量的内出血。   这更有力地证明:被害者是和什么人发生过争吵,被从窗口推下楼的。   被害者从上个月,就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一直没上班。通过尸体解剖,也证实了她并不是装病。   已经到她工作过的百货公司去调查过,可是没有发现分外可疑的人。虽然有人对最近的人事变动心怀不满,但是这并不足以肯定是孕育杀人的动机。若说是自杀的原因,还倒贴点边儿。   公司里并没有和邦枝不共戴天的仇人。首先,那里已经忘记了邦枝这么个人。   人事股长说:“连医生的诊断书也不拿,一个多月不上班,我们正考虑解雇她哪!”   邦枝所在的那个交换台的某某人说:“哟?那个人的人事关系还在公司吗?我记得早已不要她啦!”   发言者冷落地表现了一点儿惊讶。   志贺邦枝这个职工,实际上早已从人们的记忆里被消除了。   在公司和住宅周边查不到可疑的人,那么,犯人一定是来自警察足迹未到的死角,来自邦枝隐蔽的生活领域。   这个领域在哪?最值得重视的是:邦枝背地里有没有两性关系?可是解剖的结果,已经予以否定。   她并非风骚媚人,而是香消红殒的老小姐。她一心扎实地工作,不知不觉,已经逝去了青春。于是,只在自己的窗下眺望别人的私生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点乐趣。像这样一个女人,是谁,又有什么必要杀害她呢?“别人的私生活?”   警部不由地轻声自语,并且被这句话吸引住了。   “说不定杀人动机就在这里!”   他想得出神,好像真的看见了心中升起的案情轮廓:志贺邦枝正用双筒望远镜偷看别人的私生活并陶然自乐。假如有什么绝对不许第三者见到的秘密被邦枝看见了,假如那个人知道秘密被人看穿了……那个人对邦枝,肯定会千方百计地要灭口吧?双筒望远镜所以和邦枝一同坠楼,不是正好说明了凶手知道邦枝有这个爱好吗?警部在邦枝的房间里凭窗眺望。高岗上的九层楼,的确是宜于赏心悦目的。视野所见房屋挤挤压压,像大浪一般从都城的中心汹涌而来,呈现出大城市拥挤膨胀的惨景。   远近疏疏落落的树木像凄凉的绿洲,仿佛就要被“东京大沙漠”一口吞下去了。   “志贺邦枝在这个窗下究竟望见了什么?”   警部把视线变换不定地眺望着房屋的大海。在如同火柴盒似的房舍中,有几处像公馆似的钢骨水泥大楼,岩石一般巍然屹立的公共住宅区和公馆,行人熙攘。眼下的电车站开进了一辆电车,站台上骤然喧嚣起来。   “股长,发现了这么个玩艺儿。”   搜查室内的一名部下,拿来一个好像小型日记本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台历。”   “台历怎么啦?”   “在她被推下楼以前的一个星期内,每天都有记录。”   “这么说,一定记了些数字吧?”   台历是某化妆品工厂的赠送品。从最近的星期一到星期六,栏目里记了下列的数字。   月:(朝)8∶45(晚)5∶15水:(朝)8∶45(晚)5∶15火:(朝)8∶45(晚)5∶16木:(朝)8∶56(晚)5∶30金:(朝)8∶45(晚)5∶01土:(朝)8∶46(午)1∶15这意味着些什么呢?拿来台历的那名部下也耷拉下头了。邦枝坠楼的那一天,是标了数字的星期六那天夜里。   “大概是指的时间?”   “月、水、火、金的早晨和月、火的晚上,数字都一样。”   恰好这时,似乎车站又有车开来,听见了汽笛的鸣叫声。   “是不是……电车的时间呢?”   “那么,是不是立刻到眼前那个天神园车站去一趟呢?”   “邦枝急急忙忙地写下了数字,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赶紧查一查。”   部下火速出发,不多时就赶了回来。   “和车站的火车时间表大体相符。早晨9点前后的时间里每隔十分钟一趟车。傍晚是每隔十五分钟一趟。早车是上线,晚车是下线,这也都相符。差的那一分钟,大概是电车误点了。”   “是吗?”   警部对部下的报告满意地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想?”   “嗯……是不是被害者把特别的车次记下了?”   “若是电车的时刻表,应该是一分钟也不差的。我认为这是一个人每天早晚在天神园车站上下车的时间。”   “是上下车的时间吗?”   “对。此人是早晨9点前下电车,到达这个站台,傍晚5点到6点,乘上这里的上线电车,回到什么地方去。”   “会不会是相反呢?”   “不,不是相反。早晨记的都是9点。若是坐上线车进城上班,这个时间有点晚。你看星期六,午间是1点15分。这就是公司半休、职工散去了的证据。这确实是给天神园上下车的人作的记录。而且他并不是住在附近,而是在这一带工作的。”   “邦枝记这些事干什么呢?”   “恐怕这个家伙和邦枝的死亡有关系吧?邦枝从窗户亲眼看见了什么案件。因为只记得登场人物的面孔,所以一定是站在窗口张望车站,把那个人上下车的时间记了下来。”   “那么,那个人……”   部下的目光闪亮了。   “是的。那个人发觉邦枝注意上了他,抓住了把柄。若是给宣扬出去,几乎要身败名裂。于是,在失火的那天夜晚混进楼去,闯进了她的屋子,把她推下了楼。”   “可是,认识这个人的,只有邦枝一个。仅仅知道他住得不远,这可怎么侦查呀!”   “嗯,不能泄气呀!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个通勤的人。每天来往都像盖戳一样地准确。他杀死邦枝之后,装作没事的样子,每天照样通勤。她知道通勤的车次。”   “那么,该怎么办?”   “这个屋子保持被害人居住的原样,支起摄影机来。”   “摄影机?”   “在窗帘的背后安上摄影机,按记录的时间拍照电车来往时的站台。凶手心里有鬼,他一看,死者的房间一如往常,没有变样,一定要奇怪。从人群中经常往这里瞧的人,肯定就是凶手。”   “明白啦。立刻准备摄影机!”   部下来了精神。虽然还不清楚凶手是否能落网,但可能性很大。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两台8厘米的摄影机,安在窗口两侧,通过镜头,天神园车站一览无遗。   拍照是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按记录的时间表进行的。结果,设在窗口左侧的摄影机拍到了这么一个人。   年龄40岁上下,一套暗色西装,扎着整洁的领带,一副憨厚的公务员风貌。因为这时已经过了人声鼎沸的时辰,所以此人的动作分外显眼。   每当上下车,他一定往窗户这边望一眼。星期一那天,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往这里张望。星期二,看他的表现有点疑疑迟迟的。星期三,他诧异的目光一直盯着908号房间,站在站台上不动。   “狗东西!他是在奇怪哪!还是那个窗帘,为什么总是不拉开……”   警部一边看镜头里的画面,一边说。   星期四,他明显地表现了惊惧不安。早晨下了电车,刚一跨上天桥,又连忙退到站台,死盯盯地望着908号房间。   星期五,有了更明显的反应。他赶忙下了电车,隐藏在站台上的小卖店里。因为他不出来,就以小卖店为焦点,加大画面一看,他正藏在小卖店里用望远镜观察908号房间哪!星期六,刑警见到他去公寓管理员办公室,仔细查看了空房指示盘。   第二个星期,他对908号房间的关心有增无减。   当然,刑警并没有当场抓住他的手。因为早已经派人盯梢,弄清楚了他的身份和住址。   这个出现在可疑圈里的人物,是M信托银行天神园支店顾客股的,叫岩田修作,48岁。   “动手抓起来怎么样?”   “不,再了解一下周围的情况。仅仅因为他注意志贺邦枝的窗户,是下不得逮捕令的。首先要弄清动机。为什么他非杀邦枝灭口不可呢?把这一点弄明白是大前提。”   大贯警部不断地制止部下盲动,并在嫌疑者的周围布置了跟踪的人。然而,尽管拼命地调查,也找不到他和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奇怪!不会没有关系的,一定有。”   警部在鼓励部下,可是另一名部下又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设想。   “上月初,被站台服务员推下路轨、被电车轧死的那个银行行员,和岩田修作在一个银行里工作。这件事和案件有关吗?”   “同一个银行?”   警部的脑里如同闪电飞驰。叫做大泉的那个银行行员被推倒的地方也是天神园车站。两个案件都发生在距离很近的地方。   “银行员掉在路轨上的地方是哪儿?”   部下用手一指,那地方恰好在908号房间的视野之内。   “你们去查一查,大泉武勇这个银行员和岸田之间有什么瓜葛没有?”   警部对部下发出了新的命令。   六   岩田修作总觉得要大祸临头了,但他又想:“疑神就会出鬼,这事是决不会暴露的。没有一个人会把我和那个女人牵连到一起。”   尽管对自己这样安慰,可是浓雾般扑来的不祥预兆总是填满了胸膛。他被恐怖抓住不放,弄得坐卧不安。   他为了肯定这种惊慌是毫无根据的,就又详详细细地回忆了作案的那天夜晚。   可以说是侥幸。那天夜里近处失火,人们在急用楼梯口出出进进,谁都不理谁。楼梯上有很多公寓里的房客在看火势,我就混进了人群。   想进邦枝房间是个最大的难题。恰好邦枝也被大火吸引了。她连门都没关,穿着西式女睡衣,就到走廊去观看。   一向谨慎的邦枝,由于对大火蔓延心下不安,才破例出来观看的。   人们都被大火吸引住目光,以致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从门缝跨进了邦枝的房间,等她回来。不一会儿,她冷得打哆嗦,回到房间来了。她从柜子里拿出双筒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想再到走廊去。   我藏在门后,忽然拦路站在她的面前,使她没有逃路。我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逃路才站在那里的。   邦枝被我突然拦路截住,盯着我的脸,吓得颤抖着说:“你是,那天……”她说走了嘴。一句话,便决定了她的命运。这句话分明是说她知道我的底细。我不再犹豫了。   我也曾经踌躇过。她若是不知道(或是忘了),我就没有必要杀她。可是我一听她说了这句话,就立刻伸手掐住她的喉咙。她拼命地挣扎。可是因为突然间被掐住了,抵抗也无用。何况男女的力气相差悬殊,小胳膊扭不过大腿!“杀,杀人啦!”   掐死之前,她从声带里挤出的声音,几乎不成话了。只有把脸贴近些侧耳细听,才刚刚听到。   我把她这句话作了两种解释。一是说她亲眼看见了杀人,二是说自己也被杀害了。   志贺邦枝可以说已经到了非死不可的绝境。   我掐住她痛苦难忍的喉咙,把她拽到窗旁,用一只手打开窗扇,一下子就把她推下去了。她落地的时候,似乎惨叫了一声。但是,赶巧刮起一阵狂风。   站台上寂静无人。倒不是原来就算计得那么精确,是赶巧有一班车刚刚开走。那天夜里,我也想过:既然是从高岗上的公寓楼推下个人去,总是难免有人看见的。   我曾想从窗户往下察看一下,可是我又作罢了。那样一来,说不定会被什么人看见我的脸。楼层那么高,摔死的必然性也一定很大。她是没有救了。我已经查明:从那个房间摔到地上,中间没有任何障碍物。   自从她看见我把大泉从站台上推下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当她知道我察觉了她正用望远镜观察我,她吓成了那个样子。真够可怜的!可是我不这么办,又有什么法子?没有人看见,我在行动过程中一直戴着手套。凡是有可能在现场上留下痕迹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带在身上。为了连一根头发丝儿也不掉在现场,我头上戴了个发网,又扣上了一顶鸭舌帽。我出入现场,都没有引起别人的疑心。往返都是坐的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汽车。我每天早晚都是坐电车通勤的,为了不被车站服务员认出面孔,那天我往返都没有乘电车。   “哪里也没有漏洞,无非自己心怀鬼胎罢了。”   他如此反复地劝说自己,可是总也抑制不住内心里升腾起来的忐忑不安。   一走进那个公寓,登时阴森森的冷气顺着脊梁往上爬。我浑身滚热,觉得又恶心,又腹痛。   她那双恐怖的、瞪大的眼睛在逼视着我。当时我把她那已经被恐怖感压得失去知觉的身体,从窗口推了下去。当我面向垂直的空间把她猛然推下的一刹那,那空气震动的感觉至今还残留在我的手上。   把大泉从站台上推下去时的感受却与此不同。这回,当我撒手时,一种不可挽回的懊悔情绪感染了我。心里想要忘掉,手上却总是记忆犹新。   杀了大泉,丝毫感觉不到有任何良心指责的地方。他是个该死的家伙。可是邦枝,我确实觉得干得太残忍了。本来没有想杀她。虽然说为了自己不得已,可是和邦枝之间一向是无冤无仇的呀!她只因为瞥见了这件事,就再也活不成了。   这都是她的不好。啊,向着黑暗的下方去送死的姑娘!她身体向下坠落时摩擦空气的声音,似乎在我的手上有了反应,所以才苛责我的心吧!我所以身体不舒服,恐怕也是神经的关系。   不过,她已经死了两个星期,为什么房间里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呢?通勤的朝夕,远望她的房间,总是和作案那天夜里一样,拉上了粉红色印花的窗帘。   虽然可以解释说房间里一切都原封未动,可是,管理人门前的指示盘标志的却是空屋。那么,就该是随时可以来人居住的房间了。   既然是空屋,窗帘是私人物品,当然应该摘掉。是不是想送给遗属才留下的呢?我假装要租这个房间,怎么样?可是立刻觉得这样过问是十分危险的。这不是特意告诉别人:我对那个惨死者住过的房间分外地关心吗?是另有原因,才使屋子没有变样的。何必担心呢!岩田强迫自己想通,可是身体却更不舒服了。第二周的星期六,他终于缺了勤。   星期天,他一直躺在床上,星期一也打不起精神去上班。全身软瘫瘫地,还发烧。岩田想:“也许这是一种歇斯底里吧!”   歇斯底里不只是女人独有的症状。不论谁,为了逃脱不愉快的环境和受损害的现实,总会引起头疼、肚子疼一类的身体欠安作为口实。我是再也不能靠近志贺邦枝的住处的。愁闷已经在默默中转化为头痛和发烧。说不定这也是想逃避现实吧!假如真的如此,那么连续缺勤,岂不危险吗?于是,勉强支撑着酸痛的身子,星期二那天,岩田上班去了。   七   “股长,我发现了岩田和大泉之间有很不寻常的关系。”   部下兴奋地跑来报告。   警部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们知道的那点关系,不出我的所料。   “说下去!”   “大泉和K建筑公司的经理挺亲密,求支店经理岩田给保密,透支将近三千万元。”   “透支?”   “据说是拿空头支票取的款。是这样的:大泉找公司经理哭了一鼻子,经理对空头支票就点头了。就这样,接二连三,一下子透支三千万元。可是K建筑公司倒闭了,透支款追不回来了。大泉惹了这么大个乱子,却硬说是在岩田的示意下干的。支店的监察部尽管对此事的内情大致清楚,而岩田对部下管束不严的罪责却没能逃脱得了。因此,他从支店经理降为天神园支店的顾客股股员。与此相反,大泉虽然干下了这样的坏事,自从和银行有势力的远亲的姑娘结婚以来,反倒飞黄腾达。听说死前当支店的信贷审查部部长,简直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岩田怀恨在心,所以杀人啦?概况是清楚了。查一查岩田‘作案时不在现场’的证明吧!”   警部缓缓地站起身来,对部下说。   上班不久,收发室就来了通知,说有警察要求会面。岩田立刻觉得自己眼前漆黑。   “沉着!沉着点儿!警察也许是为别的事来的。即使是为那件事来的,他们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岩田拼命地嘱咐自己。   “啊!您工作正忙,突然打搅,对不起啦。”   一名来客的风度,与其说是警察官,莫如说像个阔气的商店经理。初次见面,那表情的确和蔼可亲。随他同来的刑警,穿着便服,一副穷酸相,看起来就像是保险公司或瓦斯公司的收款员。他小心翼翼地夹着个旧皮包。里边装些什么呢?“两位警察官找我,有什么公干哪?”   岩田假装镇静地问道。   银行行员是善于按不同对象调整自己的架势的。对于巨额存款户,就极尽谄媚与卑贱之能事;见了借钱户,就尽量摆起大架子来。   他接触警察官,采取哪种态度也不好,就介乎两者之间吧。多亏当过支店经理,总算能够领会这个诀窍。   “噢,有点事想打听一下。”   “打听我?究竟是什么事呢?”   岩田抑制着心跳,尽量故作惊讶地问道。   “我们是为了破一个案子,为了了解情况,前来拜访你。你能够如实地做出回答吗?”   “什么事?凡是我知道的,都能回答哟!”   “二月二号夜里12点和二月二十×日夜里11点到12点左右,你都在什么地方?”   对方斩钉截铁地问道。   岩田心里明白这两个时间意味着什么,这是忘不掉的时间。警察既然问这些事,不就是说明已经抱有深深的怀疑了吗?他靠意志的力量才控制住下意识的脸部变化,叫对方看出情绪反常来可不行。他们就是为了察言观色才冷不防提出质问的。   “突然问起这些事来,这不大好回答吧?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干过些什么,这很难一桩桩地全都记清吧!怎么?好像是取证作案时在不在现场?那个时间出了什么事?”   警察多亏多年来的职业训练,善于把内心的激动掩藏在铁面之中。他们对岩田反问的口气并不大惊小怪。   “我提醒一下,你就会想起来的吧!二月二日夜晚,和你在同一个银行工作的大泉武勇在天神园从站台上摔下去,死啦。其次,二月二十×日夜晚,百货公司的一名电话生从天神大厦的九层楼摔下来,死啦。”   “啊! 那个时间嘛!都是发生在附近的事,所以我还记得。这两天我都在家里睡觉哪!”   “你能提出证明吗?”   “我爱人知道。”   “仅仅是你爱人吗?除此之外,有没有人能够证明那两个时辰你都在家呢?”   “那么晚,没有人来串门呀!”   “电话呢?”   “没有。你说这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来访,简直像调查作案在场人似的。”   岩田觉得这时候不发点火是不行了。这时候平心静气,反倒不自然。不过,这个警部是怎样把我和两个案件联到一起的呢?不安的成分越来越大,压力越来越高。   “那就说清楚了吧!”   警部的目光笔直地盯住了他。   “你有很大的嫌疑。”   “很大的嫌疑?哈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说我有什么嫌疑?”   岩田本想冷笑一通。可是笑着笑着,嘴角却打起哆嗦来。   “嗯,好。我说的,是指大泉武勇和志贺邦枝两案。”   “当警察的可真会血口喷人哪!不错,我确实恨大泉武勇。就因为他,我才没有可能发迹啦,才在这个偏远的支店,成了个被歧视的人。不过,推倒他的,另有人在吧?我看报纸上说,有一个车站服务员和他老婆私通,这人嫌疑很大。咳!大泉对我有些怨言,多少要怀疑一点儿,这也是情所难免嘛!不过,这不是我干的。我有老婆,也有能够步步高升的光明前途。冒这么大的危险去对付大泉,我可不干。其次,百货公司的那个叫做什么的啦?志贺什么?究竟是根据什么线索把我牵扯进去的呢?我和这个女人既非远亲,也非近邻。至于她是坠楼而死,还是跳楼而死,这和我毫不相干。”   “不,我们却认为和你大有关系。你被志贺邦枝看破了不大光彩的事。她只要泄露一句,你的末日就要来临。所以,为了使她永远地住口,在二月二十×日大火之夜,你闯进了她的房间,从窗口把她推下去了。”   “请放尊重一些!你们有什么权利,毫无证据就这样地胡言乱语?这是蹂躏人权!”   “既然这样,那就直说了吧!我们一个星期之内,在志贺邦枝的房间里连续放哨,两架摄影机早晚两次拍照天神园车站的上下旅客。在众多的旅客之中,惟独你一个人对志贺的房间非常关心,总是张望。星期五,你又隐藏在小卖店里,用双筒望远镜观察志贺的房间。总有一天会给你欣赏这些胶片的。你既然不是远亲,又不是近邻,为什么对志贺这么关心呢?”   警察一摊牌,岩田脸白了。   是啊!他们什么工夫掘好了这么深的陷阱?自己还在梦里,已经囫囵个地掉在里面了。邦枝死后,故意叫屋子不变样,原来是钓鱼上钩的鱼饵呀!不过,总会有个逃路的吧?岩田从绝望的深渊中寻找出路了。这不是由于他老练,而是出于一种动物性的本能。   “我看一看公寓的窗子有何不可呢?公寓的窗户挂着各色各样的窗帘。我心里琢磨,这各个窗户里边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这还不至于犯罪吧?这不过是单调的通勤中聊为解闷的办法之一罢了。怎么?通勤的人连马马虎虎地瞥一眼窗户也不行吗?我无意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不一定看得准就是志贺的房间吧?”   岩田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子。嗯,注视过邦枝的屋子,这是不利的条件。但是这一点也绝不会成为关键。沉着!要坚持到底,逃脱出来。岩田硬着头皮,鼓起勇气,可以说是掉进泥坑的人硬装仪表堂堂。   “二月二十×日夜晚,你确实没有去过天神园电车站吗?”警察悠然自得地问道。看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叫人感到他是准备好了最后一张王牌。   岩田好不容易才壮起来的胆子,又瘪了下去。   “唉,真絮叨!我说没去,就是没去嘛!”   “噢!说的对。不过,你上个星期六和昨天星期一,都没有上班吧!加上星期天,是三天没上班。这几天你是到哪儿旅行去了吗?”   “不,只是身体不太好。”   “啊!听你这么一说,你好像还有点不大舒服吧?好像有热,脸上好像要出疹子。”   “是啊!我今天正想早走一步呢。”   “嗯,要多注意。可是,岩田先生,你出过水痘吗?”   “水痘?我没得过那种病。”   “小孩得的多,是急性传染病。你的症状,很像水痘。若不是免疫,即使成年人也照样能够传染哪!”   “关于病情,那是大夫的事。我身体不大舒服,就此告辞!”   “正好我们已经给你请来了一位警察大夫。请他给你瞧瞧病吧!”   “警察大夫?”   那个貌不惊人的像个收款员的人,默默无言地坐在警部身旁。岩田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眼。原来他不是刑警,是个大夫。干嘛把大夫领来了呢?岩田愈发不安起来了。   “说实话,我们解剖了志贺邦枝的尸体,结果证明:她患有水痘。你若是接触她,那么,这个病潜伏期是两个星期左右,慢慢就要发病。我们仔细调查了你的周围,在你的生活范围内,没有能够感染水痘的场所和机会。你的家人都种过痘。这种病得过一次就终生免疫。”   “简、简直是胡说,就算是我得了水痘,那是传染病,谁知道是在哪儿感染的?你凭什么说是从志贺邦枝身上传染的?”   岩田像一头落网的困兽,连忙反驳,作无味的挣扎。然而,他越挣扎,网就越拉得紧些。   “你二月二十×日夜晚,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车。假如坐电车就会好些。不过,你可能觉得已经把大泉在那里推下了站台,再坐电车去杀人、坐电车逃跑,心里有点害怕吧?在那辆车里点个火,检查出了化学消防剂。车主说他近来并没有到过火灾区。说起来,附近热闹街起了火,烧得很厉害呀!被烧的商店有煤油店,连化学消防车也出动了。那时候,这个地区内的水痘患者,现在只发现了志贺邦枝一个人。噢,你身体不大好吧?大夫,请你给他诊断一下,好吗?”   警部好像分外关心的样子,察看着岩田的脸色。   八   岩田供出了罪行之后,大贯警部到天神公寓的908号房间去了。邦枝的遗物已经由遗属取走,室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新的主人随时可以迁来。那个粉红色的印花窗帘也已经摘走,只剩窗扇,凄然犹在。   邦枝生活中的气息已经消失殆尽。就是说,志贺邦枝这个女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被清除了。   警部凭窗远眺,视野里房屋如海;汽车映着阳光在马路上奔驰;电车进站了,好一派和平、明媚的风光。   那位只靠双筒望远镜而赏心悦目的老小姐,只因为她在千千万万人的生活海洋中对某个案件偶然地一瞥,她就非得辞别人间不可了。   没有爱人,保持着32年的贞洁,她停止了呼吸。   “可怜!”警部在喃喃自语。虽然逮捕了凶犯,可是,那位姑娘的生命却再也不能复苏了。何况,即使她能够起死回生,能生活得幸福吗?“邦枝也许不是为了寻找快乐,说不定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何等的凄凉,才用双筒望远镜张望的吧?”   警部觉得刚才欣赏的那一派和平、明媚的风光,似乎布满了无限残酷的气氛。   (张柏霞译) 森村诚一 “神风号”遗恨记 《‘神风号’遗恨记》,揭露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神风号”特攻队的内幕,痛斥日本法西斯军队的空前野蛮与残酷,表达了人们对侵略战争和军国主义制度的强烈愤恨。 作品注意刻画人物,这在推理小说中是难能可贵的。那个“龇着大龅牙”“挥舞着棍棒大人”的教官,写得活灵活现,为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留下了逼真的历史写照。本篇译自讲谈社1978年版《森村诚一杰作推理小说集》。 南国春来早。 三月中旬到下旬,樱花一开,紧接着油菜花和紫云英就装点了大地和山岗。新绿也来得好快。空气芳香,还酸甜酸甜的哩。熬过漫长隆冬的昆虫和小动物,在红花绿叶中飞来飞去。连旷野吹来的风,都似乎晶亮晶亮地闪闪发光。 土地荒废极了,冷清透了。如今,紫云英又新生了。就在这万紫千红的花海中,有七、八名男女青年,围成了个圆圈,正在合唱。男的看来都是二十上下岁的小伙子;女的是留着双辫的女学生。他们从一个多小时以前,就把合唱的歌一支接一支地唱了下来。 每当歌声即将中断时,就会有人唱起新的歌,全体便立刻应声合唱。那真是令人陶醉的情景,同时,也是多么珍贵的场面啊! 年轻人如此纵情地联欢,绝迹以来,已经多少个春秋? 那是个连男女青年们同声歌唱都要定为反抗国家罪的年月啊! 终于,唱得太累了。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们舒展着身子歇息一下。陡然,是这般地寂静。连刚刚被歌声吞没了的昆虫采花的鼓翼声和似有似无的轻风声,都真切地响在耳鼓。 天空十分晴朗。由于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地平线上蓝蓝的烟霞袅袅蒸腾。在这刹那间真空一般的静寂中,一时,各个都心旷神恰了。 有一个人似乎忍受不了这静寂的压力,说; “好静啊!” 在这种场合话语是没有什么用的,最怕什么声音打破他们内心的宁静。 一位姑娘紧接着开了口: “哪里有什么战争?扯谎吧? ” 另一个男青年说: “至少,眼前是没有战争的呀l ” “假如没有战争,世界上原来是多么美呀!” 一个男孩子用深沉的目光了望着春光里穿上了春衫的原野。远方铺着的金黄色绒毯,就是油菜花吧?山岗上淡红色的粉饰,是晚开的樱花吧?杏花呀,木兰花呀,也在田埂和寺院里开放了。 不论摄取哪一个镜头,都会使你感到美丽而又恬静的春光荡漾在胸怀。然而,对于这些人来说,风景越是美丽而又恬静,就越是残酷。因为也许明天他们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好风光了。 “若不是有了战争,日本的大自然多么美呀!”另一个男孩子似乎反驳他说。这时,忽然啪嚓一声,是谁在自己身上拍了一巴掌。 “怎么啦?” “蜜蜂!是花儿把它招惹来啦。拿我当花,蜇上一口,那可吃不消。” 小伙子张开的手里,有一只被粉碎的蜜蜂尸骸。 “击落敌机一架!” 掀起了一阵哄笑声,却又嘎然而止。因为蜜蜂和他们本身的命运多么相似啊! “唱吧!” 为了驱除不祥的冥思联想,一个小伙子唱起了<同年的樱花》,全体立刻合唱。然而,歌声里却总是除不尽绝望的哀音。昭和二十年四月下旬。在九州南部海军航空队基地。一群被“学生动员会”召集来的特攻队员和前来照料出征战士的女学生奉仕队。 美军已经在冲绳登陆。特攻机为了和敌舰同归于尽,连日来天天都从这个基地上起飞出击。 飞机上连一挺机枪都没有,这是中日战争初期的那些破烂货,载着一颗二百五十公斤重的炸弹和有去无回的燃料。就这样起飞。能够靠近美国军舰的,不过如同中彩的少数。而大多数都在途中就成为拦路敌机的口中肉;或是被恶劣的天气阻拦,因操纵失灵,可以临时着陆或返航,死在眼前的一条命算是拣着了。 昭和十八年十二月一日,东京大学生大崎富夫参加了首届学生出征。征兵检查合格后,他报名到海军去。他讨厌陆军,因为听了些关于内勤兵稀奇古怪的集体生活和野蛮的私人体罚等风传。 他既然是以学生身份参加,哪有本事抵抗。 马金、塔拉瓦已经失陷。对于败势渐浓的战局虽然抱有怀疑和不安,但是都被一个信念支持着:空前的困难当头,作为国民的一分子,挺身而出,是责无旁贷的义务!他们被军部统治集团所叫嚣的“誓死报国刀“舍身成仁”等等的集体催眠术迷住了心窍。 大崎在横须贺第二海军团入伍后,转年二月报考飞行专业后补生。身体检查和适应能力检查都合格了,就跨进土浦海军航空队的大门。 那里等待着他的是“轮罚”,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倾轧和为了送死而进行的紧急训练。 当他把肥大的军装穿在身上时,那个大龅牙中尉副指导官,圆乎乎地象个坦克,闯进了兵营。 “小子们!好好听着。” 他龇着大龅牙嚎叫,象窗玻璃在嘎啦啦地响。他手里拿着一米长的白色木棒,就象打棒球的木棒一样。他那又宽又大的巴掌脸,嵌着一对小眼睛,闪着冷酷的贼溜溜的光。这就是兵藤中尉。后来才知道:由于他疯狂地折磨下级,背地里都叫他“鬼兵”,都很怕他。 “都听着,小崽子们!直到昨天,你们还都在妈妈的怀里吃奶吧?从今天开始,在这个土浦航空队里,代替你妈来亲你们的,将是我下面给大家介绍的一位值得尊敬的大人物。” 兵藤站在新兵中间,挺着胸脯。一对小眼睛象凶器似地闪闪发光。 “全体,注目!” 把全体目光都集中到他那里。兵藤把手里的木棒高高举起。白色木棒上好象写了一些什么。 “你!” 兵藤对着就近的大崎吼叫一声。大崎一时不知为什么喊他,只是“唉”地应了一声,仍然缩着肩站在那里。忽然,象打了个雷似的: “你唉什么?” “是!” “声音太小,重说!” “是!” “喊谁的名字立刻滚出来!, “是!” “把棒子上的字念一遍!” “帝国海军军人精神注入棒!” “好。这位棒子大人从今天起,就代替妈妈来亲你们。这可是一位充满慈爱精神的大人物哟!就用这个,给你们这些黄嘴丫子没退的小崽子们灌输点海军军人精神,代替你们娘的奶。你们要庄严地宣誓!” “是!” “那么,全体照我说的,向棒子大人提出申请! ‘海军军人精神注入棒大人:衷心恳请您,帮助我们早日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海军军人。’全体,齐诵,开始!” “……” “声音太小,再来一遍!” 明明知道这是愚蠢透顶的行为,但是全体还是以奇妙的神情,在兵藤挥舞着的木棒面前齐声朗诵。 “停止!恭喜大家。棒子大人情绪很好,不厌其烦。他说:快点来个见面礼儿!要亲一亲你们。全体注意,站成一列横队:两脚岔开,双手高举,撅起腚来!”兵藤向撅着屁股的新兵行列后边走去,首先拿棍棒用力打起大崎的屁股。大崎头一次,尝到“棒子大人”的恩典。霎时,钻心的疼痛从臀部一直传到头顶。疼得实在难忍,眼前漆黑,视线模糊。头一天打出的伤痕,第二天没等消,立刻又被更大的紫疤遮盖了。 然而,这么点小事,只不过是个序曲罢了。 一个班十四、五名;八到十个班凑成一个分队。当然,各班训练,都在竞赛。 哪个班落后,班长有责任,要受到长官的训斥和前任士官的挖苦。 军队里的行动,一切要领都以保身为准则。要领掌握得最好、等级制度适应得最快的人,后果都很妙。其关键,就是把千差万别的个性垂直地排列在等级的序列之中,赋予“命令”以绝对的意义。在命令面前绝不允许有任何反抗。无论是哲学的怀疑还是个人的理想与烦恼,一切都被“命令”这个熨斗烫得服服贴贴。 凡是这样作的人,就是说最快地把个性的棱角削掉、把自己投入野蛮的等级制度和命令体系的钢模之中,他就能够使所受的酷刑止于最小限度。 军队里的“罚改”,名副其实,就是依靠刑罚,命其改正。就是说为了把社会上平等的、千差万别的个性,统统纳入不平等的等级制度。因此,原本就个性不强或是生性迟钝、容易适应军队集体制度的人,就能够成为一个好兵。 所谓好兵,就是遵照命令……毫不犹豫地走向死亡的人。不,是“执行命令的一架机器”。 从明天起,这些刚刚离开校园、被迫投入军队的学生们,就要开始被改造成为“好兵”的紧张训练了。 训练,首先以如下的训示开始: “你们是些消耗品!” “你们即将乘上有名的飞机了。只要载着炸弹,离开陆地就行。然后由我领你们到敌人军舰那里。剩下的,只要“哐”地一声撞它一家伙就妥。就这么简单,就实现了为国效忠的愿望。你们都要打心眼儿里表示感谢!” 这是从航空母舰来的轰舰专科教官在讲话。他原是轰炸敌舰“赤诚号”的飞行员,因在米德威海战中负伤,才离开那里。他常常因迟子战友丧命而感到不安,因此训练非常严酷。 日本的战斗力已经耗竭。军部上层人物产生了一个想法:除了用一机换一舰的特攻战术,别无打开战局之路。过去也曾有过用飞机撞敌舰的先例,但那都是飞机受到致命的损伤,已经没有活路,驾驶员以为反正也是个死,去作一路的鬼吧。于是就冲向敌舰。 飞机毫无损伤,却把肉体当成炸弹而有组织地闯入敌舰,这在战争史上是绝无前例的。 不论什么样的决死战斗,总有一条生路。 但是特攻作战却断绝了任何一丝生还的希望。从现在开始,训练已经成为培养特攻精神的基础。 就是说,空战主力,在敌方监视下开展“一一对打”的壮烈战斗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反复命令进行的是所谓“超低空触敌必中训练”,无非是海上超低空飞行和抱着二百五十公斤炸弹的快速降落罢了。根本没有进行过海军正规的航空母舰着舰训练。真是名副其实的“消耗品”训练啊。 因为学生兵连飞机构造的简单常识都茫然无知,自然每天都要出现殉葬品和伤员。 即使熟练的驾驶员,在急剧降落时操纵也很艰难。不等飞机抬头就钻进大海,着陆不成毁了机体,以及驾驶员负伤等等,是屡出不鲜的。 死了的,当然一切终结;而负伤剩了口气的,地狱般的制裁正在等待着他们。 “你们他妈的吊儿郎当!所以才出了事故。”每当这时,兵藤就象野兽戏谑它的捕获物一般,露出一副狰狞的笑脸,折磨着他的部下。 水兵学校出身的兵藤,对士官候补生憎恨得如同死敌。在海军里,水兵学校出身的行伍将校和学生出身的候补士官,历来就宿怨颇深。在水兵学校出身者的眼里,并不把候补士官当作士官对待。 因为有这样的怀恨,兵藤对部下的折磨就更加登峰造极。 大崎曾经一度着陆失败,挫伤了飞机起落架上的一轮。那是一架应该进入博物馆的二号教练机。然而,决不容许任何辩解,这就是日本军队。 “混账东西!只你一个人平安归来!你想怎么着?”象奇迹一般,大崎只不过腕部受了点碰皮的轻伤,拣了一条命。兵藤就眯缝着小眼睛审问大崎。每当他嗓音压低时,人们就预感到那声音里包藏着什么样的祸心,阴森森的可怕。 “是!我什么理由也没有。” 大崎只好一再地认错。 “不行,不行。对我认错,那可无济于事。可怕的是你损坏了天皇陛下的飞机。你要面对天皇,虔诚地谢罪。” “啊?不过……” “混蛋!什么不过不过的,算啦!要怎么惩罚你,请示一下棒子大人吧!” 兵藤装模作样,耳朵贴在木棒上。 “甚么,甚么? ‘挫伤了陛下飞机的御足是大逆不道!欧,晓得啦!据此,务须全体士兵以靴代棍,对该人灌输海军精神’。是……” 兵藤就象真事一样,连连点头。 “全体站队!大家都听见了吧!棒子大人吩咐下来了。因此,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皮靴给大崎注入点海军精神。手软的,由我来亲亲他。一个个地动手!” 下令后,谁如果迟疑不动,自己就要挨兵藤的打。谁敷衍塞责,身旁兵藤的小眼睛就象刀刃似地闪闪发光。 用短腰皮靴开打时,只要不叫铁钉剐伤肉,便算是顶够交情的庇护了。挨了头一下子鞋底打的时候,大崎的眼睛里直冒金花;到了最后一个打手来临时,他神经已经麻木了。晚上,嘴里破得稀糊烂。晚餐菜谱是好久不见的炸猪排和煎鸡蛋,可是他全都咽不下去。那天夜里他发了高烧。有点活动的那颗牙,经过这次酷刑,引起了齿髓炎。 然而,日本军队的刑罚,并不止于皮肉受苦。消耗品嘛,只要用一分五厘钱邮一份召集令,就可以要多少来多少,因此,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行灭绝人性的人身侮辱。 飞行第一步,开始练习离、着陆时,出发之前要对分队长作报告: “学员××,离、着陆搭乘飞行,现在出发!” ,这番话,就象一连串说:“生麦子、生大米、生鸡蛋”,实在是拗口极了。 有一个东北地方出生的学生姓山岗,怎么也说不好这番话。 训练结束,好歹算又进饭厅了。他却被兵藤一把抓住。 “你他妈的吊儿郎当!” 他被这突然的训斥,弄得不知出了什么事触怒了长官,正在发愣。 “你到走廊去站着!从现在开始,把‘离、着陆搭乘飞行’这句话念上一千遍!” “啊? , “快点!” 棒子晃在眼前,他便慌慌张张地跑刭走廊。 当时训练结束的学员们正从走廊擦身而过,疾步奔向餐厅。他连累带饿以致跌跌撞撞。但他一边咬牙支撑着身子站在那里,一边反复叨念的那番报告词儿,差点咬掉舌头,虽然可怜,但谁也不敢多嘴。 有个绰号叫“秋蝉”的,遭遇更加悲惨。他被命令双手双脚抱住兵营的一根柱子,学蝉叫。普通的蝉叫已经听腻了,要学“编呀,编呀,编草帽”,或是学茅蜩的叫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手脚已经麻木,支撑不住全身,便身不由己地颓然倒下。 “谁叫你倒下的?”棒子大人飞起来了。 “别叫啦,这回学学寒蝉小便!” “啊?” “象蝉一样,就地小便!” 尽管下了这道命令,无奈手脚都抱着柱子,怎能使得? 从前,军队里的确还有点“爱鞭练精兵,的意思。然而随着败势的增长,“皇军无敌”的神话已经冷落,而官兵烦躁的情绪却浓厚了。对战争前途的疑虑和不安潜在心底,于是,对待部下就更加疯狂。 那时对待部下哪里有半点儿亲切。长官们内心的郁闷,正要靠折磨部下来排遣,那些绑在阶级服从牢笼里的士兵,挨了打却一指也不敢还手,一句也不敢顶撞。那无非是一颗以军人精神为借口、实则掩饰内心不安的最卑劣的灵魂。 大崎等人十二月任海军预备少尉。战局日趋紧急。九月,关岛、特尼安覆没。十月二十五日,决定一举挽回战局,由关大尉率领五架飞机组成的第一次“神风号特别攻击敷岛队”飞进莱特湾美国航空母舰的舰群,以五架飞机命中了美军的四只军舰。每架飞机都没有落空。这次战果,使特攻消极派闭了嘴,于是引出了战争史上可称头号的非人道战术——大规模的特别攻击。 军队被敷岛队的成功鼓足了气。到第二年(1945) 一月五日为止的特攻第一个阶段,派遣了四百二十次特攻队,损失了二百四十九架飞机。所谓的赫赫战果,与其说给对方造成了物质损失,莫如说舍身战术给予美军心理上的打击更大些。美军只要听说“神风号”来了,就发起抖来。 在特攻队给予对方以物质损害已经毫无希望之后,日军仍然顽固地继续施用这种战术,就是因为军部过高评价了特攻队的如此精神战果。 由于敷岛队的战绩,特攻队被美化起来,赞道: “一机命中,保住神州。啊!神风号特攻队!忠魂烈胆,名传千秋。” 这所谓捐躯卫国的悲壮的爱国精神激励着飞行员们,心愿报名者接踵而来,几乎出现了人多机少的局面。这时军部仍在鼓吹战斗意志,要全体国民流血牺牲,战到最后一卒。 直到美军提高了对特攻队的防御能力。随着敌我战斗力相差愈来愈悬殊,大部分特攻飞机成了美国舰上飞机嘴里的肉,几乎没有一架飞机能够靠近指定的敌舰,只能乞灵于特攻队的日本军部,又打出了一张夸大、空虚、迷信精神力量的最后一张王牌。说什么: “为了完成任务,命如鸿毛轻。从容而死、求得大义永生,此乃我大和民族之传统精神。”“肉弹攻击,是民族精神的发扬光大,具有不可估量的威力。如竭尽精诚,必能击沉敌舰,取得胜利刀云云。后来又利用“竹枪精神刀,只是表面上用华丽的词藻煽燃果敢精神,但,不过是空洞的叫嚷罢了。但却把纯洁的青年大批地赶进了特攻战场。 三月下旬,分队长田官大尉来了,脸色十分难看。 “敌人机动部队逼近冲绳,战局相当严重。祖国面临着未 曾有的大难。挽救国难的,既不是王公大臣,也不是军政首脑,更不是将校高官,而是你们这些纯朴的具有健壮体魄的青年。诸君如果以身许国,战局必然扭转,国体得以保存。为了保卫两千六百年的祖国,现在征求视死如归的勇士。报名的,向前一步走!” 分队长的话一句比一句紧张。语声一停,霎时出现透不过气的紧张。接着就看有谁向前跨出一步。那时,几乎是同时,全体都向前迈出了一步。 分队长一看,似乎松了一口气,说:“谢谢。我是不能强迫的。可是诸君没有一个逃避,这是我作为分队长的喜悦和骄傲。诸君的行动,你们自己也一定能够见到,会成为护国军神、名留后世的。” 这么一说,连对特攻战术抱怀疑的人也不能甘居落后了。何况从一开始,那气氛就不是可以拒绝报名的。 战后曾经对“特攻队是自愿还是强迫”发生过争论。其实,当时的时局把特攻战术奉之如神,认定是大和魂的表现。不肯自愿的人,要被打上“非国民”和“懦怯者”的烙印呀! 大崎富夫就是在这种场合下被编入特攻队的。几天后,他就被送到九州南部的特攻队基地. 大崎等被送到鹿儿岛县大隅半岛的鹿屋基地。为了保守军部行动的机密,新闻报道只提个“前线基地”。它的位置是插在鹿儿岛湾,与萨摩半岛上的“知览”陆军特攻基地遥遥相对。 这里不断送来受过特攻速成教育的特攻队员,其中有的仅仅受过十七个小时的飞行训练。 在这里,他们和早期来到的兵藤有缘重逢了。由于特攻队飞机连零式战斗机都不是,就把旧式的轰舰机、攻舰机,最后从侦察机到练习机等所有残缺不全的飞机都划拉到这儿来了。 无须说,事到如今,学生特攻队员之中没有一个人相信胜利,只是悲痛地忍受“为国捐躯”和“死路难逃”的厄运。 从预科训练学校来的人是青少年航空兵出身,他们不同于被从教室里拉上战场的那些学生预备兵。他们有的人还战意犹酣,然而,对于战争前途也是绝望的,没有一个人心怀胜算而死,只因为为祖国而死是义务,才去殉葬的。 他们比起学生出身的,犹疑和烦恼较少。他们从少年时期就志愿当航空兵,被注入了军人精神。他们对自己的生来社会,一向就是那么认识的。正因为如此,他们身上有着时代降下的无边的悲哀。 他们连日出击。他们出击后空荡荡的特攻基地,傍晚和翌日又送来一批新的特攻队员,因而呈现着瞬息间的生气。他们入学和毕业都是为了奔向死亡,这以短波频率的异常快速周而复始。 大崎从唱歌的伙伴中独自走开。他那漫无焦点的目光游览着远方的山野和油菜花田地。看那南国晴朗的天空,正是春意盎然,与他们注定的死路恰成对比。 说不定明天就会下一道出击令。那么,这春光笼罩着的祖国景色,只能看她最后一眼了。他们置身于烂漫春光之中,却又是春缘最浅的人啊! 在这里唱歌的人,也是在特攻队学友之中默默地受着歧视的人。因为他们全是出击后因飞机失灵或气象阻拦而活下来的返航者。其中有的已经返航了三、四次。 交杯共饮冰冷的酒。在“万岁”的欢送声中一旦从基地起飞的人,便不问青红皂白,非死不成。 特别攻击队既然确定为日军仅有的最后一条战术,那就无论有无战果,死,是赋予特攻队员的义务。尽管如此,还厚着脸皮生还的人,被认为是缺乏报国精神,是怕死的懦夫。 “没有死,这不能怪我们呀!轻易不给我们一架能飞的飞机,光是他妈的空喊:‘死吧,死吧’……” 他们都很懊丧。有的偷偷地说些牢骚话:“我呀,忽然想到一个事儿。载着二百五十公斤重的炸弹,飞列司令部的头顶上,怎么样?” 他们分明是急于送死。在陆续接班的特攻队员的脸孔中,他们逐渐成为老兵,这是忍受不了的。 在军队铁的等级制社会中,这里却越是老兵越可耻。 温柔接近他们的,只有女学生奉仕队。她们了解生还者痛苦的心。因此,在每天都变换脸孔的队员之中,他们对于老兵更寄予了温情。 “大崎!在这吗?” 喊他的是那个说不好“离、着陆搭乘飞行”的山岗少尉。 “嗯,唱起歌来,真叫人难受啊!” 山岗轻轻地点了点头,来到大崎身旁,坐下了。两个人一时肩靠着肩,眺望着远方。 “若是没有战争,我早就继承父亲的寺庙,当和尚去啦。”山岗在喃喃自语。 “是呀,你家是有寺庙啊!” 大崎想起山岗家是净土宗,他是从净土宗佛教大学被征来的。 “嗯。施主有一百多幢房子。可是都是些穷苦老百姓,寺庙很清苦。所以,我爹一面当和尚,一边当老百姓。如今是农活最忙的季节吧?”他流露着怀念故乡的眼色。一定是特攻基地的晴空和他故乡的蓝天脉脉相通;而同一块青天,也与他葬身之地紧紧相连。 “大崎!你家是东京吧?” “嗯。在本乡开了个小小的旅馆。” “那一带空袭很厉害吧? “所以,一直担心呢。大概都已经烧光了吧!” “没有信吗?” “怎么能有信呢?家人们连我在哪里都不知道哇!” 以保护军机为名。他们被切断了一切外部联系。实际上是为了不叫国民知道日本面临的严重危机。 “我秘密地给父亲拍了电报。若是能买到火车票,明天就能来见面。” “你可真行!若是走漏风声,宪兵可讨厌哟!” “反正是个死。怎么干都满不在乎。而且有一个人非见见我的老子不可。” “房枝姑娘?” “嗯。”山岗象触发了电流似地笑了。 房枝是奉仕队的一名女学生。据说她来到基地以后和山岗相爱,私订了白首之盟。这件事,山岗只偷偷告诉了最亲密的朋友大崎一个人。那时,他很绝望。虽然约定了未来,可是哪里有什么未来呢? “什么?只要活着,就有未来。一天也好,一个小时也好,还活着,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并没有一条法律规定.不许我们和女人恋爱吧?” “那倒是。不过,已经是非死不可了。” “不一定。说不定,赶巧明天战争就结束啦。”山岗说着,微微含笑。 山岗三次出击都返航了,理由是汽油上不来。事实上,山岗的飞机是老朽的九六式舰上机,备战员不论怎样费力气,也抽不上汽油来。 “我的飞机绝对飞不成。它拚命地不叫我死呢。”山岗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飞机报废上。他说要叫房枝姑娘和父亲见见面。 “有什么事吗?”大崎总觉得山岗的神态里有什么含意。 “她好象是……” “好象是?是什么? ” “是怀孕了吧l ” “你说什么? ” 大崎听到了在特攻基地难以令人置信的一番话。 首先,被送到这里来匆匆不足一个月…. “还不肯定。不过她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 “还没有请大夫看嘛。我出击之后,若是非死不可,我想,就把她托靠给我父亲。” “原来是这样。” 在没有明天的有限时间内,燃烧起来的爱火却是切切实实的。虽然是毫无希望的爱,却也如同平时的恋爱一样,迅速地成熟了。但,结局是很悲惨的呀! “我爹若是来得及倒好,若是……” “来得及。就在于你的飞机叫不叫你来得及了。” 大崎不得不采取如此安慰的方式,他感到痛心。 “如今是怎么也来不及了。” 山岗很泄气。他有时缩成一团,闷在屋子里;有时又在暂且活着的生还队员中表现得落落大方,无忧无虑。只要和他在一起,短暂时间内,几乎忘掉了战争,气氛会变得明快而又欢畅。他这个人,成了生还队员的一名救星。可是如今,却又全身蒙上了拂不掉的阴影。 “怎么?飞机失灵或是天气不好,返航几次都行。咱们是‘敢死队’,不是‘犬死队’!” “可是,上级那些家伙并不这么想。特攻队,不论如何,若是不死,有损名誉呀!你还不知道吗? ” “什么?” “下次出击,听说光是咱们这些没死的一同出动!护送的是兵藤。” “鬼兵?” “是啊!分队长的护兵有我一个同乡,偷偷透露给我了。听说已经下令:这一次若有返航的,立即击落。” “护送机对付我们? ” 大崎哑然无声了。他不能立即相信山岗的话。 “即使没有命令,若是鬼兵,他也会干得出来的。为了不叫我们中途跑掉,护送机原来就是盯梢的。证据是敌机一来,就把我们大撒手地放出去,他们自己却溜掉了。” “不过嘛,再怎么说……” “鬼兵格外地憎恨我。与其叫鬼兵把我击落,莫如自爆投海更好些。” “唉,别想那些没用的。” “我死了倒没什么。可是,若是房枝怀了孕,剩下她们娘俩怎么办?一想到这,我就愁得没法。我盼着事前先叫房枝见见老爹爹,把她的事托靠托靠。” “不要紧,一定来得及的。” 大崎虽然这么说,自己也知道无非是口头上给他一付宽心丸吃罢了。 “喂!你俩在那儿干什么?” 人们唱得太累了,陆陆续续地走到他二人这里来。房枝也在内。 第二天傍晚,队部下达了命令。 “敌机动部队,包括一只航空母舰,正从九洲南部二百海里的海面上向北挺进。要立即包围,予以歼灭。” 于是组成了混合的攻击部队,有生还队员十一名,特攻零式战斗机五架,九六式舰战机六架。兵藤率领的三架零式战斗机,既是护送机,又是战果观察机。出击时间是明朝五点三十分。 那天夜里,大崎在兵营里对山岗交谈。没有电灯,是在贝壳里倒点灯油,点了个亮。出击的人睁着眼睛躺下,默默地等候着那个时辰的到来。 “厄运降临的时刻终于到啦!” “拜托你一件事。” 山岗满脸愁容。 “什么?” “假如你能够活下来,请你叫房枝和老爹见面。” “可是,我也要和你一同去哟!我的飞机看样子还行。这回没有返航的借口啦。不然。就会象传说那样,被兵藤击落呀!” “是呀!还是不行啊!” “别担心。还有机会。说不定明天天气不好。中国东海气象不佳。不管兵藤怎么凶,纵不会叫咱们飞进乱云翻滚的天空吧!只要明天活着回来,你老爹就赶到啦。” “唉,即使天气不好,我也算完啦,兵藤讨厌我呀!”山岗这回似乎下了决心。 然而第二天清晨,大崎才知道山岗的决心完全出乎想象。 第二天清晨,排列在一条线上的特攻飞机螺旋浆一齐发动了。驾驶席上装点着检修员和奉仕队员赠送的花朵。地勤的官兵、检修员和乡绅们沿着滑行道排成了一堵人墙,等候特攻机起飞。分队长在战斗指挥所前陈词滥调地做了出发前的训话: “献出自己的生命,求得在大义中永生。挽回战局,系于诸君付出生命。不只是叫诸君去死,直到最后一兵一卒,我们也将追随着诸君,前仆后继。那么,诸君从容地去吧!”今朝起飞的,全已领教过这样的词令。其中如山岗,耳朵都听得磨出老茧了。 但是使他全身紧张的,是认识到了这将是生命的终结。鬼兵将击坠逃亡者的消息已经在全体队员中传遍了。不论有什么情况,他们也不可能再回来啦。黎明的天空,朵朵朝霞象梳洗过了似地在飘动。天气无须担心,晴彻万里。没有任何因素足以延缓起飞。 冰冷的酒杯在传递。干杯后,起飞线上发动机的声音突然发出巨响。一架零式战斗机突突突地开始在地面上滑行,直奔滑行路的起飞线。 “那是谁?”分队长小栗大佐惊呼道。 头机本该是护送的兵藤中尉。但他还没有喝干杯中的酒。 对于惊惧的一群,满不理睬,零式战斗机到了起飞线,把起飞的力量推到最高峰。看那机腹里载有二百五十公斤炸弹,才知道并不是护送机,是特攻机。 饯别的人墙里发出了高亢的欢呼声。太阳旗和军帽频频挥动。人们心想: “开始起飞啦。” 零式战斗机载着炸弹,似乎太重,踉踉跄跄地奔跑。在滑行路顶头,趔趔趄趄地起飞了。特攻机按着起飞的顺序,在机场上空盘旋,等待僚机到来,以便编成队向南飞去。可是那架零式战斗机一起飞,就轻轻摆动着双翼,笔直地向南飞去了。飞过之后,从零式战斗机上撒落的几朵八重樱花瓣在飘飘飞舞。 “是谁?哪个慌张鬼!”总算从惊疑中清醒过来的小栗大佐问道。 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怎么没见山岗的影子。 “山岗少尉不见了。” “那就是山岗少尉。” “可是,他乘用的飞机还在呀!” 这时候,大崎才发觉自己的飞机不在起飞线上。准是山岗抢先乘上了他的飞机。剩下的是山岗那架不堪使用的九六式舰战机。 山岗为什么这么干?不久,便清楚了。 出发的时间到啦。特攻机一架接着一架起飞。然而剩下的山岗飞机不论检修员怎样努力,总是发动不起来,终于不堪出击了。又没有代用的飞机,结果,大崎被取消了这一次的出击资格。山岗抢去朋友的飞机,他是急于去死啊l这个“糊涂家伙!”大崎心想。他若不是那么急于去死,老爹爹很快就会赶到,就可以把房枝的后事托付给他了。 大崎猜测他的心情:-定是抚掌大笑:“我这个念经的抢先去死,大家就一定着急了吧?” 特攻机全已起飞,机场上送行的人也已经散去。傍晌,房枝的父亲面如土色,赶到基地。他听说不见了房枝的影子。可是今朝飞机起飞时,她确确实实和奉仕队以及村民们一起送别。飞机起飞后却不见她的影子了。 大崎闻讯,这才恍然大悟。山岗一定是把房枝藏到零式战斗机里去了。零式战斗机只有一个单座。可是驾驶席后还能够容得下一个人。为此他才不偷轻便的护送机,竞偷了鲜花遮盖住驾驶席的特攻机。父亲还没来;他已经毫无生望。前进是死亡,后退就要被自家的飞机击落。 他大概是不忍心留下心爱的姑娘和她怀里的小小生命。反正是个死,把爱人也带走。为此,他才抢了大崎那架能够飞行的飞机。 这便是被战争吞噬了的殉难的一家。 房枝父亲略略知道姑娘和山岗很要好,所以到基地来探询。不久,果然见到了大崎所估计的证物。在起飞线上大崎存放飞机的附近,有房枝喜欢扎在发辫上的天蓝色发卡落在地上。那个地方是不准老百姓靠前的。 当时禁止身上有装饰品,只有奉仕队稍稍放宽了一点。山岗不曾想是房枝赠给他的纪念品掉在那里。当时队员们收到奉仕队姑娘的礼物,都当作福神一般小心地佩戴在身上。 “山岗这个小子,带着姑娘去,说明他不论到哪也是个软骨头的家伙。”听到报告的小栗大佐非常厌恶地说。 “神风号”的特攻队员居然和一个女人同机出击,这可真是前所未闻。 小栗大佐现在才明白山岗抢大崎的飞机,为什么跑了很长一段滑行路。载着二百五十公斤重的炸弹,也还最先起飞了。是在眼看要越界的边缘上,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基地。那时以为他是驾驶拙笨,原来是飞机上藏了个女人。 小栗大佐琢磨:这事情若是传开了,说不定会有人照样学。他对房枝的父亲和知情者下了守口令。但是事情还是传遍了基地和村庄。 不多时,护送特攻机的兵藤和另外两架零战机归来了。特攻机却全体都没有回来。兵藤对小栗报告了奇妙的战果。据说他在鹿儿岛南方海面追上了山岗的飞机。那时,他察觉山岗飞机企图向远离攻击目标的中国大陆逃亡,多次叫他回到指定航线上来,山岗却概不理睬。认定此人是违犯军令,不得已,已经击落。 山岗少尉之死,被公开发表为失事。然而不知什么工夫,一个风闻传遍了整个基地:山岗是被兵藤击落的。 山岗死后第三天,老爹爹才千辛万苦地赶到了。因为买火车票耗用了一些时间,又因为途中几次地遭到空袭,耽搁了一些时间。 鬓发斑白的山岗老父亲,经长途跋涉,更显得憔悴。年纪太大,看来与其说是父亲,倒象一位老爷爷。通知老人家儿子已经死亡的任务,落到了山岗最知心的大崎身上。 但是,大崎怎么能够对老人家报山岗的死信呢!哪怕以后叫他知道,眼下也实在不忍开口。既然已经全家殉难,也就没有必要再介绍房枝的事了。 仅仅告诉他是三天前出击的。老爹爹一时默默无语,点了点头。周围象睡熟了似地静寂。忽然,脚下象落下了水滴。床上也好象有点点洒落的水珠,几处出现了湿印。是山岗的老爹爹在无声地哭泣呵!从眼里涌出的泪花,通过脸颊,又从胡须的末梢滚落到床上。 “唉……那孩子是独生子啊。我是晚婚。我年过半百,认为不会有儿子啦,这时候,生下了他。所以,分外地喜爱他呀……”老爹爹从怀里掏出手绢,揩了泪水。那手绢也由于长途跋涉,变得很脏。假如他知道独生子是被自家飞机击落的,老人家会作如何感想啊! 那时,大崎懂得了山岗的真正意图。他是想架着特攻飞机逃往中国。燃料恰好够飞到中国海岸的。当天即使乘上破碎的飞机,得以逃脱出击,也总有一天要被逼到死亡的天空。他以为既然如此,纵使成为中国军队的俘虏,只要活着,战争就总有结束的一天。战争一结束,就可以回到家乡,建立温暖的家庭。、直到那一天,不论出了什么事,一家人也要活下来。山岗试着从愚蠢的战争中作绝望的逃脱。虽然飞机左翼坏了,他也要拚死地空运一家人。他是怀着怎样的决心飞往中国的东海啊! “他们不是全家殉难,是全家逃难啊!”本是窃窃心声,却不知怎么说出了口。 老爹爹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 “不,我也不久追随山岗去。有什么需要转达的,请告诉我。” “谢谢。请你告诉他:爹妈健在,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老爹爹说罢,忽然意识到为了捎到这个口信,大崎也要去送死的。因此他用悲怆的声音补充道: “非叫你们这些年轻人送死不可,这个战争太残酷了。若是允许我这个老头子顶替,我真想代替你们……” 山岗等出击后,又发过几次出击令。可是大崎因为没有代替的飞机,一直留了下来。其间,出击的间距拉长了。 到了六月下旬,冲绳的日本守备队几乎溃灭,特攻作战即将寿终正寝。由于山岗抢了大崎的飞机,大崎出乎预料地拣了一条命。因此,大崎再也没有机会把老爹爹的口信捎给山岗了。 接着就来到了八月十五日那注定的一天。大崎终于活了下来。 战争结束了。大崎象奇迹一般地从战灾中幸免。爹妈和弟兄们也都疏散到农村,全都平安无事。他在最危急的情况下拣了一条活命,又复学了。毕业后接老父亲的班,经营一家旅馆。 几年后,战后的混乱局面渐越稳定。他决心把旧旅馆拆毁,改造成为“结婚仪式厅”。他估计得很准。被战火隔绝的男男女女,正在寻觅誓作新生活起点的婚礼场地,因而,全都蜂拥而至。 和平光临了。男女可以同室共寝的时代又到来了。大崎的结婚仪式厅,为被剥夺了青春的男女夺回幸福,正弥漫着温情脉脉的祝愿。 他认为这是活下来的人对于没有爱情就死去了的战友们聊表哀悼之意. 婚礼仪式厅获得成功,设备却很不足。他在都内各地买了地皮,设了支店,生意都很兴隆。又用这笔利润在都内和邻县经营了一处商业旅馆,也都很顺利。事业安定,大崎就结了婚。爱人也是奉仕队的一名女学生,战后继续读交通大学,她一直在等着大崎。 大崎的营业,如今名下有几十个分社、饭店、旅馆、西餐馆、酒馆、照相馆等,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商业网。 面对一九七三年因石油暴涨而袭来的经济萧条,企业基础稳固的大崎却一向稳如磐石。可以说他已经上升为日本实业界不可忽视的头一面旗帜。今天真是意想不到的巧遇。为了扩大营业,他采用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永难忘记的名字。 “啊?兵藤征男!”他看了一遍,惊讶地重又集中了目光察看。这是在F市新设宴会厅主要干部应试履历表中的一份。 ——昭和二十年(19 45)八月,在鹿儿岛县鹿屋海军航空基地,是特攻队要员,工作到战争结束,海军中尉—— 没有错,是那个“鬼兵”。他在履历表上写得威风凛凛,可见他还引以为自豪哩! 战后他一度回到家乡,参加了刚刚成立的警察预备队(自卫队的前身)。其后去过航空自卫队,1964年被开除。再以后经营过吃茶店、西餐馆,写的是成功,实际上听说是失败了。昭和四十九年(1974),他通过门子,被聘为一个中型会馆的经理,位于都中心。现在由于铺设道路的计划,要拆毁会馆。他心一横,决心换个地方发挥自己的才能。 履历表上只写洋洋得意的事。可是即使在自卫队,也不会准许他灌输帝国海军军人精神的,以致陷于不得不引退的窘地。 “就是那个鬼兵,偏偏又到我这儿来了。”大崎仿佛重温了三十年间的往日星霜。兵藤是了解大崎的。是想套交情才来应试么? 恐怕不会是这样。这次招考是通过报纸广告公开招考的。何况大崎总觉得自己生还,有愧于死亡的战友。因此,隐瞒了自己的经历。 兵藤并不清楚这一切,就前来应试了。大崎一向是把支店采用人的事交给人事科办的,他从来不过问。但是唯有F支店这次人事接洽,却由他亲自出马。 兵藤出现了。是一副囊空如洗、年老失业的面容。他那三十年前蓬松的头发,如今只在两边剩下那么一窄条,象布带子似的,好不难看。从头顶秃到底,明光铮亮。他那醉心于紧急训练的健壮身体,膘头已经安排得很不匀称。 足以使人忆起他往日面影的,只有那对小眼睛和大龅牙。曾经象凶器一般闪闪发光的眼睛,如今为了争取录用,罩上了一层乞求者察颜观色、低三下四的谄媚笑容。 裤子膝盖处撅了起来。上衣袖口和背心油黑发亮,至少是穿了二、三年的衣服。连独一无二的大龅牙也掉了一个前齿,因此,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衰老得多。 可以看出:他生活紧张,没有力量换个背心或是镶上牙。 兵藤好象没有注意到大崎。大崎就决心试他一试。 “兵藤先生,在海军干过啊?” “是。是特攻队护送战斗机的驾驶员,曾经多次出击。最后自己也想成为特攻队员,用身体和敌人冲撞。可是战争结束了,活了下来。但是至今还保持着为国捐躯的精神。这多亏了特攻精神。我有自信,任何困难也吓不倒我。”兵藤脸上挂着贱笑,挺了挺胸脯。他仍然对自己特攻队的经历感到骄傲,没有认出大崎来。 那时,大崎不由地激起了满腔怒火。 ——就是这个家伙,杀死了山岗少尉和房枝。就连怀胎的小小生命也葬送在他的手里。然而,他还在夸口哩!兵藤残杀的岂止山岗一家。那些不愿作战争牺牲品、想活下去的年轻人,说不定都被他惨无人道地作了血腥的供祭。 那一天出击的战友没有一个人归来。战斗之后发表的战报里也没有记载美舰受到特攻队袭击的刨伤。那些特攻队员说不定全成了兵藤的口中餐。 假如那一天山岗不抢去大崎的飞机,大崎按原计划出击,那么,他一定早已是另个世界的人了。是山岗代替他死了。否则,兵藤一定用射击山岗的二十厘米机枪子弹射击大崎的。 杀人的魔鬼!然而,他却对他杀人血本夸起口来。 大崎盖上采用的印鉴,便把兵藤的履历表交给了人事科长。被录用的人员本是按口试总分数决定的,但是业主的意志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大崎想把兵藤安排在自己的手下,慢慢地复仇。不是为了山岗,是为了自己而复仇。假如不是和山岗生死交替,他早也就被杀害了。 大崎把兵藤提拔为新会馆的经理。兵藤想不到能够叫他当经理,只有千恩万谢。兵藤以为受到了大崎的赏识,为了报效知遇之恩,大卖力气。营业从一开始就井然有序。短短时间内就上了轨道。本来干部们对兵藤这个没落的特攻队教官、又经商屡败,居然录用他为经理,都默默惊疑,却又缄口不谈。但这时又开始赞赏起大崎眼力非凡了。录用兵藤,简直是一箭数雕。 兵藤真是受宠若惊,决心对大崎效犬马之劳。他原是个职业军人,忠君爱国精神已经刻入骨髓。 若叫他作一个自由的人,他反而会心慌意乱,一事无成;只有把个性消灭在庞然大物之中,他才能够安心立命。一旦向伟大人物誓死效忠、唯命是从,他个人的一切就有了归宿。他有着一颗怯懦而又卑微的灵魂! 兵藤代替军国主义时期天皇的位置,心中又供奉了大崎。只有大崎,才是他后半生决定命运的天子,是可以托身的靠山。他自从当经理以来,所以那么精明强千,就是他忠君爱国精神的例证。 这正中大崎的下怀。他先叫兵藤成为自己手里的工具,然后一举雪他多年的宿仇。为此,不能叫兵藤有半点怀疑。他连大崎都忘了。曾经当过奉仕队的妻子,就更不大可能记住。然而,还是要慎重些。因此大崎妻子与兵藤之间,几乎一直断绝往来。 大崎也不肯为了报仇,便失去艰苦建成的“天堂”。自己不但有妻子儿女,还有一千几百名的职员。包括他们的家属和往来关系,有几千人的生活重担担在大崎的肩上。如今,他可成了巨大王国的天子。 绝不允许轻举妄动。 在大崎的复仇计划中,可称万幸的是兵藤并没有家室拖累。据说他结过一次婚,因性情不合,已经离婚了。象兵藤这样的人,不论和什么样的女性相处,都不可能情投意合!因此,他已经是断子绝孙了。 大崎若无其事地接近兵藤,渐渐地把他训育成为掌上的玩偶。兵藤已经成为大崎忠实的心腹人,只要圣上有旨,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大崎巧妙地利用他如此心理。心想;请君入瓮!如同兵藤从前利用海军军人精神注入棒,使一些天真无邪的青年为了天皇的圣名,毫不犹豫地粉身碎骨。和这种污染灵魂的方法毫无二致,也是培训,是洗脑。 大崎代替体罚,用的是温情和知遇的蜜饵。 大崎已经把兵藤拉到自己的身边。可是,在高高举起的刀锋之下,那猎物竟毫无戒心,而且袒胸裸怀哩! 剩下的事,只要大崎将刀挥落,便是了局。 “山岗少尉!你睁眼看看吧!今天要替你报仇啦!” 大崎面对记忆中替自己丧了命的山岗面影,在呼喊,在讲话…… 战后三十几年的一个春天来临了。每当春光明媚的季节,大崎不禁想起特攻队返航组和奉仕队女学生们团聚、欢唱过的那一片紫云英和油菜花田地,他心里一阵阵地疼痛。歌声嘹亮,但是韵律的深处,却凝聚着没有明天的人们那种绝望的寂寥。年轻的孩子们,说不定是为了求得倏忽之间的生机,才用力地歌唱吧l然而,那是虚张声势,是无可奈何的虚张声势啊!只把这一次虚张声势的合唱,当作唯一的青春记忆刻在心上而离开人世的战友们,实在令人痛心。 他们互道一声:“在靖国神社里再见吧”,便为国捐躯。假如他们知道了自己是被嗜血成性的军部头领的欺骗,成为日本历史上毫无意义的殉葬品,那时,他们将说些什么呢?大崎一面庆幸自已生还,同时又憎恨杀害了那些年轻人的侵略战争。 五月,假日最多的热闹时期已过。大崎抓住人海退潮的时机,开始执行胸有成竹的复仇计划了。 他秘密喊来兵藤。 “多亏了你,会馆经营得很兴旺。这证实了我的眼光并不昏花,真叫我扬眉吐气呀!” 被总经理直接请来,当面嘉奖,兵藤甚是感激。大崎把他挑逗得心花怒放之后,又说: “老实说,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拜托你一件事。” “您有什么事?只要总经理下令,什么事都行。” 兵藤洋洋得意之余,感激的目光闪亮了。大崎揣度:这个家伙,此时此刻就是叫他杀人,他也会高高兴兴去杀砍的。 “如今哪,在三保的松原,有个很不错的旅店,土地和利息也很不一般,能发一笔大财。但是经营者自家起了内讧,经理不想干了。若想收买下来,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我过去就想在那开一个避暑山庄。所以,现在要和那边的经理秘密地会面。但是,如果叫反对派知道,事情就有败露的危险。若能顺利地买到手,我想把这个山庄送绘你。那比F市的会馆规模要大好几倍,大有干头。所以,这次会谈想和你一同去。但是,有关我的行动,要绝对保密。不仅是外部,也包括内部。你也化装成为办私事。这项收买计划透露出半点风声,就将一败涂地。行动时要牢牢记住这些。 “一定严守秘密。” “当然,同我一道去,这一点也要保密。” “记下了。” 大崎约定一个碰头的时间,叫兵藤开着自己外借的中型卡车去迎接。叫他使用中卡,也是为了保密。兵藤已经彻底成了大崎手下的傀儡。 那一天终于到了。 大崎为了这一天,现学了轻便化装术。他戴了一副淡色眼镜,在鼻下粘了胡子。仅仅这么一打扮,就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兵藤来到碰头地点时,直到大崎打招呼,几乎丝毫没有认出他来。 ”兵藤,我在这儿。”大崎摘下眼镜,叫他辨认一下。 “确实是总经理吗?唔,吓我一跳。”他似乎还不大肯相信。 “你那方面不要紧吧?没有把去向告诉任何人吧? ”大崎叮问他。 “您尽管放心!遵照总经理的指示,我对谁也没有透露半句。在公司里我也只说今天有点私事,就脱身赶来了。” 大崎安心地坐上了车。为了葬送兵藤,还是夜间出发更加安全,但是必须告诉兵藤为什么要他的命。因为叫他糊里糊涂地死,就不成其为复仇了。 为此,地点也要预先选好。到达场地时已是黄昏。那是沿海的一段丘陵,点缀着樱花、桃花、椿树,连翘、辛夷等等。丘陵铺着一层油菜花,远处连接大海。夕阳象伸出了搀扶的手,把温柔的光线从薄暮的大海径直地射向开满了油菜花的绒毯。空气象蜜一般地又甜又香。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心采蜜,留连忘返。 “在这儿歇一会儿吧!距碰头的地点不远了。时间还充裕。”大崎命令他把车停在花丛里。 “累了吧?不喝点果子汁吗?” 大崎把准备好的果子汁拿出一瓶,递给兵藤,自己也打扫一下嗓子,喝了下去。他单把递给兵藤的那一瓶,事先有意做好了准备。 为了使他毫不推辞地喝下去,有意地中途不停车,叫他滴水不进。 “不敢当!”兵藤高高兴兴地接过果子汁,咕噜噜,一仰而尽。 “若是想喝,还有哪。”又给他一瓶,也喝干了。 大崎这才放心。大量的安眠剂遍布兵藤的全身,不多时,他便快要进入梦乡了。 “景致多么美呀l ”兵藤口里嘟囔着,可是瞳孔已经散啦。 大崎心里很得意:早就准备好的药,效力果然是又快又持久。 “你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景致么?” “就象眼前一样,不论到日本的任何地方,都开遍了油菜花。”兵藤笨拙地说。 “在特攻基地的周围,油菜花,也开放了吧7” “啊?” “已经三十年啦!在九州南部的特攻基地。” 兵藤已经睡眼惺忪。忽地微微睁开眼说: “是鹿屋吗?” “是啊!那里也象此地一样,有油菜花的田园。年轻的特攻队员在那里唱了好长时间的歌哩!” “欧,总经理,您怎么?……”兵藤已奏药效的眼睛,出现了惊疑的神色。 “因为我也在那块花田里唱过歌!” “您?……” “是啊。我就是当年‘神风号’特攻队第三烈风队的少尉大崎富夫!” “大崎少尉?是总经理?” “是啊!我就是以学生出征的名堂,被从东京大学逼到前线去的大崎预备少尉!在土浦和鹿屋多蒙您关照啦。您赏给的棒子大人的滋味,至今还记忆犹新哪!" “那,那个大崎少尉为什么今天……” 惊讶在驱赶着睡魔。但是,他终于语不成声了。 “是你杀了山岗少尉吧? ” “山岗少尉?” “五月某日,单把特攻幸存者编成了第三烈风队,强迫出击。我因为被山岗少尉抢去了飞机,拣了这条命。山岗是你击落的。” “他想逃跑。” “那时,山岗携带着未婚妻,说不定已经怀孕了,拚命挣扎,想逃脱愚蠢的战争和强迫的死亡。可是,你这个混帐东西,竟冷酷无情地把他们给杀害了。” “有什么法子呢!是命令呀!” “你是愉快地执行了命令。击落山岗飞机的时候,你他妈乐得蹦高了吧? ” “不……不过,您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提这些?……” “你心里很明白,还问什么?为了报仇!” “报仇? ” “对啦!替山岗、有村、菊地报仇!全是被你杀害的。” “慢,慢……慢着。那是战争呀,不是我杀的呀!我是按照长官命令干的呀!” “长官的代理人就是你们!你刚才喝的果子汁里边放进了安眠药。喂!身子已经晃晃悠悠的吧?怎么样?身子越来越发麻了吧?你他妈睡着觉,从眼前的悬崖上和车子一同跳进大海!车里放了感冒药,药里有你吃过的安眠药成份。警察会认为你吃多了感冒药,眼前一片朦胧,所以开错了车,从悬崖上摔下去的。山岗啦,有村啦,都在欢迎你哪!已经阔别三十多年了。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你去。那么,请您安眠吧!” 兵藤脸色由吃惊变成了剧烈的恐怖;这时才知道自己全身已经严重地麻痹。但是,恐惧不过是瞬息之间。由于强烈的睡魔,兵藤的神志跌进昏沉沉的无底深渊了。大崎本想要他更多地尝尝复仇的恐怖滋味,几乎怨恨起药效过于优异。 夕阳西下了。余晖微微摇曳着的海岛上,闪耀着一排排的渔火。 大崎代替兵藤开动了车,向着曾经选好了的地点,奔驰在崎岖的沿海公路上。这一带的公路,弯弯曲曲,形成S形,是一段难行路。海岸上形成了八十米到一百米的悬崖,崖下的岩石象龇出了一颗大黑牙,经受着波涌浪打。靠海架有空中铁道,待避处里也空荡荡的。这里远离公路,车少人稀。 他把车开到预定地点,自己下了车,把兵藤按在驾驶席上。兵藤由于药力,已经酣然昏睡了。 大崎查看周围,已经车断人绝,就推动车尾。只用很小的力量,车体就顺坡滑了下去。架空铁道的待避处下,深夜的海面,黑浪滚滚,张开了大嘴。车子突然加速,笔直地扑了下去。几秒钟之后,听见了中卡掉进大海的声音。 从悬崖望下去,只见白浪摔成了细碎的银波。这时.大崎心中并没有陶醉于复仇计划的圆满成功,而是涌来了对死去战友们的无限怀念。他沉浸在感伤的情绪中。时间并不久,他又急忙忙离开了现场。逃走用的车,前天就在距兵藤喝果子汁那块花田不远一个空闲别墅里备置好了。他早就知道,这里直到夏天,是无人问津的。 案件在第二天的晚报上发表了。电视台播报得更早些。但却比不上报纸报道的详细。据报: 车从静岗县烧津市滨当目距150号国道线约百米的海岸岩脊上跌落下去,摔得粉碎。车内兵藤征男,全身摔伤,当即丧命。车内有感冒药,可以断定兵藤吃多了感冒药,以致睡魔缠身。他睡眼朦胧地驾驶着并不熟悉的中卡,在S形公路上搬错了方向盘,以至从待避处跌落下去了。…… 按报纸消息,警察方面,毫无他疑。 看样子,案件完全照大崎预料的那样发展下去。 最初几天,他在紧张中度过。不过警察方面,没有半点风声。大崎刚刚松下心来,却来了两位客人。 当对方拿出.“烧津市警察署”的证件时,大崎刹那间象凉水浇头。烧津市是该案的直管警察署。与其说是警察来到他的身旁,莫如说警察为破案而奔忙这个事实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总经理!怎么办? ” 在秘书催促下,大崎才恢复了神志。是嘛!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使是事故伤亡,也不是正常死亡嘛,警察总是要来侦查的。他们要到我这个雇主这儿来,也是理所当然。他这么一想,就又振作起精神,对秘书下令说:"把他们请到特等接待室去。” 进接待室一看,两个客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这是特等接待室,号称“特客”,内部装饰得金碧辉煌。房间的设计,与其说是为了使来客心情舒畅,莫如说是为了给来客以威压感。 地板以蓝色为基调,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墙面装饰着大理石雕刻;皮面沙发围拢着枥木的茶几。柜橱里的用具、器皿,都是精心挑选的豪华贵重品。为了增强庄严肃穆之感,特意把具有路易王朝风格的枝形吊灯的灯光弄得格外昏暗。 这阔气的房间,不论和任何高级旅馆的房间相比,都毫无逊色。 两位刑警突然被让到华丽房间的正座,扑嗵一声坐下,很不自在,一个个都很拘束。他们的装束,若是在街头,还算是蛮有水平的。可是在这里却显得有点寒酸。两个人是这样搭配的: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五十上下岁。大崎居于客厅主人的优越地位,接见了来客。 “两位受等了。我姓大崎。”他落落大方地对两位客人颔首致意,在沙发上悠然落坐。然后把桌上常备的哈瓦那烟叶的雪茄取了一支。 “请!”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点着了火,一边让两位客人吸烟。 “不,不。我俩抽不惯这种烟!”年长的刑警恭恭敬敬地谢绝了。这时,女秘书来叮问什么时候敬上茶点。 初次见面,叙罢寒喧,年长的刑警开门见山地说: “冒昧打扰,实在对不起。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天兵藤征男在烧津市沿海行驶中,从崖上摔下去,造成死亡。想就这件事请教一二。” “兵藤很不幸啊!他可是个谨慎的人。据报纸说,他吃多了感冒药,睡过去了,这才摔了下去。是吧?”大崎缓缓地喷吐着烟雾说。 “关于感冒药,很有点蹊跷,已经查清啦!” “欧?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崎回味着那过程,心想“药瓶不是开了盖,洒了很大的药量么? ” “在车里发现的感冒药虽然也是市上销售的综合感冒药,但是成份里掺进了氨基比林解热剂。” “对呀。感冒药嘛,当然要有解热剂的。”大崎揣测着刑警若无其事,脱口而出的话音,作了模棱两可的回答。这时女秘书端来了咖啡。 “不过,我们问过了,经常给兵藤看病的大夫,据说兵藤是特异质,他一用柳酸制剂,皮肤和口腔粘膜就出现严重的柳酸疹,所以从来不给他吃含有柳酸成份的药。” “柳酸疹?……” 大崎没有想到这一层。心想这下子可被突破了个缺口。两位刑警似乎在观察大崎的反应,视线凝然不动。大崎想:这么点小事就被看出破绽来,那可不行。这不过是一点点轻伤罢了。 “兵藤是不是不知道感冒药里放进了比林剂呢? ” “可是标签的成份表上注明得一清二楚呀!” “那么,他是没有看就吃下了吧? ” “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可能性很小。并且,解剖之后,认定兵藤并无感冒的症状。” “解剖了么?” 大崎到此,仿佛脖索被勒得更紧了。 “兵藤若是没有吃感冒药的可能,那么可想而知,有可能是别人强迫他吃的。进一步说,也可以这样推理:感冒药无非是为了假造事故伤亡的小道具罢了。” “那么,兵藤是被连人带车一同推下去的么?如果兵藤不是吃了感冒药,这个嫌疑就很大,不过,大崎先生!你五月十一日夜,特别是自午后七时到半夜零点,你在什么地方?” 刑警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下去了。那态度简直是有强大的自信支撑着,刚来时那种怯生生的样子已经没有一点影子。几乎令人疑心:刚才说不定是为了麻痹大崎,他们才故作怯态。 “为什么问起这个?”……他明明知道,这是调查兵藤死亡时他是否在场。他惊讶自己嫌疑已经如此之深。他一面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不安,一面又这么反问了一句。 “为了供参考,周围的关系人都要了解一下。如果没什么妨碍,也请您多多帮忙!”刑警的口吻毫不退让。 大崎也一口咬定自己是局外人。 “那一天我的确是信马由缰地兜风去了。有时为了减轻重量,我还下车独自步行。” 他自信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特别是并没有进行“当时是否在出事现场”的调查工作。 “你到什么方向去了? ” “沿着东北高速公路,直到郡山附近就返回来了。” “其间,没有碰上熟人吗? ” “没有哇。我就是为了摆脱日常琐事才去漫游的啊!” “没有去过路旁餐厅和西餐馆吗?” “没有。” “你没有到静岗县去吧? ” “请放尊重些!怎么?你们是把我当作嫌疑犯来审讯的吗? ”大崎恼火了。 事到如今,他若是再不恼火,反倒不自然。但是刑警毫无惧色。 “怎么解释,请听尊便。不过,我们发现了重要材料,对你不能不怀疑。” “材料?怎么会有呢?如果无事生非,我要控告你们污辱名誉!” “我们首先着眼于您的太太是鹿儿岛县鹿屋市出身。兵藤先生直到战争结束,也是以特攻队员的身份一直驻在那里吧?” “那又怎么样?那种巧合,与本案可有半点关系?” “您本身不是也以特攻队员的身份驻在鹿儿岛,直到战败吗?”刑警的表情,意味着已经是证据确凿。 “是的。所以,出之于战友的情谊,我任用了兵藤先生。” “不过,公司里可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并没有公开宣扬的必要吧?这不过是兵藤与我个人之间的事嘛!” “的确如此,不过,你和死去的人之间有一段唯独你才清楚的老关系,这个情况,我们当然不会忽视。兵藤先生的周围,除你而外,再也找不出其他隐蔽的人事关系。” “只根据这些,就怀疑我吗?” “不仅这些,请您过目。” 年长的刑警对年轻的刑警递了个眼色,年轻的刑警用架架哄哄的姿势从衣袋里掏出个纸包。年长刑警接过来,在大崎面前小心地将纸包打开。纸包里有一只蜜蜂的尸体。 “这,这是什么?” 刑警对双目怒张的大崎说道: “您看见了吧?这是蜜蜂。这种蜜蜂,学名叫作阿比斯.莫尼亥拉。它飞进了您的汽车。这意思……您懂了吧?就是说,您的汽车去过蜜蜂死亡前飞翔过的地方。 大崎想起是在紫云英田地里给兵藤喝了加药果汁的。那时确实有回不去窝的蜜蜂在飞翔。 “老实说,这种蜜蜂很不寻常。在烧津市郊区有一处县立养蜂研究所。它就是那里试验用的蜜蜂。虽然叫海水泡掉了一些,但是还能看得出,它的腹部有薄薄的一层颜色吧?这是研究所为了试验蜜蜂的活动范围和归巢能力,淡淡地喷了一层漆,作为记号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大崎虽然还不十分清楚,但他已经不能容忍堕于确已挖好了的陷阱。他不禁高声大叫起来。 “现在对您解释一下。” 年长的刑警又一次对年轻刑警点头示意。年轻刑警从另一个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了年长刑警。其中包着不同种类的蜜蜂和苍蝇的尸体。 “这只蜜蜂,请教过专家,属于‘家蜂’一类。蝇子是司空见惯的家蝇。家蜂最喜欢的是蜜蜂。请您仔细瞧瞧这家蜂和家蝇。家蜂把家蝇的颚骨用针刺进去了吧?与此相同,家蜂见了蜜蜂也是用针刺进下颚,进行麻醉。” “关于蝇子的说教算了吧l我问你,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哟!这只家蜂和家蝇都是在您的汽车里发现的。不用说,搜查令都已齐备。为了不被诬为捏造,我们还特请了在场的见证者。” “什么?” “家蝇也绕着花飞。这只家蝇是在烧津蜜蜂研究所附近的花田里飞翔中被家蜂刺杀的。一句话,这标志着您的汽车到过那个地方。” “哈哈……少说蠢话!甚么家蜂呀,家蝇呀,在日本国到处都有。怎么能断定只在烧津市才有?” “可以断定。一般的家蜂并不刺杀家蝇。但是这种家蜂却能够刺杀。为什么,您清楚么?” “我怎么能知道那些事呢?” “请您仔细看看这个家蝇,腹部微微有点色彩吧?这和烧津研究所给蜜蜂打印的记号是同样成份的染料哇!” 大崎脑海里霹雳一声响,象吃了重重的一击。他直感地料到这便是决定性的材料。但是还没有真正理解其中的奥妙。 “这只家蝇,偶然的机会混进了实验蜜蜂群里。那时家蝇身上沾染了蜜蜂的气味和标记的印色。因此,家蜂才误把家蝇当成蜜蜂刺杀了。研究所放出染色蜂子是五月十一日,恰恰是兵藤先生被害的那一天。它们活动的范围充其量不过一两千米。家蜂和家蝇就更近些。但是,你却说你那一天去过的方向恰恰与此相反的郡山地区。那么,这只家蜂和家蝇怎么飞进了您的汽车呢? ” 大崎一面听着刑警的话,一面回忆起死去的战友和女学生们一同合唱的所在地——大隅平岛的山岗。那里也有蜜蜂为了采蜜,奔忙在花丛之中。 初夏的晴空,朗朗耀眼。装点大地的紫云英和油菜花一片一片的。晚开的樱花、木莲、连翘等等,盛开在田埂上或农家的院庭。特攻队员们仰望着晴空和鲜花.在不停地歌唱。 他们即将告别的地方,景色实在太美了。他们也太年轻了。不满二十岁的占半数以上。国家逼迫他们眼看着如此锦绣山河便将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办法能够逃出这样的命令。 大崎忽然想到:那只错杀了苍蝇的家蜂,不正象征着妄杀山岗的兵藤么? 三十余年的星霜,都展现在眼前的一瞬,大崎如今也要奔他的战友随后赶去了。他仿佛又在作一次毫无生望的特攻出击。 “有话到警察署去慢慢地讲吧!” 刑警将手按在他的肩头时,他仿佛听到了年轻人们合唱的歌声:我们是同年的樱花,一同开放在航空队的泥沙;我知道花开意味著花要落,让我纷纷地落吧!为了国家。 于纯厚译 横沟正史 神秘的五角银币   驹井不二雄的叔叔驹井启吉,是一位小说家,是个所谓“放浪形骸之外”的人。他36岁了,还没成家,和小侄子不二雄同住。   一天,杂志社的人到启吉叔这儿来约稿子,出个题目叫《我的保护神》,保护神也叫福神。   启吉叔说:“我的保护神吗?我的保护神就是这个玩艺儿。”   说着就请杂志编辑看一个东西,原来桌子上放着一枚五角钱的银币。现在市面上早已见不到这种银币了。它从明治年间一直通用到战争中期。   就是五角银币也品种不一,越来越缩小。而启吉叔的“保护神”是大正三年出的,直径足有三个厘米。   杂志社编辑觉着很稀奇。   “这就是您的保护神?这里面一定有不少蹊跷的事儿吧?”   他这一问,启吉叔噗嗤地笑了。   “不错,这里头的事,可真神秘莫测哩,你听着,是这样的。”   他讲了下面一个故事。下文里的“我”,就是启吉叔自己。   那是昭和十六年末到十七年春的事儿。一个寒冷的夜晚,我有点闲事到新宿街里走一趟。不知道你还记得不?那年头新宿街一到晚上,相面的、算卦的,摆成一大排。   那天晚上看到一个看手相的,为了好奇,我也凑上前去。什么相手、相面,我原本讨厌极了。可是偏偏那时却想凑个趣儿,于是,我按相士的吩咐摘下手套,伸出左手。相士吃惊地望着我的脸,端详了好半天。   我明白相士为什么吃惊,因为我左手小拇指少了半截,那是战争开始不久,我在上海负的伤。相士的吃惊,当时我没格外注意。后来我考虑过,他的吃惊是有深刻复杂的原因……   但是,那时我的尊容是这样:因为晚上很冷,大衣领子竖起来,口罩捂得满严实,我想相士不会看清我的面孔。他看着我的手纹路,叨咕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反正,他怎么说有他的自主权,听其自便吧。然后我给他一元票子做卦钱,相士给我找了余头,就是这个五角钱银币。   以后我想,当时相士的确怪模怪样,眼睛贼溜溜地四下扫视,他让我拾起银币,暗示“你快离开”!   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可也没往心里去,就从新宿车站坐上到立川去的电车回了家。那时,我就住在吉祥寺这间房子里。我觉着这个银币很蹊跷。我在电车里,就随便摆弄过那枚银角子,老觉着它分量轻。   这可真奇怪,我回家用天平秤秤看,果真分量不合乎法定重量。敲一敲,声音也不对味。我想会不会中间是空的?忽地又想起查查边缘上的道道儿,哪知一圈道道儿都错着牙,这越发引起我的好奇心。我翻过来掉过去摆弄它,你猜怎么样?   启吉叔说到这里,用手按这枚银角子,一下子银币的里儿和面儿分了家,在空凹的地方有个薄薄的小纸片。   杂志社编辑惊讶起来:“这好像是什么密码……,真是。”   启吉叔从银角子当中取出个小纸片。上面写着数字:   3.21.115.5.27.2   5.51.16.2.18.11.24.1   杂志社编辑眼睛瞪得溜圆。   “真的,这是密码。先生您能解开这套密码吗?”   “我还没弄通。我是小说家,可惜不是侦探小说家。”   “可是算命的为什么要把这玩艺儿交给您呢?”   “我想事情是这样……”   启吉叔笑眯眯地说:   “那个相士认错了人吧。弄错的原因是在我的左手小拇指上头。相士那天晚上约定把这枚银角子交给一个缺小拇指的人。我在那里伸出左手让他看,他又端详了我的脸。偏赶上一个大口罩捂得溜严,他瞅不清我的脸面,于是阴错阳差把银币递给了我。第二天晚上我特意上新宿又去看一看。可是那个相士却踪影不见了。现在我仍然保存着它。总会有一天用得上这个银角子,也用得上密码。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黑幕。日本有个说法,小偷拿了别人放在那儿忘拿走的东西,就要交好运……我也把这个银角子当福神一样珍藏起来。”   不二雄头一回听叔叔讲这件事,感到极大的兴趣,就和叔叔、杂志编辑一起,抠这套密码的底。可是,在猜右解,费了半天脑汁,依然没有半点收获。   请读者各位解一解这套密码,羞臊羞臊启吉叔、不二雄他们不好吗?解它可容易得很哩。   于是,启吉叔所说的故事除了密码的数字以外,被原样照登在那个月的杂志上。不料,却引起一桩惊人的案件。 奇怪的客人   那期杂志出来一个礼拜以后,一个美丽的姑娘到启吉叔这里来玩耍,她叫香山田纪子。   由纪子今年18岁。从前家里豪富,住在高轮一带,住的是有二十多个房间的豪华宅邪。战后渐渐穷了下来,把高轮的住宅卖掉了,最近才搬到不二雄家附近。   由纪子以前就是启吉叔小说的热心读者,最近又搬到邻近住,常常来玩耍。不二雄也很喜欢由纪子,她一来,他就跑前跑后。不二雄是小学六年级学生,哥儿一个,跟着由纪子,就像跟随姐姐似的。   每天由纪子来玩,不二雄也走进叔叔屋里来,同她谈些不着边际的闲语。启吉叔叔打量着由纪子的面孔,皱起眉头问:   “怎么啦?今天不舒服吗?还是妈妈病又重了?”   由纪子的父亲在战时死去,现母女俩在一起生活。母亲体弱多病,成天卧床不起,启吉和不二雄都知道。   启吉叔这一表示关心,倒惹得由纪子哭了。   “是,我……还得让您帮个忙。”   “有事求我?什么事,说吧!只要能办到,没有不行的。”   “是。”   由纪子沉吟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   “我想卖掉钢琴。可是我知道谁买呢?所以我求求先生……”   启吉叔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为什么要卖钢琴?你不是说过钢琴就是你的生命,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舍掉它吗?”   启吉叔这样一讲,由纪子更悲伤了。   “我这样想过,可是我妈妈闹病,处处都要花钱……妈妈病成那样,我还能那么逍遥自在地弹钢琴吗?”   由纪子好久以来就想当个音乐家。   “哼,就是这样,也不能着急卖钢琴呀……”   话还没及完,家里的佣人拿过来一张名片,上写“山田进,极光社记者”,这个杂志社他很熟悉,杂志名叫〈北极光〉。   “好,领他进来。”   旁边的由纪子有些坐不住了。   “有客人,那么我回家了。”   她站起来要走,启吉叔把她按住了。   “没啥关系,无非是约稿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走了,不二雄剩一个人闷得慌了,你还是多坐一会儿。”   说着极光社那个叫山田进的进了屋子。哦,忘了交待了,启吉叔的房间在二楼,屋子还是洋式的哩。   “初次见面,我是极光社的山田……”   启吉叔看此人有四十二三岁,脑袋已经秃了顶,相貌很凶,不像文化界的人。   原来山田进正像启吉叔所预料的那样,来约稿子。启吉叔说现在太忙了,稿子写不出来。他马上说:“啊,是吗?那就算了。”好像是个十分通情达理的人哩,不二雄在旁边也奇怪,从来没见过这样好对付的约稿人。   于是启吉叔也同山田进闲聊了几句,那人像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   “在最近的刊物上,读到了您的谈话,就是那个五角银币问题……可太有意思了。真有这回事,还是您编出来的?”   “实有其事,并非编造。您瞧,证据在这里,就是这个五角钱银币。”   启吉叔从桌上拿起五角银币给他看。   “啊,是吗?果然不错。我看一看好吗?”   “请,请。把面儿朝上,向右拧。你看这不打开了吗?”   “啊,诚然,做得可真精细巧妙。纸上是不是写着密码?”   山田进刚要打开那张纸片,启吉叔马上把银币收了起来。   “只有这个,不能打开看。这个密码谁也没让看过。能解开密码当然好,可是解开会给别人带来许多麻烦。”   “不错不错,您讲的有道理,那么我太冒昧了。”   山田进显出很抱歉的样子,猛然又像想起什么事情,没打招呼就走了。   走后,三个人面面相觑,不二雄很有气。   “叔叔,这家伙到底干什么来了?是不是专门来看银币的?”   启吉叔也笑了。   “或许是这样。极光社的人没有一个我不认识,这家伙可从来没见过。不二雄,你没留神吗?他摘下右手手套,左手手套可老没摘下来。那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白吗?”   启吉叔说完,像有了一大发现似地,笑了起来。 深夜发生的奇案   那天晚上。   不二雄半夜被一种很离奇的声音给惊醒了。   咔哒——咔哒——咔哒……   好像谁在房顶上走动。   小偷?   想到这里,不二雄的心房怦怦跳了起来,浑身直冒冷汗。不二雄从来一个人睡在门洞旁边的一间屋子里,隔壁就是启吉叔的房间。他父亲母亲都睡在走廊里头的大房间里。 不二雄在被窝里屏着气息, 细听屋外的动静。像是人踩房盖的声音,“的确有人打房上走呢。”不二雄的心跳加剧了。   不一会儿,房顶上声音平息了。这回格登、格登响起撬动什么东西的声音来——似乎有人在撬启吉叔房间的窗户,这间洋式房间没有防雨窗,光有玻璃窗,一撬就开。   这可不得!小偷进屋了!   不二雄鼓足勇气,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报告启吉叔。不二雄轻轻拉开门,想去走廊,忽然又退了回来。   在漆黑的楼梯口,站着一个人。   不二雄几乎要大声喊出来。不料楼梯下的那个人猫似地连脚步声都没有,向不二雄奔来,一只大手捂住了不二雄的嘴。   “嘘,别做声。”   他吃了一场虚惊,原来是启吉叔。   “啊,是叔叔,叔叔,叔叔,二楼上是谁……”   “嘘,别说话。我知道是谁。不二雄你在这待会儿,我上楼去看看…·”   “叔叔,我也去。”   “混蛋,你去危险!在这好生待着!”   “我去嘛,去嘛,去抓小偷嘛。”   怎么说不二雄也不听,叔叔终于批准了。   “好,可不许说话,一作声就糟了。”   两人悄悄地登上楼梯,小偷已经撬开窗户钻了进来。从房间门缝透出朦朦胧胧的一缕光束,那光束直晃动,大概是手电筒。   启吉叔和不二雄凑近房门前,悄悄向门缝里一望,有人,有人,确实有人用手在桌子上乱摸索。那人身穿洋服,打裹腿,戴鸭舌帽,帽遮儿压得低低的。黑色围巾一直围到鼻子以上。脸面一点也看不见,只有两只贼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小偷在桌面上摸了半天,忽然摸到一个东西。   “有了!”小偷抑制不住自己的高兴,喊了一声。抓起那个东西塞进了衣袋。   “小偷!”   启吉叔猛然大喊一声。小偷本来作贼心虚,一下子惊慌失措,把屋中东西懂得叮当乱响,夺窗而出,把房顶也踩得咯吱咯吱乱响。   启吉叔和不二雄立刻闯进房间,从窗户探出头来大喊:   “小偷,小偷!”   那个小偷越发手足失措,连滚带爬,从房顶掉了下去。   就在这时刻,从房檐下面跳出一个黑影,手里拿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猛地扑向那个小偷。   “啊”   一声可怕的惨叫。   那个小偷马上像被抽去了骨头似地一头栽倒在路旁。那个黑影猴子般地敏捷地搜了小偷的腰,取出一件东西,一溜烟似地消失在漆黑的夜巷里。启吉叔和不二雄从二楼窗口看到这场戏,没有作声。不二雄的父母听到响动惊慌起来,跑了过来,悄声问:   “启吉,怎么了?刚才什么响?”   “哥哥,进来小偷了,小偷……”   “啊,是小偷。不二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妈妈又担心又着急地把不二雄拉过去,不二雄趁势靠在妈妈身上。   “啊——妈妈,看,小偷就倒在那里。叔叔,叔叔,您看小偷不动弹了。小偷让方才那个家伙一下子就……”   不二雄的声音发颤了,启吉叔脸色也忽地变白了。   往楼下一看,小偷果真倒在道旁一动也不动。 一个老家伙来买大衣柜   小偷果真死了,让人从背后用利刃一下子杀死了。   这个小偷大家可以推想到就是昨天来访启吉叔的那个“极光社记者山田进”——那个面目凶恶的人。我们暂且把他撂一摆。   可是杀山田进的又是何许人呢?   “诚然,原来他昨天对您撒谎说是〈北极光〉的记者来访问过您,原来是为五角钱银币来的。嗯,这倒是一个离奇古怪的案子。”   等等力警长第二天闻讯赶来。他是警视厅有名的干将,听了启吉叔介绍的昨夜的案情, 并追溯到9年前启吉叔得到一枚神秘的银币,故事的来龙去脉,很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不错。那个卜卦的,把您和这个人弄混了,把银币错交给您了。”   “我想这不会错,您去验验他的手…··小拇指是不是缺半截?”   验一下死者山田进的左手,果真小拇指是半截的,和启吉叔一样。昨天他来访,始终没摘左手手套,就是为了遮盖这点残疾,不露马脚。   “由于卜卦者的错误,在银币上面当然给这个小子造成很大的损失,他这些年一定在寻找银币的下落。不料想在本月的杂志上读到您的谈话,于是就来找您探一探情况。那天夜里就盗取银币来了……但是那个银币的下落呢,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它扔在桌子上,没曾想竟让他偷走了。”   启吉叔直搔头发,等等力警长也直皱眉头。   “这小子干了蠢事,这人盗走银币,逃跑的时候,却有另一个人埋伏着等他,一下子把银币抢走了。”   “大概是这样。银币不在这人手里了,可见事情……”   “嗯,可是密码您记住没有?   “这个么……”   启吉叔又搔着头发说:   “无非是胡乱地列了些数字……我记不太清了。”   “哼!”   等等力警长越发不满意了,用鼻子哼了声。   可是不二雄更加焦急纳闷,启吉叔虽然表面上是个很随随便便的人,实际上是一个事事十分认真的人,丁是丁,卯是卯,决不会轻易让人把银币盗走,也决不会忘掉密码数字……   这些暂且不表。那天,等等力警长返回警视厅,死尸也由警视厅收去。过了三天,警长乐呵呵地来了。   “弄清楚了死者的身份,他不叫山田进,这完全是谎话。此人叫小宫三郎,是前科犯。有意思的是,他哥哥小宫让治是偷盗宝石的专家,外号叫绅士让治。此人总是绅士打扮,出入上流社会,专门盗取宝石。可是这个绅士在昭和十七年一月被捕了,在审讯过程中死在拘留所。值得注意的是,逮捕绅士让治的当时,他租一个卜卦者的房子住。卜卦者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天运堂春斋。”   启吉叔听了,连拍大腿。   “好哇,明白了!绅士让治被捕的时候,有话急于想告诉弟弟三郎,但是不能口述,只能写。写了又怕被别人知道,就写成密码藏在银币里,托天运堂转交小宫三郎。”   “是哟,是哟。我们那时也调查过天运堂,他一问三不知,只承认把房子租给了让治,他们是房东房户关系。所以,我们当时宽恕了他。原来他把您当成小宫三郎,错给了银币。关键是密码,究竟让治要告诉他兄弟什么话呢?说不定是告诉他宝石放在什么场所。”   不二雄在一旁听了,才从闷葫芦里钻出来。“果真是这么回事。若是启吉叔把密码数字忘掉,那可太糟糕了!”   等等力警长也因为密码不明,深感遗憾,这时由纪子也来了。   “先生,昨天我们家也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由纪子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   “你说可怕,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来个人好生古怪,问我家是不是有个漂亮的大衣柜,有的话能不能卖给他。这事情太离奇了,我顶了他一下,那个人缠了有一个钟头,太难缠了。临走的时候还说,明天他还来,让我好好考虑考虑。我一想到他明天还来,就害怕,害怕……”   由纪子吓得嘴唇哆噱,听了更觉惊骇的人却是启吉叔。   “什么?要买大衣柜?是个什么样的人?”   “年纪60岁左右。真讨厌死人,在我家两只眼到处寻觅,不够使的……这人太可怕了。”   启吉叔沉思了好久,突然问道:   “由纪子,是不是你们家8年前丢过宝石之类的东西?”   由纪子听了,吃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喘过这口气来。   “先生您怎么知道的呢?有这么回事。那是昭和十六年年底,那时我父亲光景还很好,一天晚上,招待一大群客人,举行茶会。在茶会上,我母亲胸前别着的钻石别针不翼而飞了。每个客人都有嫌疑,于是当场搜身,人人都搜完了,钻石别针也没找到。那上面嵌的钻石很大,品级最高,现在能值多少钱,还不知道。妈妈常说如果还有它……我们的日子还不至于这样困难。”   启吉叔听着由纪子的话,却越来越显得高兴。 光彩夺目的钻石别针   那天晚上9点, 在由纪子家茶室里,三男一女会了面,在一起低声交谈。一女就是由纪子自己,三男是启吉叔、不二雄、等等力警长。   等等力警长是接到启吉叔的电话后急忙赶来的。   “由纪子姑娘,你母亲……”   “妈妈吃过您拿来的药很见效,睡得很香。”   “那就好了。今天夜里出什么事还不知道,让你母亲务必安安稳稳睡觉。警长先生,手铐带来没有?”   “带来了。启吉先生,到底今天夜里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搞清楚。”   “不,一会儿就会明白的。由纪子姑娘,买大衣柜的那个人说要来,白天来了没有?”   “来了。我照先生告诉我的那样坚决回绝了他。他说让我看看立柜好不好?我说那也不行。他满脸凶相,就走了。”   启吉叔噗呼一声笑了。   “那就好了,万事一切顺利,给他戴上手铐可全靠警长先生您了。为了给小偷提供方便,把防雨窗摘下来一扇。”   大家听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圆圆的。只有警长的样子像有点不大相信。   “启吉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大衣柜,又什么给小偷提供方便,这样做了,难道小偷就会来吗?”   “等不多久,就真相大白了。一会儿把灯全闭上。由纪子,大衣柜在那个洋式房间吗?”   “是的。   “警长先生请您到洋式房间,关上灯,在那里守望。”   警长不消说了,就连不二雄也不知道启吉叔壶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灯全熄了,启吉叔、等等力警长、不二雄三个人悄悄走进了洋式房间。由纪子被分派护理妈妈。   洋式房间有20平方米,钢琴、大衣柜、写字台、椅子,摆得满满腾腾,连转身都难,但有利条件是到处可以隐蔽。不二雄藏在钢琴底下,启吉叔和等等力警长都各选适当地方埋伏起来。   过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在一片漆黑里等人这可真需要点好耐性哩,不二雄好像等了二百年似地不耐烦。茶室里的练锤钟打过10点、11点……还没有什么动静。不二雄想,这回可能启吉叔没算计对。   院子里,喀嚓地——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不二雄吓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出。咯噔,咯瞪,又响起撬窗户的声音。“来喽,来喽,还是启吉叔妙算如神。”   不一会玻璃窗开了,房门本来大敞着,冷风呼地吹进屋来。   不二雄的心怦怦直跳,身上出了冷汗。   ——这时只见一个黑人影滑行似地溜进房间。他先镇静了一会儿,察看周围的情况,然后取出手电筒,打开,把屋里转圈照了一番,不二雄险些让灯光扫射着,赶快趴在地板上。   少顷,手电筒的光束在大衣柜上停止下来。这个人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蹑手蹑脚地凑到大衣柜前,蹲了下去,把左边抽斗拉开。就在这时候,等等力警长从背影处跳出来,猫似地扑向那个汉子,那汉子扑通一声来了个四脚朝天,两个影子在地板上撕打了一会儿,启吉叔赶快拉开灯,那人已经被手铐铐住了。   “启吉先生,启吉先生!”   警长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擦着前额上的汗,说:   “这家伙是什么人?抱着啥目的溜进来的?”   启吉叔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人的脸面,然后笑呵呵地说:   “天运堂先生,多年不见了。你忘了我没有?我那回叫你错当成小宫三郎,你给我一枚五角银币。”   戴着手铐的人“啊”地一声瞪大了眼睛,瞅了半天,咬牙不语。警长听了也很吃惊。   “啊呀,这就是天运堂春斋大相士啊。”   “是。那么杀了小宫三郎的人也就是他。证据在他衣袋里,搜一搜,一定会搜出五角银币来。”   警长翻了天运堂的衣袋,果然翻出来个五角银币。   由纪子听到喧闹声,脸色吓得煞白,也连忙跑进来了。   “由纪子姑娘,快高兴吧!8年前被人偷的钻石还在你们家里。”   启吉叔说着就从口袋里取出~个东西,不二雄惊异起来,怎么又是一枚银角子?   “叔叔,叔叔,那个银币是怎么搞的?”   “不二雄,叔叔这个是真的,被人偷走的是假的,你寻思叔叔是糊里糊涂叫人把银币偷走的那号人吗?我特别给他们预备了一个假的。”   启吉叔把银币拧开,从里面取出密码。   “不二雄,好好记住。这个密码最容易解开。叔叔早就把它解开了。这是利用五十音的行和段。3、2前个数字是表示第三行,后一个数字表示第二段。不二雄,你把五十音写出来,由右向左数起一、二、三,作个记号,然后从第三行由上向下数一。二。查查看三行二段那是什么字?”   “三行就是甘行,才行二段是)字。”   “是,就是这么解。你把密码全给我解出来。”   不二雄感到极大兴趣,下了好大力气,把它解完。诸位读者,不妨也解解看。   “叔叔,解完了。可是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解的?”   “)了/车子//了L/、十号夕……”   “哈哈,就这样,当然闹不明白。密码数字,加点儿的是浊音,划圈儿的字要加上个圈儿,再由下向上倒念。”   不二雄照着这个规定办了,一念:   “久、卡/、匕了//号车/了)——钻石在钢琴的右腿——那么说宝石是在钢琴右腿里藏着啦。”   不二雄高兴得大叫起来。不二雄蹲到钢琴右腿旁边,用手摸上面雕刻的花儿,忽然有一处的花瓣动弹了,用手一抠,木块脱落了。从里面取出来一个小物件,正是嵌着钻石的别针,光彩夺目,世上罕见。由纪子看了,真是感慨万千,竟哭泣起来。   原来小宫让治偷到别针之后因为怕搜身,就把它藏进钢琴里,准备以后再盗出来。因为知道自己要被捕,写出密码告诉弟弟钻石现在什么地方,让他去盗取。可是它竟错交到启吉叔的手里了。   启吉叔当年很快就把密码解出来了,可是光知道钻石藏在钢琴里,可到底是藏在谁家的钢琴里呢? 弄不清这点,还是无济于事的。此后经过8个年头,最近,偏偏遇上杂志社的人来约稿,题名叫(我的保护神),说话间隙就把多年的悬案谈了出来。当时也料想到或许有当事人读了,以后会找上门来。正在等候,来了个小宫三郎。启吉叔从他的表情举动上看,知道这天晚上一准来偷,就故意把伪制品放在桌子上。   “可是,叔叔那假的密码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钻石在大衣柜右边抽斗后板的夹缝里……我当时推想有钢琴的人家一定也有大衣柜就诌上几句。 由纪子,人间是广阔的,又是狭小的,8年来我寻找的钢琴原来就近在眼前。”   “先生,我可多谢您了。”   由纪子打心里感激,恭恭敬敬地道了谢。 水上勉 白色的铁索 水上勉,日本当代著名小说家,1901年生于福井县农村一个穷木匠的家。八岁时被送到京都相国寺当了几年童僧。逃出寺院后半工半读,念完中学,后又肄业于立命馆大学。他从事过送报、卖药、编辑等三十几种职业,熟悉日本下层社会的生活,在作品中反映了日本农村的凋敝以及劳动人民的贫困生活。他写过一些社会派的推理小说,如《雾和影》(1959)《饥饿的海峡》(1962)等,均反映了在尔虞我诈的社会里被迫走上犯罪道路的人们的内心世界,让读者自己去思索,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这样。 水上勉有不少作品以他的家乡为背景,颇富于地方色彩。在他的笔下,妇女的命运尤其悲惨。短篇小说《西阵之堞>(1962,有中译本)中的阿蝶,《越前竹偶》(1963,有中译本)中的玉枝等,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后含冤而死的。由于他小时的特殊经历,他还写了一些以僧侣为题材的作品,如长篇小说<雁寺》(1960)《火烧金阁寺》(1978),揭露了僧侣生活的糜烂。作者善于安排故事情节,层次分明,笔触苍劲有力。水上 勉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常任理事,曾多次访华。他的特写集《虎丘灵岩寺》(1979)洋溢着对我国人民的深厚感情。 本篇译自《妇人公论》1963年4月号, 是作者的连载短篇推理小说《花的基标》中的第四篇, 茂山典子接到姐姐美子让她到横滨去玩上两三天的信,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典子从中学毕业以后,一直和父母一起住在北九州的饭冢镇,从没出去工作过。姐姐美子虽说常常回饭冢来,但是一年里也只不过回来两三次。她只说是在横滨一家与外国人有关系的公司里工作,并不详谈,父母都觉得不大放心。可是,美子服务的那家公司好象是营业兴隆,薪金很优厚,她每次回饭冢都给家里留下两三万元。典子的父亲在饭冢从事修理钢琴的工作。 饭冢镇是个煤矿区,战后虽然曾繁荣过一阵子,但现在几乎萧条得死气沉沉的。由于根据道奇路线实行财政紧缩,严重的不景气逼近矿区。以前和煤矿有关的有钱人家都有一架钢琴,因而修理活儿应接不暇。可是现在,不到八幡、福冈去,父亲就找不到活儿干了。 眼看着收入越来越少。典子也看得很清楚。每当她听到父母谈起姐姐在四年前去横滨学习打字,后在公司里工作,收入很多等等,也感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可是,典子仍然留在家里帮着操持家务。她虽然羡慕姐姐那样阔气的生活,但是总觉有些担心。老人们的心里也怀有这样的不安。 尽管说是在外国人的公司里工作,是不是和一些可怕的人在一起呢?“你到美子住的公寓去,可要仔细地看看啊。明白我的意思吗?”母亲富子絮絮叨叨地嘱咐典子。 典子只带了一只旅行用的皮箱,在四月一日早晨离开了饭冢。 典子长期待在家里,总也没有出过门。她从火车窗口望着耸立在寂静的矿区住宅上端的一列秃山,心想这儿简直变成荒凉黑暗的城市了。同时,她又幻想着那还没有见过的横滨的码头。与其说怀着就要会见姐姐的兴奋心情,不如说独自一个人旅行的舒畅和快乐一起涌上了十九岁的典子的心头。 到小仓后,又换乘干线火车。典子在四月二日星期天的午后六点钟到达横滨。 正如约好的那样,姐姐美子在车站等候她呢。 美子穿着浅绿色的对襟毛衣和黑色的贴身裙子,提着买东西的篮子站在月台上。一看见姐姐那种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成年人的样儿,典子含着眼泪,象要扑上前去似的,喊了声“姐姐”,跑了过去。 “累了吧,快家去吧。”美子说。 在站前雇了一辆出租汽车,美子把典子带到靠近外国人公墓的高岗儿上的一所白瓷砖墙公寓里。 “爸爸、妈妈都好吧?” “还是那样。” “你来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说吗?” “说叫我仔细看一看呢。仔细看看姐姐的生活,叫我回去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妈哭了,她老是好担心……” 美子噗哧地笑了一声,耸了一耸肩膀,亲昵地听着典子的家乡语调。典子这时走近公寓的门前,抬头望着这座三层楼的漂亮房子,两眼流露出惊叹的神色。 “你住着这么漂亮的房子呀!” 妹妹怯生生地跟在姐姐后面上了楼。 房间在三楼的角儿上。一连两间,一间是厨房兼餐室,这是典子以前在妇女杂志图片上看过的象幻境一样的文明的住宅。式样新奇的萤光灯亮得晃眼。 “嗳呀,真漂亮!这儿太好啦!” 妹妹一进屋子,就天真地乱跳起来。看着那样天真的典子,姐姐心里是那么高兴。坐下之后,美子就说道: “说实在的,这次叫你来,并不是为别的事。我想叫你把钱给带回家去。还有,我的旧东西虽然拿不出手,但我想把乱七八糟的西装什么的都给你。本来想寄回去的,可是一想还是顺便叫你来一趟的好。所以才去信叫你来的。” 话说完之后美子就来到厨房,把咖啡壶放在炉子上。 套着红布套儿的三面相连的穿衣镜、小圆椅子、洋服柜子,还有电气冰箱。这都是豪华的家具。典子对于姐姐自从说到东京去,离开家还不到四年时间,居然置下了这么多的家具,在感到惊奇的同时,不由地又觉得似乎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地方。 “公司在哪儿?” “看,就是那儿。”姐姐靠着窗户,面对映入眼帘的横滨全市辽阔的景致,用手指着坡道附近的一个角落——看得见那儿有一所四层白色大楼的地方。“就在那附近。我是走着去上班的。” “哟!”妹妹又惊得睁圆了眼睛。 典子从前看的那些阴暗的秃山、象被煤末儿弄脏了的饭冢镇已经看腻了,现在从高岗上文明的公寓看到的那些白壁大厦的行列,使她格外高兴。 “呀,船!” “是的,那是外国船。” “海水好白呀!” “是的,太阳一照,横滨的海面总是亮得发白,不象九州那样总漂着煤矿流出来的脏水。”姐姐摆着咖啡碟子说道,“你能住上两三天也好。我虽然去上班,随你便去看电影也行,看戏也行。” 典子高兴极了,心想自己有个这么好的姐姐。美子比她大四岁。是的,回想四年前,那是姐姐十九岁的那一年。姐姐也是只穿一件毛衣,披着夹大衣,离开了饭冢,后来到了横滨,那正是典子现在的年龄。典子还记得给姐姐送行那天的情景。 “姐姐出息得太快了。不象我,你是一个脆快人,所以才有今天。”典子说。 的确,典子的性格是稳重的,可是姐姐比较刚强一些,不能不说是个有志气的入。 “妈该多么高兴呀……”典子是一会儿望望窗外的光景,一会儿瞧瞧房间里的家具这样说的。 “都替你担着心呢。就是说,姐姐一个人过着这样优裕的生活,妈妈他们说连做梦也没想到...“ “一个人?” 姐姐突然耸了耸肩膀,斜眼瞥了妹妹一眼。 “那是自然的。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嘛……”说了这样奇妙的话之后,就露出同妹妹一样的虎牙哈哈地笑起来了。 美子长得比典子漂亮。高鼻梁,小嘴儿。这是象妈妈的地方。眼角有点儿高,似乎向上吊着,但这也正是男人所喜欢的。在饭冢的时候,美子就被一些小伙子追逐着。这些事,典子都知道。 典子认为,谁都喜欢姐姐,总是怀着一种类似嫉妒的感情。 “姐姐,你那么打扮,太美了。”典子说。 “算了,算了。给你的东西早就定规好啦,怎样奉承我,也不能再添了……” 茂山美子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妹妹典子的,她从壁橱里拿出箱子来,把四年来穿旧了的毛衣、罩衫、裙子和夏天穿的连衣裙等等,大约有十二、三件都摆在席子上。 “我有些瘦了,从前的衣服都肥大得穿不得了。都送给你吧。” 典子很象姐姐的略微向上吊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兴高采烈地注视着那些衣裳。净是一些姐姐拿工资买的,按照季节高高兴兴穿换过的东西。到底是在大城市穿过的东西,但也有带回饭冢去似乎还能当新衣服穿的连衣裙。毛农既有紧领式的也有挖领式的,典子站在穿衣镜前一件一件地摆在胸前仔细欣赏它们的彩色。 “要你这么多的东西,这好吗?会不会把姐姐给弄光了?” “姐姐还能挣钱做新的呀!” 典子对姐姐这样疼爱自己十分高兴。姐姐特意把自己叫到横滨来,让自己带回许多东西去,她感到在姐姐这样的心情里,蕴藏着跟冷冷清清的家里的父母有一脉相通的疼爱,她站在穿衣镜前,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高兴得流泪了。” “傻瓜!” 姐姐说着,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封套儿。典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里面有五万元。我领了奖金,还有一点富余。你把这笔钱带给爸爸吧。” “……” 典子一接过装着五万元的封套儿,心里又呼呼地跳起来。 “可是,姐姐,你不困难吗?’’ “没什么困难的。因为这是富余的钱。我送给爸爸还不成吗!" 典子把钱放在皮箱的紧底下。 “好,明天姐姐就上班了。东西和钱都交给你了,你的事情算办完了。但是你可以住上两三天。明早你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吧。” “谢谢!” 从家里出来时,本来说好要待两三天的,所以典子也打算遵照姐姐的话舒舒服服地待上几天。姐姐当天晚上带着典子出去,在繁华大街角儿上一家时髦的西餐馆里吃了晚饭。 横滨大街上有很多外国人。这里有占领军的士兵,有典子这样乡下人没有见过的、穿西装的蓝眼睛的绅士,年轻的金色头发的妇女迈着潇洒的步伐。说到外国人,在美子住的公寓附近的高地上,有一些围着白色栅栏的半圆椎形的住宅,还有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喜好的由草坪围起来、象盒子一样的四方形住宅。草坪上千篇一律地伸出一座阳台,在阳台上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洗过的东西。典子心想,既然姐姐在职的公司里有外国人,那么一定也会有从这些住宅里去上班的外国人。 吃过了饭,在回到高岗上去的路上,典子一面走一面问道: “姐姐的公司里有许多外国人吧?” “嗯!” 姐姐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儿不大自然。 “资本家是外国人。是美国人在日本开的公司。” “姐姐在那里干什么?” “打字呗。搞英文打字……也做类似秘书那样的工作。”美子说。 “噢!”典子赞美似地嘟囔了一声。听说姐姐是学打字来着,原来是学英文打字呢。 姐儿俩在晚九点半前后回到公寓里。白色楼房的窗子上都挂着漂亮的窗帘。每个窗户都透出闪亮的灯光。也有的开着窗户,看得见房间里的家具摆设。窗帘被温暖的春风刮出窗外,象风幡似的在窗外飘荡。 典子回到房间后,眺望了一会儿横滨城的霓虹灯闪耀的天空和远处海上的渔火,逐渐感到坐火车的困倦,躺到美子给她铺好了的被褥上。 美子正坐在镜台前细心地化晚妆。妹妹睡眼惺忪地望着姐姐完全都市化了的化妆方式,不大工夫就睡着了。 那是过了十一点钟的时候。有轻轻叩门的声音,典子刚睡着,没有听见。 美子急忙跳起来,在睡衣外披上了大褂儿,瞧了瞧典子就向房门走去;她吃了一惊似的脸色苍白,叩门声还继续在轻轻地响着。 美子在拧门把儿,这个响声却惊醒了睡在卧房里的典子。她听得到有悄悄讲话的声音。典子朝房门那儿望了望。姐姐挡着门缝儿站着,在同什么人说话。门半开着,一半儿开到甬道里。她背着手攥着门把儿,用身子挡着门,不让人看见屋子里。 “是谁呢?” 典子悄悄起来,侧耳静听。是男人的声音。声音嘶哑,象是四-岁左右的人。 “真糟!”这是男人说的。 这时候,姐姐砰地把门关上,走出去了。讲话的声音逐渐远了,是在继续商量着什么。 “嗯,好的。”这是姐姐的声音。 典予觉得有点儿担心。一看表,快十二点了。这样深更半夜有男人来找。姐姐还是和男人有来往呢。但是,听话音好象不是年轻人……。典子一面侧耳静听,一面想。以后只听见姐姐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再没听见男人吱声。不一会儿,好象男人要走。只听咯噔咯噔的皮鞋声越走越远了。 美子锁上了门,回到卧室,她望着典子,眼睛发直。 “你起来啦?” “嗯!”典子揉了揉眼睛说:“谁?有人来了吧?” “是公司的人来托我办事的。没关系,明天必须到一个地方去一趟。姐姐象自言自语似地说:“没关系。明天你去看电影吧。顺便把你带去好了。你先跟我到办事的地方去一下。” 典子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躺下了。姐姐象在吸烟。也象在考虑什么事情。三分钟后典子就睡着了。 第二天,美子又说了一遍:她今天可以在十一点钟去上班,在上班前,必须去一个地方。要典子也跟她到那儿去一趟。 典子以为姐姐是因为昨天夜里的访问者的缘故,才稍微变动了一下平常的工作时间;姐姐要在去过要去的地方之后,再到公司去上班。 “好的。那是什么地方?” “离这里远一些,是横须贺的美军司令都。” “哟!” 典子一听说是司令部,感到有点儿打怵。 那是住满了外国兵的地方。姐姐也许是为了公司的事,到那里去送什么或者取什么吧。 “在我办完事情以前,你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吧。” 典子微微点了点头,跟着姐姐从家里出来。 姐姐和昨天的打扮不同,穿一身灰色的漂亮西装,戴着白手套。匀称的两腿套着略闪黑光的长袜。黑高跟鞋也很称脚。 典子跟这样装扮起来的姐姐一块儿走,觉得有点儿害羞。但也感到高兴。 下了山岗,走到大街上,姐姐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先上车了,然后用英语对司机说明了去处。大概是说上司令部去吧。 典子从车窗里观望着在车旁掠过的横滨街道。华丽的市街弥漫着尘埃。跟昨天夜晚散步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显得肮脏多了。 不一会儿,汽车开到左边看见海面靠近海岸的路上。海里波浪很大,在冲击岸壁,一再掀起白色的浪花。海面上停着三只大船。靠近岸边的海水脏得变成棕色,象漂着一层污油似的,闪闪发光。典子心想,这海水的颜色,昨天从公寓的窗户里遥望的时候,亮得那样发白的呀。 不大工夫就到了横须贺。汽车从火车站前面一直开过去,转眼间驶到靠右边一所有大门的地方。看得见在山岗上由树林围起来的司令部的房子。从大门走到那里似乎有相当的距离。有五、六个外国兵排着队走着。在路旁下了汽车,美子说就是这里,她站在司令部大门前的石板路上,稍稍思索了片刻。 门前挂着这样一块写着外国字的牌子: U S F L E E T A C TIVIT IE S 牌子下面排列着四个象警察派出所的小木板房,那是分成车道和人行道的出入口。由卫兵进行严格的检查。戴着白钢盔的士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枪,一动不动地站在写着EXIT ONLY的门岗窗口。看着很威严,典子有点儿害怕。 典子一面看着那些一个个受到检查后陆续出来的外国兵,道:“这就是姐姐要去的地方吗?” “是啊,你稍微等一下吧。”让典子等在那里,她咯噔咯噔地迈开穿高跟鞋的步伐,向有卫兵的房子那边走去。 典子看着姐姐的后影,不一会儿美子就走进有卫兵的房子里去了。从那边白色的道路上有一个外国人走下来。是穿着西服的外国人,因为是假日,看来也象是出去游玩的军人。但是,这个外国人一走进去,就象在和美子谈着什么似的。 典子等了好一会儿。在石板道的侧面,有象典子肩头那样高的一道花岗石的围墙。围墙上有一条白色铁索的栅栏。铁索也许是军舰上用过的吧,有些地方生了锈,满都涂上白油漆。铁索里边是花坛。沿着铁索栽了不少有好几层象尖刺儿似的大叶子的龙舌兰。对典子说来,这是很少见的景象。虽然这是住着外国军队的司令部的大门,倒使人想到这是哪个幽静的公园的一个角落。这个栽着尖刺儿叶子的龙舌兰的栅栏,又似乎在拒绝从旁边走过的日本人。白色铁索好象被绿色的兰叶淹没,渐渐看不见了。 待了一会儿,美子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地跑出来。 “你等急了吧!” “……” 典子没有吱声,也许是忘了关上手提包的卡子吧,只听“喀”地响了一下,美子回头望了望卫兵。那个外国人又走回白色的道路上。他很象司令部里的人。当那个六尺来高的男人低着头、无精打采慢慢走去的影子在树林中消失时,美子象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好,走吧!事儿办完啦!” 典子又坐上了美子叫来的汽车. “到横滨!”美子急躁地说。 “姐姐现在上公司去吗?” “嗯,是的。”姐姐说着,拿出纸烟,用打火机点着,象在努力镇定内心的跳动似的,大口大日地吐着烟。 汽车一开进横滨,姐姐让典子在有电影院的街道下了车。 “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给你这个做零用。” 姐姐把两张一千元的票子塞在典子手里。她接着嘱咐说: “是那个高岗儿上的公寓啊,记住了吗?回去可别走错方向啊。” 妹妹望着姐姐的车子吐着白烟跑得没影儿了,才走进一家挂着“德克萨斯的流浪者”招牌的大电影院里。那时是十一点半钟,影院里观众不多。典子手里攥着钱票子就看起开演的电影来了. “去过啦。” 茂山美子在不大工夫之后叫车子在自己的公寓前面停下来,赶紧上了楼,一进屋子就急忙带喘地这样说。在卧室的窗边,一个男人正在吸着烟。他也许有三十八、九岁,脸色苍白,身穿法兰绒西装,盘着腿坐着,塌鼻子的面孔。他斜眼瞅了美子一眼就傲慢地问道: “你妹妹怎的了?” “叫她看电影去了。” “哪儿? ” “横滨呗。” “你不会把你妹妹也带到横须贺去吗。” 他眯缝着眼,斜眼看人,使人感到下流。浅黑的面孔丑恶地皱起,他掐灭了纸烟,说: “带她去干什么?” “带是带去了。你看,你不是说让她到这儿来吗!况且,她是个乡下孩子,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该不会叫约翰逊看见了你妹妹吧。”男人用怀疑的眼神问道。 “说不定他看见了妹妹。但是我叫妹妹在白色铁索那个地方等着的,也许没有看见。” “如果让约翰逊看见,那可糟了!” “为什么?” 茂山美子苍白的脸颤动了一下。 “起初说你是个没有任何亲属的女人。如果他知道你有那么个妹妹,我要挨一顿臭骂的。” “可是,没有法子啊。因为你说要去大阪一个星期左右,所以才在你出门的当儿把她叫来的呀。想不到,突然又变了,你那么深更半夜地来了。连我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怎样对妹妹解释才好。我对她说我是在公司里工作的。” 那男人哼着鼻子笑了笑。 “无论如何让她走吧。” “好吧。” 茂山美子驯顺地回答着,从手提包里取出装在白信封里的东西交给了那个男人。男人接过去,赶紧拆开,露出来两张用打字机打的纸片。又用钢笔添注了些什么。透过纸还看得见字,是洋信纸。男人看着看着脸色就突然苍白起来。 “哼!” 那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可不能这样待下去了。你,无论怎样也要立刻叫你妹妹回去!” 男人吼叫似地说。 “让她回去,我是打算叫她明天走的呀。” “今天晚上就走。听懂了吗?”男人命令地说。皱起脸来大声咋了一下舌头。他迈开大步,穿过屋子出了房门,又回头叮嘱了一句: “晓得了吗?今天晚上一定要她走。” 那男人吩咐完就开门走了。茂山美子在空洞洞的房间里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大声地叹了一口气。美子的眼睛好象害怕什么似的,直盯着天花板望了一会儿;但好象立即拿定了主意,打开了壁橱,把预备给典子的还没有包好的东西急急忙忙捆扎起来。她眼睛有些充血。根据男人的命令,不得不赶快叫妹妹回煤矿镇。她脸上流露着这件事引起的哀伤。 茂山美子并不是象对典子所说的那样,在公司里做着什么工作。是为了让家里放心,才编造了那一套假话的。美子现在是一个叫早乙女诚一的人的外室。早乙女诚一就是方才来到这个房间里,象生了气似地走出去的那个塌鼻子男人。他是干什么的,美子也不清楚。她在国际打字学校学打字的时候,偶然同他认识的。 早乙女自称在横滨和东京开着两家不大的公司。说是制造卖给西洋人的衣料什么的。但是,实际上美子既没有看见过早乙女拿过这样的东西,她也没去过那家公司。对美子来说,他似乎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美子现在也后悔,为什么把贞操献给这样一个人。可是,每个月从早乙女那里拿到的钱在五万元以上。这个公寓的房间也好,家具也好,都是早乙女出钱买的。因为金钱的关系,已经成了不能一刀两断的局面。美子所以给饭冢的父母和妹妹寄钱去,也可以说是想用这样的做法来弥补一下过着当姨太太生活的耻辱吧。 早乙女吩咐美子每月到向外国兵出售商品而出入司令部的一个叫约翰逊的人那里去几次,取白色的信封。信封里装的什么,美子虽然不清楚,但据早乙女说,是装着出售衣料的合同。早乙女自己并不直接到约翰逊那里去取这种合同,而叫美子去取。 约翰逊经常在龙舌兰叶子繁茂的司令部大门旁的卫兵室同美子会面。她总按照早乙女指定的时间不早不晚来到那里。美子弄不清他是否经常在司令部里。他常常面带微笑,把白色的信封交给她。 美子最初在这个地方干这样事情,觉得很难为情。所以难为情,是因为凡是去过两三次的人都会知道,在司令部的前面常有一些一看就知道是野妓的皮肤粗糙的女人。她们躲在龙舌兰的叶子后面,等侯着对面卫兵室出来的士兵。那些女人有的紧拉着士兵的胳臂,兴高采烈地走向镇上去;也有的哭肿了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那走进树林子去的营房里去的士兵。 美子明白那些女人为什么又哭又笑地到这司令部前有白色铁索的地方来。但是,美子心想自己并没有卖身于外国人;她是委身于早乙女这个日本人而听他指挥的。她想到自己是为了做买卖而上这里来的,就觉得自己比那些女人多少有些优越。 约翰逊是个不爱说话的绅士,经常脸色苍白,一对蓝眼睛象猫眼一样,闪闪发光;常常只叫上一声“美子小姐”,一句日本话也没讲过。只把白色的信封交给了美子,就算完事。好象那就是约翰逊的任务。 美子再把从约翰逊那里拿来的信封交给早乙女。地点有时是在公寓,有时是在街角,也有时是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美子以为,这是由于早乙女经营着两家公司太忙的缘故。实际的情况是,早乙女一拿到这个信封,就微微含笑,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时候也在美子的面前拆开看,合同上似乎有的写着数字,有的画着地图。但是美子从来没有看过它的内容。因为早乙女总是不让她看的。 早乙女有时夜里来,也有时早晨来实行他对美子的要求。这样的早晨,美子可以体验出那是早乙女并没有回到东京他妻子家里去的日子。 早乙女常有声称到关西一些地方出差、一星期左右不来横滨的日子。那种时候,美子闷得难过就去路大街,消磨时间。早乙女突然不来的时候,就感到很寂寞。美子为了金钱,这样过了二年半的时间。但是,她已经感到同早乙女之间好象结下了斩不断的关系。 这次早乙女要她叫妹妹赶快回九州去,她心里很生气。她想,他就是让典子在家里住上一半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但他既然说出无论如何叫她在今天夜里走,也就不能不让她走了。 早乙女说上大阪去一星期的,可是他突然取消旅行,又折回来了,这件事使她很不高兴。 典子从电影院回来,已经六点钟了。她说在两个电影院一共看了三个片子。天真的典子在一连看了这么多的电影之后,似乎脑子里给影片内容装得太满了,皱着眉头回来了。美子给典子做了饭吃,编了一套理由,说明让她坐晚车回去,已经是八点钟了。美子是这样说的: “姐姐今天上班去了,决定又要叫我到东京出差去。去东京,必须住在东京的公司宿舍里,因此这儿就没人了。对不起,今天晚上你回去好不好。东西已经给你预备好了。” 典子呆呆地望着姐姐。 但是姐姐的命令又不能不听。典子带着装有五万元的包儿、旅行用皮箱和包着十三、四件衣服和西装的包袱,离开这个高岗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她坐的是九点二十分从横滨开往鹿儿岛的那次列车。姐姐事前已经把车票给买好,这是一九五O年四月初三夜里的事。 十二点的时候,茂山美子被早乙女的叩门声唤醒。早乙女一进屋子就从后面搂住穿着睡衣的美子,贴了贴脸,这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美子有些不大耐烦。她想自己硬把妹妹给打发走了,他多少应该对自己表示一点体贴呀。男人的自私的态度触怒了她。早乙女下流地耸动着他那扁平的鼻子,把美子抱起推到卧室里,疯狂地吻了又吻。美子又生气了。过了十来分钟,早乙女说: “这回经你帮忙又成交了一笔大生意。谢谢你。约翰逊也表示感谢,你看,这个。” 早乙女从纸包儿里拿出了夹心巧克力的盒儿给她看,这是美子最喜欢的东西,她的脸色有些缓和了。 “是他给的吗?” “当然啰。” 早乙女自己走到厨房去,倒了一玻璃杯凉水喝了。 “你不吃一块吗?”他在洗菜槽那儿回头笑着说。 “我就吃!”美子好象责备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似地说道:“妹妹已经回去了。我把旧衣服送给她了。她真可怜。” “旧衣服!是西装吗?”早乙女急忙问。 “是的,不是有许多单衣服什么的都穿不得了吗。那些东西都给她了。看,壁橱里边象空了一大块似的。” 他咕嘟咕嘟地把杯子里的凉水喝下去,瞧了瞧美子,美子赶紧把视线躲开。 美子接着又对早乙女的后背说: “爸爸修理钢琴的工作,在那一带地方已经不行了。好象常到小仓、八幡去找活儿,光景没有从前那么好了。典子这孩子只读完女中。太可怜了。所以我才什么都给了她。” 早乙女没有吱声,不高兴的脸冲着窗户,没有叫美子看见。过了一会儿,转过脸来说道: “那些西服都是自己公司里做的,是往国外出口剩下来的。……你穿过了,你妹妹又带回九州去穿,可以说充分地利用了。你吃块巧克力吧!” 美子拿起玻璃纸包装的盒儿,哧哧地撕开,揭开美丽的盒盖儿。葫芦形的夹心巧克力排列在浅底儿盒子里。美子捏起来一块扔到嘴里。 茂山美子用舌头滚弄着这块甜球儿。用食牙嘎唧嘎唧地嚼着。她忽然觉着有什么怪昧儿冲鼻子。刹那之间,美子就两眼模糊了。她觉得发晕似的,只微微地呜一呜一呜……哼了几声,就倒在被子上。厨房里啪嚓地响了一声,是早乙女一吃惊把玻璃杯砸碎了。碎玻璃象冰碴儿似的,落在不锈钢的洗菜槽里。 望着晕倒了的美子:早乙女诚一的下颏抽搐了一下,脸上立刻露出感到一切很顺利的笑容。他马上打开壁橱,取出美子的衣服,给她脱下睡衣,又给她穿上了西装,累得汗津津的。茂山美子陷入沉睡,象死了似的,身子软瘫瘫的,任凭早乙女摆布。早乙女抱着穿好衣服的美子走到房门,把高跟鞋揣在衣袋里,赶紧下了楼梯。这时候是一点钟。靠近外国人公墓的这个住宅区已经没有行人了。只听哪儿有狗叫声。 外边停着一辆汽车。这是早乙女的黑色卧车。打开车门,早乙女让美子睡在座位上,从容地慢慢给她穿上了鞋。 他关好车门,走上驾驶室,踩动了加速器,以高速度驶下坡道。汽车在黑暗中消失。 在横滨的街道上,早乙女的汽车尽量选择没有行人的地方奔驰。一直向南,开到通往横须贺途中的海岸,早乙女开始放慢速度。 这一带的海就是今天白天茂山典子看着很脏、象浮着油泥似的那片海。没有波浪,在寂静的深夜里,海水脏得浆糊糊的,海面平静得象铺着板子似的。 早乙女估计好趁着没有车子开过来的时间,煞住了车。他从驾驶室下来,轻轻打开客座车门,把美子的身体拖出来。 美子的身体软瘫瘫的。她并没有死。因为吃了麻醉药,完全失去了知觉。 早乙女抱起美子走向岸边。他的眼神集中在浆糊糊的水面上。这时候,美子的身体象被服装店里弄倒的假人似的。嗖地被扔到水面上。只是扑通地发出一声巨响。泥浆似的海水漂着木片、垃圾等等。还没费一分钟的时间,就把这套灰服装给吞下去了。 发现茂山美子的尸体是在第二天午后两点钟,是前来测量护岸工程的市机关的职员发现的。他马上报告了警察,由横滨警署派人检验了尸体,说死者象是服了麻醉药之后投了海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一个警官把茂山美子的尸体拖到洋灰地上的时候,谈了这样一件事: “前些日子也是这样的,一个野妓投了海。她好象服了麻醉药,晃里晃荡地投了海。是横须贺的野妓,病很重……,一解剖,嗨!结核到了四期了。是个很瘦的女人,何苦要混到那般田地呢!” 第三天才弄清尸体的来历。是美子的邻居看了报觉得可疑,偷着瞧了瞧她的房间,才找到了头绪的。警察检查了美子的房间,可是这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子里,除了砸碎的玻璃杯子以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也没有被人骚扰过的任何痕迹。 “还是自杀的吧。”警官说。 邻居也只说是常常有男人来。 “一定是什么人包下来的妓女或者姨太太。”又一个警察说。 检查茶柜,警官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装在玻璃纸袋儿里的一块青绿色的石头片儿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真怪呀。” 倒出来拿到亮地方一看,在玻璃纸上印着饭冢名产“煤炭软糖”的字样。 “饭冢这个地方不是在九州吗?” “对,是个煤矿城镇。” “这大概是个从饭冢来的女人吧。一定是,在吃着故乡的软糖时就不想活下去了也未可知。真可怜!你知道吧,煤矿地方现在生活都不大好呢。” “从矿区出来了。当上了什么人的姨太太。结果是厌世而死。对不对?……” 无论打听邻居也好,详细检查房间也好,怎样也找不到死者的男人的线索,简直无从联系。 由横滨警察署向茂山美子原籍发出的照会,是四月六日寄到的。这个消息当天就通知了茂山丰太郎。 茂山典子又陪伴着母亲坐上了火车。这次旅行可没有上次那样愉快。这回是去领姐姐的尸体的。 实际上,典子很难相信姐姐的死。她在不几天以前刚回到饭冢,把姐姐住着公寓的情况、姐姐富丽堂皇的生活方式,等等,对父母讲了还没有多久呢。突然自杀……一点也没有那样的苗头啊。但是,警察署的通知只是简单写着自杀了,来领尸体吧。 不管怎样,必须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姐姐。母女俩在四月七日午前到达横滨,从车站直接去警察署,在有关人员陪同下,到警察医院的太平间看了看放在那里的身穿西装、满身泥土的溺尸。果然是美子。美子微微睁着细长的眼睛,仰卧在那里,好象是在安睡。虽然她白皙的皮肤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但死相还有一种安详的神情,妈妈和妹妹看了都为之黯然变色。 典子扑在美子的身上哭个不休,警察在后面说道: “我们在茶柜里找到了一块‘煤炭软糖’。真可怜!她是一个人来到这儿的吧。” “是的。”妈妈抬起哭肿了的眼睛回答。 “是她一个人。已经四年了。在外国人开的公司里工作的。是个性情很好的孩子,每个月给家里寄回不少钱去。” 警官点点头,眼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另外的事情。 “寄回不少钱去,大约有多少呢? ” “每月定规寄的数目并不多,但在领奖金的时候,总要寄回两三万元。最近,这个孩子来的时候,还让她带回五万元呢。那‘煤炭软糖’的确是她妹妹从家乡带来的。” 警官听着在点头。他心里盘算着的是,如果她是个野妓或者姨太太的话,尽这一点点孝心还是办得到的。 “好吧,那末先把尸体运到庙里去焚化吧。” 警官把茂山美子的尸体装在区公所派来的汽车上,送到火 葬场。茂山美子化成了她住了四年的横滨上空的一缕青烟。 茂山典子和妈妈抱着骨灰回到饭冢镇,把美子葬在本家的茔地里。茔地在面对着秃山的小岗儿的上边。典子在姐姐的墓前合掌默祷的时候,忽然联想到同姐姐两个人一起去过的横须贺,那里的美军司令部门前的龙舌兰和有白色铁索的围墙。姐姐那时穿着西装、高跟鞋,很美。 这一年的五月,在茂山美子死后过了一个月,一个以横须贺市为根据地具有全国性组织的贩卖麻醉药的集团暴露了。东京警察厅的麻醉药侦缉队进行了第一次逮捕。作为十三名贩毒掮客的主谋人、经常出入美军基地的一个名叫约翰逊的美国人的名字出现了。经过对约翰逊的秘密侦查,当他的爪牙的日本人,一个一个地被逮捕了。这些人都是以五金商人、衣料商人的面目出现。但是,对于约翰逊背后当然存在的国际贩毒组织的追究,一到了占领军政府这座铜墙铁壁的面前,就无能为力了。 那一天白信封里装的书信,本来是指定领取麻醉药的地点和时间,却成了对于危险逼近的通告。 早乙女为了迅速切断联系的线索,才把美子除掉;而旱乙女诚一的名字没有在逮捕者的名单上出现,乃是势所必然的了. 陈涛译   《牙齿》   【日】水上勉   一   坐落在东京两国桥的东洋织品工业公司,以制造金字塔商标的女袜而出名。一天早上,公司经理浅蕊米造把董事石川和总务科长织田叫到经理室,商讨职工们年终奖金的分配问题。协商已毕,已是上午10点钟了。经理对石川说:“我这就到户田桥去。”   “户田桥?”石川董事闪着困惑不解的询问目光。   “我想去看看那件铸器的样品。”   “啊,是吗?”石川看着经理,微微一笑,又问道:“那么你决定用铸器了?”   “用铜和金的合金,成本过高,实在划不来。反正是免费赠送的嘛!”   经理说过这番话,便命织田通知驾驶员香取准备好车子。此刻室外天气晴朗,隅田川闪闪发亮,古老的各国大使馆的圆屋顶泛着绿茸茸的光。   “户田桥相当远哪!天气这么好,荒川的河堤一定很美吧!”管理科长说着又问:“经理是第一次去那里吗?”   “是第一次去。但是有地图,大致上没有问题……”   “是。那么……”   织田一走出经理室,女办事员便拿着大衣走进来。经理一面由女办事员帮着套上大衣袖,一面问:“三越今天不休业吧?”   “嗯,正营业着哪。”   经理走出门外,驾驶员香取半开着汽车门正在等候。   “先到三越绕一绕,在那里买点东西,然后去户田桥。”   香取秀男转动方向盘,向堀留方向开去。往三越去虽有穿过浜町这一条捷径可走,但早晨商业街道的车辆拥挤,所以香取便走了昭和大道。   10分钟就到达了三越,香取在停车场等了30分钟。   经理提了相当重的东西出来,有橘子箱那么大小,外面还包着纸。他一上车便说:“找到了。这个金字塔做得相当不错。不过,材料不是最好的……”   这话不知他是对香取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到户田桥去吗?”   “嗯。”经理说着取出香烟,又说道:“好,行。”   什么事“行”呢?驾驶员香取秀男当然一点也不明白。经理雇香取做自己的驾驶员已经五年了。但有关公事还是私事,是去物色顾客做生意,还是去柳桥狎妓,香取一概不管。这些本不属于驾驶员应该知道的范围。香取只要注意汽油的消耗情况和留神检验车子的日期就行了。   可是,经理这次买了一个金字塔模型似的东西去户田桥,却让驾驶员香取不能不有些担心。这只是因为今天要去的这个地方以前从没去过。   “到户田桥的哪里?”   “铸造工厂。说是过了桥向目村方向走,路线大致会明白的。”   汽车从电车大路的巢鸭通过,穿向板桥。一通过志春桥,马上就到户田桥了。桥的尽头还有一个岗亭,香取心不在焉地朝岗亭看看。只见道两旁的农村风味越来越浓,一个年轻的矮个子警察站在岗亭里,打着哈欠。   “到那个邮局再向左转。”经理说。   汽车从狭窄得差一点过不去的道路上开过,向左转,穿过一排住房,接着是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再向前开500米左右,又一次进入排着一列农舍的高地。   “就是这儿,你就在这里等着。”   经理打开车门出来,抱着用包装纸包着的盒子,旋即从道上向右拐。这道路很狭窄,只有两米左右,由于板墙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前面的道路。大概这路的尽头就是铸造工厂吧。在等经理上车这一段时间里,香取同平时一样,头靠椅背,两腿叉开,一点坐相都没有。太阳光透过玻璃射了进来,相当暖和。吊在后视镜上的法国洋娃娃,是十系子用毛线编织出来的。她就是刚才从路拐弯处消失了的那个经理的女儿。洋娃娃微微晃动着。   香取回忆起昨夜的事来。他和十系子一起在芝芝:地名,在东京都港区。地的增上寺兜风,并在旅馆过了一个小时。两人的关系从两年前开始一直继续到现在。十系子虽然不怎么美,却有一张使男人喜欢的脸蛋。她结过婚,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半年左右就离了婚。她甘愿背着离婚回娘家的坏名声住进太子堂的经理家。包车司机和离婚的小姐,也说不上到底是谁追求谁,就这么情投意合起来。通常是十系子考虑好时间和地点就瞒着父母打电话给香取。   “喂,喂!”   香取正昏昏欲睡,用手敲打汽车的声音使他睁开眼来。对方并不是经理。   “是浅田经理的汽车吗?”   问话的人是个黑脸汉,身穿黑色西服,长着一脸胡子,瘦瘦的,声音嘶哑,估计不出有多大岁数。   “经理先生说,他想从这里去川口的总厂看看铸件样品,所以我们用微型汽车送他去。我们对经理说:由于道窄,还是乘微型车好,经理要你回去……”男子隔着窗玻璃说道。   他缩起脖子,态度十分殷勤,接着又说:“参观一完毕,我们会用车子送经理回两国桥,所以请你……”   既然是经理的吩咐,当然没有二话。香取答应照办,便询问对方,车子在哪儿掉头为好。   “这一带道路都狭窄,不是微型车无论如何不行。这样吧,你还是原路退出去怎么样?”黑脸汉说。   香取倒车,黑脸汉在前方举起手,像是在打什么信号,嘴也在动弹:“好,行。”又仿佛在说:“再见。”他渐渐变小了,但始终望着车子。   二   12点钟,十系子和香取在芝地的旅馆见面。十系子24岁,香取长十系子3岁。他俩现今幽会已不需要那些无意义的客套了。   “你的牙齿真美。”   “不像我爸爸的孩子,对吗?”   十系子一张嘴,口里一排雪白的牙,很整齐,健康的浅红色牙床都露出来了。她接着说道:“此外,我大概还有够美的地方吧!”   “是啊。”香取像是在深思。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时香取的眼前浮现出经理在户田桥的村路上分手时的背影。   “经理的牙齿很不好吗?”   “大牙都镶了金,全都是假牙。”   香取不由想起经理一旦放声大笑,口中就金光闪闪的样子。这位经理是难得这么放过司机的。所以香取用电话通知公司后又说马上得去修车子,便获得了时间。今天是香取主动来约十系子的。   “真有意思,经理在三越买了金字塔的模型。”   “呵,埃及的。爸爸从国外旅行回来就成了埃及狂,对金字塔着了迷。公司里生产的袜子的商标不就有金字塔印记吗?爸爸把文化古迹和产品混在一起,正自鸣得意呢。”十系子说。   “喔。买了那模型后,爸爸到什么地方去了?”   “户田桥。”   “户田桥?”   “铸造工厂,似乎要浇铸和模型相仿的铸件。经理做那种东西干嘛?”   “大概是给什么人的。最近家里的客厅已经满是金字塔了。”   已经过了一点钟,必须准时回去了。   “先和公司通个电话。”香取向房间角落走去打电话。   十系子眯起眼看着香取通电话。   “东洋织品公司吗?”   香取想汇报自己的事——再过20分钟就可回公司了。接电话的是董事。   “你在哪里?真叫人好找。”石川董事的声音带着怒气,又问道:“经理在户田桥要你先把车开回去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说呀。只是说,坐微型汽车到川口的总工厂去,很快就回来。”   “这可麻烦了。现在可不是送那好玩的金字塔模型去户田桥的时候,你听到了吗?”   “对不起。”香取瞟了十系子一眼,随着就低下了头,因为香取了解石川董事的暴躁脾气,接着便问:“那么该怎么办呢?去接经理?我可不知道他在川口的哪个地方呀。”   “我这里打电话问问看,你马上回来。车子修理好了吗?”   “是,修好了。”香取看看十系子,微笑了。   “对方的工厂叫什么名?”   “不知道。董事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我要忙于安排工作,我不是经理那种有雅兴的人。”   “我不知道。因为车子开不进去,经理让我在路上等着他。”   “什么?那么不是经理让你回来的吗?”   “嗯,对方来了一个男的,是他跟我说回车的。”   “混蛋!”董事的声音要炸裂话筒了。   “岂有此理!殃及池鱼啦。”香取对十系子说。   “爸爸做事也真有意思。”十系子歪了歪嘴。   香取开车驶往两国桥,2点差5分到达公司。十系子坐另外的车回家了。   香取一进公司,见石川董事和总务科长织田在房子尽头的会客室里交谈着什么。   3点差10分的时候,已经完全搞清楚浅田米造经理没有在川口的任何铸造工厂出现过。石川董事和织田总务科长捧着电话簿查询经理的去处,但仍然毫无结果。他们此时并不曾想过经理会不会身遭不幸。他们找经理是因为来了重要的顾客,需要经理立即处理解决。最后石川董事打电话给川口铸造工业工会办公室,打听户田桥的铸造工厂,那时董事的脸色变了。   “户田桥的工厂?”对方好像是一位青年办事员,他反问了。   “嗯,敝公司经理说的,麻烦你告诉我们一下。”   “实在抱歉,您没有弄错吧?您是说在户田桥靠近目村的地方?那一带确实有街道工厂,但没有铸造工会的成员,也没有什么办公室。”   “不过听说川口有他们的总厂呀。”   “请你等一下。”   青年男子大概向谁打听去了,很快又回电话说:“在川口设总厂,同时在户田桥设分工厂或有办公室的工会成员是不存在的,所以你这话是有点奇怪呀。从户田桥往里,那一带没有水利条件。反正,我们从来没听到过有那种工厂!”   石川董事脸色变得苍白。   这是昭和三十一年,也就是1956年11月20日的事,已经离年末最后一个月不远了。浅田米造从此一去不返。   三   在浅田失踪后的第五天,公司向世田谷警察署报案,要求侦查。警视厅的警部十善得到这一报告已是第六天了。   “真是奇怪的事,完全可以认为是一起拐骗案。”   十善警部如此判断:浅田经理乘了自己的包车在户田町下车,这之前一切都很清楚。但浅田经理又到谁家去了?走的是哪一条道?一切都成了问号,他像烟雾一般消失了。   警部下命令:要立刻就下面几种情况仔细调查一下东洋织品公司的情况。如浅田经理在国外旅行时常常来往的人,平时和浅田交往密切的人,浅田的家庭状况等。   于是,警察们四处奔走,开始把它作为拐骗事件进行侦查,这是25日的事。   香取秀男首先被叫到警视厅。   “请你把经理到户田町的情况详详细细谈一谈。”   香取秀男望着十善警部的古铜色厚皮肤和深陷在高鼻梁两边咄咄逼人的两眼,不觉有些胆怯,他向十善说明了经过。这一天,香取脸色憔悴,他是这一事件的中心人物。自从出事之后,他已经向董事和经理家族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他还到世田谷的警察署去详详细细地作过说明。   经理的失踪实在离奇得很。当时,香取听从了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吩咐,开车返回东京。香取相信那个男人会陪同经理乘微型车去川口总厂的。可是在川口和户田町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经理乘微型车去过的痕迹。怎么调查也找不到线索。这一带,没有一个人有微型汽车。   十善警部听香取说完之后,又提出反问,同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叫你回车的那个男子的长相,你给我说得再清楚一些。”   “身穿黑色哔叽的西装,长脸上有络腮胡子,黑皮肤,瘦子,下巴发尖,声音嘶哑。当然,因为隔着一块车窗玻璃,对方的天生嗓音听不真切,不过声音嘶哑,肯定没有错。”   “离经理走后有多长时间?”   “大约30分钟之后。”   “这期间你在干什么?”   “在车里没事儿。”   “从三越到户田桥中间,经理没对你说过什么事吗?比如去铸造工厂的目的啦,有关对方的事啦,经理也一点没跟你谈到过吗?请你好好回忆一下。”   “经理只说过你就在这等着,他拿着那包买来的金字塔模型抄小路去了。”   十善警部用铅笔尖压着笔记本,差点没把笔记本戳破——这实在太含糊了,重要的线索一无所得。如果属于预先安排好的骗局,干得不可谓不漂亮:让自用包车开往难以通行的地点,然后甩掉车子,接下来犯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现在即使责骂听从吩咐回车的司机也无济于事。既然是经理有所吩咐,当然只有顺从,这从职务上讲也是无可指责的。   十善警部已经调查过现场了。   地点是在户田町的第二町附近。那一带是乡村,并排盖着一些房子,还有一些街道小工厂。香取秀男等候的那条道,窄得只有王冠牌小汽车才通得过去。横向的支路都很狭窄,只有微型汽车才能通行。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说陪经理同去,以坐微型车为由,这充分说明了道路狭窄的程度。那一带没有铸造工厂,是一条分布着工人住房的住宅街道。住的都是水泥厂和铅印厂的工人,找不到与铸造厂工作有关系的人。   经理离开公司时,的的确确对石川董事和司机香取说过“要去铸造工厂”。但是,这一带并没有那种工厂。这究竟是经理说谎呢?还是上对方的当了呢?对方是穿黑西装的男子,他是经理要拜访的厂家顾客?还是合伙人呢?反正浅田经理到他那儿去了,这应该是事实。经理在三越买了金字塔模型,他是为了复制出它的铸器而去看样品的。目的地大概就是那个男人的家。那男人为了让车先回去,便说随即陪厂长去总厂。经理的去处与那件包装好的金字塔模型是有关联的,与铸器也是有关系的——这一点可以预先肯定,不会有错。然而这方面的有关人员并不存在,真是怪事。   可以推断:经理一定在什么地方和那个男人相见。那男人大概是与铸器有关的人物。他了解经理早在出国的时候就打算造一个金字塔模型铸器,并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经理。经理拜访了这个男人,据他说,工厂在户田桥。是他在某处打发经理车子回去,他自己带着经理隐匿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他说要到川口的总厂,经理按理说也该跟去。   “你给经理开车也有多年了,你有没有看到经理和那样的人会过面?”十善警部问香取。   “是的,没见过。那一天经理第一次对我讲到铸造这个词,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现象。经理一贯办任何事情都不大对我讲的,他大概是怕我谈得起劲儿会出车祸吧。行车时我们不大讲话,说句不算失言的话,我替经理开了五年车子,但从没有和经理谈过工作上的事。这也许是我一直干下去的原因吧。”   “今天暂且谈到这里吧。不过这个案件,香取先生,不把你作为中心找线索,事情是得不到解决的,所以请你对我们协作到底。”   香取秀男点了点头,憔悴的脸色泛起一阵红晕,他说:“警部先生,请让我加入你们的侦查行列吧。”   十善警部未置可否,光是注意着香取秀男难以掩饰的无力措词和苍白色的脸。   “目击者首先可疑。”警部首先怀疑香取秀男,所以就觉得这一案件的背景很不简单。   四   散往四处打听情况的警察陆续回来了,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很紧张严肃。一进十善警部的房间,只稍稍点头示意,便立刻报告打听来的消息以及实地侦查的结果,然后又出去了。这种现象活像一个放鱼鹰的人所干的事。他使一些扎上带子的鱼鹰潜进水中,当这些鱼鹰衔着香鱼出来时,他就估量香鱼的轻重,打量香鱼的大小;时而嘻嘻含笑,时而骂不绝声。   刑事警察在吩咐下来的范围内尽可能深入下去,尽全力寻觅线索。不过,侦查并非完全徒劳,目前至少查清了以下几个情况。   浅田米造是东洋织品公司的经理,他在同业中有相当的威信。制袜业在竞争上也是十分激烈的。东洋织品生产的袜子上有金字塔印记,这是获得编织局许可后织上去的注册商标。但最近大阪的制袜业里出现了以同样的金字塔印记为商标的厂商,这就在专利问题上发生了争执。还有,浅田经理对于本公司的产品以金字塔印记为商标感到很自豪,他逢人便说:这个商标的来源是埃及最古老的陵墓——雄伟的金字塔。当年6月,浅田为视察世界制袜业界从羽田出发,事实上他是想去埃及看看真正的金字塔。长年来,自己把它用作商标已经很有感情了。9月初,浅田一回到羽田就想出了一个主意:造一个金字塔模型去装饰零售部商标橱窗,写上一条“请穿金字塔牌袜子”的广告以招徕顾客和加深消费者的印象。当时,浅田对石川董事谈了这个主意:“无论如何我也要造一个金字塔模型,这可是我们公司的商标呀。”   从那天算起,到11月20日浅田失踪为止,这中间只过了60天。石川董事也很清楚,对于应该用什么材料造金字塔模型这个问题,经理伤透了脑筋。用石料?用木头?还是用钢铁?但是,随着年终一天近似一天,经理竟在这十分忙碌的日子里匆匆开完有关年终奖金问题的会议,突然说去户田町的铸造厂看样品。当时石川和织田都吃惊不小。他们想:难道经理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准备妥了?反正先送经理去就是了。公司当年的营业总额已上升到三亿五千万日元,去年是三亿日元,还算不错。石川和织田都是浅田米造的老朋友,首先可以排除经理是因为公司内部的纠纷而失踪的疑点。   对户田町开始全面侦查后,只打听到一桩事实,那就是户田町这个地方的居民很少,久居的人家大多是去东京上班的人和去川口、浦和等地的人。因此一家家住宅并不大,简便房屋居多,迁出迁入似乎很频繁。据官员调查,从11月20日至25日,附近不到150户人家中,有三户人家有迁动。一个叫濑川鳟吉,在东京都内的筷子工厂做工。一个叫气沼正,是浦和市政局的公务员。一个叫竹内市松,职业不明,常去东京日本桥上班。三人中濑川和气沼都有妻子,惟有竹内独身一人。他今年42岁。在这种岁数上还独身,那就暗示着这个人有着不寻常的经历,再说职业不明也是一个疑点。还有香取在村路上等经理回来的停车地点离竹内住处步行20分钟。竹内的住房是一种临时性的简陋小棚,孤零零地站在田地的中央,有六叠大小和三叠大小两间。房主是庄稼人,叫黑田,他在附近有地,又是农地委员,调查官员是通过向黑田家、户田町公所、附近邻居打听得来的消息才获悉上述这些情况的。看来,有必要先将竹内市松的周围情况搞清楚。   其次是浅田米造一家的情况。浅田可以说是一位既体贴妻子又溺爱孩子的人。他28岁时和雪子结婚,不久生了长女十系子。浅田今年52岁,结婚以来从没嫖过女人。尽管为了买卖上的事,偶尔也去支饭馆,也和艺妓有所交往,但还从未听说过有陷进去不能自拔的事。他原本就是个规矩人。浅田在穷苦人家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在故乡石川县,他的父母至今还健在,长兄达治郎是务农的。浅田13岁到东京,辗转换了不少工作岗位,干过各种职业,但一下子变得出人头地,还是进编织业界以后的事。他似乎带有些女人的性格,难道这是因为受了制造女袜的影响?看来浅田本来就像是一个很有涵养的男子汉。长女十系子离开婆家回到娘家来,浅田可怜女儿,让她住进太子堂的住宅,不多过问。可以认为浅田这种放任态度不啻是“她要怎样就怎样吧”。但仔细想来,不能不说这是浅田在温语安慰女儿受了伤的心,因为她刚结婚就宣告失败,返回娘家。在连着养了次女和三女后,浅田才有了一个儿子,他正在高中三年级求学。浅田的家庭是幸福的,没有理由认为他是因为家庭问题而失踪的。没有人听说过浅田与搞铸器行当的男子相识的事。这就是说,关于金字塔模型的事,浅田只是在公司里谈论,在家里他是不大讲起的。   从这些事实来看,浅田的失踪只能是某种出其不意的、无可奈何的原因所造成的,与家庭和公司无涉。根据迄今为止所得到的材料,就是十善警部也判断不出什么名堂来。   刑警全体离开办公室后,房间里很清静,十善警部正饮着冷茶,一个名叫原田的警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这时暮色已经降临,窗外,宫城的森林黑黝黝的,染成一片夜色。   “主任,竹内市松那里太可疑了。据附近人们反映,20日白天,在竹内家附近确实看到过一个穿黑西服的男子。”   “是大白天?该有目击者吧!”警部身体向前探着问。   “仔细一打听,竹内在23日搬了家。据说这三天里他一直待在家里。”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一点还不曾弄清楚吗?”   “似乎有点含糊,莫衷一是。他有时说工作在日本桥;有时又说是在神田;还说过在川口。”   “川口?”   “不管怎么说,很可疑。现在刑警来岛正在调查这一点,我就先回来报告了。”   原田的呼吸总算恢复了正常,他继续说道:“主任,我的推测是:竹内由某种关系认识了经理,我想十之八九是和铸件有关。竹内是不是要向浅田介绍哪一个工厂呢?”   “不过东洋织品公司可是个大公司啊。堂堂经理怎么会去遥远的户田,拜访一个居住在田间陋室里的人呢?”   “这确实是反常的。可是目前在那个地区,再没有比那个男人更可疑的了。而且又是在这两三天内下落不明,这不是奇怪吗?”   “这倒是真的。”   “还有,可以想象竹内对川口很熟悉。我打听了竹内的长相,说是很瘦,脸色发黑,目光炯炯有神。这不足以使人认为竹内就是穿西装的男子吗?”   “你是说……那个露面的穿黑西服的男子便是竹内喽?”   “是啊,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们正在那里奔走呢。”   这时,老刑警吉山回来了。他负责摸清东洋织品公司和经理家庭的情况。   “主任。”吉山站在十善警部的桌前,声音是无力的。   “那个司机,就是叫香取的家伙……他和经理回娘家的女儿有关系。”   “你说什么?”警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山。   “我调查十系子是注意到她是个婚后回娘家的人。我想会不会是在女儿的婆家方面招下了什么怨恨?可是,好像又没有招致这种怨恨的理由。十系子相当吊儿郎当,便和驾驶员香取勾搭上了。这情况是从公司的女办事员无意中露出的话音里获悉的,但果真是事实——有人看见他俩在芝地公园漫步。我马上去芝地旅馆,一家家地查问,结果查明他俩在一家靠近大门而并不很好的鹤见旅店住过两三次,有时白天也相会哪。”   “放鱼鹰的人”微笑了。衔来的“鱼”有新鲜的,也有臭的。竹内市松是一条线索;香取秀男和十系子的关系也是一条线索。他们在浅田失踪的事件上确实投下了可疑的阴影。十善警部把重点放在查明这两个问题上,当夜就定出计划,布置刑警侦查工作向纵深发展。   五    “你瘦多了,可怜。”十系子坐在床边,两手紧贴香取的腮帮子说,“讲点什么吧,别不吱声……”   香取眼望天花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再也没有比失去主人的包车夫更悲惨的了。”   “你又来说这种话了……”   香取看着天花板发呆,他正在思考。最近两三天,他失眠了,脑子里一直在想:经理失踪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是谁把经理带走的?是那个穿黑西装的男子吗?香取对这种简直像是坠入云里雾中的事件不知如何是好。那男子只有自己认识。一想到这里,香取就没有和十系子幽会的闲情逸致了,什么都惹他生气。难道有这样奇怪的事?当时,自己显得很愚蠢,竟完全照那男子所说的回车走了。内疚的情绪涌上香取的心头。十系子却显得出乎意料地乐观。   “不必忧虑爸爸的事了,爸爸眼看就会笑眯眯地回来的。最近妈妈去求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照此看来,爸爸并没死,还说爸爸找到了非常大的生意经,将欢天喜地地回来。”   “算过从哪里回来吗?”香取的眼神说明他在考虑别的事。   “说是从北边回来。”   “北边?”   “是啊,妈妈也放心了。爸爸的故乡在石川县,说不定是在石川哪。”   “那么,警察去调查过了?”   “即使去调查,若是爸爸根本没回乡下去,情况还是不得而知的。”   “反正算命先生的话并不能当真。”   “不过有一次可灵哪。那时,妈妈就曾经抚摩爸爸腿上的伤疤。”   “腿上的伤疤?”香取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是的。爸爸的腿很难看,从踝骨到腿肚子有很多伤疤,像是烧伤的,皮肤全变薄了,发着亮光。爸爸从前吃过很多苦哪,一定是他在什么地方干活时,火星溅出来烫伤的。也许是遇上了火灾之类的事。这情况,爸爸从未对妈妈说明过。可是爸爸有一次得了重病,发高烧。当时,妈妈很担心,还是去求算命先生了……”   “后来呢?”   “算命先生说:爸爸的病一定会好的,不过要天天抚摩爸爸腿上的伤才行。”   “这故事倒是有趣。”   “妈妈便每天去抚摩,这样,爸爸的病情立刻好转起来。”   “那碰巧已经是恢复期了。十系子,你说爸爸的腿是在哪里烫伤的?”   “那可不知道。爸爸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头,他不愿提起往事。他说,脑子里净是辛酸的回忆,谈起来就没完。他总是这么笑笑,敷衍过去。爸爸不大讲过去的事。看样子,他干过不少事情,他一定很难为情。”   “干了不少什么事?”   “干过各种活儿,当过鞋匠,卖过麦芽糖,还卖过电灯保险丝呢。”   香取的眼睛逐渐发亮了,可是十系子没有发觉。香取心想:“经理的失踪,和他的过去有没有关联?他有没有得罪过人?假使有的话,可能就是那个冤家突然出现,把经理拐走的……”   香取问道:“十系子,石川县老家的情况,你知道吗?”   “小时候去过一次,战时疏散时又到那里去住过,一共去了两次。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住在乡下,爸爸和妈妈留在东京呢。”   “是吗,那里农村怎么样?”   “美极了,在海边呢。那里有许多梯田,当地叫千枚田。小小的水田活像压扁了的棋盘,山谷里处处都有啊。”   “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在石川县轮岛市,叫名舟。这个名字有趣吧。”   “十系子!”香取秀男突然转过身来说:“我想,经理的失踪是和那个石川县有关系,或者是和以前的熟人有关系。”   “你是说爸爸得罪过人家吗?”十系子以严厉的目光盯着香取反问道。   “是啊,要不,也许是以前的熟人抓住了经理的把柄。”   “这简直是侦探小说啊!可我爸爸不会跟那种坏人交往的。”   “在大人们中间,也许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香取霍地站起身来,开始做回家的准备。   “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走?”十系子把手伸进香取的肘弯。   香取推开十系子的手,说:“我暂时不和你见面了。十系子,你就等我把爸爸找回来。只有我认识那个穿黑西装的男子。我不去抓他,爸爸就不能回到你们家里来。好吧,你就耐心地等着。”   十系子察觉到香取的神情严肃得与平时不同,她脸上便泛起一阵红晕。香取望着她通红的脸庞说:“我想跟你结婚。可是,包车司机和经理的小姐是不配的。假如我把经理救出来,我想那时候,你爸爸和妈妈就会答应让我们结婚了。”   十系子望着香取的脸出了神。   香取秀男避开十系子的视线,毅然打开门走出房间,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香取到哪里去?十系子当然一无所知。   六   香取秀男突然离开东洋织品公司,离开太子堂的浅田家不知去向,这使警方惊慌失措。   “主任,这里面可有文章呢。”   刑事警察吉山对十善警部说了一声,就到太子堂的浅田家去盘问十系子。恰巧,十系子的母亲和妹妹都出去了,只有十系子一个人在家。吉山喜出望外,认为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深入盘问。他兴冲冲地走进客厅,对十系子说:“说来有点抱歉,我们已经暗中调查过你和香取先生的关系。香取的去向不明,就会影响侦查的进行。你真的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要调查我和香取先生的关系,那是你们的自由。不过,认为香取的失踪和爸爸有关,这种推理未免太离奇了。”十系子用轻蔑的目光瞅着刑警吉山继续说道:“您也知道,我和香取是无话不谈的。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香取与劫走我父亲的家伙有什么关系。他替我父亲开车已经有五年了。”   “这我很清楚,小姐。”   十系子理直气壮,吉山的语气和缓了些。他解释说,香取秀男的失踪给侦查工作的开展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这是没错的,因为亲眼看到对方的人只有香取。   “不管怎么说,小姐,我想他总会跟你联系的。假如你听到什么风声,就立刻通知警视厅的十善警部,行吗?”   “好,我也希望早日知道他的去向嘛。”   刑警吉山要求十系子给他看看香取秀男的房间。走进石制的大门,右边便是车库,没有看到主人乘坐的王冠牌小汽车。香取的房间在车库后面,是一间八叠大小的西洋式房间。整洁的房间里放着许多书,侦探小说也不少。   “他还看这种书呀。”吉山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说道。书的封面上印着《死的接吻》。   “这是我借给他的。”   十系子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七   第二天中午,香取秀男到达石川县轮岛市。和十系子分手以后,他就赶紧做好准备,到上野站搭乘21时10分开往金泽的火车。火车开出上野站以后,他在拥挤的火车上琢磨起来。   劫走浅田经理的男子,一定是以前的熟人或朋友。自从自己给经理开车以来,亲眼看到了经理的各种交际关系。和他交往的人,大多是经理经营袜子公司以后结识的。没有人敌视经理,更没有人会劫走经理。假如有人搞什么鬼,那么一定是在经理还没开办袜子公司以前,就是说,在艰苦岁月里结识的人。那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不像是经理目前的朋友。   十系子说经理腿上有烫伤似的伤痕,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呢?据说,他在家里从来不提往事,这也有点怪。他可以说说自己是如何辛勤努力才发迹当了经理的呀!提起往事,不管他多么辛酸,对家人总可以起到教育作用嘛。普普通通的人都难免吹牛,经理却不愿意说,可见他一定有什么非隐瞒不可的秘密。他不愿意提起的事是什么呢?他对多年共同生活的妻子也不愿意提起腿伤的原因,那么这个案件会不会与腿伤有关?另外,好像和铸造厂也有些牵连。做金字塔模型这事,经理谈是谈过的。可是,在家里也好,在公司里也好,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要委托哪一家做,请哪一家工厂承办。经理大概早就胸有成竹。然而,他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那家工厂的厂名。为什么不肯说出厂名?因为那是旧日的熟人?照此推理下去,经理从前也许在铸造厂待过。据十系子说:经理卖过保险丝,卖过麦芽糖。可是,在经理强健的身体上显露出顽强的意志,从中似乎可以窥见他当过铸工的历史。   香取认为,了解了经理的过去也许就能弄清经理的去向。他打算到了轮岛市就去访问名舟的浅田家,以便从经理的少年时代起,彻底地了解他的过去。   香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长途旅行。火车离开上野两三个小时后,对香取来说已经到了陌生的地方了。从车窗望出去,山河、田地,一派冬天的景色。一进上越,只见雪花飞舞。车上满是到北方去滑雪的旅客。香取没有座位,一直站到新泻。进了富山县,车厢里就松散一些了。在津幡换乘七尾线,到达轮岛市的时候,香取已经疲惫不堪。一看手表,已经是12点10分了。   下了车就先到车站小卖部去打听名舟村的所在。然后,乘公共汽车顺着海岸往北开了大约10公里,就到了一个叫做小曾木的海岸。   能登半岛的北岸相当偏僻。名舟一带更加使人产生一种来到了北陆尽头的感觉。这里的地势虽然不很高,但长满阔叶树和针叶树的山丘逼近海边,狭窄的平地宛如一条带子顺着海边延伸。公共汽车颠簸着爬上了高坡,冬天的日本海隐约可见,好像一块蓝色的平板,铺在寒风下。   香取不禁想起十系子对少女时代的回忆——“有许多小小的田地,活像压扁了的棋盘”。从公共汽车里向外看,那带子一样的平地以30度左右的坡度向大海倾斜。这是由无数田埂隔成的梯形水田。所谓千枚田大概就是这些田喽。香取被这些奇异的景象所吸引,看得出神了。   在名舟一下车,香取秀男立即去访问浅田达治郎。因为是世家,很快就找到了。浅田家坐落在山沟里的树林深处,是一所草房,房子四周有竹林。因为位于山的背后,房子有些阴暗。香取不禁联想起十系子疏散来这里生活的情景。浅田家养着十五六只鸡,香取一走进院子,便引起鸡一阵吵闹。   浅田达治郎年过60岁。一见面,香取就觉得这老人太像经理了。那特有的大嗓门,简直和经理一模一样。可能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关系吧,他显得比较苍老,只有声音还算年轻。他那布满皱纹的黑里透红的面孔,显得神采奕奕。香取一提起经理失踪的事,老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派出所的警察来过了。警察说,在东京的米造失踪了,并问我米造回来过没有,所以,我一直很不放心。”老人说。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拜访您的。我想,经理可能是出于工作的需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去向不明,叫人心里很不踏实。我蒙受过经理的照顾,总希望早一天弄清楚他的去向,所以,我想到各地去逐个拜访经理的熟人,就是苦于不认识。您认识不认识经理小时候的朋友?”   “我可不认识,他小时候就离开这里了。”   “不过,浅田先生,您对经理小时候的事情应该很了解吧?”   “他离开家的时候才13岁,时间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您说经理13岁的时候就离开这里去东京了?13岁嘛,不过是小学刚毕业,他那么小就一个人上东京去了?”   “不,是境的次郎作带他去的。”   “境的次郎作是什么人?”   “是个泥瓦匠,他交游很广。听说,他去东京修建过寺庙。有一次,他从东京回来,米造就趁机拜托他。他把米造带到东京去,让米造在驹达的木匠那里做学徒,那是专门修建寺庙的木匠。后来,米造又到铸工师傅那里去做学徒。”   香取心里非常高兴,一路颠簸地赶来,总算值得。经理毕竟是和铸工有关的。他先在寺庙学木匠,后来又到铸工师傅那里学手艺。   “驹达的那座庙叫什么名字?”   “是禅宗的庙宇,叫什么胜林寺吧,是妙心寺派的庙吧。”   “现在那座庙还在吗?”   “听说就在染井墓地附近。”   香取不曾听说过这个墓地,不过他心想:回到东京后,总会打听得到的。   “老爷爷,能否请你告诉我,那个境的次郎作住在哪里?”   “他家就在此地,可是次郎作本人早就死了。他是个大酒鬼,在外地中风后,回来不久就死了。”   经理当时才13岁。就是说,那是40年前的事。现在,次郎作已经去世,也是理所当然的。   “次郎作就带我们经理一个人去的吗?当时,有没有带其他朋友的孩子去呢?”   “这可不知道。好像米造一个人去的吧。”   “那么,您知道不知道带经理去的次郎作又是在哪里认识驹达的铸工师傅的呢?”   “这,我可说不上。起初,米造是在寺庙木匠那里干活的。后来,会不会是米造自己去找的活儿?”   看样子,达治郎确实不知道铸工师傅的事。   “谢谢您了。”   香取道过谢,又回到了通往公共汽车的大路上。达治郎一直送他到竹林尽头。分手的时候,香取说:“老爷爷,听说我们经理脚上有烫伤的伤疤,您知道吗?”   “是啊,听说过。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为铸造厂发生了火灾吧。”   香取的眼睛顿时发亮了。少年时代,铸造厂,火灾……他感觉到这里面有文章。   “那家铸造厂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大概是驹达的铸工师傅介绍他去的吧。”   香取想,回到东京再打听,总能找到这家铸造厂的。   “老爷爷,您还记得十系子吗?”   “噢,十系子吗?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她到东京去了十多年了,面孔都记不清了……”达治郎感慨万分。   香取坐上火车回东京。一路上,他百思莫解,为什么十系子和经理夫人连浅田经理少年时代的简单历史都不知道。十系子小时候疏散到这个村子里来过,当时她为什么不向达治郎打听自己父亲的事?在现在幸福的家庭里,谁也不了解经理的少年时代,这不免使人感到凄凉。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经理是如此巧妙地隐瞒了他自己少年时代的事。有迹象表明,经理不让夫人和已是成年人的十系子接近自己的家乡,也许就是这层缘故。   赶快回东京去打听铸工师傅和失火的铸造厂,这是当务之急。香取抱怨这地方的蒸汽机火车实在跑得太慢了。   八   十善警部布置的刑警像猎犬般地警觉,他们分散在连结川口市和户田町的荒川水渠一带,四处活动。   竹内市松从坐落在户田町二丁目田地中的住宅搬走后,杳无踪影。警察询问过四周的邻居,还向附近的运输行以及看到他搬家的人一一打听过,唯一的收获是有人看到他用机器三轮车搬走了棉被和一个行李,机器三轮车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户田町没有人向他提供过情况。这种搬家未免太奇妙了,普通的人何必这样隐蔽呢?以原田刑警为中心的川口班,在川口市站前一带调查了从荣町到青木町、朝日町、元乡町、领家町等所有的铸造厂。竹内市松是否与铸造厂有关暂且不提,警察的主要目的是要查明有没有像浅田米造这样的人来订做过金字塔模型。这个工作量很大。   川口市素有“铸造业之城”的名声,大大小小的铸造厂遍布全市。光是加入同业工会的经营主就有二百多个。此外,还有零星的个人企业。连有关企业的批发商,比如经营生铁、矿石、造型砂等也算在内,就有一千家开外了。要在一两天内完全查清是不可能的。但是任务必须执行,刑警一早就来到这个平常漠不关心的邻县工业城,疲于奔命。   从荒木川水渠分岔,流入川口市内的芝川上架着一座桥,名叫上桥。原田刑警带着他的伙伴来到上桥附近元乡町的细井铸造厂时,已经是当天的黄昏时分了。工厂冒出的黑烟把天空染成了银灰色。在昏暗的暮色中,天空又变成了深灰色。   细井铸造厂背着芝川的河堤耸立,工作人员相当多。原田走进办公室,只见一个长络腮胡子的胖子迎面走来,看上去有四十四五岁的样子。原田出示刑警身份证,胖子便回到桌边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原田。名片上写着:“常务董事、副厂长、井田源八郎”。原田立即说明来意。井田表示愿意协助侦查。他说:“没听说过这种事。做金字塔的模型吗?这倒新鲜。以前,我们厂里为证券交易所做过许多‘千元存款盒’。金字塔确实有意思,浇铸出来一定不错。他是不是到别的厂去订做啦?”   “全川口市的工厂都跑遍了,没有一家接受过这样的订货……井田先生,你认识不认识竹内市松这个人?”   “竹内?”   刑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井田的面孔,说:“他住在户田町……”   井田若有所思地把脸转向办公室后面的车间,那里的地势低于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只见昏暗的车间里不时闪现巨大的火球,发出耀眼的光芒,化铁炉的出铁口像是刚刚打开,只见四五个身穿汗衫的工人在用吊车搬动一个巨大的钟形物。井田源八郎径直走进车间,和工人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井田又回来对原田说:“是否就是你说的那个竹内,现在还不清楚,说是有一个炉前工在宇见铸造厂干活。这家工厂在河的下游,离这里大约五百米,是承包我们厂里的活儿的。近来,这个炉前工擅自不上班,那家工厂便来问我们,是不是跑到这儿来了。一到年底,铸工们就坐不住了,到处都在抢人嘛,真伤脑筋。听说这个炉前工住在户田町。”   “就是说他已经换了个工厂?”   “这也难说,您也许知道,铸工的脾气往往很古怪,他们习惯于到处流窜。”   “这儿有认识他的人吗?”   “我去叫一个从宇见铸造厂调来的工人问问看吧。”   井田又进入车间,过了一会儿,他带来了一个三十四五岁的青年工人。这个青年工人穿着一件沾满红色铁锈的圆领汗衫,说话很爽快:“是不是垣之内?他不叫竹内。这个垣之内在铸造厂宇见已有好几年了。”   “你说说他的外表吧。”   “嗯。高个子,瘦瘦的,脸色微微发黑,满脸络腮胡子,年龄40开外。”   “声音呢?”   “喔,有点嘶哑。那是喝酒过多造成的。”   原田飞快地向同伴丢了个眼色,又问道:“他住在户田町吗?”   “是的,听说住在目村一带。”   原田心里暗暗说:这就是了,就是这个垣之内把浅田经理叫出去的。   原田和同伴们出来后,赶紧挂了电话,向警视厅的十善警部作了紧急汇报,然后往下游的宇见铸造厂赶去。   九   打听到40岁的炉前工垣之内太一郎从23日起就不去宇见铸造厂上班以后,侦查工作进入了新的阶段。根据宇见铸造厂的工人和厂长所说,可以断定,警方要追查的竹内市松就是垣之内太一郎。   两年前,垣之内到这家工厂,他从来不谈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过,只露了一句:“在秋田县干过活。”铸工总是到处流浪,这种进厂法并不罕见。他们凭自己的技术吃饭,从来不固定在哪家工厂干活。现代化工厂也还有许多地方必须依靠他们的技术。铸铁兴起于江户,目村荒川河堤的砂适用于铸造。因此,靠近目村的川口市得地利之便,发展成为铸造业之城。至今还常看见装砂的小船从目村下荒川,驶入川口市芝川水门。可以说这是古老形态的残留。雇佣工人比较随便的习惯也就成了现代铸造厂的过渡现象。   作为熟练工进厂的垣之内一太郎,从不谈起他的历史。沉默寡言,性情忧郁,跟任何人都不说话。他住在户田町,这也是他进厂后很久别人才知道的。全厂职工每年两度的外出旅行,垣之内也从不参加。看来他不愿意和别人来往。不过,他活儿倒干得很出色,所以厂方非常器重他。   在铸造厂,炉前工的工作是给炉子加料。造型工和钳工固然很要紧,而炉前工在技术上所起的作用也相当大,因为看火候很重要。化铁不是单纯的生炉子、熔化就行了。必须根据产品的要求来加入焦炭、生铁、回炉铁、石灰石、石墨以及其它各种材料。炉子的温度要在500度至1300度之间适当调整,熔化时间等也要凭炉前工的经验掌握,需要相当熟练才行。垣之内本来可能是造型工,手很灵巧,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宇见铸造厂以后,他却当了炉前工。   从23日起垣之内无故缺勤,这正是户田町二丁目的竹内市松不见的日子。警方断定垣之内就是竹内,开始彻底追查。当天晚上8点多钟,十善警部赶到了宇见铸造厂。   警部巡视宇见铸造厂时,产生了一种预感,他总觉得铸造厂有一种犯罪的气氛。工厂四周用马口铁围着,天花板很高,屋顶也是马口铁的。在宽阔的作业场的一角,竖着巨大的冲天炉,铁水包上开着槽,以便接受熔化的铁水。在炉子中熔化了的铁,形成一股火红的铁水顺着出铁槽奔流,火星四溅。半裸体的工人们在拉铁水包。   “这铁水是造什么用的?”十善警部问道。   “造火炉,是学校的订货。这就是铸型。”   十善警部顺着厂长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并排摆着几个火炉的铸型,就像几个大箱子。箱子上开着浇口。工人们用吊车搬运刚盛满铁水的铁水包,转动着手轮,使铁水包的流出口对准铸型的浇口,铁水像一团火似地浇入铸型。工人们的手被火烧伤,脚上的皮肤也有一块块光滑的地方,那是被火烫伤后留下的伤痕。   “工人们为什么不戴手套?还光着脚?”   “喔,铸工没有穿袜子的呀,先生。”宇见厂厂长笑道:“光脚最好。火红的铁星四下飞溅,碰到身体就会滑落下去。假如穿着鞋子,火星就会停留在那里,反而烫伤得更厉害。”   “那么,工人们的脚都会烫伤喽?”   “每个人都难免有一两块伤疤。”   十善警部回头望了一下站在他后面的原田在认真地做笔记。十善警部继续问道:“厂长先生,这个冲天炉的加料口在外面吗?”   “是的,在外面搭了个脚手架,料从那里加入炉中,因为这样比较方便一点,是这样的……”   说着,厂长领着十善警部走到了用白铁皮围起来的车间外面,冲天炉好像一个巨大的圆筒从地面直冲天花板,加料口离地10米左右,那是一个朝外开的大洞,位置在中间。   “就是从那里放进去的吧?”   “是的。把焦炭、石灰石、生铁、回炉铁等各种各样的东西配在一起熔化。”   “假如把人放进这个炉子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厂长顿时目瞪口呆。   “当然,会熔掉,连骨头一起全熔掉,因为铁都会熔化嘛。”   “一点不剩?”   “是的,连一根头发都不会剩吧。”厂长起初还笑眯眯的,可是随即就严肃起来,说:“我没有经验,不太清楚。不过,从前王侯向寺院捐献大钟的时候,听说是把活人和铜一起熔化的。我记得看过这样的记载:人体有磷,把这种磷加入铜里,铜就会变得光滑,钟声带有余音,音色较好……”   十善警部凝视着炉口,心里在想:会不会是垣之内太一郎,即竹内市松,他在户田町的住宅杀死了浅田经理,然后,在20日夜里,或者是21日、22日把尸体丢进了这个炉子,这是完全不留痕迹的犯罪——把一切证据,连同尸体一起在这个炉子里烧掉了。   “厂长先生,垣之内20日到厂里来过吗?”   “20日厂休。”   “21日呢?”   “来过。”   “你知道他是几点钟到厂里的吗?”   “我们厂里的计时器坏了,一直不用。我不太清楚。不过,他工作很认真,7点钟已经点上炉火了。”   “这个时刻,其他的工人都来了吗?”   “点上炉火后还要过一个小时左右,造型工和钳工才会来。”   “这么说来,早上7点的时候只有炉前工垣之内一个人在厂里喽?”   “不,还有值班工人。”   “请你告诉我21日和22日的值班工人是哪一位?”   厂长神色紧张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叫来了两个年轻工人。   “21日是你值班?”   “是的。”   “那天早上,你看到垣之内从外面搬东西进来吗?”   “没有看到。”   “22日早晨呢?”   “什么也没有看到。只见垣之内和往常一样,正走过脚手架在搬运材料。   警部打听了值班室的所在,它在面向大门的车间的入口旁。这幢房屋有一间六张铺席大小的水泥地。水泥地上放着一张桌子,可以在那里用餐,肮脏的棉被随便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   “从这里看得见炉子吗?”   警部亲自躺在铺席上,向窗外望去。这扇窗子只有顶上一块是透明玻璃,因此看不见窗子那面的情况。值班工人总是很困,他也许迷迷糊糊地听到炉前工来上班的脚步声吧。垣之内进厂后,厂里的炉子才会点上火。炉子喷火的声音是早晨开工的信号。垣之内一清早把浅田米造的尸体搬到此地,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丢进炉子,这完全办得到。   警部向刑警原田下令:“把20日到23日之间浇制的所有产品集中起来,交给鉴别科去分析!”   十   第二天,警视厅科学检查所和鉴别科共同检查川口市宇见铸造厂的三种产品:缝纫机零件、冰箱汽缸以及家庭用烧水壶。幸亏缝纫机零件和冰箱汽缸还没有出厂,因为时逢年底,市场上很需要。检查官员立即赶到日本桥本町二丁目经营五金批发的远东商行,但只拿到一个三星牌烧水壶。因为该商行早已把从川口市运来的300个烧水壶都批发给全市的五金店了。   “主任,要是烧水壶里熔有浅田经理的肉体……”原田问道。   “那就是犯罪史上空前的案件。”十善警部微微一笑,加重语气继续说:“也不能说是空前的。把人体丢进熔炉杀人的案子,大正八年即1919年。曾在三重县的松阪发生过。那是为了侵吞从中国东北回来的一对夫妻的财产,将他们谋害的。我昨天晚上在一本书里看到了这件事的报道。宇见铸造厂的厂长不也说过吗?在江户时代,还牺牲活人来造钟呢。”   “是啊。”   两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鉴别科的报告。   这时,十善警部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   “喂,喂,您是十善主任吗?我是吉山。”   “啊,就是我。你在哪里?”   “我在户田桥派出所。主任,有人看到过竹内。”   “什么?在哪里看到的?”   “有一个目村的农民叫做内田幸平,他每天一清早就把船开到东京下町去,夜里装粪尿回来。”   “什么?粪尿?”   “是的,就是人粪,大便。他把粪尿装在船上,运到目村田地里的肥料池去。22日早晨5点多钟,他把船开到川口市荒川水门附近的时候,看到一个大箱子似的东西在河堤上移动,他觉得奇怪,就把船停下来。仔细一瞧,是有人扛着箱子在河堤上走,虽然只看到黑影,但确实是一个男人扛着一个棺材似的东西朝芝川方向走去。这个农民说,四周还很暗,看不清,不过的确看到箱子在移动。”吉山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再向那个农民仔细打听一下,那天确实是22日吗?”   “是的,他说,的确是22日的清晨。”   十善警部放下听筒,就向原田喊道:“22日早上,宇见铸造厂用铁水浇制了什么?”   “22日吗?我记得,那一天做的是烧水壶。”   29日,警视厅侦查一科向东京都下谷警察局发出紧急指令:“立即没收五金批发商远东商行批发给各五金店、百货商店、杂货铺等店家的三星牌烧水壶。”   警察全部出动,走遍全区五金店、百货商店、杂货铺。到了30日的傍晚,没收到279个烧水壶。可是其余21个已经到消费者手里了。警视厅立即将没收的279个水壶运到川口市宇见铸造厂去重新熔化。先把造型砂放在平板上,再将铁水注入,使它变成薄板状。警方期望铸薄板冷却后,在它上面会出现浅田米造的金牙齿和白金牙齿等,可是一切希望都落空,什么都没有出现。可见,也许是混在其余的21个烧水壶里了。警视厅再向各有关区的警察局发出指令,命令各警察局派出警官到下列各商店去了解买过烧水壶的顾客的模样,走访顾客的家庭,尽力没收其余21个烧水壶。   十一   29日那天早晨,香取秀男乘上5点钟从浅草开往伊势崎的东武电车,他的目的地是足利。   早在这以前,他从石川县轮岛市一回到东京,就立即到驹达六丁目的万年山胜林寺去过。这座寺院,正如名舟的浅田达治郎所说,就在染井墓地的东端。香取认为只要找到墓地,就能找到胜林寺。他从霜降桥过去大约一公里,就看见住宅区中央有一块墓地,相当大。走到这个染井墓地,果然胜林寺正殿高大的屋顶映入眼帘。   住持叫木下华然,是位近70岁的老和尚。香取走进正殿旁边的方丈室,把来意告诉老和尚。   “你要问泥瓦匠次郎作的事吗?真没想到,你怎么认识他的?”   老和尚牙齿已脱落,只剩下紫色的齿龈,所以话音听不太清楚。一个近60岁的老太婆在旁边,大概是他的妻子。老太婆给香取倒茶。   “那位次郎作当时带了一个13岁的孩子到此地来,孩子名叫浅田米造。他让孩子拜了正在修建寺院的木匠为师,这件事,您知道吗?”   “修建这寺院的事吗?这……”老和尚仰脸朝天,闭上眼睛思索了一阵说:“不清楚,什么都忘了。不过,当时修建这座寺院的木匠叫小原,是京都妙心寺介绍来的。他修建过妙心寺的禅堂,是一位专门修建寺院的木匠。”香取心里叫起苦来:这京都的木匠,叫我怎么去找?老和尚继续说:“木匠小原已经死了,生肺病死的。六七年前,我参加总寺院的大恩忌时,听说小原已经死了。”   “那么,您知道不知道,有个铸工师傅在修建寺院时曾来过此地?”   “铸工?”   “是的,我刚才问起的那个浅田米造,他后来不做木匠,去拜那个铸工为师了。”   “铸工没参加过修建工作。那个铸工是施主,住在六丁目,常常到这里来玩。他总是说,要是这里盖钟楼,他愿意捐献铸钟的铜。”   香取往前挨近些,说:“能不能请你把那个铸工的地址告诉我?”   “大概是姓松见吧……请等一等。”   老和尚走出居室,顺着走廊往正殿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本线装的本子回来。   “虽说是施主,他并不供佛。这位松见先生是足利人,叫做松见繁太郎,本事很大,培养了许多徒弟。现在恐怕隐退了吧。”   “他多大岁数?”   “比我大两岁,该是73吧。”   “他住在足利的什么地方?”   “我以为这本子上有记载,现在一查,没有写着。不过,我到他家去过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清了。山上有座神社,叫织姬神社吧,他家就在神社的附近,我还模糊地记得,是个美丽的城市……”老和尚眯起眼睛说。   十二   29日黄昏,香取秀男到足利市织姬神社附近去访问松见繁太郎。繁太郎正好在家。足利市是个老城市,从织姬神社下来,建有公民馆、市政府等,相当繁华。神社坐落在小山丘上。细长的街道在山丘上延伸着,美丽的住宅在街道旁并列着。从街道拐进胡同,大约走20米,便发现了松见的家,香取喜不自禁。他顾不得正是吃晚饭的时候,立即上前敲门。   门里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剪短头发的姑娘,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长得很漂亮。香取说明来意后,姑娘便跑进去喊道:“爷爷,有客人呢。”   香取被请进大门旁一间有四张半铺席大小的房间。松见繁太郎很消瘦,但是目光炯炯有神。   “唐突地前来拜访,只是想请问一下有关浅田米造的事。从前,他拜过您为师,并在您手下干过活。”   “嗬,浅田米造吗?”老人露出锐利的目光,看着香取。   “是的,不过,他没多久就不干铸工的活儿了,假如你还记得他的话,请您把他的情况告诉我。”   “我知道,听说,浅田先生现在是一家袜子公司的经理。你大概知道,这个足利市也有一家很大的袜子公司,叫做托克里特,底下还有好几家袜子公司。有一次,浅田先生到这里来跟他们接洽一些事情,顺便来看望过我。”   “经理到这里来过吗?”香取不觉惊叫起来。   “你是浅田先生公司里的人吗?”   “是的。”   “那是四月份,或者五月份的事吧。当时他说,就要出国旅行了……打那以后,杳无音信。”   姑娘送茶来,老人请香取喝茶。看上去,松见是位老好人,但是饱经风霜的脸上纪录着他这个铸工多年来在各地流浪的艰辛。   “以前,浅田先生当铸工的时候,厂里发生过火灾,这事您知道吗?”   “那是本所区的衡器厂吧,在菊川町。当时,那一家厂有铸造部,我把浅田米造先生和竹内先生介绍进去的。你怎么知道这样的旧事呢?”   “那,我可不知道。那场火灾以后,浅田先生总算还有消息,竹内先生却不知去向了。”   “竹内先生是什么地方的人?”   “在石川县的北面,听说,靠近浅田先生的老家。”   “是不是轮岛?”   “不是轮岛。他也是介绍过浅田先生的次郎作介绍来的。我记得,他像是在另一边的海岸,叫津久摩吧。”   “您知道不知道竹内先生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啊,这就是铸工的坏脾气……有一次,他的弟弟来过。”   “弟弟?是竹内先生的弟弟吗?”   “是啊,他也是个铸工,在各地流浪。”   这时,在户田町二丁目的路上叫香取倒车的那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的面孔浮现在香取的眼前。   “松见先生,他什么时候来过?”   “大概是去年春天吧。很像他哥哥,个子很高。”   “他是来打听哥哥的去向吗?”   “是的。可我只知道二十二三岁时的竹内先生,所以问我,我也答不上。奇怪的很,他也和你一样,问起本所的工厂的失火的事呢。”   “他的衣着、相貌是怎么样的?浅黑色面孔,满脸胡须,瘦瘦的身材,声音嘶哑,是不是?”   “是的,你说得对。”   香取暗下思量:寻找哥哥的这个人,也许是那个男子,看上去大概有四十二三岁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弟弟在寻找哥哥,他也问起火灾的事;竹内的哥哥的失踪和浅田经理的失踪;自从本所发生火灾后过了30年,他们俩都同样杳无影踪。而且,经理是遇到竹内的弟弟以后失踪的。那个身穿黑西装的人,是不是竹内的弟弟?火灾、本所、浅田经理、哥哥竹内——在这当中有什么联系?香取碰壁了,但感到无比兴奋,同时又十分疑惑。   “松见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竹内先生兄弟俩叫什么名字?”   “喔……”老人把手放在头上,想了一会儿,“请稍等片刻。”说着,走进里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从里屋出来,说:“我去找从前的贺年片,可是东西被小孙子翻乱了,找不着,旧的贺年片都不见了。哥哥大概叫竹内照松吧,弟弟只来过一次,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香取秀男道过谢,急急忙忙离开松见家。他要去向十善警部报告。   十三   比起香取秀男的突然出现,倒是香取所提供的材料更使十善警部感到震惊,这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况。   侦查工作已经发展到没收“远东商行出售的烧水壶”这一阶段。为了不至于给市民们带来刺激,侦查工作秘密地进行着。这比公开侦查困难得多。正在这个时候,香取秀男提供了浅田米造当铸工时期的情况以及他和竹内兄弟的关系,这使警察当局更加坚定了追捕竹内的决心。   十善警部对香取的态度,显然和25日询问香取时迥然不同了。   “香取先生,谢谢。你跑到石川县去,实在太辛苦了。我们也和石川警察局联系过,对我们的询问,他们只回答说,浅田先生没有回去过。”   香取望着满脸喜悦的十善警部,不禁想起自己访问北方海岸的名舟时,达治郎老人曾说起派出所警察到他那儿去过。   “警部先生,在追查过程中,我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浅田经理和竹内照松都失踪了,而且是相隔了30年之久。”   “你问得很好。不过,香取先生,这个问题迟早会解决的。有人看见过竹内市松,我们正在全力以赴追究市松的踪迹呢。”   “您是说有人看见过竹内吗?”   “是的,他改姓换名,叫垣之内太一郎,在川口市宇见铸造厂干过活儿。23日那天,他离开户田町,销声匿迹了。”   “这么说,那个人就是弟弟竹内吗。”   “我们基本上断定他就是竹内市松。香取先生,你的汇报使我们掌握了一件重要的事实:你告诉我们有个叫竹内照松的人物,照松的失踪不会与浅田先生的失踪毫不相干的。我们在猜想,很可能是弟弟市松杀害了浅田先生。”   “什么?市松?那个穿着黑西装的男子吗?”   “是啊,我们推测,也许照松从前吃过浅田的亏。你刚才不是说过吗,市松到足利去向松见先生打听他哥哥照松的下落。这说明,他对那件事很不清楚,便只好向从前的熟人打听,或者可以这么说,多年来市松一直在寻找他哥哥的去向,但是实在找不到,只好去问松见老人了。香取先生,或许我们还得预料更严重的情况。”十善警部刚毅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神色。   “这么说,是我们经理把竹内照松……”   十四   石川县凤至郡有个渔港,叫小木町。翻开地图就知道,它坐落在北面的边缘,与轮岛市遥遥相对。从七尾市顺着海岸朝北可到穴水车站,再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往东开35公里就能看见一个海湾。小木町就面临这个海湾。从小木町出发,越过小山皇,往山里走大约两公里,有一个村子,叫上市之濑。村里的居民不到50人。小山丘上有梯田,从那里俯瞰,明媚的九十九海湾尽收眼底,就像一片菊叶。梯田如同千枚田一般,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过了梯田地带,地势渐渐升高,那就是针叶林繁茂的高濑山。从这条山路到栎林的入口处有一片疏林,有人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尸体。那是12月22日,一个寒风刺骨的傍晚,上山打柴的村民发现了这一情况。   小木町派出所的警察立即赶到现场验尸。死者身穿黑色西装,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死去已有十天了。因为那里是高岗地区,通风好,气候寒冷,所以尸体刚刚开始腐烂。村民们闻讯后都跑来看,有一个农民大叫起来:“这是竹内叔叔呀!到东京去干活的竹内叔叔呀。”   在死者的口袋里找到了遗书,警察断定为自杀案。   警方查明,死者确是竹内市松。25年前,他离开了上市之濑村的老家,现在村里已没有他的家了。因为他们兄弟俩早年外出,杳无音信。做母亲的也在十年前去世,没有人继承家业。不过,村里还有一些他小时候的朋友,认出他的那个农民就是他小学的同学。市松的遗书有两张信纸,遗书上详细地谈了如下情况:我生在石川县九十九湾后面的上市之濑村,我出生的家庭已经没有了。可是,临死前,我还是决心回到我出生的村子里来。我有过母亲,也有过哥哥。哥哥早年上了东京,当铸工。我也想当一名铸工,就把母亲一个人留在村里,到东京去找哥哥。我们在东京本所区菊川町的守山衡器厂干活儿。我在那里认识了哥哥的朋友浅田米造。昭和二年即1927年。,本所的这家工厂发生了火灾。失火后第三天,我哥哥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打听,还是不知去向。我找遍了全东京。每逢有铸工从外地来,我就向他们打听哥哥的事。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我忽然想起哥哥失踪前说过:“米造那个家伙,趁火打劫,拿了锡。”米造和我哥哥同年,比我哥哥机灵,师傅很喜欢他。当时我哥哥说得很认真,我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不久,厂方查出一大堆锡在失火时遗失了。他们说,有人偷了,一定是我哥哥偷了锡,把它变卖后逃走了。这也难怪,我哥哥失踪了嘛。又过了一个月,米造辞离了衡器厂铸造部。那时候,有一个传说使我觉得非常奇怪:米造的脚上有一大块烫伤的地方。火灾时,米造到底在什么地方烫伤的?说不定米造和我哥哥一起偷了锡。我哥哥告诉过我的话,我记得很清楚,所以我向上司报告了。可是上司根本不相信。他们把我哥哥一个人看做坏人。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我哥哥仍然杳无音信,好像石沉大海一般。我回到石川县九十九湾去看过了。哥哥没有给家里去信,哥哥不给母亲写信确是怪事。在这以前,哥哥经常给母亲写信,他还叫我写信呢。打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寻找哥哥。我找遍了日本全国的铸造厂。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我不能不认为哥哥已经死了。我逐渐形成了一种想法:我哥哥是在本所的衡器厂死的。我做了一个梦:我哥哥和米造在化铁炉前打架,我哥哥被打昏了,米造便把我哥哥扔进炉子里,这样是找不到罪证的。在一千度以上的炉子里,包括人体在内的一切东西都会熔解的。米造干得出这样的事吗?不过,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出哥哥失踪的原因。哥哥失踪前,人家看见米造和我哥哥在炉前悄悄地谈着什么。我向大家打听了,谈话以后的情况他们都一无所知。   我到处寻找哥哥,不知不觉已是一个42岁的人了。我流浪到川口市的宇见铸造厂来。这时候,我偶然在报上看到浅田米造游历欧美归来的报道。浅田米造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飞机场向许多欢迎的人们挥手致意。我一看米造,心头的怒火往上直冒。这个家伙是偷了锡才发财致富的。他杀了我哥哥,还瞒着大家若无其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叫他落个和我哥哥同样的下场!打定主意以后,我就想尽办法。我常常站在两国桥下观看东洋织品工业公司的经理室。有一天,我在室町街上和米造相遇了。他从公司走出来,我就一直跟踪。那天,米造恰巧没有乘自己的小汽车,他在街上步行。米造把造金字塔模型的事告诉了我。我一听,表现得很有兴趣。米造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便叫我替他做。米造对我毫无戒心,他是表里不一的坏蛋。可能他当时在想,把做金字塔模型的活儿交给我,多少能减轻一点他以前的罪过。我心中暗笑。我说我要给他介绍一个造型的能手,从而把他诱骗到户田町的家中来。米造一进屋,我就把门锁上,然后对米造说:“就用锡做金字塔模型吧。”米造的脸色顿时非常难堪。啊,竟是那么一副面孔!我冲着他说道:“30年前,是你杀了我哥哥,并把他扔进了化铁炉的吧!”愚蠢的浅田米造一心一意想造金字塔模型,突然面对30年前犯下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罪行,当然大为震惊,全身发抖。我满怀仇恨,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把他勒死,把他的尸体塞进壁橱里。然后,我穿上西装走出门,叫等着他的包车司机回去。这一切都成功了。22日清晨,我从天花板上拿下了早已准备好的箱子,把米造的尸体装进去,不动声色地扛到宇见铸造厂。一清早,走在昏暗的路上,我没有遇见什么人。我要学米造以前做过的那样,不留下丝毫犯罪的痕迹。成功的希望使我激动不已。走进厂里,巧得很,值班工人还在沉睡,我先把箱子扔进炉子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生火开炉。7点钟,我点上了火,箱子一瞬间就烧着了,我把生铁、石灰石和焦炭扔下去,这时我才放下心来,完全不留痕迹的犯罪成功了。那天铸的是烧水壶。当我的视线落在厂里的造型砂上的时候,我吓傻了:烧水壶的加热度是一千度。我太慌张了,竟忘了处理米造的金牙,因为一千度是不能熔化金牙的,命运使我坠入无底深渊。我知道,迟早我的犯罪会被人发觉。不过,我对这个人生没有什么留恋,我想办的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我从上市之濑村的山上眺望着遥远的九十九湾。这个村子,是日本沉降最厉害的地方,地面年年往下陷,海湾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下游的平原。想到这个村子也终究要沉到海里去,我也不怕死了。刚才,我到无人祭祀的坟地去扫过我母亲的墓。对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什么留恋了。   1月15日,还处在新年的休假期间。穿着节日盛装的姑娘们在东京文京区传通院大街上打羽毛球。从传通院前穿过初音町,在向通电车的大路去的中途,有一个肮脏的角落。那里有不少人从事着业余装订工作,所以15日就有女工来上班了。早上10点钟光景,横井装订所的老板娘在昏暗的厨房里惊叫起来。她想拿烧水壶去装水的时候,失手把烧水壶掉在地上,壶嘴儿掉下来了。   “年底才买的,铸件毕竟不牢啊。”她喃喃自语,把掉下来的壶嘴儿捡起来捂上去。仔细一看,烧水壶做得不好,壶底太厚,破裂的就是这块过厚的地方。   “奇怪啊。”   说着,老板娘的眼睛突然发亮了,在壶的破裂处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老板娘注视了一分钟,忽然吓得脸色苍白了。   “金子啊!快来看哪,烧水壶里有金子呢!”   老板跑过来一看,顿时也吓得面如土色。   烧水壶里出现金齿冠的消息立即传到了老板娘买水壶的初音町天马堂食器店,警方在当天接到了报告。   十善警部给太子堂的浅田家打了电话,但是十系子和香取秀男已经不在那里了。警部严肃的面孔露出了一丝微笑。   (柯林耀译)   《向阳的交椅》    【日】佐野洋   一   说不定后背上飞起了金丝银线哩……涩泽燃起了一支香烟,心里还在琢磨着。   他的座位正朝阳,是那么温暖,绝非暖气的温度可比。阳光洒满全身,引起阵阵倦意,似乎一眯上眼睛,就会立刻进入梦乡。   其实,趴在办公桌上睡它半小时又有何妨。决算已经做完,又无棘手之事。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涩泽坐上经理科长这把交椅,眼见三年了。这当中,从未出过任何事故。科员都是些十分可靠的人,总务部长、常务董事又都很器重自己,起码他是这样引以自豪的。即使打打瞌睡,也不致损害已经取得的功绩……涩泽把纸烟放在烟灰缸上,闭上了眼睛。   他敢于这样想,说明他是何等的放肆,而放肆又来源于自负,他觉得自己现在已是公司里不可缺少的人物了。   涩泽本想睡一觉,可惜这一不守本分的打算未能如愿。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桌上有两台电话,一台是直接同外边联系的外线,一台是经公司交换台的内线。响着铃的是那台外线电话。   “是我。”   涩泽冷冷地回答。他接外线电话历来是这么个腔调,倒也不是出于什么特殊的考虑,只是觉得用不着像内线电话那样小心翼翼。如果是内线电话,那说不定是董事办公室打来的呢。   “喂,喂。”   是女人声音,怯生生地低声说着。大概她是在用街上的公用电话,连摩托车汽缸剥剥的声响也传进了送话器。   “啊……”   涩泽立刻变了声调,对方是平川澄子,即使声音压得再低,她那“喂,喂”声也十分耳熟。   “打扰您,可以说几句话吗?”   “嗯,简短点,什么事儿?”   “您记得荒木重三这个人吗?”   澄子除有急事外是不往公司打电话的,虽然涩泽并没有禁止她来电话,但事实上一打来电话,他就不高兴。   “荒木?”   涩泽想不起来了。   “他说是您中学时候的朋友……”   “啊,是吧。荒木怎么了?”   澄子往公司打电话,一定有要紧的事,事情与荒木有什么关系?她怎么知道荒木的名字?“这么说,他不是冒充的啦。”   澄子没有立即回答涩泽的问话,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像是在猜测,又像是放了心。   “荒木怎么?”   “今天到家来了,打听您,问了许多。”   “家?是你的公寓吗?”   “是……起初,我觉得怪讨厌的,不想接待他,可是他非常热情……”   “他……”   涩泽没有问下去,看了看手表,离下班不到两小时。与其在办公室里这么小声喳喳,莫如去她那里直接问问。   “好了,”涩泽肯定地说,“你那儿方便吧,我今天去。”   “好!我等您。”   她撂下了电话。   长长的一段烟灰,终于沉重地落进了烟缸。   这时,夕阳开始西沉。涩泽虽未立刻感到凉意,却觉得脊背上的阳光正一点点地逝去,刚才那种暖洋洋的、舒服得使人忘掉一切的感觉,也随着消失。   这无非是单纯的自然现象,阳光的逝去,使涩泽的心情沉重起来,像压上了一块铅。   不,这种铅一般的沉重感觉,别有原因。   涩泽为见澄子并倾听她的诉说,十分忐忑不安。她能说些什么呢?现在还不清楚。也许没有什么大事,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可是直到听她说明白以前,心里闷得慌,这使他焦躁不安,神经在隐隐作痛。   “终于……”   他喃喃地说。   从最初开始,他就有一种预感,和澄子的关系,终将被第三者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个第三者竟然是荒木重三……他住在哪儿?什么职业?涩泽一概不知,这使他尤为焦急。   如果知道对方的情况,那么可以采取相应措施,反守为攻也并非不可能。   可惜对荒木一点儿也不了解,甚至他是个什么模样的人都想象不出。涩泽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荒木是他在辩论会的讲台上,那是个满脸粉刺的少年,他半搀着生硬的文言大声喊叫。   已经30年了,后来见过一次没有?仅仅这样焦急不安,也无济于事。   涩泽拨动电话盘,给自己家挂了电话。   “今天晚些回去,不用给我准备晚饭。”   “是。还有,刚才有客人来,提到千春的事。”   涩泽的妻子童子例行公事般地报告。每当她暗暗盘算着的心事被打乱时,总是用这样的态度应答。   “千春的事?提亲吗?”   “电话里怎么好说,你如果回来得不太晚……”   “好啦。”   涩泽生硬地说。他感到一切都惹她生气。   二   澄子准备了啤酒和凉拌豆腐,她知道即使在冬天,涩泽也爱吃这一口,不喜欢豆腐汤。   往日,他总是与澄子对坐畅饮。今天,却连最初倒上的一杯都不想喝干。   “怎么?您有心事?荒木先生一来,连菜都不想吃了,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几句闲话唠过,澄子低着头问。她的脸好像在抽搐,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显得异常纤细。涩泽看得出她十分窘迫,并且不想为自己辩解。   “不,用不着担心。正如俗话所说的:毫无歹意……”   涩泽是为了安慰澄子,实际上他也真是这样自信。按澄子介绍的情况,这件事也无须认真对付。   今天早晨,洗染店推销员刚出去,还没等关房门,就有人敲门。回头一瞧,门缝里闪出一个男人,他问:“平川澄子女士住在这儿吗?”   这人将近50岁,精心设计的发型巧妙地掩饰着头发稀疏的头顶。身材同澄子差不多,穿着一套高级料子的浓茶色西装。   “啊……”   “太好了,没找错,正是您的家。”他很随便地点着头说。   “您是哪一位?”   “对不起,这是……”他拿出了名片。   荒木新兴公司经理荒木重三左下角印着的办公地址是高园寺。   “我前些天,因公司的业务,到松岛去了一趟。”   荒木站在门口就谈起来。   听到“松岛”,澄子顿时感到厌恶,这个地名同她和涩泽直接相关,意味着这一秘密已被人发觉。   那还是半年前,涩泽为公司购买驻札幌办事处用的地皮,去北海道公出。那次,涩泽只有一天闲暇时间。澄子到仙台同他会合,两人一起去了松岛。对涩泽来说,这是很久没有享受过的无忧无虑的一天,在那里,根本不必担心碰上公司的科员或其他熟人。   “那天,我们不是照了一张像吗?”澄子提醒说。   “啊!”   涩泽看了看食器橱上面。平时,那张照片总摆在那里,今天,那个熟悉的镜框却不见了。这意味着什么?涩泽顿时不安起来。   “他说,那张照片在松岛作了样品。”   “在松岛?”   “是,被海边上照海滩风光的那个人用作样品了。”   “什么?你怎么没有制止……”   涩泽懊恼地说。   那次,在松岛海边,他俩被照相的人缠住了。涩泽说不照,澄子却想照,她说:“咱俩连张照片也没有,让他寄到我家去好了。”   将近50岁的年纪,同一个相差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站在照相机前实在蹊跷。然而拒绝澄子吧,又不忍心。如果不是这个地方,能同澄子合拍一张照片吗?涩泽想到这里,便妥协了。   照片,不久就寄到了澄子家,摆在了食器橱上。照得相当好,背景光线都很适宜,涩泽也很喜欢。   同样,照相的人也很满意这幅作品,为了招揽顾客,便放进样品里了。   荒木对澄子说:“我是随便看看样品。无意中被吸引住了。啊,多么漂亮的女士啊!她是谁呢?同她站在一起的这位我仿佛见过,很像我中学时同班的涩泽君。呀!说真的,他确实还是那样,只是年龄不同了。不错,就是他呀。于是,我央求照相的人告诉我地址,开始他只字不露,后来我诚恳地说,想念中学时的朋友心切呀。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我还给了他一笔可观的小费,磨了半个多小时,好容易才告诉了这个地址。嗨,我就厚着脸皮找上门来了。”   接着荒木就问,一起合照的这位叫涩泽明治吧。并请澄子告诉他涩泽的住址和办公地点。   “开始,我想一口否认,可是,荒木先生站在门口瞧着屋里,碗柜上的照片已经被他看见了。”   “是这样。荒木这家伙究竟为什么找我?是生活困难吗?”   “不,他戴的手表也很高级。他说是商业上的关系,想尽可能多交些朋友,而且最好是过去的老朋友……”   澄子低着头回答,声音很低,很难听清。有时她又回答不出涩泽的询问。   “这么说,你全都告诉他啦。”   “嗯,实在是不得已……我若说不知道,那我成了个什么女人,人家会说我同不相识的男人去旅行……”   涩泽默默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他体谅澄子被荒木盘问时的窘境。   “也可以根本不告诉他。撵他走,他也可能走掉,可是,那就会激怒他,我担心后果更糟……”   “后果更糟?”   “是的。如果把他撵出去,荒木先生会记仇。他只要决心调查,就会把事情弄清楚。电话簿上也有您家的地址吧。他不去公司,到您家去找,不是更糟吗……”   “嗯,也是。”   涩泽以惊奇的眼光望着澄子,佩服她想得这么细。他同澄子交往以来,一直谨慎小心,尽量使这种关系不外露。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同澄子在市内并肩走路的,总担心在什么地方遇上熟人。   他也想到了,澄子当然希望两人大大方方地并肩走路,自己这样躲躲闪闪会伤澄子的心。哪知澄子实际上也同自己一样,总在担心两人的关系被人发现或被涩泽家里知道。她日常如不注意,现在也不会想到别人去查电话簿。   “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最后,澄子还反复地道歉。   “嗨,算啦。首先,不值得这么担心。荒木也决不是坏人……”   涩泽也的确未把这件事想得特别严重。刚才在公司时像铅块一样的感觉好像消失了。不,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不像那时那么沉重。   “嗯,给您烧洗澡水吗?”澄子突然问道,想借此从这窒息的气氛中逃脱出来。   如果他说烧吧,她就收拾餐具,然后去铺床。   “不,今天不。”   “怎么?生气了?”   澄子闪动着暗淡的眼睛反问道。   三   两天后,荒木来了电话。   “我姓荒木,荒木重三哪。您大概早就忘了,中学时……”   “哪儿的话,怎么会忘了呢,中学时一流的雄辩家,哪能……”说到这里,涩泽有些厌恶自己。   他发现自己在恭维荒木,干嘛这么低三下四,特别是没必要讨荒木的欢喜。   “唉,实在是惭愧呀。怎么样,忙吗?”   “还可以,还可以。有什么事吗?”   涩泽本想不问荒木有什么事,应付过去算了。荒木名片上印的“荒木新兴公司”,不像是有什么规模,也不像是从事着什么事业。涩泽断定它不是依照公司法建立的。按法律规定,正当的公司总是冠以“股份公司”或“有限公司”,即使是个人开办的公司,这样也有利于开展业务。   荒木的“公司”只是含混地起了个“荒木新兴公司”的名字,实际上它可能并不存在,而是个孤家寡人的假公司。所以,这种人的事情绝不可过问。无论在经验上,还是在知识上,涩泽都懂得这一点。   “怎么样,有时间吗?我想登门拜访,略表敬意啊……”   “哎呀,不巧,正好有件要紧的事,实在脱不开身哪……”   涩泽并不认为能最后推开。他这样回答,只是为了赢得一点时间。   “事情需要那么多的时间吗?那么,我去找田名纲老兄聊聊吧。”   “田名纲是谁?”   “哎呀,你们的庶务科长田名纲新吉呀!”   “哎?你认识田名纲?”   “是啊,大学时的朋友,常在一起玩,他好玩儿,功课也很好。后来我们也时常见面,怎么,你老兄和田名纲在一个公司,到现在还不认识?交往实在是太差啦。”   “是啊……”   涩泽咽了口唾沫,心里急剧地盘算着。凭直感他意识到这下子糟了。   他想,荒木决定去见田名纲,他俩是大学时的朋友,常在一起玩,相互随便开玩笑,毫无顾忌,甚至可以推心置腹地谈秘密。可以想象,荒木见到田名纲后当然要讲涩泽的坏话。   “这家伙是我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没想到他和你在一个公司。”   “事隔这么久,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   “嗯,说起来,这里还有段趣闻……”   他俩的谈话必然是这样的。不难想象他们也一定会提到平川澄子。“哎?平川?”田名纲必然对这个名字发生兴趣。他无意地随便听听还没有什么,如果他生疑心,要弄个水落石出,那又会怎样呢?平川澄子是平川保撇下的寡妇,一问就会清楚。这样,田名纲就要继续打坏主意。   田名纲在公司里属于旁流派系,他为了削弱涩泽所属的主流派系,就产生了要培育他的势力这一坏主意,不久,还将想方设法使这一坏主意发芽。能否发芽尚且不知,然而一旦发芽,再想掐掉它就不可能了,起码说只靠涩泽一个人的力量是办不到的。经理科长这把交椅是涩泽的命根子,不容受到丝毫的损害。   “喂,喂!”   涩泽想到这里,立即改变了腔调。此时,他已顾不得去想这样危险的交往,会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啊?怎么?”   “咱们见一见吧,刚才我算错了一天日期。现在你在哪儿?”   “从贵公司出来,向北走200来米,有个玛丽娜咖啡馆。我在咖啡馆前的公用电话亭里。”   “那么……”   涩泽看着手表说。   “10分钟后,我到玛丽娜去。”   涩泽是科长,时常外出,离开办公室一小时,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他收拾起桌上的账簿、文件,锁了抽屉,准备出去。   “科长,出去吗?”   首席股长山内注视着涩泽问道。只是出于纯粹的礼貌或者是例行公事,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   “对,出去,马上就回来……请尽量照看一下。”   一如既往,涩泽也打着官腔。   临离开办公室,他又环视了一下,见科员们在安静地办公,没有人注意他这次突然外出。他便板起面孔,不失一位有魄力的科长的尊严,走出了办公室。   涩泽在模模糊糊地想象着荒木重三。这个挂着公司经理头衔的骗子,一定和其他黑市金融交易者、不动产交易中间人一样久经事故,骗过不少人,一身不正经的派头。但是,荒木给他的印象却与这一想象大不相同。   最引涩泽注目的是他那洁白的衬衣。   也许因涩泽在公司干的时间久了,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总以衬衣衡量人。特别是对下级,看他衬衣领子脏了没有?袖口黑了没有?衬衣并不脏,但是领子未浆未熨,他也十分反感。无疑这是在家里洗的,是个不肯花钱洗衣服的吝啬鬼。涩泽的信条是,宁可少吸纸烟,也要把衬衣送到浆洗房去。   荒木给涩泽的第一个印象是极为良好的。这时,荒木坐在咖啡馆最里边的座位上,他忙向涩泽伸出手来,穿的是雪白的西装衬衣,而不是那种简便的运动式衬衫。洁白的袖头左右匀称,露在西装袖口外边。可以说这第一个印象使涩泽的戒备心理消除了一半。   由此可见荒木对涩泽也是费了相当的心机。   他反复强调这次见面别无他意,只望聆听些有益的指教。   “若说大和水产,那是一流中的一流。若说经理科长,那在科长中是头把交椅,涩泽君真是地位显赫……”   这番话投其所好,委婉动听,说得涩泽更为自负,心里甜滋滋的。   涩泽听着荒木的奉承,随声附和地与他周旋,心里却一直在考虑着一件事。   这就是关于澄子,要采取什么办法堵住荒木的嘴。唐突地提出请你给我保密则过于蠢笨,这样就在荒木面前拜了下风。   最好是荒木先提到澄子,那么可以回答“关于她,请你不要对别人说”。可是不知何故,荒木根本不往澄子身上谈。   这也许是正常的,因为二人的关系是处于相互试探阶段,只能兜圈子,不能单刀直入。如果荒木出于这种考虑,那倒好,不过荒木也没有说保证不告诉田名纲。涩泽一面在牵肠挂肚,一面言不由衷地答着话。   “那么,自己经营事业是很不容易的吧,如果我能办到的,可以帮点什么忙……”   荒木并不多谈自己的生意。   “啊,我是什么生意都做。只要不涉及法律,大体上还干得来。”   就这样巧妙地避开了涩泽的问话。   对这样说出“如果我能办到的”,与其说是出于礼貌,不如说是为了收买,换取他保守秘密。涩泽觉得像开一封介绍信之类的事,是担不着多大风险的,施以小小的恩惠,可以换来荒木保守澄子这一秘密。   荒木像是十分意外,在涩泽面前用力地挥手,回答说:“不用,不是我说大话,这次完全没有求助的意思,你我是中学时代的老朋友,只是想继续交往。”   荒木没有上圈套。澄子说过的“商业上的关系,想尽量多交些朋友,而且最好是过去的老朋友”这类的意思,今天在涩泽面前也丝毫没有流露……最后,涩泽终于形成了一种印象,觉得荒木也许真是为了温旧而来,起码可以说他毫无所求。   “以后到我们那边时,请顺便到家,听些名门企业人士的指教,总是非常有益的……嗯,现在我所求助的就是这些。”   荒木暗示出来的来访目的似乎只是这些。   “请不要客气。有时,因事务缠身,也许会失礼。说起来,我们混差事的人,总是身不由己呀!”   “是啊,没有关系。那时再说那时的,还可以看看田名纲君嘛……”   荒木又提出了田名纲。谈话当中他若是一直不再提到田名纲,那倒有些奇怪。   “啊,是啊,听说你们过去很熟,那么今天还去看看吗?”   “嗯?为什么?”   荒木感到涩泽的语调有些异样,他吃惊地盯着涩泽的眼睛。   “不,不为什么……”   涩泽避开荒木的视线,一种屈辱之感立刻涌上心头。   “啊,”荒木磊落地说,“去看看田名纲,我也不会多嘴。市井传说,尤其是个人私事,我从来不感兴趣……”   “谢谢……”   涩泽自己都感到回答得过于愚蠢。   不过,经荒木今天这一番话,三天来的沉重感觉,的确不知消散到什么地方去了。   涩泽能坐上经理科长这把交椅,可说是因为澄子的丈夫突然死去。不,即使平川保不死,涩泽也总有一天会取得这个职位的。平川的突然死去,只是加快了涩泽的上任。   平川保并不是前任经理科长,他只不过是一名科员。   平川进公司,不久就分配到经理科来。三年前,他才29岁就死了。说是急性肾炎,尿毒症致死,死得很突然,同事们都未来得及去探病。   平川死后一个月,公司公布了临时人事变动,涩泽原来是计划科长,这次被任命为经理科长,就是他本人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八个月前刚刚就任计划科长,不知为什么这次让他坐上了科长中的头把交椅。前任经理科长挂了个“科长待遇”的名,去任“审议室委员”这个闲职了,实际上是降职处分。这次突然的人事变动似乎主要是由于前任经理科长的降职。起初人们还迷惑不解,有人猜测是公司首脑间势力对比发生了变化,后来才知道了真正原因。   平川死后,他那工作的接任者在账簿上发现了疑点,就是极为明显的假支出。   平川负责公司的招待费支出,支给营业科科员们使用。在账簿上的支出项内,有的没有付款通知单,有的同一金额下了两笔账。关于这几笔假账。在营业科科员们中间进行了调查,他们回答说完全不记得申请过这几笔款(是否是营业科科员们串通一气,这已无法查明,因为平川已死)。   这几笔假账金额,共达283万日元。   经过调查得出了结论,认为可能是平川保贪污,即使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他也肯定参与了。假账记得很笨拙。按平川的才干来分析,这是有些反常,他完全可以做些适当的处理,以防被查出。但他突然病死了,可能是没有来得及修改账簿。   前任经理科长降职的原因,是对属下人员检查不周。上司指责他轻视经理指出过的凭收据和票据付款的原则。连账面数字与现金不符都未发现,说明他的工作是何等的不负责任。   涩泽一上任就重新研究了工作制度,调整了科员间的工作关系,制定了新办法。这些办法并非他的创举,许多公司都已采取过。奇怪的是前任科长过去没有这样做,人们怀疑他也可能有贪污行为。   这些事务上的处理暂告一段落时,平川家的寡妇来访了。   涩泽在公司客厅接待她。平川澄子穿着件黑色连衣裙,也许算作是丧服。雪白的肤色和这件衣服很相称。不,应该说显得刺眼。这种黑颜色使人强烈地感到她已失去生活欲望,似乎极欲结束生命。涩泽感到“寡妇”这个词的概念,此刻就形象地出现在眼前。   “我丈夫真得贪污了吗?”   澄子稍低着头,眼睛紧紧地盯着涩泽。   “啊,很遗憾,从调查的情况看,只能得出这一结论。”   “可是,这么多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么说,夫人对平川君的行为没有什么怀疑吗?”   “没有。”   澄子肯定地说。   “就是现在回忆起来,也没有可疑的地方。用在服装上了吗?没有。用在女人身上了吗?也没有。”   “嗯,比如说星期天他一个人出去,回来时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没有,比如身上挂着尘土等。”   涩泽想到了赛马,企业人员往往对赌博或女人着迷。   “不,星期天他几乎都在家。”   “那么,比如手帕上沾了口红,或者袜子反穿着……这类日常琐碎的事,没有什么吗?做妻室的人一般都懂得的。”   “万一……”   澄子偷偷地一笑。   “你说万一?”   “万一我丈夫同别的女人有来往,我想他也不会在这类小事上露马脚。”   “是啊,听说他很有头脑……”   涩泽苦笑着回答。本来他提出的“袜子反穿着”之类的问题,自己并没有亲自体验,只不过是从小说上或朋友的闲谈中得来的知识。经澄子驳回后,他也觉得的确只有非常马虎的人才能犯这类错误。   “所以,我认为决不是我丈夫贪污。”   “那么,夫人的看法呢?”   “嗯……我想是有人嫁祸……”   “这……做妻室的人当然要往这方面想。我们调查的结果,无论怎么说……”   涩泽对面前这个皮肤白得像病人似的女人,也怀着深深的同情,但是,他还是这样断言。   “那么,科长先生,这几百万元到底哪里去了?”   “不……你虽然这么说,我也……”   涩泽没能坚持下去,他不由得避开了澄子紧紧逼过来的目光。   这是涩泽和澄子的第一次相会。   第二次是他去了澄子的公寓。   是否要求平川的遗孀澄子退还平川所挥霍掉的二百几十万元,尚未作最后决定,估计可能不予追究。   他想澄子一定在担心这件事,便去告诉她一声。   “谢谢,太麻烦您啦……我正提心吊胆,怕要我退还。”   现在澄子在一家裁缝店里工作,这是她学生时代的朋友开设的。今天澄子显得十分柔弱,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同上次会面时她那激烈的举止言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事情说完后,涩泽要回去了,澄子站了起来,她低着头,弯着腰,一直不抬起身子来。   “怎么?”   涩泽注视着澄子的脸。   “科长,嗯……”   她紧张地呼吸着,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半张着的红红的嘴唇就在涩泽的眼前,他顿时明白了。   “嗯!”   澄子只发出了这轻轻的一声,而没做强烈的抗拒。   于是,从第三次开始,二人相会就不必去找其它理由了。   六   荒木自从上次回去后,平均每月两次到涩泽的公司来玩儿,虽不能说他确有这份闲情逸致,然而事实上多是闲扯一阵就回去。   有一次涩泽请他去了酒吧间,下一次他便回请,荒木是要这样平等地交往下去。   这样,过了三个月。   在这期间,涩泽的生活依然如故,每周同澄子相会一两次,他俩的秘密仍然平安无事。独生长女千春虽说有人提亲,但她本人在两三年内不想结婚,这事暂且也用不着涩泽分心。   8月中旬的一天,荒木又来找涩泽,这次荒木同半月前大不相同,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启齿。   咖啡馆里开着风扇,室内凉爽,涩泽连外衣都穿得住。可是身穿开领衬衣的荒木却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脖颈。他下意识地在擦汗,苦苦地琢磨着怎样开口。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涩泽问道。   “嗯,是想请您帮忙,不过,实在难开口……”   “什么事?只要我办得到……”   话一出口,涩泽就后悔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么,蒙您厚意。”   荒木把一块果汁冰块放进嘴里嚼碎了。   “事情是我现在被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咬住了,这人您可能知道,就是立野原信次……”   “啊,听说过这个名字。”   立野原是市内有名的金隔家,周刊杂志等几本刊物曾几次介绍过他。他在周刊上也发表过警世名言:“谨慎信人,一旦信之,信任到底。”   “您知道他,话就好说了。我只见过他两次,无论如何我必须取得他的信任。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一种我同一流公司有交易的印象。假如我同贵公司大和水产有交往,他就会完全信任我。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借贵公司的期票用一用……”   “期票?那不行,不管你怎样使用。”   涩泽拒绝了,顿时怀疑起提出这种要求的荒木的人品。   “不,这张期票只给他看一看,拿出来略微一晃,证明我同贵公司有交易。就是说,我在同他谈判时,装作计算日期,拿出期票看一看。经理科长是有权力开期票的。”   “有是有……可是这个,是一种诈骗。”   “哪里的话。所谓诈骗是用不正当手段诈取财物。我并不能捞到什么具体的财物。其次,我请您开期票,并不是出于兑现目的。如果您不放心还可以写上几句嘛。”   “写什么?”   “写上某月某日给荒木重三的期票只是一种凭证,并无支付意愿,荒木重三也同意。这样写如何?”   “嗯,让我考虑一下,不过这也涉及到公司的会计手续,还是……”   “请您仔细想想,您会明白我的意思。这毫无不妥之处。啊,如果您还不放心,就把我这张期票放在您这儿,不叫什么抵押。这张期票虽不能同贵公司比,但这家公司也是个知名的乐器公司。”   荒木从他那黑色的文件包里拿出了一张期票。   金额500万日元,支付日期在一周以后,背签人共有四个。   “那么,把这张期票给立野原看不是一样吗?”   “不行,这张期票没有力量,到我手之前,已经在几个人手里周转过,就是说这张期票说明不了我同大公司有直接交易……如果大和水产公司给我开张期票,即使金额比这张低一半,假如是200万元吧,那信用力量也大不一样了。”   “这件事啊……”   涩泽还想拒绝,他觉得没有为荒木干这种事情的情分。   “话有些不大好听。据说贵公司经理科有个科员自杀了。”   荒木想了一下,突然转了话题。   “自杀?没有,没有人自杀。”   “真的吗?我是从一个人那里听来的。这个科员盗用公款,事情败露自杀,公司却说是病死的……大公司出了这种事有伤名誉嘛。人们都当做重要新闻在传播,您若不知道,我告诉您,他姓平川。”   “我不听,反正没有人自杀。”   涩泽虽然矢口否认,心里却顿生疑团,澄子的亡夫平川保真的是自杀吗?他不由得随着荒木的话题想下去。   “是吗……啊,不是平川啊!对不起,我说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平川呢,他是您‘那一位’过去的丈夫嘛……”   荒木说着,故意地发出尖厉的笑声,还使劲地挠着脑袋。他这种举止涩泽是从未见到过的。   站在柜台旁的女招待们都向这边张望。   涩泽觉查到自己已经败了,看来荒木掌握了一切情况。   “嗯,刚才的事……”   涩泽一看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40分钟,快下班的时候,科员们都心不在焉,即或自己开起期票来手打颤,人们也不会注意……其实,这是涩泽的多虑,开期票本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下级怎会怀疑。   “期票的事儿吗?”   “就按刚才你说的办,金额200万元,把你500万元的那张纸,放在我这里做抵押。再请你写上几句,虽然我相信你,还是……”   “真的?”   荒木突然庄重地给涩泽行了个大礼。   七   涩泽开始考虑同澄子分手。   从相识的最初开始,涩泽就有种渺茫的预感,总有一天不得不同她分手,然而具体地考虑分手还是从借给荒木期票那天开始。   那一天,涩泽知道了荒木的人品。原来荒木以往那种漫不经心的交往是在准备条件,以便最后能有效地利用涩泽。他弄清了平川澄子是平川保撇下的寡妇,用这一有力的武器向涩泽进攻。涩泽虽然几次竭力抵抗,但终于一败涂地。就此会一蹶不振,不可能再反攻,将永远被荒木控制在手里。惟一的办法就是销毁敌人用以进攻的武器,此外别无他法。   敌人进攻的武器就是平川澄子和涩泽目前的关系。平川贪污后病死,赃款下落不明。同他的寡妇私通,一经败露,自然会成为怀疑对象。涩泽的这一恐惧心理正好被荒木利用了。   和澄子分手,就销毁了荒木进攻的武器,至少也能削弱他的锋芒,想到这里,涩泽已决定与澄子断绝来往。   分手没有什么障碍,澄子的经济并不窘迫,所以涩泽从未给过她钱,因此用不着担心分手的第二天澄子的生活会发生困难。据说她去工作的那家西装裁缝店生意兴隆,给澄子的工资足够她一个女人的生活费用。   向澄子提出分手,她大概不会要求赡养费、赔偿费。   经济方面是没有问题了。但是,怎样向澄子提出呢?她能痛快地答应吗?这两个问题使涩泽苦恼。   不用说他自己也是恋恋不舍,马上分手他是受不了的,但是保全自己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当天晚上涩泽回到家里,一边看着电视里转播的的拳击节目一边在想着,最后决定再经十天左右的冷静考虑,想法如无变化,就彻底断绝来往。   忽然,一个疑问掠过脑际。澄子和荒木之间有没有联系?是否是他们二人合谋?转而又往深里想了一下,感到这种怀疑未免太荒唐了。   对付荒木,他已经被弄得精疲力尽了。   第二天清晨,早早地来了电话,涩泽被叫醒了。   “一位姓荒木的人。电话里的声音慌慌张张的。”   妻子不安地站在电话机旁。   “我是涩泽。”   “啊,我是荒木呀。出事啦,上班前务必见见您。”   “出事啦?”   涩泽机械地重复了一句,见妻子站在身旁,便把话咽了下去。   “嗯,事情是……”   “见面后再说吧,9点左右,还是那家咖啡馆。”   “好,麻烦您啦。”   荒木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把电话撂下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妻子听了涩泽那只言片语便担心地问。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今天早些出去。”   涩泽未吃早饭就离了家,他准备去咖啡馆吃烤面包。   坐在电车里,去公司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出了什么事?”他作着种种推测。   同荒木通电话时,他总要想到澄子。这是为什么呢?被叫醒前梦见澄子了吗?澄子和荒木当然没有任何关系。即或澄子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是由荒木来通知呀。然而,整个一早上,总感到好像是澄子出了事。   荒木在玛丽娜咖啡馆等着他。   “嗨,实在对不起,这回又……”   一看见涩泽,他立即站起来寒暄。荒木今天穿着件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衫,同往日判若两人。   “怎么了?电话里那么慌张……”   “是啊,做了件十分对不起您的事。怎么向您赔罪呢?您骂我好啦,让我去当和尚,我马上就出家……”   荒木用咖啡馆的毛巾,不停地擦脖颈。   “怎么了?你光谢罪我也不明白呀,像招了邪魔似的……说吧,什么事,我是不会惊慌失措的。”   “昨天晚上,我从您那出来,就去找了立野原。我和另一个人一起作联系,从立野原那里借过二百多万元钱。这件事昨天我未对您说。”   听了荒木的这句话,涩泽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不知荒木还要说出些什么,只要澄子未出事,涩泽就放心了。他平静地问道:“是你借的钱吗?”   “是给朋友借的,我只是担保……”   “啊,还有什么?”   “还有,您给我的那张期票,当时我一晃,立野原说要看看,我糊里糊涂地递给他,他就说做抵押了。”   “什么?你把期票给了立野原?”   涩泽顿感事情严重。   “实在对不起。他拿过去了,我也不能说那张期票是假的,就说是假的,他也不会相信……实在没办法,只得让他拿去了。立野原这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到期他会毫不客气地转账……”   荒木用他那大手掌不停地抚摩着脸颊。   “那张期票的支付日期是两个星期以后吧。”   涩泽慢吞吞地问。   “是的。要知有这桩事,开到两个月后就好了,反正是凭证期票……”   “两个星期以后,对我来说也没什么问题。昨天你押给我的500万元期票归我就行了。用其中的200万元从立野原那里买回我那张期票。你去和立野原联系,那张期票请他不要再转。”   开出的是凭证期票,荒木也写了字据。可是这个字据只对荒木有效,如果期票转到第三者手里,那就限制不了第三者兑现。一到日期,立野原把它转入银行,大和水产就必须支付200万元。涩泽担心,这样自己私开期票的行为就会败露,即使没有造成实质上的损失,仅就私开期票一事,就会被撵下经理科长的宝座。所以在立野原到银行转账之前,必须筹措现金,买回那张期票。   “这件事啊……”   荒木挠着脑袋说。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   “昨天我给您的是一张无效的期票。”   “无效?是在指定的银行里没有户头吗?”   “不,不是银行付款问题,那张期票根本就无效。”   “岂有此理。我已经检查过了。”   涩泽记得,他按一般惯例检查了那张期票,所谓按一般惯例,就是检查了主要的地方,他当时未做非常的检查,是因为不愿歧视对方。   “不,您没有注意到背签的连续性问题。”   “我仔细看过的。”   荒木的那张期票,就在涩泽的皮包里,他怕放在公司金库里万一出事多有不便,就随身携带着。这时涩泽自信不是外行,背签连续性有毛病不会看不出来,便伸手取出期票说:“期票就在这。很清楚,背签有连续性。”   “嗯?您再往背签人名字那里看……”   荒木发出了奸谲的笑声。   “你说什么?”   “第一背签人的签字日期呀,是6月22日,可是期票开出的日期却是6月23日!”   “什么?”   涩泽大吃一惊,他慌忙去看期票。确如荒木所说,开出期票的日期在第一背签人签字日期之后。本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可是,这张期票也还是有效的。”   “不,最高法院有这种条例,我可以说给您听吗?第一背签之日期记载若无效,等于全部无记载,背签若无年月日之记载,该背签视为无效。还有一条呢,背签日期被认定为有效记载,然该背签若先于开出期票日期,则系开出期票前之背签,亦作无效。还有呢,不符格式之背签,视为空白,故其后之背签亦属缺乏连续性。您拿它到银行去转账,当然要遭到拒绝的……”   “是这样,那么这就是你对我不负责任,也就是诈骗。”   “是吗?”   荒木依然不动声色。   “您说是诈骗,那么被害者也不是您,您盖了公司和常务董事的图章,受到损害的是公司。如果用公司名义控告我,您可以出一口气。但是公司也绝不会放过您,虽说您有开期票的权力,可是公司并没有让您开具这种骗人的期票。事情公开的话,您会被撤职,追究下去,您也许成了诈骗犯的同谋。”   荒木完全改变了态度,他抓住涩泽这个工薪收入者要保住科长交椅的弱点,步步紧逼。   确实如荒木所说,控告荒木行诈是轻而易举的,但是涩泽也有私开期票的过失,如果控告,就会暴露自己这一过失,导致撤职查办,因此控告就绝非是上策。像现在这样继续工作下去,今后还能晋升,把荒木送进监狱,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落个撤职查办的名声,不用说今后找职业困难,就是女儿的婚事也要受到影响……“您生气也是有道理的。”   荒木几乎用与己无关的语调继续说。   “事已至此,只有在到期之前,筹措200万元,买回期票,这才是明智的。恕我直说,仅您的退职金就超过200万元了。如果声张出去,弄个撤职,退职金也没有了。所以……”   “我没有必要接受你的指示。”   涩泽站了起来,他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   “危险,请当心。现在倒下去了,您的家属可就无依无靠啦。”   荒木在涩泽身后乘胜追击似地又加上了这么一句。   九涩泽到了澄子的门前,伸手去敲门,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这是澄子的家。   从玛丽娜咖啡馆出来,他下意识地喊住了眼前的一辆出租汽车。   “到中目里。”   他并未决定要到澄子家去,不知为什么脱口对司机说出了澄子公寓的地点。   澄子应声开了房门。其实他可以不敲门自己进去的。   “哎呀……”   她穿着无袖罩衫和短裤衩。   “怎么了?这么晚,脸色也……”   “不知道。我算完了。先给我点水。”   鞋也懒得脱。   他一爬进房间便躺下了。   澄子对着他开了电扇。凉风吹来,涩泽感到的不是凉爽,而是烦恼。   “到底怎么了?简直像个磨人的孩子,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   “啊,我自己也是头一次这样地自甘暴弃。”   涩泽并不是在这里撒娇,他感到在这间房子里有权如此放肆。   “真讨厌。”   澄子站在那里俯视着涩泽。她双眉紧锁,从心底涌上来的厌恶感似乎都集中在眉间。   “讨厌?你说什么?”   一股无名的怒火烧遍全身,涩泽蓦地挺起上身,两手抓住了澄子的脚,用力地拖。   “你干什么?”   澄子叉开腿想站起来。她拼命挣扎,想从涩泽手中挣脱。   她慌乱中后脚跟重重地蹬在涩泽的额头上。   “哎呀!你!”   澄子也许是出于对涩泽的厌恶,蹬得他叫了起来。涩泽真得动怒了,他忽然扑向涩子。   他用力揪住澄子的罩衫,纽扣脱落了,粉红色的乳罩露了出来,澄子本能地慌忙捂住前胸,其实这在涩泽面前早已是不必要的。   涩泽疯了一样,推倒澄子,骑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就势一只手卡住了澄子的脖子。   “啊,掐死我啦,你疯啦?”   澄子的眼睛里闪射出恐怖的光芒。   “200万元!没有200万元我就……”   在涩泽的意识中出现了一种幻觉,好像筹集200万元和掐住澄子的脖子是一回事。他感到那白皙的脖子就在自己的手里,只要稍稍用点劲儿,自己的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啊,等等……我拿,我拿出来……你松开来。”   澄子嘶哑地说,几乎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拿出来?”   涩泽的手松弛下来,一种万一的希望出现了。   “真的,真得拿出来……放开我……”   “拿出来?真得拿出来?”   涩泽反问着,放开了手。附体的邪魔退隐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干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涩泽望着自己的手,是它不受意志的支配,自由行动的吗?他不敢正眼看一看澄子。   “你,还是知道了。”   澄子坐起来,出了一口长气,合上罩衫的前襟说。她侧身坐着,像要避开涩泽的眼睛。   “知道了?”   “丈夫贪污的钱,是我收起来的。”   澄子自嘲地说。   “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次,你抱住吻我的时候,我想这人是要做交易……所以就没说出来。”   “二百几十万元是你……”   涩泽完全弄糊涂了,好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然而,在他那混乱的头脑中,还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澄子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自己就得救了……“那是表面上的。我丈夫巧妙地弄到的钱,绝不止那么个数儿,退给公司200万元,我也无所谓。你最初来我这里,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说了。可是你,怀着什么鬼胎,没等我说出来,就吻了我。算啦,你现在玩够了我,又来要200万元。也好,我无所谓,给你200万元,其余的算你付给我的赔偿费……”   澄子嘴里能说出这种粗野的话吗?往日她对涩泽总是百依百顺,今天那种淑女温情在她身上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澄子站起来,走过去拉开了日本式衣柜的抽屉,找出一件东西,抛在涩泽面前。   是一本存折,上面写的户头是涩泽所未见过的。   “一共830万元,如果200万元可以的话,我马上给你取出来。条件是你把我房门的钥匙还给我。”   澄子向颓坐在那里的涩泽伸出了手。   此后,涩泽明治依然坐在那把向阳的交椅上,仍被人们誉为有能力的科长。   (平漠译) 显灵的照片 作者:佐野洋 一   故事是从来了两位拜访者开始的。   实际上事情在这以前就发生了。但是,至少对三村本人来说,说故事从这里开始还是恰当的。对作为《三叶草周刊》编辑部成员的三村来说,也是可以这样说的。   从名片看,这两位访问者是N县警察局刑警部侦查一科的巡察主任平田良作和N县十河原警察局的巡长吉野龙一。   平田的年纪40左右,身材不高。吉野年龄同他相仿,使人感觉只有30岁上下的样子。他高高的个子,体格魁梧,确有员警官的堂堂仪表。   “忙吧?”   把两个人让进编辑部旁边的会客室,三村询问了来意之后,平田首先这么问道。   “是吗?总而言之,感到被什么追着似的。现在把刚刚起个头的事情撂下来了,你二位不同于一般的客人。刑警先生有事来访嘛,所以……”   三村用多少带点儿诉苦的口气这么说。同时也流露出一种逞强好胜的劲头。   其实他对两个人的到来,有点揣揣不安。这倒不是他心里已经有了谱,但总是刑警有事找上来,觉得不是滋味儿。然而他从不愿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的心理出发,所以,对这两位来客故意把话说得强硬一些。   “是吗?如果那么忙,就不能不请你跟我们一起去一趟了!”   平田慢条斯理地说。   “一起?去哪里?”   “若是方便的话,想请你到十河原警察局。”   “去十河原?可是……”   三村着了慌。他想,他们的来访,是要“任意带走”(刑事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的人,司法员警认为必要可以随时带到需要的地方)吧?十河原这个地名在他的脑海里直打转转。他知道,这是N县南部的一个地方,但他没有去过,所以他对这个地名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   “啊,如果忙,不强求你跟我们去也行……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请你谈一谈不吧。”   “好,当然可以。”   三村有点放心的样子这么说。但他有些后悔。开头,对方说要把他带走,他着了慌,后来告诉他并不勉强要他同去时,就想问一问对方是什么原因——他后悔的就是这个。   但是他考虑对方是刑警,尽管他想到要问,然而毕竟没有持反对态度的勇气。   “三村先生相信心灵这种东西吗?”   “心灵?指的是灵魂吗?”   “对,据说你在这方面知道得很详细。”   “不,并不特别详细。”   三村还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刑警和灵魂捏在一起,实在是奇闻。   “是么?可是你们的周刊上,就是说《三叶草周刊》杂志上,有关这种内容的文章刊载地比较多……老实说,在拜访你之前,我们在县图书馆看了一部分过期杂志。这只是一个季度的杂志,尽管这么短,关于灵魂问题的文章就将近十篇之多了。”   平田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员警手册”,翻了一下。   “说给你听听,好不好?比如……”   “啊,用不着您特意举例说明啦。”   三村苦笑着摆了摆手。这些内容,他自己一清二楚。   “写这类文章的是你吗?”   “不,不是我呀。假如有什么需要,我把写这类文章的找来好吗?”   “啊,用不着找他了。与其那样,倒不如三村先生跟我们谈谈你本人是不上相信显灵的现象这类问题。”   “我可不信呢。”三村条件反射似的下了断语。   “但是你们的杂志里……”   “这是两码事。专门写灵魂文章的家伙,我们编辑部里就有。但我认为,即使这样的人,他也决不会相信灵魂不灭的。”   “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主任刑警平田特意皱了皱眉头。   年轻的刑警在一边毫无表情地注视着三村。   “干脆说吧,这是我们杂志的营业方针。您知道,我们杂志是把青年妇女作为读者物件的吧?但是最近以来,青年妇女对灵魂啦、占卜啦、所谓不合理的事物等等特别感兴趣。因此,我们就经常刊载有关这类问题的文章。”   “不错。不过这类文章实在太多了。刚刚看到发生在北海道的故事,接着又看到发生在九州的实例,显而易见,这大概不会全是出于虚构吧?”   “唔,怎么说才好呢?社会上有特殊体验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呢。这不仅限于某种显灵的现象,还有在科学沙锅内暂时不能说明的体验……这些人到我们编辑部来告诉我们。他们认为,在妇女杂志之中,《三叶草周刊》对这类问题被公认是特别热心的。”   “那么,”   吉野在旁边第一次插话说,“您的意思是说您不相信的了?”   “是的,我根本不信。”   三村斩钉截铁地说。 二   这时,平田和吉野互望了一下,使人感到他们是在彼此示意。   ?那间,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袭上三村心头.他想到,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极其荒唐的差错.尽管没有什么特殊的根据,可是却有这样的感觉。   “……”吉野不声不响地掏出"员警手册",拿出夹在里边的一张照片。   “啊……”   当三村看到这张照片时,他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因为他对这张照片记得很清楚。   “认识这位元妇女吗?”   “唔,这是在附近'双叶'酒亭里干活的那个女人.在店里,她叫友子,至于真实姓名,我不知道.年龄35岁,已经结婚,因为丈夫抛下她逃走了,所以她到'双叶'去干活……”   三村把还没有问到他的事抢先说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员警来找他的真正目的.这一点使三村的神经受到了些刺激。   “她的真名也叫友子,叫小田原友子.35岁也是真的……只是她还有一个今年刚三岁的孩子。”   “孩子?是啊……啊,找到她丈夫了吗?”   据友子说,她丈夫这个人在一家小公司当营业股长,他从来往户那里收回债款四十万元,在归途中失踪。   “公司以为他携款潜逃了,可是,一个已经年近四旬的人,仅仅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款项而逃之夭夭,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太使人感到莫名其妙了吧?喏,三村先生,您是怎样看的?”   那是一个雨夜.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友子坐在三村身旁陪他喝酒.当她微有醉意十,她讲了这么一番话。   难道友子的丈夫被公司控告,十河原局在管区之内把他逮捕了?   三村根据两名刑警的口气作了这样的想像。   “三村先生,刚才您问到是不是找到了她的丈夫,而且是以相当有把握的口气说的.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把握呢?”   也许是心理作用,平田的声调变得严厉起来。   “啊,我并不是有什么把握,只是因为除此之外我对刑警先生的来意还一无所知。”   “那么,您以为她丈夫去了哪里呢?”   这次是吉野问的,他的话带着乡音。   “这件事我可不知道.因为N县警察局来人了,我想是N县管辖之内……”   三村刚说了个头就把话打住了.虽说是县警察局的刑警,但平田是侦查一科的.任何县警察局都一样,凡是一科都是主管杀人抢劫和涉及人身生命等的犯罪案件的.三村想,对侵吞财产的犯人,根据N现的情况,也许由一科负责侦察吧。   “问题是拍这张照片的地方。”   平田目不转睛地瞧着三村这么说。   照片上的友子微笑着站在白桦树旁,一只手扶在树干上。   “难道是……”   三村呼吸急促起来.因为他想起几天以前对友子说的话。   “据说您对小田原友子讲过,在这个地方挖挖看。”   “……”   三村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他脑子混乱已极,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且您还预言,尸体肯定埋在那个地方.她就是这么说的,有这事儿没有?”   “的确……”   三村忍着口干舌燥,回答说:“我的确那样讲过,但纯熟笑谈.对尸体问题我毫无所知.也许你们不信,然而真相就是如此.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开了那样的玩笑。”   在谈话当中,三村却忽发其想,他想到:人们的思维有时会不顾时间和环境,以极其荒唐可笑的形式活动和变化.他自己的情况就是这样。   三村觉得,这个员警的话或许是笑谈;而这两位自称N县员警的人,实际上也许是冒充的……不然的话,谈的话就过于离奇古怪了.偶然的一致性也不能说没有,然而在此时此地,偶然的一致性这句话简直连硬套都套不上……   “开玩笑吧?这个问题请您仔细解释一下.还有,您把它说成'显灵的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过是喝酒之后信口开河.至于这张照片……”   三村把放在桌上的照片拿起来,指点着说:“请看,这个白桦树干的旁边,看得出类似一个人脸吧?她把照片指给我看,问我:这是什么?还说,真象她那失踪丈夫的面孔.我就说,啊,我以为也许是光线的关系,也许是底版有毛病.酒劲一上来,一时兴起,我就说,啊,这也许是显灵的照片.啊,不是这么回事.最初说显灵照片的是她.以前,她说她读过我们杂志上登的显灵照片方面的文章,她问我实际上有无其事.所以我就回答说:当然有.我还就我听到的显灵现象略加说明.经我这么一说,她就说,这类照片的确有,于是从怀里取出这张照片.我想事情的顺序就是这样。”   “不错,于是你就告诉她说:照片上所以照出你丈夫的脸庞,就是说明这画面上的什么地方埋着他的尸体……你还说,如果不信,可以挖挖看,一定能挖出尸体来……”   平田紧紧得叮问他.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三村的目光,使三村甚至感到可怕。 三   大概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工作拖到夜里,九点过后,三村到"双叶"来.他今天晚饭吃得迟了些,一边写文章,一边啜饮兑水的威士卡,所以,坐在"双叶"柜台前的时候,他已经有些醉意。   他把生鱿鱼片作为下酒菜,自己做好兑水的威士卡,自斟自饮.他在"双叶"里存着威士忌酒。   也许由于疲劳的缘故吧,还没有吃完生鱼片,他就醉眼朦胧了.这时有人在他背后敲了一下,原来是友子。   “哎呀,早就来了?刚才我还在想,今天能不能大驾光临哪。”   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友子娇声娇气的说着,就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尽管还有别的客人,但都带女伴来的,大概用不着友子去照料。   “早就来了,出乎意料吧?你上哪儿去啦?”   三村故意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   在"双叶",除了以妈妈称呼的老板娘之外,还有两位女帮工.酒亭固然是主要的,但后边还有铺着草席的单间,她们的活计就是给这里端菜.不过客人不多的时候,遇有空闲的坐位.她们可以坐下来,给客人斟酒,或者陪客人聊天。   对这两位妇女,三村感兴趣的是友子.虽说感兴趣,却还不到只因为有她才来"双叶"的程度.不过是喝酒要找个伴儿,友子还是比较中意罢了。   即使如此,三村每次来到"双叶",总是习惯地扫视一下店内,寻找友子.如果和友子的视线相交,就轻轻点头,打个招呼.至于友子,只要脱不开身的活一完,就会来到三村身旁,开着不伤大雅的玩笑,边给他斟酒……   这天晚上,三村和和往常一样,进店之后就寻觅友子,可是没有找到她.三村一声不吭地到柜台叫了菜……   “啊,对不起,我刚刚送走客人.我正盼望三村先生来呢,是真的.我正有事要向您请教.现在可以吗?”   友子以异乎寻常的认真表情看着三村说。   “恩,有什么事?”   “就是这个.我想这是不是那种显灵的照片……”   友子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   “显灵照片?”   “是的,《三叶草周刊》登过这种文章,死人的面孔出现在照片上。”   “就是这个吗?啊,真和默剧里的小丑一模一样!”   友子平常在"双叶"只穿和服,这次她身着西装站在白桦林之中,反倒显得别有风韵。   “您说像小丑,那是因为两条大腿饿密友照出来嘛.喏,您注意看看这儿。”   友子伸出小指,指点着照片中的一个地方。   面对照片,在友子的偏左上方,就是说,友子扶在白桦树干上右手的延伸处,有个仿佛人脸一样的东西。   “真的,不像树枝树叶的荫影,简直好象是在俯视阿友呢.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上个星期日,奇怪吧?”   三村觉得,这不象在东京.既然有这样的照片,就会有拍摄照片的人.可以看出,她假日去了什么地方……   三村所关心的不是画面上出现的人脸一样的东西,而是这个问题。   于是,他准备和友子开个玩笑了。   “哈哈,拍这张照片的准是一个男人吧?”   三村这样说着,一面观察友子的反应。   “呃?为什么?”   友子马上否认,但她略显慌张的眼神,使人觉得她反而显出了狼狈的样子。   “老实说,照我的判断,你丈夫一定遇上了无法摆脱的困难,躲藏在什么地方了.但是他想老婆想得不得了.特别老婆又是个美人儿,正是好年纪.虽然你现在还不是个轻薄人儿,可拍照的人喜欢你呀……”   “……”   友子对三村不大高明的玩笑没有流露笑意,却颇为动容地点了点头。   “因此嘛……”   三村感到友子的态度不可思议.他继续说了下去:“……他的想法集中于一点,就以这种形象出现在照片上了.怎么样,拍照的是个男人吧?于是,这一天,阿友就和那位老兄热恋上了.我猜中了吧?”   自然,这是信口开河说的,但其中包含相当多的嫉妒情绪.他知道友子是有夫之妇,一直没有过于接近她.看看这张照片,他不禁后悔,当初对她不考虑过多倒好了。   “哎……”   友子用膝盖碰碰三村,声音嘶哑地说:   “那些话是真的?不见得有像你说的那样的事儿吧?”   “当然有,我们杂志不是经常登载这种文章吗?虽然有人说不科学,那只是因为现在的科学还没发展到那种程度.人的心灵呀……”   “三村先生。”   友子打断了三村的话头,更往三村身旁靠近了.香水的香味刺激着三村的鼻孔,"喏,您瞧这张照片.这就是我那失踪的丈夫。”   友子从怀里取出了另外一张照片。 四   “她说,在那张出问题的照片上,那个像人脸的东西,并不像我丈夫的脸吧?”   三村追忆着当时的情景,对刑警作了说明。   “……”   平田和吉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仿佛催促他接着说下去。   “经她这么一说,再看看两张脸确实很像.果然感到和显灵的照片有些相似.因为照的是侧脸所以也很难说十分准确,但是发型倒是完全一样的.其次,嘴唇附近也……如果不抱任何成见,一般人都会承认,两副面孔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这话并非夸张。   那天晚上,友子给他看了那位下落不明的丈夫的照片时,三村不禁大吃一惊,啊,这……   “后来,您就劝她在那儿挖挖看的吧?”   平田急于弄个水落石出,这样问了一句。   “是的,随着话题的进展,渐渐就谈到那方面了。”   他这些话,刑警们能否谅解呢,三村在言谈中感到揣揣不安起来。   友子给他看了那两张照片之后,说道:   “其实对三村先生方才谈的问题,我也想到过。”   她说话的语气,就好象要坦白重要事情的样子。   “我谈的问题?”   “是的,怎么说呢,就好象我丈夫用他的精神力量监视着我……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我就想到了这件事.因为照片上的脸庞非常像我的丈夫.而且还有一件事让我也猜到了……”   “猜到的事?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奇怪的现象?”   三村一面用筷子夹开添来的炸鱼,一面继续问她。   “是的,说来有些难为情,我还是说了吧.这张照片,正如刚刚三村先生说的那样,的确是个男人拍的.他的姓名,请原谅,就不说了.是店里的顾客,估计您也认识,他也是个有老婆的人。”   “这就是说,是你和那位在幽会旅行中拍的照片喽。”   今晚说不定会酩酊大醉……三村一边这么寻思,一边问道。   “您说这是幽会旅行吗……啊,只不过他邀我兜兜风罢了.当然谁都不是小孩子了,反正也想过了.看情况,对方要求那么办就那么办吧.所以,当他把车开进汽车旅馆时,我并没有大惊小怪.但是,一走进房间,只剩下两个人的当儿,就开始了……”   “只剩下两个人就开始?是不是说连澡都没洗就……”   这时,三村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似乎相当增高了.他故意恶作剧地问她。   “真讨厌,不是那么回事.我正好那个。”   “哪个?”   “还不明白?虽然您是个男人.三村先生,您不是妇女周刊的记者吗?比原来的日期提前了10天。”   “哈哈,原来如此……”   三村恍然大悟:“唔,所以就不行啦?”   “是啊,尽管他说没关系,但我还是不愿意……可是我一直没有赶前错后过.就那次,提前了十天……我觉得这事真怪呢.可紧接着就想到这张照片.真有些害怕.好象完全是我丈夫运用精神力量阻止我的不正当行为哪……”   “是啊,说不定就是这样,他用了精神力量.你们拍照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你们,他还放心不下,就让你的生理现象提前了.恩,这是可能的。那么,归根结底,你没有和他同床共枕吗?”   “的确,跟一个新认识的男人在那种时候干那种事,我是不愿意的……我真是自讨苦吃.老实说,我也等了我丈夫一些天.自从他失踪之后,我始终保持对他的贞操……”   “然而,你们从兜风回来,时间已经不短了,难道以后没有再会面吗?”   “呃,虽然和他约好下次一定.可是这时候他拿来的就是这张照片.我一想起说不定我丈夫在什么地方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就没那份兴头了.因此,我想向三村先生打听清楚,精神力量和精神感应之类的东西,果真有吗?”   “你们拍了多少张底片?”   “拍了20张,这是第12张。”   “另外的呢?另外的也是拍的人物吧?”   “是的.可是那19张并没有拍上这种奇怪的东西。”   “这么说,问题就在于你丈夫的头像为什么单在这一张照片上出现啦.你能回想起什么来吗?”   友子摇了摇头。   “这就有些奇怪了.如果从远方传来精神力量的话,这个相同的肖像必然要反映到所有的照片上.假如仅仅在这一张上出现,那就……”   三村根本不相信有所谓的精神力量.但由于当时酒精在起作用,加上听了友子行为轻佻,与别人兜风的自白,胡来蛮干的劲头就上来了.因此,似乎丧失了理智,顺嘴胡说起来。   “恩?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友子心事重重地问道。   “照我看来,阿友的丈夫说不定已经死了呢.他的尸体就埋在这照片上的什么地方。他的灵魂想倾诉衷肠,于是就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这张照片上。如果他还活在人世而传来精神力量的话,在兜风旅行的时候,或者其他照片上,他完全可以出现同样的形态。只照在这一张照片上,它的意义何在,还是有考虑的必要啊。”   “真的……”   后来一想,这真是胡言乱语,连他自己都觉得大吃一惊。可能是因为逻辑奇妙,友子似乎并不想反驳,只是颇感神秘地点头。   “恩,也许在这附近挖挖看较好。要是毫无所获,也没有什么损失;如果当真埋着尸体,就必须尽快地给他举行庄严的葬礼。”   在听三村讲话的时候,友子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三村面对此情此景,快乐的气氛涌上心头…… 五   平田刑警在三村把情况的始末讲完之后,立即把N县十河原街发现尸体的经过告诉了他。   昨晚十点左右,有人向十河原局报告,在本街近郊的国有林区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是被埋在土里的.根据这一情况断定,这显然是件谋杀案.有人马上向县警察局报了案,局长立刻带了人员来到现场。   现场上已有四人在等候警方人员的到来。   根据他们的自我介绍,一位是在东京S区经营下水道工程公司的岛元正夫(49岁);一位是在饭馆干活的小田原友子(35岁).还有岛元工程公司的两个职工,这两个年轻人自称是奉经理的指示被带到这里的。   他们乘坐岛元公司中型客货两用汽车来的,两个职工还穿着工作服.。   四人被分别隔离起来,由主管员警分别听取情况。   “首先说一说这两个年轻人的情况吧.他们说,经理只对他们讲:给特别津贴,纯粹是奉命行事来的.他们不知道这里是县有土地.经理指着那棵白桦树命令他俩说,以树为中心,挖半径为五米左右的地方.他俩就按经理说的干了。   他们开动汽车的发动机,借助前灯的亮光挖土。   据说晚八点半开始动工,九点十五分就发现了尸体。   尸体一经发现,连岛元本人也为之大吃一惊,但似乎并没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立刻停工,立刻打发一个职工上警察局报告.这个职工开着中型汽车下山,借街上商店的电话报告了员警。   岛元打发职工走后,他也似乎着实地害怕起来.他曾经想过,尽管花费那么大的气力挖土,实际上是不会有死尸的.但是当询问他挖掘的目的时,他回答说,是想过,可能会发现尸体.总之,前言不搭后语。”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   三村这么问了一句,"他特意入夜才开始干活的吧?这就说明害怕别人看见,同时不也就证明,是估计有可能发现尸体之后才动工的吗?”   “不,据他的辩解,他并没有料到会发现尸体之后才开始干的,因为那里是县有林区.如果擅自进入林区干这种事,一经被当地人发现,会受到训斥而感到难堪.所以决定,到了晚上等没有来往车辆的时候动手的.这就是他的解释。”   “那里是大白天行人和车辆很频繁的地方吗?”   “前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温泉,县里公路直通那里,来兜风的车辆不少.还有,徒步旅行的青年男女也路过该地。”   “要照这么说,尸首是掩埋在离马路不远的地方啦?”   “不,找到尸体的地方能够距离公路50米.朝这个方向有林间通道,他们把车开进通道,用车灯照明作业的。”   平田从员警手册上撕下一页,在上边画了个略图。   “但是,即使他说的是事实,那么他出于什么动机搞这种作业呢?尽管是个中小企业,作为一名经理……”   “岛元是受小田原友子的委托.据说,她一直非常惦记丈夫,抱着幻想,要求挖一挖,这是在小田原友子的请求之下才这么干的.因为成问题的那张照片,是岛元拍的呀.所以,照片上出现友子丈夫的面孔这件事,岛元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他为了给自己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也要在那里挖一挖,想弄清有没有尸体……他说的话大意是这样的。”   “哈哈,他就是拍照片的那个男人吗?”   三村冷笑了一声.恰当的说,这种冷笑是自然流露的。   尽管友子那么热心地向三村打听,但最后还是求了名叫岛元的那个人.对此,三村深感遗憾。   当然,假如友子请三村帮忙挖掘的话,三村不一定会贸然应允.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三村并不是值得信赖的人.友子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另一方面,据小田原友子说,她是受了三村先生的启发.她说:三村先生这个人对灵魂问题很有研究.这位三村先生说:'我丈夫的尸体就埋在这里,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弄个水落石出.挖一挖看,要是没有,那就完事大吉.但是连挖一下都不肯,说不定真的埋在那里呢.想到这里真是坐立不安.她说的这些理由,不是不可理解的.她讲的这些是不是事实呢?其次,你为什么和她谈这些话呢?我们就是为了弄清这些问题才来向您请教的.'”   “那么……”   吉野接着平田的话,好象进一步叮问似的说:“您刚才谈的全是事实吧?最近就要请您写成书面材料了,那个时候再改正可就麻烦啦……”   “呃,全是事实,我是按事实陈述的。”   三村注视着吉野,果断地这么说。 六   《三叶草周刊》准备正式报导这个"显灵照片的事件"。   这个杂志本来就是喜欢登载所谓显灵现象的周刊,况且编辑部中有一个人卷入此案,它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了。   决定这篇稿子由两位元年轻的采访记者负责搜集原始材料,然后由三村归纳整理,写成文章。   有的妇女周刊的编辑部采用这种方法:编辑部成员不写文章,把记者搜集的素材交给社外的作家撰写.可是则规定了编辑部成员写稿的制度,这是为了明确编辑人员职责的缘故。   给三村配备的采访记者是吉山和原两人,都是大学毕业之后还不过两三年的年轻记者.其中姓原的这人对于灵魂,精神力量等超自然现象很感兴趣.以前,凡采访灵魂关系的稿件,大都由原承担。   三村派原去拜访灵魂学家,灵魂研究家,让他征询对这次事件的意见。   至于吉山,从前,他主要是处理案件专稿.他身材魁梧,仪表不凡,柔道还是二段,即使对手是刑警,他也毫不打怵,而且和刑警们也颇有交往.对于处理案件专稿,他很有把握。   决定派吉山去N县,采访县警察局破案的进展情况。   接着,三村会见挖掘尸体时出了大力的岛元,详细询问了他。   一看见岛元,三村想起原来是他.因为他曾在"双叶"碰见过这个人。   他有时带着年轻的同伴,大多是坐在柜台的一端,背靠着墙壁,独自一人用杯子喝着日本酒。   说起来还记得,他经常和友子开几句不伤大雅的玩笑,给人的感觉是在笑谈之中向友子求爱吧?   “啊,您就是周刊杂志的先生吧?”   岛元也好象记得三村,笑脸相迎地接待了他。   “我算倒楣透了,老实说,我还想难道真会挖出尸体来?而且,果然像您所说的那样,那尸体恰恰是她的丈夫.说实在的,我曾经想过,说不定您就是杀人犯呢。”   “一定是让人大吃一惊的.那么,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她马上就认出那就是她失踪了的丈夫吗?”   三村劈头提出了他认为最值得怀疑的问题。   这是在两位员警走了之后,三村注意到这个问题,而且在编委会上也成了议题之一。   因为,很值得怀疑的是:据报纸报导,尸体已经埋了三四个月,一部分已经化为白骨.既然如此,将无法辨认面貌,那么,她根据什么认定那就是她丈夫的尸体呢?   有没有这种情况呢?尽管那具尸体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人,但由于友子牢记了三村的谈话,于是就认为是她的丈夫了。   “穿戴的东西,特别是腰带,领带别针,根本没有变质.她一看到这些东西就说,啊,这是我丈夫的东西.她要求破案的申请就提到这个问题,而且也与实际情况相符.对了,血型A型,这与破案申请书也是一致的。”   岛元的性格似乎很健谈,对三村的询问毫不厌烦.甚至说有些问题谈起来还表现出颇感兴趣的样子。   “然而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您又是怎么个看法呢?”   “嗯,我也觉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有显灵现象这样的事吗?最初给我看那张照片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作为拒绝我的一种藉口,是在耍花招呢.可是底片上也有那个幽灵……”   “怎么,您还看到底片了?”   三村紧接着问了一句。   “是的.我去'双叶'的时候,她让我看看那张照片.还说,人影酷似她的丈夫.我笑着说:大概是在印片时出了毛病被.她马上把底片拿出来给我看.一般说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要考虑二次暴光的可能,但她照相机上有防止二次曝光的装置,所以这个设想被排除了。”   “原来是这样,您是用她的相机拍的吗?”   “是的……那天我准备出去玩一下,我对妻子说是出差去谈生意,这样,我就不能使用自己的相机了。”   “为什么?”   “要是带相机出门,以后我女人会说,给我看看拍了哪些照片,那就麻烦了.当然我可以说成业务往来的照片,没必要给你看,这样把她挡回去也就算了.但是这时候很可能露出马脚……所以,根本就不带惹麻烦的东西倒是比较聪明。”   岛元说到这里笑了,笑的爽朗痛快,听起来好象是怕老婆似的。   “那么说,胶卷是事前装在相机里的吗?”   三村为了慎重,又问了一句。   “啊,里边没有胶卷,因此中途停车,她一个人下去现买的.买回来之后,她坐在司机助手的位置上装上了胶卷。”   这些情节,员警当然也都问过了,所以岛元可以不假思索地侃侃而谈。 七   “可是……”   三村继续问道:“您刚才似乎提到什么‘拒绝我的藉口’,我还不大理解是什么意思啊。”   “啊,那件事呀。”   岛元摸摸下巴,看来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他笑着说:   “如果您要把它写进文章里,我可就出洋相了。这些纯属私生活的琐事,一经抖露,妇女杂志上一登载出来了,我老婆就可能在美容院里读到它了。”   “啊,这一点,请您相信我们的良知好不好?况且,我们也不会使用岛元先生的真实姓名,我们不想给您造成什么麻烦。”   “真丢人,好吧,就当谈自己的一件现丑的事吧。不过,我尽管不在乎,可是对于她该怎么说好呢……”   “阿友既然陪您游逛,看来似乎已有那番意思了。所以她说过,您把带进旅馆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什么……她把这种事都跟您说啦?可是当时不行啦。她说,突然不大舒服,我说那也不要紧嘛,她说她讨厌,就拒绝了。她要求另外找合适的机会。既然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我自然无话可说,回来不久,我就说,慢慢给我找个机会,行吧?”   “……”   三村沉默不语,他知道向一个女人求爱,不勉强她难道就不行么。   “于是,她给我看了那张照片,说这里拍上了她丈夫的面孔,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她说,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在弄清真相之前,她没有这番心思了。”   “哈哈,所以,您就以为她作为拒绝你的藉口在耍花招了。”   三村用稍微轻松的口气这样说。从岛元的表情来看,友子和岛元好象还没有发生过特殊的关系。   “是的,然而两三天以后,她往公司给我打来电话,谈了个奇奇怪怪的问题。她说,曾问过对显灵照片等等有研究的人,说是在拍照的地方埋着她丈夫的尸体。因此能不能再和她一起到那里去一趟,弄个一清二楚……事后得知,所谓对显灵照片有所研究的人,就是您三村先生吧?”   岛元多少带有埋怨的语气这样说。但好象还不是气愤的样子,因为在他的眼中表现出笑意。   “啊,我并不精通此道。当时,我略有醉意,信口胡诌罢了。根本没有想到真会有人挖一挖看。”   “多亏您,才发现了死者的尸体,结果不是很好吗?如果永远埋在那个地方,他就不能升天了。”   “要是那么说,可真也的确如此,但……”   三村对岛元的话不能赞同,尽管还说不出分歧何在,什么问题上有分歧,但是总感到有隔阂。   “实际上,我也半信半疑。那种话实在无聊透顶。”   “对,就是这样。尽管如此,毕竟动手干了。而且,那个地段属于县有林区,可以想像,随便挖掘,可能会遇到许多麻烦。在这一点上,我对岛元先生的果断,深为佩服。”   “啊,这可谈不上什么果断,怎么说好呢,也就是出于偶然的想法吧,因为她曾经发誓说:如果挖不出什么来,一定照我说的办。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想,既然如此,那就……说起来也许您以为我老不正经,我对友子热恋地着了迷呀。”   “原来这样,你把话跟她说过吗?”   三村歪着脑袋沉思着。因为他觉得友子很值得怀疑了。   很可能友子根本没打算跟岛元要好。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在那里一挖就能挖出尸体来。   “可是……”   岛元长叹一声说:“说真的,哪有什么显灵照片一类东西呀。即使尸体摆在眼前,我还是不能相信。”   “话有说回来,那张成问题的照片,究竟是经过什么过程在白桦树那个地方拍的呢?”   三村对此早就疑团重重了。   在广阔的N县所属的那片树林里,拍了一张女人的照片,如果呢,就在那地方的附近挖出了她丈夫的尸体。这无论怎样分析,也未免过于偶然了。如果从概然率的角度观察,不过几亿分之一,甚至属于零。   “我们开车游逛的时候,她说要解手。我说,是不是忍耐一下,等碰到汽车餐厅或加油站时停下来。她说憋不住了,叫我停车,要去树林里小便。啊,我想季节的关系,估计没人看见,于是就答应了她,把车停了下来,她走进了森林。我也从汽车里下来,伸了伸腰。这时,她招呼我。我走过去一看,只见在白桦的树干上有刻的字。”   “刻的字?”   “是的,可能是年轻的情侣刻的。就是常见的那样,情侣们把两人的名字写在一起的方法。上面刻着:正夫、友子。友子,是用正楷字母刻的。”   说到这里,岛元难堪地摸了摸前额说:“您知道,所谓正夫,就是我的名字,于是她就说,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说着就把相机递给了我。”   “请稍等一下,那么说,在这之前相机是在她手上吗?”   “是的,我开着车,相机本来又是她的。”   “她不是解手去了吗?带着相机去的?”   三村思忖道,这种行动可有点反常。   “啊,这个事儿呀,她说要不带走,担心我拍她小便时的姿态。她说,‘经理先生是个色鬼,为了预防万一,我可得带走。’于是把相机挎在肩上扬长而去。”   “……”   三村歪头沉思起来。友子的行动有许多可疑之处…… 八   根据负责采访心灵研究工作者的姓原的记者报告,这些人对这次事件的反应,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倾向。   一种人认为,这是显灵现象的最高表现而给予积极的评价。友子想在那里拍照,是由于她丈夫清一郎的灵魂在向她呼救的缘故。   “当然,她本人对此并没有注意。她那样下意识的行动,实际上是灵魂在引导她。类似这种情况,在人世上恐怕还是大量存在的。我们经常说的因缘问题,其中大多数情况与这一事件雷同,那不就是被冥冥世界的一根线牵引着吗?这并不是非科学的想法,只有重视这一点,那就是只须承认心灵的存在,其他一切自然极其合乎逻辑地获得结论。当然也想听听所谓合理主义者的意见,看看他们对这次事件有什么看法。二十世纪的合理主义者肯定不能解释这种现象吧。”   最富有战斗性的心灵研究家们如此自豪地说:这次的事例,应该是向世界学灵会提出的报告中的一个补充。   另一方面,在同样的心灵研究家当中,有人仿佛表示困惑不解。   特别是对于主张和冥冥世界发生交往必然需要灵媒的人来说,他们对这次的现象认为是不足为奇的事实。   还有,据说拍过若干显灵照片的摄影家们对这次事件也没有积极地发表评论。“啊,我没有看到过实物,也不是说那张照片不是显灵的照片。在那里一挖就能够发现尸体,把这个解释为灵魂的喊冤叫屈在照片上的反应,这种解释,当然是可以的。大概就是这样吧。所谓显灵的照片,是对我们有所陈述的灵魂,通过胶卷感光而显示出来的。而这回灵魂的陈述是请赶快把尸体挖出来。我最担心的是因为这样一来会使许多人发生误解,那就不好了。一般说的灵魂的陈述,并不是像这次的样子,单纯要求挖尸而已,而是表现在许多方面。是这样吧?因为是有许多问题还没法解决的人的灵魂嘛。各人不同,他们的陈述自然也因人而异,这里还有分析显灵照片的困难之处。对于这些问题一概弄错,一看见显灵照片,马上就挖挖附近一带,这么干实在糟糕透了。假如从那里挖不出尸体,就说因为看不见尸体而否认是显灵的照片,像这样思路短浅、视野狭隘的人也许会有的饿,我是恨这种人的。日本人真是性子急啊。”   这位摄影家担心他拍的照片会被说成伪造的——这是原加以解释的原话。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呢?”   三村问原。“迄今为止,你对有关所谓显灵现象曾采访多次,内容是够详细的吧?这次的情况怎么样呢?”   “我觉得可疑。”   原在等候询问似的果断地说。   “可疑?什么地方?”   “我的分工是采访显灵现象的消息,我本来是不相信这些的。这一点如果误解可就麻烦了。尽管如此,直到目前为止,我在采访过程中,事实上遇到了许多按普通常识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但是,和我所遇到的现象比较起来,我觉得这次的事例就过于眉目清晰了。解释起来头头是道,反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是么?很清楚了吗?”   三村对原的话不太理解它的意思。   他说:“显灵的照片上确实存在着像人脸一样的东西。但是,一般说来,这类东西都是需要人家提醒之后才能看得出是一副人脸。这次却非常清晰,而且是与某个特定人物酷似。尤其在拍照的地方一挖,这个特定人物的尸体就出现了。总而言之,太玄虚了。换句话说,显而易见使人感到有人为的迹象。因此,我才认为太奇妙了。”   “是这样,有人为的迹象。”   这句话,三村也完全深有同感。   的确,指出这一点是正确的。而且,这人为的迹象,从岛元拍摄那张照片的整个过程来看,不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吗?   友子在兜风的途中急于解手,为了解手而进了树林,于是发现了刻在白桦树干上的字……从一桩桩一件件看来,好象一切都很合乎情理似的。   然而,在一切都很合乎情理这一点上,反而使人有不自然的感觉。这样一来,便令人怀疑到这是经过人为制造的了。   那么,人为的角色是谁呢?也许还是友子吧? 九   据吉山去N县警察局采访的结果来看,县警察局内部,对友子持怀疑态度的人似乎很多。   总之,情节过于离奇,因而使人感到这好象是出于友子的安排了。   “但是……”   吉山接着详细地说下去。“连他们都不以为是友子单独犯罪。因为一个女人做不了那样的案子。首先,尸体解剖的结果证明,被害人似乎是被垒球棒击破头盖骨,以至脑出血而死去的。还有,她不能开车,于是,把尸体运到树林之中就成了问题。县警察局认为,行凶现场不在那里。这样,作案不就必须要别人配合吗?这个人需要有相当力气,而且还能驾驶汽车。”   “那么说,是岛元么?”   三村试探地说道。但是在三村的印象中,他并不认为岛元会干出这种勾当。无论从哪方面观察,岛元都像是个好人。   “县警察局一开始也认为是两人共同犯罪。可是,如果那样,根本就没必要故意地耍什么发现尸体的花招。只消再过一段时间,尸体就会变成一堆白骨,衣服也腐烂得难以辨认。那么,尸体身份不明了,友子也就不会成为侦察的对象了。现在把事情嚷嚷出来,不论怎么看,都是非常愚蠢的。”   “可是,衣服烂光了,腰带和领带别针不是还照样子在吗?”   “呃,要是那样,破案申请书上不写明就对她最合适了。或写上另一种腰带和另一种领带别针,等找到已成白骨的尸体,也就无从断定是她丈夫了。假如从这一点考虑,把友子看作凶手就显得有些牵强了。”   “说不定她是深知内情的。”   三村这么说。他想,不对,这也实在太牵强附会。因为,只要她不作任何表示,默不做声,她就一定会平安无事。冒风险去挖掘尸体,这些都是不可想像的……   “其次,和岛元共同犯罪的说法也站不住脚。因为她与岛元相识是在她到‘双叶’上工以后吧?也就是说,在她丈夫失踪之后,或者说,在她丈夫遇害之后。可见,凶杀案发生时,他们两人还素不相识呢……”   “然而真是这样吗?他们如果原先已在某处认识了,而假装‘双叶’初次交往,这是谁都能表演出来的吧?”   “啊,这倒是。不过,岛元谋害小田原清一郎的话,他本人也毫无所得啊。他对友子确实非常迷恋,但是并没有打算破坏她的家庭,只是一起玩玩的关系而已。况且,县警察局的人也认为,他不像是为了女人而杀人害命的人。发现尸体时,对岛元进行了相当严厉的审讯,供词无矛盾,大家都说,岛元大概是无罪的。” 十   友子来到三村的杂志社,说是要回九州的娘家,前来辞行。   三村把她领到会客室,和吉山一同会见了她。吉山必须重新问问她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呀?”   三村把吉山介绍给友子,并说明吉山的意图后,友子显得和年拘谨,凝视着吉山的面孔。   “去世的小田原先生有一笔很大的人寿保险金吧?”   吉山没说什么客套话,马上进入本题。   “恩?保险金吗?”   友子的眼神明显地忐忑不安起来。   “对,多少?”   “这事……保险金并不是……”   “没有必要隐瞒了,员警方面已经得到了情报……”   “并不打算隐瞒,况且,最多也不过三千万元,而且我还没有办理手续。”   “不错,只有三千万元。虽说金钱的价值并不大,动动脑筋谋害一条人命,就可以拿到三千万元也许还是合算的。”   吉山用膝盖碰碰三村,打了个招呼之后这么说,意思是暗示他不要多嘴。   然而三村没有领会吉山的意图。因为吉山说过:杀人并非一个女人力能所及的。三村暗想:怎么,发现可以另作判断的因素了吗?   “说得真怪,照您这么说,简直就是我杀了我丈夫。”   “我并没有那么讲,而杀人的也不是您。”   吉山也许胸有成竹,他坦然地这么说。   “可是照您这么说……”   “谋害人命的,是名叫小田原清一郎的家伙,目的是为了领三千万元钱。”   “什么?”   尽管吉山刚才暗示给三村,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   “总而言之,尸体不是小田原清一郎。尸体和破案申请上写的特征一致,妻子又证实了他的身份,因此,员警曾盲目相信了这一切。就是说,在提交破案申请书的阶段,你们夫妻商量好了另一个人的特征。”   “照这么说,尸体是另外的人啦?可是这又为的是什么呢?”   三村一边询问,一边观察友子的表情。她好象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故意紧闭着嘴唇。   “目的是领取人寿保险金,三千万元,打算把它领出来,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但是,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本人死了才行。于是就搞了个阴谋诡计,找一个合适的人把他杀掉,让人们认定小田原清一郎已经死了。”   “吉山先生!”   友子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你没有提出任何证据就这样信口乱说,我要告你诽谤罪!”   “好吧。我可是有证据的。”   “证据?”   友子的表情变了。三村看她这副神态,立刻断定:她就是犯人。   “是的,你耍弄所谓显灵照片这种复杂伎俩,可以说这本身就是证据吧?想到小田原清一郎这个人为骗取保险金而犯下的罪行时,这张照片就非常清楚地说明了问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三村问道。   “就是为代替自己死亡而谋害了别人。在这一阶段,他最害怕的是在确认身份时败露出来。于是小田原就采用了等待被害人尸体自然腐烂。然而光是埋在那里并不能拿到至关重要的保险金。转而想通过妻子把尸体挖出来。但是,要想这么干也得找出个挖那里又不让人觉得奇怪的理由吧?在这里拍摄显灵照片啦,散布灵魂喊冤叫屈的论调啦,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选择那么个地方,拍成那样的照片,不用说,都是按照她丈夫的指示由她来干的。根据岛元先生的?述,实际上您巧妙地布置了一切。让岛元先生带您兜风。去的地方,当然是由您指定的啦。等路过安排好的地点时,就说非解手不可,于是进了树林,接着在刻字的树下拍照……”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样只能拍成一般的照片,决不会拍成显灵的照片。三村先生也曾亲眼目睹,照片上确实是我丈夫的面孔……”   “尸体不是小田原的,那么,其他一切就不难解决了。首先,用的不是自动测光照相机。比如把胶卷装进标准规格的三十五毫米照相机,镜头用镜头罩蒙好,然后一张张地按快门。这样继续下去,当照到第十二张的时候,拍上小田原的脸部。那是在一片漆黑当中,小田原身穿墨黑色的衣服,由不太亮的聚光灯只照在他的脸上,就这样拍成的。然后,再不胶卷退回到开端的位置。当然,在胶卷的开端上,除了暗箱里的胶卷之外,还要留有片头。在所留的片头上,如果在最初也做好记号,就不会有差错了。然后把这个胶卷装在其他的照相机里。由于其中的胶卷还是没有感过光的,所以完全顶用。但只有第十二张形成了两次暴光,这就是显灵的照片。她在解手的时候所以把照相机带走,就是怕岛元先生随便拍照,以至把最要紧的第十二张底片弄得失去作用……”   “原来这样,不过您这些话怎样才能得到证实呢?”   三村还不放心地问道。   “这事好办,您跟着她到目的地去就行了。到时候,小田原一定会出现,他一经出现,那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仁木悦子 凶恶的来信 仁木悦子(1928-)本名大井三重子,用她的小说《猫知道》里的主人公名作了笔名。她是日本第一名受江户川乱步赏的推理小说女作家。她幼患脊椎骨溃疡症,没能上学。只靠哥哥辅导和读书,刻苦锻炼,开始了文学生涯。二十年间写了十部长篇小说,如《猫知道》《森林之家》《没有光亮的窗》等等。 仁木悦子的推理小说逻辑性强,结构紧密,文字严谨,渗透了人道主义精神。她一反推理作家的常态,不热衷于写那些血腥的阴暗面,分外着意地描画健康、美好的情操。 穿过一望无际的稻田,公共汽车便沿着铁路线行驶,眼看就要进入繁华的市街了。 真理子把贪恋窗外景色的目光转了过来,对身旁的丈夫说.“快啦!第三站就是了。” “真没想到,这个镇市还很漂亮哪。我原以为是更次一些的乡村呢!” “你别趴门缝看人,把人瞧扁了。”真理子满面含笑,双眸凝视着自己的丈夫俊彦。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圆乎乎的脸象个小孩子,今天显得更加容光焕发。 大池俊彦和真理子是今年四月刚刚结婚的年轻夫妇。男的二十九岁,女的二十四岁。他俩在伊香保草草地结束了新婚旅行,为了补偿不足,现在利用秋假的几天空暇,到真理子的故乡——北方的N市来扫墓。俊彦一直生长在东京,对真理子所说的故乡,内心是非常憧憬的。还在结婚以前,俊彦就曾经说过:“到生你的故乡好好去看一看吧。”这里虽然叫做真理子的故乡,但是双亲早已去世,唯一的姐姐也把户口迁到东京,直系亲属一个也没有了。他俩寄宿在附近农村的伯父家里,扫完了墓,今天乘车来看真理子的故居。真理子和她的姐姐是在那里长大的。姐姐出嫁到东京去以后,真理子在读高中三年级的秋天,父亲死了。母亲等她高中毕业以后,变卖了房子,娘俩到了东京。母亲两年前也逝世了,真理子为了解除愁闷,参加了当地的文艺合唱团,结识了俊彦,并在当年春天与俊彦结了婚。俊彦是某电机制造厂的设计技师,真理子是一个商业公司的英文打字员,两口子都工作。他俩虽然结婚不到半年,但由于过去就有过一段交往,了解彼此的脾气秉性,所以感情十分融洽。 汽车到了邮局前面停下了。 “在这儿下车吧,过了那个拐角就到家了。” 真理子离开那里已有六年半了,可是说话的口气好象还住在那里似的。无论怎么说,她从出生到十八岁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只有那所房子和周围的街道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真理子高兴得连蹦带跳地下了汽车,俊彦提着手提包跟在后面。一走进拐角,眼前是一片古老的住宅地。当地由于多雪,家家户户的顶梁柱做得又粗又大,这在俊彦看来,是很希奇的。 “不过,样子还是有些变化的。瞧!盖了很多的新房子啊!” 的确,在一些古旧房子的中间到处参差地建造了一些新的小住宅。样式和在东京周围看到的新建的出售住宅一个样,使人感到很不谐调。 真理子失望地嘟嚷着:“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我住的房子是不是还在?!” 但是,不必担心。拐过纸烟店屋角,走了不到十米,她就快乐地喊起来: “在那哪,那个二层楼。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呀!” 那是一座古老的房子,周围是混凝土的墙,从哪个方面看也不出奇。可是,真理子抬头仰望,回忆起往事,两眼不由得被泪水模糊了。 “瞧!二楼的右边有个窗户吧?那是干燥室。再远一点的那间房子是我读书的地方,左边的里问是大学生八木先生寄宿的房间。它的楼下是饭厅,母亲经常在那里干活,熨衣服。” “啊,我们要能到里边看看该多好啊!我想,如果说明理由,一定会让我们看的。”俊彦温和地说。 真理子摇了摇头说:“这样就可以了。我们在外边看看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房子,也算达到目的了。” 房子的内部,因居住的人不同而变了样,恐怕看了的话,只会使人失望。楼里,原来真理子和双亲居住的房子,现在变成了干燥室,里面晾着小孩裤子和背小孩用的花带子,看来住户好象是一个有小孩的家庭。门旁还放着一辆小孩车。这些都和过去不一样。尽管这样,还是来看看好。因为从外边看,几乎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就连庭院里的木门也是过去的样子,令人觉得当年手拿铁锹的父亲,现在好象又出现在那里。 这座房子对真理子来说,看也看不够,想也想不完,但对丈夫来说,可能是无聊得很吧。想到这里,真理子说:“啊,我们再去看看我小时上过学的学校吧,已经离这很近了呀。” 坚强而又多情善感的俊彦,并不象真理子担心的那样寂寞无聊。他想象丰富,精神愉快,说:“好,头前带路。你呀,那时候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哪!我妤象看到了你当年穿着海军服,上学迟到了,就从这个门匆匆地跑了出去。” “这边,就是往学校去的道路——小学和中学就在对面啊。” 正准备走,真理子忽然看到了邻居的门牌。那是她家左邻的房子,也是二层楼,混凝土墙,门柱上挂着“山中”的门牌。 “邻居也变了哇!原来住在这里的是田津野大叔,不晓得房妮现在怎么样了?” “房妮,是这家的孩子吗?你的好朋友吧。” “一点也不错,是好朋友。她和我同岁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啊!” 田津野房代是个心理发育低下的孩子。脸儿白净净的,很标致。有一双美丽而灵活的大眼睛。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智力迟钝的样子。 “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啊!正因为那样,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 真理子一边同俊彦并肩地走着,一边吃吃地笑着,开始讲起了故事。 那是真理子刚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发生的事。一个星期日的早上,真理子听到门口邮箱有放入邮件的声音,便拖拉着凉鞋走出去了。她刚取出信件,就传来了巴嗒巴嗒的脚步声,原来邻居的女孩也警觉地跑出门来。 真理子满脸堆笑地打招呼: “房妮!” 房代小的时候得过麻疹,因为发高烧转成脑炎,直到现在,智力还象四、五岁的小孩一样。真理子和她同学到小学三年级,以后她没有继续求学,一直在家里病病歪歪的。可是,在房代幼小的心灵里,始终记忆着过去和真理子一起玩耍、手拉手上学的情景。不知不觉地两个人成了亲密的伙伴,就是不上学了,房代也还把真理子当作朋友。 过去上学的时候,房代常说:“巧(小)真理,还有卓(作)业哪,可我没精神做了,这不好啊,再加一把劲,就可以整整齐齐地做完了。” 房代有些咬舌头,说话稍一紧张,就流口水。她学习很吃力,对字母和简单的汉字好不容易才能念出声、写下来。在笔记本上并排写了好多自己的名字。但是作业还是能够耐心地去做。每当这时,真理子总象哄小孩似的大加夸奖,并惊异地看着她。真理子从少女多情善感的心情出发,认为“对可怜的孩子一定要关心”,所以对她象盆火似的,非常热情,非常亲切。 真理子偷偷地向邻居的门里看,正好房代从邮箱里取出二、三封信。房代的身量和真理子不差上下,但比瘦纤的真理子长得丰满、娇艳。 房代一看见真理子就诉苦地说: “杏(信)还没来哪。” “信不是来了吗?瞧,三封哪!” 真理子说完,房代闷闷不乐地说; “没来呀,又一回没来啦。” 房代珠泪滚滚。三封信,都是给她父亲的。她多少能识一些字,看到没有自己的信,就悲伤起来。 “不要哭哇,给房妮的信过几天就会来的。” 真理子信口地安慰着她。 “真的?能来?” “会来的,早早晚晚。” “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 房代兴奋地问道,真理子有些发窘了。 “啊,明堂(天)来吗?嗯?” 真理子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 “说不定明天还是后天,反正一定能来呀!房妮。” “真叫人高景(兴),杏(信)来了,接着,杏(信)又来了。” 房代快乐得转圈儿跳。真理子急忙向自己家门跑去。可是,当她刚要跑进门的时候,撞上一个站着的人。她慌忙地停下脚步一看,原来是大学生八木和道。八木为了在市内大学走读,通过真理子父亲的上司关系,从去年开始寄宿在真理子家的二楼。他在学校的学习成绩好象不那么好,然而五官却长得端正,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对人的态度也和气。真理子站在他的面前,对于平时没那么注意的自己的微黑的皮肤、瘦小的身躯,不由得感到惭愧起来。倒不是说她,爱上了小伙子。可她是个小姑娘嘛,对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怎么能毫不介意呢! “真理小姐,美滋滋的哪,心里想着好事吧?” 八木好象看见了真理子与房代的交谈情况,露出了什么都明白了的表情,微笑着点点头。 “烦你!八木先生,那么,你说是什么事?”真理子脸红了。 “用不着瞒我。你呀,想给邻居那个小女孩写信,对吧?了不起!” “你瞎扯!什么了不起!……” 真理子跑进自己的家,上了二楼的学习室。她高兴极了。因为自己的想法不仅可以使别人称心如意,而且得到了八木的夸奖,简直乐得有点坐不稳站不安了。她从抽屉里拿出带花的信纸开始写信了。 房妮:你好吗?春天到了,天气暖和了,多好啊!房妮,你天天坚持打扫院子,真令人钦佩啊! 再见 真理子写完时再三考虑:怎么办呢,写不写自己的名字呢?最后还是决定不写了。做好事只有谁也不知是谁做的,心里才高尚哪。她用一个单色的信封,写上收信人的姓名,贴上了邮票。真理子一边手里拿着信,一边哼着歌子,下楼走了出去。 第二天,真理子从学校一回来,就看见房代在她家的门旁蹑手蹑脚地走。她看见真理子,马上跑过来,高声喊道:“杏(信)来啦,瞧,又来啦。” 房代过于兴奋了,下巴上流满口水。她手中拿着的带花的信封,已经揉得满是皱纹。 真理子每周都给房代写一、两封信。在发信的第二天偷偷地向房代家里望着,心里美滋滋的。有一天,她从房代母亲那里听到了感谢的话。信上虽然没有署名,但是,房代母亲知道,给房代写信的,大概除了真理子没有别人。她说:“那孩子,高兴的哟,把信都当成了宝贝,收在匣子里,连我都不让碰呀。” 稍停了一会,房代母亲又拜托说:“在信上是不是可以写上: ‘每天早晨要规规矩矩地刷牙?’或者,请写上‘吃饭时不要贪玩儿’。” 房代对信上所写的事,简直象圣旨一般,认真地去傲。房代的母亲送来了邮票和逗人喜欢的带画的信封,再三说: “光是写信,就不知道该多么感谢了。”真理子一听,更加得意了。她的双亲,看到女儿做好事荣获致谢,心里也很愉快。以后,真理子就把房代母亲的嘱托适当地编进信里,陆续地寄出去。“可不是,你做的是一件漂亮的事情啊!”俊彦打趣地说,但脸上却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那么,那信继续到什么时候?到了东京以后还寄过吗?” “原来想寄出好多封,但是,不知不觉地就停止了,因为还有比这更迫切的事要做!” 真理子上高中的那年秋天,父亲因患脑出血突然去世了。第二年春天,母亲和真理子把房子卖掉上东京。寄宿的八木,搬到了附近山货店的二楼。当时,真理子心中充满着惜别之情。 在东京落脚以后,母女二人住在离姐姐家不太远的公寓里,天天出去上班。真理子在一家商业公司——不是现在的公司——就职,夜间到打字学校走读。那时,生疏的生活环境弄得她精神很紧张,每天为本身工作而疲予奔命。 真理子这次回到故乡,几乎没有想起房代的事,也没敢想和房妮重逢的快乐。在瞬息万变的今天,六年的时光,是那样的漫长啊! “不过,既然来到这里探望了,不能连房代也不想会见啊。但不知她搬到哪里去了。” 二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小学校的前面,正好赶上休息时间。在校园里,穿着各式各样海军服的孩子们,叽叽哇哇地吵闹着,象一群高声欢叫的小鸡崽。 “唉呀,校舍变成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了,可是,那个角落的老地方还是原来的样子啊!”真理子睁大眼睛望着。 中学的校门位于小学校的斜对门儿,这也是真理子的母校。在中学墙壁的尽头有一间文具店。店门前,一个年轻的主妇正在哄着怀抱中的婴儿。 “啊,梅井,那不是梅井姐吗?” 真理子满怀深情地喊着跑过去。 “哟!佐藤妹子!”那个年轻的主妇走出了店门。她所说的佐藤,是真理予的娘家姓。 梅井茂子是真理子中学的同班同学,后来,嫁给这个商店老板的大儿子了。真理子一面向梅井茂子介绍自己的丈夫俊彦,一面打听往日同学的消息,然后问道: “啊,梅井姐,你知道我的邻居房妮吗?她,不知搬到哪儿去了。” 当茂子听到这话的时候,立刻收起了笑容,脸色一下子变了。 “啊,房代她呀,被人杀害了。” “被人杀害了?”真理子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被杀的?” “你搬到东京去的时候。那年的六月也许是七月,我们这儿非常乱,有一天夜间房代被杀死在杂树林里,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房代虽说是已经十八岁了,但还和小孩一样。象她那样的人,谁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在夜间到那样的树林中去呢。房代死后,她的父母怕看见老房子想起女儿,就搬到车站对面去了。真理子听了这些,怎么也不能相信。 梅井接着说:“那个时候,我们这儿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乱子。房代被杀的前几天,强盗抢了瑞光堂。” 梅井所说的瑞光堂,是这个城市唯一最大的营业——贵重金属专卖商店。那天,三个强盗闯进去,把店主夫妇绑起来,抢了宝石逃跑了,至今罪犯仍逍遥法外…… 真理子打断她的话说:“真没想到,房妮竟遭到了那样的不幸……若是真的,我想去给她烧炷香,但不知她父母亲现在住在哪里。” “打昕一下站前的那个印刷厂就知道了,那里的女主人是田津野大婶的远亲。” 那里是市街的热闹地方,打听到房代父母搬去的地方是不成问题的。 真理子向俊彦道歉说:“真对不起,拉着你到处转,去的都是与你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 真理子话音刚落,俊彦就说:“没什么,也许前世有缘吧!我也给她烧上一炷香!” 房代的双亲住的房子比原来的小,但很舒适。也许因为只有老俩口住的原故吧!房代的父亲出去上班了,仅母亲一个人在家。 “唉呀,真理妮!” 房代的母亲一看见真理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她过去的面容和自己女儿栩似,白嫩而丰满。可是现在差不多已经于瘪了,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婆。等他俩在漂亮的佛坛前给房代烧完了香,房代的母亲立即拿来了菜汤和点心,不觉时间已过晌午了。 “说起那件事,我们老俩口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真理妮还记得吧,那个孩子腼腆得很,一看到生人就害怕,一个人从来没有走远过。怎么也没想到她在夜间那么晚出门了,而且一直走到河对面的杂树林里。我想,多半是她在院里的时候,被谁强行领走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被拐骗走了。如果是那样,她为什么不大声对我们喊呢?那时,我也好,她爸爸也好,都正在二楼呀。” 事情发生在七月二十二日夜里,那时房代的父亲正迎着夏天的晚风坐在二楼乘凉,母亲整理着他的衣履等什物。晚上九点钟,房代的父母才发现房代不在家里,他们非常担心,立刻到附近去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到了晚上十一点半,从警察那里得到了通知,说是在杂树林里发现了一具被扼杀的女尸。发现的人,是个中年男工人,他因为有事回来晚了,想在树林里抄个近道,可是突然发现一个年轻姑娘靠在懈树根旁死了,吓得他马上跑到附近的警察派出所去报告。据分析,房代是被男人的大手卡住脖子勒死的。除此以外,没有别处受伤。断气的时候大约是在九点半左右。从房代家到杂树林的道路,是一条只经过河边和旱田的荒凉小路,几乎很少有人走,所以没有找到目击者。但是,如果作案不在人少的地方,到处都有人家,一个将近二十岁的姑娘,一边哭喊着一边被人拉着走,就要引起人们的怀疑,一定会有人报案的。 “过去真理妮真是给了很多帮助啊。——到了东京以后,还一直收到你的信哪。你寄来的画有东京塔的明信片,房代高兴得什么似的,可是……” 房代死的时候,她家给在东京的真理子也发了通知,但真理子没有收到。那时正好赶上真理子和她母亲搬了家,以前公寓的管理员是个吊儿啷哨的人,也许把邮件弄丢了。 房代的母亲双目低垂,对俊彦说: “真理子写来的信,那个孩子都保存在匣子里,象心肝宝贝似的,非常爱惜,非常珍贵啊。在我跟前除了房代,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经独立生活了。我们老俩口一想到我们死去以后,房代一辈子都要给哥哥和姐姐增加累赘,觉得她早点死了也好。不过,如果是病死,那就没的可说了。谁知死的是那样的惨啊!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抓到那个千刀万剐的凶手,可是……” 看到房代母亲的样子,两个人心中非常难过,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田津野家。俊彦姑且不论,可对真理子来说,却受到了难以忍受的打击。故乡秋天的明朗天空,好象突然变黑了。原来她曾作过一个愉快的计划,就是看一看故乡的亲友以后,陪着丈夫参观一下过去游览过的名胜古迹,可现在完全没有实现这个计划的心情了。她一方面心里觉得对不起眼前并排走着的丈夫,一方面心情沉闷,默默无言,不知该怎么办。 俊彦有意地安慰着自己的妻子,说: “找个幽静的地方休息一下吧!这一带有风景优美的地方吗?” “风景优美的地方啊——可是,我认为没有象东京塔那样优美的地方,……”真理子刚想说,突然又闭上了嘴。 “你怎么啦?” “啊,我发觉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田津野大婶刚才说的::房代非常喜欢绘有东京塔的明信片’。” “那是怎么回事? ” “奇怪呀,我不记得给房代寄过什么东京塔的明信片啊。” “不记得寄出过吗?可是那位大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 “可是我寄给房代的一直是信啊,的确一回也没有用过绘画明信片呀。我从来也没有使用明信片的习惯。” “真奇怪啊。” 他们俩互相看了一眼。 “喂,再到田津野大婶那儿去一趟,行吗?我想对证一下。” “我也认为这样做比较好。” 两个人又从原路回去了。房代的母亲,一看到他们二人又回来了,好象有点惊讶,说:“是啊,确实有画着东京塔的明信片呀,不信我拿出来你看!” “啊?信还收着吗?” “全都收着哪。那孩子生前是那样的爱惜它,本应埋葬的时候一块入土才好。可是那件事发生的那样突然,好象晴天打了个霹雷,我一下子变成了病人,顾不上考虑那样做了。再说,看到那些东西,就叫我想起那个孩子,使人心酸,那样处理了也舍不得,所以都原封不动地收藏着。” 房代的母亲站起来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来两个硬纸做的旧糕点匣子。 “匣子还是那时的原样。那孩子把信放到匣子里谁也不让动,我也没有仔细看过。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一发现自己放的东西的样子哪怕有一点变样,立刻就知道,并且大哭大闹。不过,的确是寄来过画着东京塔的明信片,我想也一定放在这匣子里面了。” 真理子接过匣子急不可待地取下了盖子。 “这么多呀。” 俊彦发出了感叹声。但真理子胸口好象堵住什么似的没有吭声。匣中的信封,有画花方块的,有画着天使漫画的,有画着小猫的,……无论是哪一种都非常眼熟。信封上都用钢笔写着收信人田津野房代,字迹秀丽,一眼就看出是姑娘写的。两匣信合起来大概有五十多封吧。每当来了一封信,房代总是打开看,看完装到信封里,又拿出来看,象这样的事不知反复几十次,一直到下封信来了为止。那些封信都被弄得皱皱巴巴,纸角都磨破了。真理子好象看见房代两眼发光,流着口水,把信装进去又拿出来的样子,心中非常难过。 “喂,东京塔的明信片,在那儿!”俊彦指着信封中间夹着的露出一半的绘画明信片说。 “啊,这,这不是我写的字呀!” 真理子马上把明信片翻过来大声喊着。信是用圆珠笔写的,字体很拙劣。信上写道: 房代小姐,你好吗?这是东京塔。房代小姐,过几天请到东京来玩吧。祝健康。 再见 “不对呀。我从来不写房代小姐,而且给房妮的信一定用拚音字母写啊!" “邮戳是怎么盖的?”俊彦问。 “盖的是N市,装作好象是从东京发出来的——” 真理子开始在信堆里乱翻。 “还有带画的明信片吗?” “带画的明信片只有一张啊。可是——” 真理子找了一会儿,不久,顺手把三封信拿出来放在席子上说。 “这三封信都不是我写的,信封的样式也没见过哇!” 三封信中有两封信的信皮上画着白雪公主和小人。信封上的字也是圆珠笔写的,字迹和刚才看到的绘画明信片上的字同样拙劣。另一封是用钢笔写的,画着向日葵花。 俊彦从一旁伸出手,按住一封画有白雪公主的信说“喂,真理子,这个信封上的邮戳是——” “这是一一昭和三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两个人的目光不觉碰到一起。这个日期不正是房代被杀的前一天吗。真理子急忙从信封中抽出信来看。信上写道: 房代小姐,今晚九时,请到树林里的地藏王菩萨庙来。因为要给你好东西,请一定来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来吧。 再见 “这是-” 真理子自己都觉得脸色变了,在旁边看信的俊彦也是一样。 “谁把这样的信……那孩子就是因为这封信……”房代的母亲把身子向二人前挪了挪,难以忍受地喊起来。 很明显,房代就是被这封信引诱出去的。信上说的“今天晚上”,指的是二十二日晚上,写信人是经过认真计算的。因为发信时间是二十一日,第二天房代才能收到,当晚九时就可以到树林里去了。 “把另外的信也打开看看吧,快点。” 没等俊彦把话说完,真理子又拿起一封画有白雪公主的信,邮戳上的日期是七月十四日。信上写道: 房代小姐,你好吗?今天你如果打扫院子,扫完了,请把扫帚和簸箕放在门外边。一定要把扫帚和簸箕放在外边。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俊彦停了一会说:“这是一个考验。” “考验?” “这个凶手了解到,房代把信中的指示当作神意一般接受和服从,可是,是不是真的那样,还缺乏自信。所以,发出了扫完院子以后把扫帚和簸箕放在门外的命令来试一试。我想,房妮大概是遵命了。于是,有了自信心的凶手,接着就发出了这样的信:到树林中地藏王菩萨庙来。” 是的,这个分析是不错的,真理子也是这样想。房代忠实地服从真理子在信中叫她做的事情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不知是那个家伙利用了房代的天真无邪,夺去了她的生命? 真理子最后打开画有向日葵的信封,信纸的花样和信封一样。字不是用圆珠笔而是用钢笔写的,写得不算好,但是比起画有白雪公主的信要写得工整。日期写的是七月十八日。信上写道: 房妮,房妮是很聪明的呀。请把这个绿色的小袋子小心地收藏起来。对谁也不要说,谁也剐让看,好好地收藏起来啊。一直收藏到我下一次给你写信的时候,叫你把“绿色的袋子拿来”的时候为止。在这期间一定不许丢了。 再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 所谓绿色的袋子是什么呢?向信封里看了看,没有发现;检查了另外一些信,也没有找到哪里夹有绿色的袋子。 俊彦向房代的母亲打听:“房代是不是认为这些信的发信人都是真理子,或者压根儿就没想过发信人是谁?” “我想,她大概没有考虑过谁发的信。每当接到信都非常高兴,好象不知道是真理子给寄来的。对那个孩子来说,来信就好象自然而然吹来的风一样啊。我们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信是有发信人的。因为她如果知道是真理子给写的信,就会死乞白赖地要求再写吧,再写吧,也会要求回信什么的,这就更麻烦了。——只因为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如果这样想的话,就会废寝忘食地想这件事。”房代母亲可怜地微笑着。 “可不是嘛,那么,真理子到了东京以后来信不太多了,她不感到悲伤吗?” “好象多少感到一些凄凉,可是不太严重。我也认为这样可以减少真理子的负担,所以常挑好听的话对她说:‘因为房代已经长大了,别人来的信就渐渐少了。可是,只有带画的明信片和信寄来的时候,房代是非常高兴的,但是……” 房代的母亲和俊彦说话的时候,真理予把三封信和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并排地放在膝前思考着,突然她的眼睛亮了。 “啊,请看一下,这张绘画明信片上的东京的‘京’字”。 俊彦把绘画明信片接在手里。 “嗯?错了,笔划多了一横儿啊。” 东京的“京”字多了一横,大概是同“东”字中间的日字混同了。仔细一看,同样的错误重复了两次。 “我,我知道一个人习惯于把‘京’字中间的‘口’字写成‘日’。想起来了,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那个少年是他们班里的劣等生。国语老师经常笑着说: “象老弟这样写, ‘京’字,真可以说是‘过犹不及’啊。不过,无独有偶,明治年间好象也有把‘京’字中的‘口’写成日字的人啊。”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把写“京”字多加一横的毛病去掉。 “那个学生住在什么地方,离这近吗?” “啊,他住的地方离刚才看的我家房子只隔五、六幢。” 因为房代的母亲对真理子的好意,非常高兴,对附近的人也常讲。住在附近的人,知道真理子给房代写信的事,并不为怪。 “告诉我,真理妮,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马上去报告警察。”房代的母亲麻俐地站了起来。 ‘‘可是——” 真理子踌躇了。她感到就这样控告一个人为杀人凶手,证据是不足的。俊彦了解她的苦衷,站起来说: “捉贼要拿赃,我们再加把劲调查一下吧。大婶您不要过于着急啊,请稍稍等一等。” 在中学校邻近的文具店里,今天早晨代替茂子看铺子的好象是她的丈夫,大约三十岁左右。真理子从皮包里拿出借来的三封信。 “你知道不知道,贵店出售过这样的信封吗?” 店主人把信封拿在手里,看了看说: “向日葵的啊!怎么?不记得卖过啊!不过,这里卖过的倒和你另外的两个信封是一样的。” “啊,是白雪公主的吗?” “是这个,我记得我们店卖过。大约是六年以前,我接店的时候卖过,查一下帐簿就清楚了。" “六年以前啊,这信封卖给过一个男人吗?” “卖给一个男人?把白雪公主? ”这时正好他的妻子茂子,提着菜篮子回来了。看见真理子他们又回来了,好象有一点出乎意外。尽管如此,她还是和蔼地笑着。 “卖给一个男人?——是呀,如果是家母卖的,也许还会记得。因为,她老人家的记性很好——喂,茂子。” 店主人把信封交给了妻子,叫她去打听一下。茂子拿着信封走到里屋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说。 “母亲说想起来了——那个人啊,原来是我和佐藤妹子过去的同班同学,姓松代。母亲说,要是女的来买就不能一个个记得了。可是身材粗大的男人买那么漂亮的信封,觉得可笑,还开了他个玩笑哪!所以记得。” “松代,不错——” 真理子叫起来。过去把东京的“京”字写错的同学正是叫松代贞夫。 一走出文具店,俊彦小声问: “真理子,怎么办?” “我去见见松代。”真理子用坚决的口气说。 刚才从茂子那儿打听到,松代在运输店当司机,从这里到他那儿只需走五分钟。 “但是,仅仅抓住这一点证据,就去报告警察,那不行吧? " “是的。说不定,他也许会是滚刀肉,要百般抵赖。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有点棘手了。不过,我呀,一定要用自己的力量,使凶手老老实实地招认。不那样的话,我对不起房妮——因为房妮是那样喜欢我给她的信,不论什么事情都照着办啊!那是……”真理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明白啦!我来设法帮助你,一定要实现你的心愿。” 两个人快步地走了出去。 运输店的门口大约只有一间半房,是个小店。但后面的停 车场相当宽阔,职工的宿舍是二层楼,看来买卖做的挺大。 店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打电话。他放下话筒,扬着脸,粗声粗气地对真理子他俩说: “松代啊,现在出外办事去了,我想不久就会回来的。” 两个人决定在店前等待。在洒满秋天阳光的柏油马路上,老奶奶背着小孙子摇摇晃晃地走着,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追狗玩。真理子虽然站在明亮而温暖的太阳光下,但是身体不自觉地轻微地颤抖着。她心里充满着紧张和恐怖,加上无法抑制的愤怒。她想:当房代发现信件辜服了自己的信任,而被一个陌生男子勒住脖子的一瞬间,该是怎么样的恐怖啊。尽管房代怎么也理解不了为什么要那样会面,但她对真理子毫无抱怨。 从道路的右边开来的一辆中型载重汽车,减慢了速度,停在运输店的前面。 “是他呀。”真理子的表情严肃起来,小声地说。 穿着茶色工作服上衣的驾驶员从驾驶室的右门走出来,一个似乎助手的少年从左门走出来,穿茶色工作服上衣的就是松代贞夫。他虽然带着深色的有色眼镜,但一看他的下巴就认得出他来。 “是松代!”俊彦靠近真理子小声地说。 松代把有色眼镜推到眼睛上面,惊讶地转过身来。但是,一看见旁边站着的真理子,两眼吓得发直了。 “想起来了吗?我是佐藤真理子,这是我丈夫。” 松代默默无言,虽然好久没有见面了,但没有一点怀念之情,就象半路上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彼此都很无所谓。 “松代君,找你有一点事情。关于田津野房代的事。” 松代听到这句话,吓得脸色发白,脸形都变歪了,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是特务警察吗?” “不是,我们拿到了证据,就是你给房代的信。” “错了,错了,不是俺,干掉她的不是俺。” 松代的脸充满了恐怖,使劲地晃着脖子。 “噢?别的不谈,是不是先找个什么地方谈谈问题。不过,请你记住,如果逃跑的话,对你会更加不利。”俊彦严厉地再三重复说。 松代向离他很远站着的摸不着头脑的助手说; “喂,俺,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你跟掌柜的说一声。”说完,就出人意料地急速走了。 离这二、三十米远的空地角落里,堆摞着一些陶土管子。 俊彦面向那块空地喊了一声:“跑!”三个人并排地跑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干掉那个孩子的不是我。” 松代激烈地摇着头,汗水落在膝盖上发出了声音。 “照你这么说,把这个寄出去的莫非不是你吗?” 俊彦让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封,松代哑口无言。 “说的不对吗?” “是俺,寄信的是俺。” “你写信,是想把房代引诱到外边去,对吧?” “是的。” 松代挣扎着,用工作服的袖子擦着脸。 “象我这样的,象我这样的啊,学习不好,脸子长的又丑,女孩子谁也看不上,找对象很困难。房代那姑娘,脑子虽然有点糊涂,但长的漂亮,身体也结实。所以——” “所以,是不是想叫出来调戏她?” “嗯,是的。我过去就听说过佐藤经常给她写信,她把信收起来,谁也不让看。有一次,她母亲来找家母缝东西,详细地说过这件事。于是,我就想出个主意,寄出一张明信片试试看。那张明信片是我过去去东京时买的绘画明信片。以后,我就在信上告诉她,把什么扫帚啦等等小东西拿到外边去,结果她照样做了。由于她完全照着信上说的做,所以,我在信上就写上了到地藏王菩萨庙来吧。” “那么,你去了吗?” 松代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我去的稍早一点,躲在树荫里等着,森林里漆黑一片。我想,她这个人糊涂,就是会面以后也不会向别人讲谁在这里找过她。至于想杀她什么的,完全没有想到。我说的是真话——等了一会儿没来,我想,也许信被她父母看到,突然不来了。我又想,即使信被发现了,也不会被人知道写信的是我——可是,正当我在草丛里要蹲下去的时候,传来了脚步声,确实是那个姑娘来了,还唱着什么歌,因为快靠近了,我正要站起来,突然跑过来一个人,那姑娘发出了悲哀的喊叫声。接着一阵劈里拍拉的厮打,最后好象有什么东西倒下去了,不久安静下来。我非常害怕,吓得连气都不敢出——我发现他确实是个男的——他向对面走去以后,我还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悄悄地回家了。因为害怕,我从房代身边走过时连看都没敢看。至于房代被勒脖子杀死的消息,是第二天以后才昕到的。我说的一点假话也没有。” 松代的语调很严肃,不能认为是信口开河。“松代君,刚才你说‘房妮发出了悲哀的喊叫声’,那仅仅是悲哀的喊叫声,没有说什么吗?”真理子问。 不管是什么样的小事,只要能提供线索,她就都想弄清楚,并把它收集掌握起来。 “那个呀,我以后也反复想过,可是都没有弄明白。我记得她好象说‘放开我,咩咩!不行,咩咩!’我怎么也弄不清那是怎么回事。” “咩咩先生?”真理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H市某建设公司工作的八木和道,接受了警察的审讯,终于供认了罪行。他就是以前曾在真理子家寄宿的那个学生。 在六年前的初夏,他和另外两个同伙,闯入了瑞光堂贵重金属商店,抢走了十多个宝石,当了强盗。三个人均分了赃物以后,其中两个人,各自离开了本地。因为他们一个是没有固定住处,行为不端的家伙;-个是出售荞麦面条铺的伙计,所以能很简单地搬到外地去。而大学生八木,搬走就不那么容易了,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山货铺里过着寄宿的生活。 可是,当他探听到警察要到附近来的消息时,变得不安起来一一其实,这和瑞光堂事件没有关系,而是收查贼窟一一他因为赃物在手,非常害怕。 他过去,一直住在真理子家,完全知道真理子给房代写信的事,就打算利用一下。他用手头现成的绿色碎布片缝了一个小袋子,把宝石和信一起装进少女用的有向日葵花样的信封里,寄给了房代。 房代果然象希望的那样,把那个小袋子珍贵地保存着,谁也不让知道。可是,当房代意外地从松代那里收到诱惑信的时候,事情就朝着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因为房代把松代的命令:“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来吧”,误解为“拿着绿色的小袋子,来吧。” 她紧紧地接着绿色的小袋子急急忙忙地向树林中走去。途中碰上了外出回来的八木。如果是以前,他对房代是从来不理睬的。可是,这个时候,当然要加以注意了。他用手电筒向她照着。只见房代一边鼻子里哼哼着歌曲,一边快步地走着,手里还紧攥着绿色的小袋子,这时,他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了。他立刻在房代的后边追赶着,想在林中夺下袋子。但因为房代大声喊起来,他怕让过路人听到就糟了,于是就不加思索地把她勒死了。 在结案后的第二天,真理子和俊彦坐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真理子望着车窗外闪过的一片片金黄色的稻浪,心中充满了悲哀。 “还是忘记了吧,”俊彦把胳膊放在真理子的肩上说:“你纯粹是一片好心,可恨的是那些混水摸鱼的家伙。” 真理子点了点头,但内心终是难以忘怀。不过,为了俊彦的原故,也要使心情开朗起来。 “我有一件不明白的事,就是房代女士管那个犯人叫‘咩咩,这是什么意思?”俊彦询问道。 “因为那个人姓‘八木’(注:日语“八木,和“山羊”发音一样)。我和房妮住邻居的时候,房代曾打听过‘他姓什么’。我告诉她是‘八木’,房代听了就高兴地喊‘咩咩八木’。”作案的树林里,虽然黑暗,房代的感觉即使不如我们那样锐敏,什么嗅觉啦、第六感啦都有些迟钝,但仍然知道袭击她的是八木。咩咩是房代给他起的外号。我告诉她‘八木听了会生气的’不要当面叫。可是八木走过的时候,她还是一缩脖就叫: ‘啊,咩咩先生’这是只有我们俩才懂得的私房秘话。” 真理子说完,凄然地笑了。 林玛译   视线   作者:【日】石泽英太郎   本篇小说荣获1977年日本第30届推理作家协会最佳短篇小说奖   一   经济萧条的二月,风也是寒冷的。   这样说,是由于过路行人们都带有早春苦寒的表情,而不景气的深刻化和物价的高涨,甚至使人们的心都感到凉透了。   但是,那些匆匆忙忙各奔其路的人们,当路过神社的时候,都一齐把视线投在神社的台阶上,其中也有人停下来观望。   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这座神社因供奉着使人们永结良缘的神而驰名。   神前的结婚仪式象是刚刚结束,新郎、新娘正被一群身穿礼服的人们簇拥着来到门前的台阶上,站在这里等车。大概是从这里去举行喜宴吧。   新娘的模样,使人们把人世的寒风刹那间忘掉,心境明朗起来了。   她婷婷玉立,身姿窈窕,头戴蒙头纱,身穿华丽的嫁衣,由一位穿礼服的送亲娘轻轻地拉着手。   过路人的好奇眼光首先被新娘吸引住了。于是人们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新娘身上。   正好路过这里的刑警尾原(原文“尾”字有木字旁),也是被这种艳丽的场面吸引住面停下了脚步。   “喂!”   尾原低声招呼了一下,用眼神向业已有了对象的年轻的刑警柴田示意。他倒并没有别的意思。由于侦察工作搞完了,回家的路上自然觉得轻松愉快,而主要是身旁的柴田,这年秋天就要与尾原的侄女结婚了。   他俩同路过此处看热闹的人们一样,注视着新娘。任何时候看新娘子都会使人心情愉快。尾原已经四十岁了,正因为这个年龄,眼前的景象才使他更有一种切肤之感的甜蜜涌上心头。尾原想,对于等待秋天就要结婚的柴田来说,这可更是具有刺激性的场面了。   新娘子非常漂亮。她那浓艳的化妆虽然遮盖了本来面貌,但她那白嫩的皮肤和又大又黑的眼睛,却显示着她的自然美更胜于浓妆艳抹。   “娶这样的美人为妻,这位幸福的人是……”尾原的眼光转到新娘旁边的新郎身上,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个记忆犹新的面孔。六个月前,就是这个尾原,因本街发生了银行遭抢事件而把强盗逮捕归案,立了奇功。抢案当时,在强盗面前第一个举起双手的就是这个人,就连他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确实就是那个名叫有川透的银行员。   “原来就是那个有川结婚哪!”   尾原颇有感慨。那个案子虽然由于他把犯人逮捕归案已经结束,但是他对名叫有川的这个行员,却总觉得有些问题值得怀疑。他认为:就在那一刹那,有川的视线转到邻座的那个行员身上。仅此一点……“啊!”   这时,他身旁的柴田突然小声地、   轻轻地叫了一声。尾原不由看了柴田一眼。柴田正注视着新娘呢。他说;“好眼熟碍…”“在哪儿?什么时候?”   正在尾原追问的时候,神社的台阶上,明光铮亮的两辆大型卧车滑行似地开到跟前。   新郎、新娘、送亲婆都分别上了车。转眼之间车子就在街角处消失了。   尾原和柴田随后也走开了。   “刚才你说眼熟的是指新娘吗?”   尾原这么问了一句。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问题。   “是的。”柴田回答说。   “是执行任务时见过的?”   “唔,是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新娘浓妆打扮的缘故吧。可是那双大眼睛我是略有记忆的。”柴田说。   尾原想,这位被选中做侄女婿的优秀警察,一遇到工作上的问题还是显得年轻了。当刑警在执行任务时,对只见过一面的人就能记住他的面孔,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本领。   “刚才那个新郎啊,”尾原说,“那个人,对!就是T互助银行被抢的时候,强盗拿枪逼住他而被抢走大批现款的那个有川!”   “对!就是主任立功的那个案件发生时……”柴田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说。他是五个月前转入尾原所在的侦察一科的。   发生这起抢劫银行案件的时候,他在市里东部的派出所工作。   “不,谈不上什么立功——”尾原谦虚地说。   “是立功了嘛!”年轻的柴田强调他说过的话。“毕竟是主任把罪犯抓到的,因此提高了警察的威望!”   尾原对只上过几年大学的柴田说“提高威望”这样难于理解的词,只能报之以苦笑。然而,功劳毕竟是功劳嘛!   因为逮捕了这个罪犯,尾原得到了县警察总部授予的奖状。   “你刚才不是说觉得新娘眼熟吗?”   “是的。”   “如果想起来了,告诉我好吗?”尾原对他说.“好的。”柴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   尾原想:“尽管如此,可是……”   他想,不必再想下去了。因为他对有川那一视线的怀疑仍然留在心里。   虽说怀疑,并不是说有川行员和抢银行的犯人有什么瓜葛的问题。   勿宁说它是超越警察侦察范围之外的问题。   由于无意识的行为,造成别人的死亡,是否算是犯罪?是这样一个微妙的心理问题。他曾经对这个问题仔细地思索过,最后都放弃了。今天看到有川透那新郎的样子,又重新引起了他的怀疑。   二   歇班的一天晚上。   尾原关掉正在播映有关刑警如何破案的电视,就随便躺下了。对于现职的警察来说,最近风行一时的刑警题材,有趣固然有趣,但明显的毛病是呆板。   由于大女儿要分娩,妻子到产院去了。同住的侄女节子也和柴田一起去参加音乐会了,尾原一个人看家。看来侄女在婚约中的社交活动是顺利的,从每次节子赴约回来时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   “我讨厌警察!”   节子以前说过的这句话,自从和柴田交往以来就不再提了。旁观者也会感到这两个人是幸福的。尾原当然也为此而感到高兴了。   由于难耐的无聊,尾原拿起柴田留下的两、三本书。   “放这里吧!带着考试前学习的书去参加音乐会,未免太不风雅啦。回去时路过顺便带走不就行了吗?”   尾原对柴田这样说,才硬留下了这几本书。柴田在这年夏天,决定参加提升准警长的考试。七个人中取一人,这是一次录取率相当低的考试。因此他在除执勤以外的时间,片刻也不离考试用的书。   “《警察实务提要》?”   尾原看着拿起的那本书的书名嘟哝着。这是个不痛快的回忆。   三十五岁左右时,尾原也曾经报考过准警长。但三次笔试都没有合格,因此也就死心了。所以至今他的职名还是巡查部长。警察要想发迹成名,就必须突破考试这一关。   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准警长,警长,警视……,每提升一级都得经过考试。   一到考试就发蒙的尾原,目前只好死心踏地地当他的巡查部长级的万年刑警了。不过五年前他也啃过这本《警察实务提要》。   他把《提要》打开来看。   “为什么一写成法律条文就这么难懂呢?”   很早以前拼命背诵过的那些条文用小铅字排得满满的。他一页一页地翻到“外勤警察勤务要则”的第二十五条有关“巡逻”的条款。那上面写道:“担任执勤的人,巡逻时要发挥周密敏锐的观察力和注意力,励行执勤询问,尽可能发现异常或可疑事态,并力求查明其真相——”尾原看到这里,便把书合上了。   直到今天还是很难艰难背诵这么多的条文。至于现场巡逻,他却有不劣于任何人的自信心——。   尾原拿起另一本书,这是专供提升考试用的杂志。它比全是法律条文的“提要”容易多了。首先是因为杂志的名称“警察、考试之友”就比较吸引人.他翻开目录看。   眼光落在“视线的业务”这样一篇短小的论文标题上。“视线……”这一标题吸引着尾原,所以使他有了一读为快的念头。   因为前天,看到举行结婚典礼的新郎和新娘之后,就总也忘不掉“视线”这回事。   文章作者,是著名的产业心理学家T氏。因为是在宜传媒介这一阵地上十分活跃的T氏写的,所以非常通俗易懂。   这篇文章是这样的:   “……本来,俗话说:‘眼睛也象嘴那样会说话’,‘女人不用嘴杀人而是用眼睛杀人’。对于人们来说,这就是‘视线’的微妙之处。无论戏剧还是电影,甚至有‘眼技’之称,由此可见视线的作用是多么受到重视。   而且,在近代职业方面,只用眼看的工作正在不断扩大其领域。   例如,电厂和原子能发电厂的仪表监视员就是如此。眼睛死盯着仪表,监视着有无异常情况,这就是一天的工作。尽管是无聊的工作,但要是稍微怠慢,就可能出重大事故,因而它又是紧张的工作.以致非常容易疲劳。所以从生产效率的角度出发,把这样的工作叫做‘不间断的工作’,就是待命期间也要付给工资。   警察的巡逻工作也与此类似。要用眼睛查看周围是否有行动可疑的人;是否有预兆火警而冒烟的房子;甚至还要注意是否有随地小便的家伙。这全部都是‘视线的业务’。   从广义来说,现代的工作几乎都和‘视线的业务’有关。特别是文化方面的工作更是如此。看报纸、电视、电影等,所有这一切,离开‘视线’就无法存在。   举最浅近的例子吧:象旅馆,情人旅店的接客员,他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在想什么。这也可以说是‘视线的业务’吧……”这篇文章的内容大致如此。   “的确如此。”尾原十分佩服这种见解。   然而,当他反复回味这篇短文中的“不用嘴杀人而是用眼睛杀人”这句话时,那种怀疑又重新出现了。   “有川透那一刹那的视线,就真没有其他的意思吗?”   不仅如此,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怀疑:   “有川透的视线就真的没有借此杀人的意图吗?”   尾原的记忆,急速地追溯着那起抢劫银行案件。   三   案子是在九月三日下午三点十五分发生的。本街的T互助银行N分行下午三点就把正门的百叶门放下来了。   但是,银行里还有两、三位顾客,也有三点以后进来的顾客。因为为了给急着存款的顾客提供方便,这些人是从后门进来的。任何银行都是这么实行商业政策的,这也是一种必要的权宜之计。   犯人就打扮成这种顾客的模样,从后门溜进了银行。因为是单人犯,所以一进入银行就戴上了假面具。   当行员们发现他的时候,犯人已经站在柜台前,端着枪正注视着他们呢。当他们看到假面具后面罪犯那杀气腾腾的眼神,一时都惊呆了。   “举起手来!”   犯人大声地喊着。   行员们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双手。   “站起来!”   犯人又喊了一声。   柜台旁边的警备员也在犯人的手枪射程之内。犯人敏捷地把视线转到了柜台里面,他是窥视那里的钞票有多少。   不幸被他选中的是办理普通存款的有川透行员。不到三点的时候,本街的农业协会存的两千万元的钞票捆就堆放在有川的办公桌上。   犯人蹭地一下窜到靠近有川座位前的柜台旁,把口袋一下扔了过去。这是条买东西用的布口袋。   “把钱装这口袋里!”   犯人这样命令有川。   “快装!”   犯人的枪口离有川的脸只有三十公分。   惨案就在那一刹那发生了。   突然,犯人横向跑了两米。   “当——”   枪声在银行里响了起来,一个银行员被打死了,他的手依然向前伸展着。这人是有川旁边座位上的高山惠一。从被打死的姿势来看,好象高山行员是伸手要按办公桌下面的警铃时被枪杀的。   犯人并不是单纯的威吓。   银行里立刻出现了血腥的静寂。   “快点!”犯人又窜回到有川面前厉声催促着。这次摆在有川面前的不光是一支普通手枪的威胁,而是一支已经见血的凶器了。   犯人夺过有川用颤抖的手装进钱捆的口袋,又从后门逃走了,其间连一分钟都不到。从进来到逃走也不到五分钟。   犯人逃走之后,“事后诸葛亮”的警铃响彻了整个银行。   不用说,直通附近的派出所和警察局的电铃按钮也按过了以上,就是根据分行长之外十三名行员和三位顾客的证言,把强盗侵入银行时情景的再现出来的。   从最近距离被击中头部的高山行员,送到医院之后就死了。   这在有六万人口的地方小城市里,也算是大案件了。   警察当局立刻活跃起来那就不用说了。况且由于众所周知的强抢三亿元的案件甚嚣尘上的时候,社会上对于抢劫银行案侦察能力的责难更加严厉了。虽然被抢金额只有两千万元,但也是匪徒们测试警察实力强弱的一次事件。   因此,迅速摆开了紧急警戒网,立刻确定了侦察方针。初步的侦察根据是这样两点:    1、暴力团干的勾当。   2、并非有计划的行动,而是钻空子做的案因为: 1、用手枪做案,只有暴力团组织的成员才有可能。而且从子弹来看,估计是用相当精致的模型手枪改造的手枪。   2、犯人在做案前三十分钟,到银行附近的繁华街上的玩具店买了假面具。这是非计划性的犯罪行为。   在这小小的平静的城市里,毫无例外也有暴力团。所以,已经用人海战术对于同暴力团有关系的各种组织进行全面而深入的搜查,那就无须多说了。   然而,另一方面也得想到,这也许是从别的城市流窜进来的暴力团做的案,这样,犯人就有驾车逃走的可能。假如事情是这样,就成了一件难办的案子了。搜查的队伍在紧张之中也怀着一抹担忧的情绪大批出动了。   但是,结果这个案子还是很快地解决了。   这首先是由于老手尾原刑警的特殊功劳。同时也可以说他运气好。   这样的案件,出乎意外的是目击者的证词大多数不可靠。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怖,当事者对犯人的容貌、行动等不一定看得十分清楚、准确。然而,出事的当时有一个人却比较清楚,冷静地观察了事件的过程。   他不是银行员,而是那天来存款的蔬菜店姓林的掌柜的。当时,他在犯人后面稍偏的地方站着。因此,他比被手枪对着前胸的银行员们神经或许松弛一些。   林说:“犯人的服装是黑皮夹克和工装裤。”下面的一句话却成了抓到犯人的重要线索。   “此外,犯人的右耳根处有一个十日元铜币大小的痣。”   四   “目标清楚了。是朝浦康介。”   在侦察总部的会上,尾原这样明确地说了一句。随后他说:“这人是被暴力团影山组开除的二十岁的阿飞,也可以说是一只失群的狼。最近他缺钱,穷得难熬,可能是要想个什么办法搞些钱,就把银行盯上了……”本部的全体成员都聚精会神地听尾原的说明。   “这小于右耳后面的确有个十日元铜币大小的痣。”   根据尾原的这番话,开始了指名通缉。   朝浦在他落脚的K市的姘头那里终于被埋伏好的尾原刑警亲手逮捕,是在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   这可以说是十分了解黑暗社会的尾原刑警令人佩服的一曲凯歌。   朝浦在一个很坏的环境中长大的,他连中学也没有好好地念完。他没有父亲,只有当妓女的母亲养活他,从十五岁就走上了邪路,给暴力团影山组当腿子。个子长得大,脑子却不好使,这次做案就是毫无计划的,所以把小命也搭上了。因为和头儿的小老婆勾搭上了,所以被逐出帮伙的大门,以致衣食无着。在一次饿着肚子开着偷来的汽车时,想起了手里有模型枪改造的手枪,就打算用这家伙抢劫银行。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逮捕后的审讯由尾原亲自负责。朝浦康介虽然话说得颇三倒四,但还算是老实。一开始还想拼命抵赖,后来还是痛痛快快地招供了,而且前后也没有什么矛盾。正因为如此,所以尾原的心里还有一个疙瘩久久解不开。   犯人的自供状是尾原记录的。如果说得准确些,这个时候他还不是犯人而是被疑者。因为犯人这个称呼是指判刑以后的人。   谁做笔录,各府、道、县的警察当局并没有统一规定。有的县警察局有审讯部长。因为尾原对本案了解得最清楚,所以上边指派尾原担任这一工作,这可以说是最恰当的人选了.朝浦曾经受到过尾原的帮助。   他意识到如今成了仇敌,所以对尾原痛哭起来,以前,尾原曾经亲切关怀过他,设法使他重新做人,可朝浦并没有因此而改邪归正。所以,朝浦可能是感恩于尾原,对他提出的问题都毫无保留地回答了。   按目前的诉讼法来说,警察写成的文件,大体上都属于第三类文件,作为证据文件来说,它的作用是有限度的。决定性证据还是物证。在朝浦案件中,手枪、他买的布口袋、假面具等东西,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因此尾原准备慎重而准确地写好这个文件。笔录上用的都是他的原话。比如朝浦说“盗窃”,他决不写成“窃缺。因而后来受到了县警察总部刑警部长的赞扬,认为它是“笔录的模范”,“具有真实感”。   不过,后来尾原一直久久不能忘怀的是下面这一段。   问:为什么开枪?   答:本来没打算开枪,因为我看到那个行员把手伸到了桌子下面、要按警铃,所以就……问:你是怎么知道他要按警铃的?   答:站在我面前的行员,也就是我让装钱的那个瘦高个子,好象是吃了一惊似地对被打死的那个行员的手看了一眼。我被他的目光吸引,所以就看到了。   问:那么,那个行员那时真的要按警铃了?   答:是的。如果按了,我就完蛋了。我就跑到这个行员的柜台那里,他本来就紧靠我旁边——不过我还没有打算开枪,可等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扣动了扳机。   问:你让装钱的那个行员真的看过他身旁那个行员一眼么?   答:是的。   记录这一段的时候,尾原还没有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问题。然而在通读和誊写过程中,他却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重大的问题。   就是说:在那一瞬间,如果有川没有把视线投向高山手部的动作,就不会发生高山惠一被杀的事件。   话虽如此,可是尾原也并没有想到有川就是故意把视线投向高山手上的。   “然而,即使是无意识也罢……”   尾原曾这么想过。不论怎么说,犯人此时正举枪威胁着大家。在这种威吓之下,谁都害怕再去按铃。但是,如果觉察到自己身旁的同事正要按铃,那么,自己佯装不知道,岂不更合乎常识吗?   尾原想,“即使是无意识也罢……”   就是这一视线把高山杀死了。如果是这样,岂不就是无意识地杀人?   “啊,不能这么看……”   尾原头脑中的另一个尾原这么说了一句。犯人当然是开枪的朝浦。高山之所以被枪杀致死,是由于伸手去按了警铃。   而这是勇敢、崇高的行为。正因为如此,银行为了报答高山惠一而为他举行公司葬,破例付给高额的抚恤金。   “然而——”   尾原这么想。   “那么,如果是故意的呢?”   由于某一种原因,有川怀恨高山,在那种非常事态之下,也正是在那种不比寻常的情况下,他不可能不知道向高山看一眼,就意味着促使他被杀。所以——“但是——”   尾原随后也反躬自问过,把事情分析到如此复杂的地步,是不是过分了呢?   “但……”   无论如何,尾原也不能忘怀这个事实。如果有川不把视线投向高山手头,高山就不会被打死。那样,朝浦听到警铃一响说不定就得逃走呢。尾原思来想去没有得出结论。   五   第二夫,尾原把写完的供词笔录交到他的上司侦察一科科长那里时,装作随便闲谈似地问科长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就是这一段。朝浦在供词中讲到,由于有川透把视线投向高山,因而使他发现了高山的行动。科长,这一点,有没有必要传讯参考人有川,取他的参考人笔录呢?”   “哪个哪个?”   科长仔细地看供词笔录,并且仔细思考。他额头上堆起了皱纹。在尾原看来,科长的思路可能和自己的思路是一致的。因为这位科长是东京帝大毕业的,头脑特别锐敏,正因如此,他才做长时间的考虑吧。   考虑的时间的确很长,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科长才开了口。   “还是不必吧。没有必要听取有川谈这个问题了。”   科长以相当肯定的语气这样说。   “朝浦的犯罪行为已是确定无疑的。对于警察来说,证实这一事实是我们的本职。除此之外,没有必要把范围扩大到旁证的事实上去了。”   有川转移视线果真属于旁证吗?因为有一个人就是为此而死的。科长看着尾原的面孔又开口了。大概是由于他从尾原的表情上看得出,尾原还不能同意他的看法。   “那么,如果有川这样讲该怎么办?’他如果这么说,你怎么办呢?是犯人朝浦说得对,还是有川说得对?这就要二者择一了。何况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追究视线这个问题超出了我们警察的业务范围。明白了吗?再有一个问题。”   科长继续说下去。   “你问有川‘你是不是把视线投向高山手上了?’这句话和‘你是不是间接杀死高山的?’是同意语。有无此事那是另外的问题,可是把这样无情的质问强加到有川身上,我们有这样的权力吗?那会使有川一生因此而痛苦的。哪怕是投以怀疑的眼光,也会使他深感痛苦的。这是人道问题。而且视线是不可能留下证据的现象。明白了么?”   科长这么叮嘱着。   “是的。”   尾原回答了一声。看来科长的叮嘱也有几分道理。   “明白就好。还有,可能我爱罗嗦,追究视线,是我们警察业务之外的事情。”   科长这样强调地说。尾原就退出来了。   问题到此就算结束了。   可是,对那个视线根源的疑念,不知为什么总是抓住尾原不放。这一点连尾原自己也不大清楚。   六   节子和柴田从音乐会回来了。   “真高兴啊!”   节子说。是音乐会使她高兴呢?还是因为和柴田一起去听而感到高兴呢?可能是这两方面都使她高兴,所以才有此快活的声音。   “哎,柴田先生,我做通心粉的奶汁烤菜夜宵,你吃了再走吧!”   节子说。她上过一年家务学校。柴田的公寓离尾原家不到一百米,晚回去一会儿也不要紧的。   “好啊!肚子都饿瘪了。节子的技术可高明咧!”   “唉哟!真会奉承人……也有叔叔那一份嘛。”   听节子说这个“也”字,尾原只苦笑了一下。   “用不了二十分钟,请等一会儿吧!”   节子到厨房去了。   “哎,那个女的我想起来了。”   柴田边把腿伸进烘笼边说。   “哪个女的?”   尾原问。   “喏,就是前天举行婚礼的新娘子嘛。”   “噢!”   尾原不由得把上半身往烘笼前探了探。   “今天的音乐会是在公园的大厅里举行的吧。我也就是在公园里碰到过那个女的,所以我想起来了。”   音乐大厅就建在广阔的公园里。   “全都想起来了,连准确的日子都想起来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没立刻想起来简直可笑,昨天见到的是浓装艳抹的,而我遇到她的时候,是穿着朴素的西装,脸上还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愁呢。所以才使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去年夏天,那个公园流氓横行,东区警察局总动员,从七月十五日开始,连续三个晚上进行盘查。”   尾原也有这个印象。原来那个公园里成对的男女很多,有伤风纪的事也屡次发生,成了警察格外注意的地点了。光这个问题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抢钱的,有的流氓把男的先威胁走,然后对女的横加迫害,这类案件九月上旬连续发生多起。   “我也从派出所被征调出来了。因为是光棍,还不习惯搞这种盘问,觉得困难重重。那时候不是分小组进行而是单独行动。因为两个大汉在一起走,流氓就加小心了,得让流氓把你错当成流氓——这样我就看到了一对。噢,就在那个葫芦池旁边的藤蔓架下边——”由于节子拿来了啤酒,柴田停止了谈话。   “跟节子没说这个事么?”   等节子拉上门进了厨房,尾原才这么问了一句。   “逮流氓嘛,我才不跟她说这些事呢。”柴田说。   尾原想,对非常细心的未婚妻考虑得满周到的呀。   看起来,柴田谈话的话题也是有所选择时。   “后来呢?”   柴田继续说下去。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这藤蔓架。上级的指示是在弄清楚是不是可疑的家伙之前,必须搞隐蔽活动。   “太黑看不清楚,但模模糊糊能看到两个人在说话,男的约有三十岁左右,女的有二十二、三岁。周围很安静,因此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谈话。”   柴田是这样讲的:   “……我听了一会儿那两个人的谈话。   ‘别犹豫了,要拿出点勇气呀!’   男的说。   ‘我们彼此这样相爱,你还有什么犹豫的?我愿正式向你求婚。到你家直接去见你的父母也行埃’‘唉,再等等……’这是一个纤细的女人声音。   ‘结婚必须是彼此相爱的人哪。订了婚如果不中意,也可以提出解除婚约嘛。你和他不就是订婚阶段吗?难道说直到现在你还把我和他放在天秤上掂量轻重么?’‘怎么能这么无情地说……我,爱你!’‘既然这样就不该有什么妨碍的了。’‘可是,我父母却相信现在订的婚是再好不过的呢。要是突然一说,他们准会吓一跳的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我去有条有理郑重其事地跟你父母说个明白么?’‘再稍等等……因为我要跟父母讲,和那个人解除婚约。所以……,‘真的?’‘嗯!’‘什么时候?’‘我下决心了,一星期之内’就是这么一段对话。我断定这是一对正经的男女。所以就大声地自报姓名走到这两个人跟前去。我觉得善良的市民,或者是处于苦恼中的恋人,如果做了暴力流氓的牺牲品,那可是灾难。   我走到他俩跟前,他俩好象吃了一惊,我把情况对他们说了,‘这一带最近很不安全’,这样,他们完全理解我的话,就回去了。那个女人就是那位新娘。”   “大黑天也看得清面孔么?”   “不,我亮着手电……这位姑娘由于恐惧和胆怯而睁得圆圆的大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么那个男的就是那天的新郎喽?”   “不!不是那个。看来那两个人的恋爱没有成功。人生是漫长的呀,究竟谁幸福,还不知道呢。而且,前天那位新郎是否就是那姑娘想解除婚约的对象,还不知道……”柴田自己就选择了和节子对相对看之后才来往的稳妥的道路。   “我要问……现在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模样吗?”   “记得呀!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经验,所以不论男的还是女的,现在仍然形象鲜明哪。”   “那么,要是拿出照片来,问你是这个男的吗?。你能够——”“嗯?谁有那样的照片?”   “我呀!”   “别开玩笑了。你是说让我看一个偶然相遇的人的照片吗?”   不是玩笑。尾原想,说不定就是他,的确想查证一下。那年夏天的夜晚藤蔓架下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抢劫银行案件中.由于有川转移视线而被打死的那个高山惠一。   第二夫,尾原在警察局里把高山惠一的照片拿给柴田看。   当然这不是被害现场的拍照。他穿着整整齐齐的西服,的确是银行员高山惠一的照片……与报纸上登载的有所不同,拍得很清晰。   “就是这个人!”   柴田睁大了眼睛说。“尾原先生,你怎么知道的?先告诉我怎么得到这张照片的?”   七   据原按捺不住探索的念头。   他利用执勤外的时间把T互助银行N分行的警备员丹崎叫到咖啡馆。丹崎警备员由于抢劫案件很快破案,很感激尾原。   不难想象,这个案件如果没有破案,丹崎也有被追究责任的可能。   “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以个人名义,想问一问——”“好。问什么都行……凡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是这么个事儿,那个有川最近刚结婚吧?”   “是的。”   “订婚期间是相当长吧?”   “啊,不管怎么说,对方是个常务董事的小姐——必须当上股长才行,这是对方早就提出来的要求。所以订婚期有两年左右。这期间这位小姐在这个分行工作了一年。”   “哦,也许以为我问得奇怪,这中间没有发生过解除婚约的事吗?”   “略有耳闻。大概就是去年八月吧?”   “也就是抢劫案件发生前一个月喽?”   “不过,这都是不可靠的传闻罢了。”   “为什么?”   “很清楚,从那以后过了六个月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了嘛!由此可见,因为是常务董事的小姐的婚事,纯粹是一些爱吃醋的人造的谣。”   “不过曾经有过这种传说吧7”   “这倒是。”   “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结婚前?叫春日江飒子。”   “我还想问个奇怪的问题:那位飒子小姐和死的高山惠一先生之间有什么风言风语吧?”   “啊,要是那么说……不过飒子小姐也好,还是高山先生也好,对他们的评价都很好——他们难免要成为议论的对象。”   越是怀疑就越觉得有川的视线有意识的可能性大。   在那起抢劫案件之前一个多月,与春日江家一度提出与有川解除婚约的日期是相吻合的。这个情况,可以想象,有川很快就会知道。因此他对高山怀恨在心,这也是很自然的。   那时,突然发生的抢劫案件,如果大胆想象的话,高山的确是个勇敢的人。   在强盗面前伸手要按警铃这种举动可以证明这个论断。强烈要求春日江飒子和有川解除婚约的事情也足资证明。   就在那一刹那——   有川认识到高山那勇敢的行为。如果看他一眼,强盗就会向高山开枪吧,即使在这样的刹那之间,有川他会想到的。   于是——   有川把视线投向高山的手。   砰地一声.高山死了。   尾原闭着眼睛。他认为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   然而……   尾原又陷人了沉思。   八   “放心吧,叔叔.”柴田说。在尾原家里,柴田已经随便地称呼尾原为叔叔了,“那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尾原这样果断地刹住了话题。   对于由衷地相信警察职务的高尚,今后按这条道路大踏步走下去的柴田国夫来说,象这种无从打听明白的事情,就不必让他知道了.而且,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十分信赖的柴田,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女人的心是那么变化无常。这就是说,高山死后六个月.飒子就又投向原来的未婚夫有川的怀抱了。不过,尾原并没有责难春日江飒子变节的意思。   不仅如此,尾原决定就此停止对有川透的追查。   然而,他愿把表达人们意图的表现形式的“视线”也能杀死人这件事,铭记在心里。他想,永远也不向别人讲,那是为了尊重充满善意的人们的尊严,所以……“夏天准警长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尾原问柴田。   “自信能成功!”   柴田回答。并用热情的视线注视着节子。 西村京太郎 敦厚的诈骗犯 一   这个男子的脸很陌生,可见是个初次光临的顾客。   他的年纪大概五十上下,也许是肝脏不太好的缘故吧,脸色显得异样的苍黑,样子不太讨人喜欢。不过,理发师要招徕顾客,就得搭讪应酬,就笑脸相迎,嘴里说着:“您来了,请进。”   男子盯着晋吉的脸看了看,然后一声不吭地在镜子前坐了下来。接着,他似乎有点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有些顾客也真是奇怪,他们一踏进理发店就直想瞌睡,这个男子恐怕就属于这一类人。   他的头发生得比较硬,夹杂些白发。晋吉一面用水把他的硬发沾湿,使它不竖起来,一面看着镜子里的男子,问:   “要分头路吗?”   他依旧闭着双眼,嘴里“唔唔”地低声答着腔表示同意。男子的下眼皮松弛,喜欢探究原因的晋吉猜想,这肯定是生活没有规律的结果。(这位顾客的职业究竟是什么呢?)   晋吉一面剪着头发,一面不时向镜中的男子偷偷地觑上一眼。晋吉有一种习惯,对于顾客的职业,爱作种种推测,而且常常猜对。然而,只有今天这位来客,晋吉却怎么也判断不出他的职业来。   今天不是星期天,两点钟刚过,要是普通的职员,这时还在忙于公务呢。   但也没有那种由于退休赋闲在家,因而给人一种悠然自得的感觉。   要说他是商店老板吧,总觉得还要再稍稍老实点,再说,这一带的店主人,没有—个是他不认识的。   (不会是个无赖吧?)   晋吉这样想,不过,来客给人的印象虽然不太好,恐怖的气氛倒是没有的,晋吉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就越发想知道这个男子的职业。   “天气总是这么热,真不好受。”   晋吉一边动着剪刀,一边和男子搭话。   “是啊。”   男子回答,眼睛仍然闭着。   “平时不大看见您,是住在附近一带吗?”   “喔。”   男子的回答含糊其辞,但并没有勉强回答的感觉。要是嫌麻烦而不愿说话,他本可以不开口的。   “请原谅,不如您这位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的职业?”   “嗯。”   “你看象干什么的呢?”   “刚才我就在考虑,作过各种猜测,但怎么也猜不出来。虽说我这人还是善于猜中顾客的职业……”   “哦,是吗?”   “服务性行业,对不对?”   “不。往后你会明白的。因为从今以后我要经常来麻烦你呢。”   “这,真是太感谢了。”晋吉殷勤地鞠了个躬。   洗过头发,还要修面刮胡子。晋吉将蒸热的毛巾从男子的脸上取下后,刚涂上一层肥皂沫,男于反过来询问晋吉了,眼睛还是闭着不动,   “这爿店是你一个人独自经营的吗?”   一看他问出这样的话来,晋吉觉得,这男子虽然给人以不大容易接近的印象,但他的性格倒也许是喜欢讲话的呢。   “和我妻子一起,两个人经营。她今天带着孩子上亲戚家去了。”   “就你和女主人俩?”   “嗳,马马虎虎凑合着搞呗。”   晋吉耸了耸肩膀笑笑,接着抓起剃刀。   他用手指尖将男于脸上的皮肤轻轻一捏,皮肤干枯并缺乏弹性,粗糙得很。这种脸是很难刮的。   “眉毛下面也要修吗?”   “喔。”   男子没有异议。接着,他忽然睁大眼睛,从下往上瞅着晋吉,说:   “你的名字,是叫野村晋吉吧?”   “不错,可是……”   晋吉一楞,但接着就说:   “啊,您是看到门口的招牌了吧。”   “不。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哦?我并不认识您哪,可是……”   “我可是了解有关你的许多事呢。”   “是吗?嘿。”   “比如说,三个月之前,你驾驶的那辆轻便汽车,曾经撞倒过一个从幼儿园回家的小女孩。”   晋吉拿剃刀的手停在空间不动了,脸也唰地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晋吉觉得,在自己的眼睛底下,男子的脸好象在急剧地膨胀,有点古怪。   “那女孩死了哪。”   男子好象很轻松,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说:   “你啊,出了事以后一定非常注意看报吧,可见你是知道这条死讯的啰。”   “当时,没有人在场,看来,警察也找不到肇祸人。其实啊,有一个人亲眼目睹了,只有一个!这个人就是我。你的脸色发青了哪。”   “现在,我不会去对警察讲什么的,所以你别担心。还是请你赶快替我刮脸要紧,涂上了肥皂这么搁着,愈来愈痒了。”   “真对不起。”   晋吉笨嘴笨舌地回答,并将手里的剃刀凑近男子的脸。手指尖微微有些颤抖。男子却笑了。   “喂,你不要用剃刀戳我呀。”   晋吉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地将剃刀触及男子的面颊,皮肤发出“喳喳喳”的声音,一种滞涩的感觉传到晋吉的手上。   男子的情绪似乎很好,他又将双眼闭上了。   “那辆轻便汽车,你大概已经卖了吧。”   “嗳。”   “唔,这样做比较保险。”   “顾客先生。”   晋吉停住了手,用一种拼一死活的眼神瞪着男子的脸,男子脸上的皮肤很粗糙,显得比较厚。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怎么回事呢?”   “是来我这儿敲诈吗?”   “咱们别说这些吓人的话好不好。我有个习惯,只要一踏进理发店,心情便舒坦起来,并且要打瞌睡。我要睡了,麻烦你理得仔细一点。”   男子只说了这几句话,便不作声了。   晋吉一面往刀布上篦剃刀,—面瞅了瞅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面孔。脸色还发青,并有点痉挛的样子。   (沉着,镇静!)   晋吉对自己这么说。这个男子不是说过不想去报告警察吗?他要是存心去报告,不会过了三个月还不见行动呀。可见他这句话多半可以相信。   这男子的目的,肯定是敲诈。   银行存折上的数目字在晋吉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是二十六万元左右。目前这个理发店是借别人家的,所以总希望有那么一天.搞一爿属于自己所有的理发店。存款就是为此目的而积攒下来的。要是能让这个男子忘却那件车祸的话,这一笔钱全部给他,我也愿意。钱,还可以再攒。   (然而……)   晋吉想起以前看过的有犯罪内容的影片。哪里有什么犯人只敲诈一次就洗手不干的事呢?所有的电影都是说:犯人一度敲诈成功,尝到了甜头,就会一而再地去犯。今天这个男子,一定就是这样的人物。要是那样,我自己开口说出存款的数目,岂不是愚蠢之极吗?   好歹总算完成了任务:来客的脸修好了,头发也吹过风了。   “你手上的功夫真有两下呀!”   男子好象十分满意,照着镜子,用手按了按头发。本来是睡眼惺忪的眼睛,现在却发出炯炯的光芒。   “你干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吧?”   “十年喽。”   “那我可以放心了。由于心有所动而让我‘咔嚓’吃一剃刀这种事,大概不至于发生吧。”   男子一边嘻笑一边说。晋吉却默默无言。因为刚才这个男于突然讲到交通事故的时候,晋吉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想用手里的剃刀杀死这个男子。   “手艺高超。”   男子重复着这句话,从理发椅上下来,对着镜子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显得很满意。   “从今以后,我打算时常来麻烦你替我理发。”   “从今以后?”   “因为,我很想和你这样有本事的师傅一直打交道哪。”   男子装腔作势地用手指轻轻掸了掸两肩,然后说道:   “唔,多少钱?”   “四百元。”   “你的手艺很出色,这不算贵。”   男子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并在上面添写上“钱四百元”几个字,然后放到晋吉眼前,说:   “这是收据,给。”   男子一面这么说,一面很满意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身影,对晋吉说:   “看来往后常常要用到它,所以我预先把它印好了。”   确如男子所说,纸片上,除了中间空出金额这一栏外,上边和下边巳分别印有“野村理发店台鉴”和“五十岚好三郎”这两个名字。   看来,这男子的名字是叫五十岚好三郎了。不过,比起男子的这个名字来,晋吉却是面对着“野村理发店”这几个印刷字,脸色一阵阵发青。   因为晋吉觉得,男子既然拿出印好的收据来,可见他是拿定主意了。今后,这个男子存心要一次一次来敲诈勒索了。填进空栏里的数目字,今天虽是四百元,但是下一次,数目字肯定会增大。而再下一次,又会更大……。 二   晋吉被恶梦所惊吓,醒了过来。   那个男子来过之后,已经过去五天了,但只要晋吉一睡着,毫无疑问,就会被内容相同的恶梦所惊吓。   梦里出现的景象是:家里的东西被掠夺光了,一家三口成了乞丐,沿途乞讨。   晋吉抬起身来,深身浸透了汗水,一看钟,差不多快十二点了。   夜里,晋吉想这思那,没法入睡。刚有点迷迷糊糊,天倒要亮了。因此晋吉起床就比较迟了。   作为一个手艺人,晋吉是落伍了。他用冷水“呼哧呼哧”地擦了把脸,然后套上白色的罩衫。   晋吉踏进店门,只见妻子文子正在店里给附近的孩子理发,文子—看到晋吉进来,便有点放心不下,说:   “不要过分勉强自己呀。”   “勉强?我又没生病!”   “不过,近来你不是常常盗汗吗?”   “您丈夫身体不好?”   陪孩子来理发的母亲注意地探视着晋吉的脸。普吉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回答:   “有一点儿,伤风了。”   这时,先前那个男子慢腾腾地走进了店门。   “欢迎,请。”   在商业地区长大的文子用开朗的语调招呼来客。晋吉背过脸去,没有正视。   男子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晋吉的表情很尴尬,他无可奈何地凑上前去,对男子说:   “你的头发还没有长长哪。”   晋吉尽量地挖苦他,男子却和前几天一样,闭上了眼睛,说:   “今天想麻烦你替我修修面。”   接着,又慢腾腾地说道:   “虽说自己也可以刮,但我对你上次的手艺很欣赏,所以还是跑来请你给修修。”   “非常感谢。”   蒙在鼓里的文子说着,脸上浮出了笑容。   男子睁开眼,望着文子。   “这一位是女主人吧。”   “嗯。”   晋吉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表示没错之后,让来客平躺在椅子上。男子又闭上眼睛,样子十分惬意。   “真是个漂亮的美人儿啊,而且这么勤劳。”   “看你说的……,哪里谈得上什么美人呵。”   文子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晋吉想,难道这个男子想把我妻子都牵涉进去吗?   “夫妇俩一起嫌钱,积蓄一定很可观吧。”   男子说道。晋吉很敏感,脸色变得很紧张,他明白男子这句恭维话骨子里的意思,要是夫妇俩一起赚钱并有所积蓄,那就很值得敲诈一下了。   文子却照字面领会男子的恭维话,答道:   “并没多少积蓄。”   说着,文子笑了。   晋吉不放心男子和文子交谈,便将蒸过的毛巾敷在男子的脸上。这时,晋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象现在这样,隔着毛巾狠命在下按的话,就可以把这个男子闷死。不过,晋吉还是动作缓慢地掀开毛巾,脸上毫无表情地替男子修面。   面才修好,男子便和上次一样,对着镜子满意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取出那种纸片来。   “修面多少钱?”   “两百元。”   “这个价格很公道,不能算贵。”   男子的话音里带有奉承的语气,他很快地在纸片上写了几笔。晋吉接过纸片,脸都发红了。   上面填着:   五千二百元整。   “好,我在前面的那家咖啡馆等你。”   男子在晋吉的耳边轻轻说了一旬,再一次装模作样地照了照镜子,便慢慢地走出理发店。   “他妈的!”   晋吉不禁骂出声来。这时,文子已替小孩理完了发,她正拿着晋吉打弹子盘得来的水果糖递给小孩,听晋吉这么一声骂,文子吃了一惊,回过脸来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   晋吉慌忙摇了摇头。那桩交通事故,晋吉连文子都没告诉过。撞死幼儿园小朋友这种事,晋吉不能对文子说,因为文子这个做母亲的,也有一个与死者年龄相仿的女儿。   “阿香她为什么……”   “幼儿园放学,不一直是一点钟吗?现在刚过十二点呀。”   “哦,对、对、对。”   晋吉苦笑了—下,又对文子说:   “我出去一下。”   晋吉趿着凉鞋,走过三家门面,进入“紫苑”咖啡馆。   咖啡馆里没什么人,空荡荡的。那男子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边,他对着晋吉举手打了个招呼。晋吉一落座,男子就说:   “这爿店给我印象不错。我想,从今以后这店就作为我们的联络场所吧。”   “联络场所?”   “因为当着令夫人的面,你大概不太方便吧。唔,收据上写着的那个数目,你总带来了吧?”   “拿来了。”   晋吉从口袋里抓出一张折拢来的五千元钞票,丢到男子面前。   男子微微一笑,便把钞票藏进衣服里面的口袋。   “那末,合计起来,我巳从你那里借到五千六百元,我会把账目记得一清二楚的。”   “其实你并不打算还……”   “不错,可你别这么唠叨好不好。”   “你可知道,对我们夫妇来说,这五千元钱是一笔多大的数目吗?我们夫妇俩一起干一整天,还常常赚不了五千元呢。”   “这不干我的事。”   男子无动于衷,接着又说道:   “可我觉得,花这么一点小钱,交通事故的秘密就不至披露,毕竟是便宜的。”   “是那孩子突然冲过来引起的,我踩了刹车,可已经来不及了。就是说,这个事故是设法避免的。”   “你说的这种话,警察会相信么?”   “你是现场亲眼目睹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是呵,究竟是怎么样的呢?要是我到警察局去,证明你超速开车,而且开车时还东张西望,结果究竟又会怎么样呢?”   “他妈的!”   晋吉不禁用拳头锤着桌子,勃然大怒。可是,那男子依旧嘻嘻笑着。这张笑脸似乎在说,随你怎么发怒,你也奈何我不得。   “那末,我告辞了。”   男子拿着付钱单子,慢慢地站起来。   “这咖啡钱,我自己来付吧。托你的福,我要松动多了,手头也不那么拮据了。为了这咖啡再写一张一百元的收据也太麻烦了。” 三   五天以后,男子那张苍黑色的脸又出现了。他要修一下面。文子头脑简单,高兴地认为这是—个好主顾。   这一次,男子填上了一万零二百元的金额。   晋吉想,照这样下去,下一次他再来,也许又得翻一翻,变成两万元了。而再下一次呢,他将要索取四万元,这样的话,我马上就得破产,我们一家三口就要同那场恶梦里的情景一样,徘徊在十字街头了。   (一定要想想办法)   晋吉急躁起来,能不能去警察局控告五十岚好三郎,说这个男子敲诈自己呢?不行!要是那样做的话,三个月以前的交通事故便会败露,这个男子将会不顾事实地出来作证,说什么:车速过快啦,驾驶车子时东张西望啦。   那样就得去服徒刑。要是光自己一个人的话,坐坐监牢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有妻子和孩子啊。   晋吉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了一个对抗的办法:   男子把三个月之前的交通事故做为把柄,向我敲诈。看来,我也只有采取抓住对方弱点的办法,同他针锋相对。   既然他来敲诈我,那末,他从前至少也作过案,理应有过见不得人的事,我就抓住这一点来干。   星期一是店休。这天,晋吉去神田拜访一个侦探社,报纸上登过该社的广告。   名字显得气派不小,叫作“大东京侦探社”,可是登门一看,其实是一家小小的公司,只占用一幢三层楼水泥建筑物的第二层。楼梯很陡,往上走时,还喀吱喀吱作响。晋吉上了楼,看到灰蒙蒙的玻璃门上漆着金字,“大东京侦探社”,不过,那金颜色已有些剥落了。   里面只有—个矮个子男人,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对晋吉说:“其他的职员,全部出去调查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那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侦探社这副寒碜相,晋吉一边心里嘀咕着,怕办不了吧。一边有点不安地对那个侦探说:   “我想拜托你们替我调查一个男人……”   对方便在桌子上打开笔记本,问:   “是身分调查喽。”   “反正,只要与这个男于有关的,不论巨细,都想请你们调查一下。”   “他的名字?”   “五十岚好三郎。”   “看名字象是个演戏的。住址?”   “就是这点不知道。”   “不知道住址,那很难进行调查。”   “住址虽不知道,但他要来的地方是知道的,所以你们可以到那里去跟踪他。”   晋吉向侦探提出要求:五十岚到店里来时,自己使用电话通知,请侦探接电话后,就到“紫苑”守候。   “你说不论巨细都要调查,具体说来,调查到什么程度便算可以了呢?例如,连他从前是否作过什么案也要调查?”   侦探发问了。晋吉听对方讲到“作过案”这几个字时,楞了一楞。不过,马上又回复了平静,说道:   “反正,有关这个男子的事情,我都想了解。”   就在晋吉委托侦探社调查的第二天,五十岚好三郎又突然晃进理发店来了。   “胡子长得真快,一转眼又长长了。”   五十岚摩挲着下须,同时慢腾腾地在空椅子上坐下来。晋吉发现,今天,五十岚在西装的胸前口袋里,放着一条红色的手帕。晋吉拼命压抑着厌恶的心理,将热毛巾敷在对方的脸上,趁此机会,晋吉去拨了电话。昨天那个侦探的声音出现了,晋吉简短地说了一句:“拜托你了。”便挂断了电话。   当晋吉转回来掀掉热毛巾准备修面时,五十岚把眼睁开,说:   “修面时还去打电话,你可真忙啊。”   这话的口气既象是慰劳,又象是讽刺,真弄不清楚究竟算哪一种语气。接着又说道:   “‘拜托’?这电话真有点儿蹊跷!”   “我是向朋友借钱,好给你带走呀。”   “你这种手法可是老一套了。”   “什么叫‘老一套’!”   “你别指望会引起我的同情,这是白费心思的。而且,我从你那里一共只不过借了一万五千八百元。一家三口人,夫妇俩都在挣钱,少说也应该有二、三十万的储蓄吧。所以,向朋友借钱什么的,你这是在胡扯。”   晋吉没有答腔,篦起剃刀来。他示威似地故意把刀篦得“咻咻”直响。可是五十岚却依旧舒舒服服地闭着跟睛,仿佛情绪很好。   男子能看透电话的那一方不象是晋吉的朋友,这说明他这人很精明。但是,看来他并没有发觉是私人侦探。要是我这一次能抓住男子的弱点,就叫他哑口无言。—万五千八百元钱也要叫他送回来。   “女主人今天为什么……”   五十岚闭着眼睛发问。晋吉拿着剃刀靠上前,回答说,   “在里面吃饭。我们是替换着屹饭的。”   “夫妇俩都出来挣钱就有这个苦处。”   “你听清楚了!光我一个人被你敲诈得也够了。如果再牵涉到我妻子和女儿,我就杀死你。”   晋吉说着,还将剃刀在男子的眼睛上方挥动。五十岚眯起眼睛,看看晋吉的脸,又看看闪闪发亮的剃刀。   “我可没有敲诈你呀,我只是向你借钱罢了。收据也清清楚楚早就给你了。”   “其实你根本没打算还……”   晋吉简直感到恶心,这么说着。但五十岚巳经把眼睛闭上了,并说,   “请你快一点儿好不好。”   面一修好,五十岚理所当然似地在那种收据上填了二万零二百元,送给了晋吉。   “你到那个咖啡馆去等我。”   晋吉说这话时,脸朝着一旁。他故意过一段时间才到“紫苑”去。白天,咖啡馆照旧是空荡荡的,而侦探正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看报。   晋吉从侦探旁边走过,差一点没擦着侦探的身体,然后,朝坐在里面角落里的五十岚走去。   晋吉将两张一万元的钞票往五十岚面前一丢,坐都没坐,说道:   “拿着它快滚,一看见你的脸就恶心。”   “不要看见我这样讨厌嘛。今后,我们还要一直交往下去呢。”   五十岚笑了笑,便站起来。   那小个子侦探朝晋吉丢了个眼色,便尾随着五十岚走出咖啡馆。 四   侦探社的报告迟迟没有送来。到了第三天,总算来电话联系了。于是,两个人在“紫苑”会面。   “关于五十岚好三郎这个人,只要能够调查的,已经全部调查过了。”   侦探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自信。他从提包里拿出薄薄的一叠调查报告放到晋吉面前。晋吉接过报告,对侦探说:   “你当面谈一谈就更感谢了。五十岚究竟是什么人呀?”   “五十岚今年五十三岁,电影演员。哦,不,说得准确一点,曾经当过电影演员。”   “演员?”   “也上过好几次电视,可是,无论在电影里还是在电视里,他只是跑跑龙套。由于他长相不好,所以扮演的角色,多半是刻薄的高利贷者,或者是诈骗犯。”   “诈骗犯?”   难道他这次是在现实生活里干起电影和电视里的角色吗?   他几次三番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看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也许是他当演员养成的习惯。“他的表演技巧实在太陈旧,所以电影和电视也就渐渐地不大用他了。现在,好象已没有人来请他演出了。”   “那末,他手头很拮据喽?”   “毫无收入,而且,其他什么事都做不来。”   “家庭呢?”   “有一个妻子。年纪比他小一轮,还有个儿子,刚进大学念书,”   “没有收入,怎么送儿子上大学呢?”   “好象是由女的搞点副业来勉强维持,看来生活相当困苦。”   对晋吉来说,这是一个坏消息。这个男子没有收入又要送独生子上大学,那末,对钱肯定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了。这么一来,他绝对不会放过晋吉——这株煞费苦心才抓到手的摇钱树。他也许想靠晋吉吃一辈于呢!   “他在作案方面有些什么情况?”   晋吉带着一丝期望问道。   但是侦探回答得很干脆:   “没有。我见过好几个从前和五十岚好三郎共过事的人,我向他们打听了,可是,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个男子虽然专门扮演坏人,但他天生却是个老好人,从不做什么坏事。”   “我看,他们这些人的眼睛有毛病。”   “呃?”   “不,没什么。”   晋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摇了摇头。   (说他是一个老好人……)   他们一定不了解他是个伪君子,也可能是他一旦贫困潦倒,就变成凶相毕露的坏人了。但不论是什么原因,在晋吉眼里看来,这个男子只能是只豺狼,—只茹毛饮血的饿狼。假使他从前没有作过案,当然就设法反过来挟持他了。   “即使没有作过案,舆论方面有什么情况吗?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有关他的丑闻吗?”   “简直没有听到过。唯一带有批评性质的话是:喜欢电影,但没有才气,这是他的致命伤。哦,还有……”   “还有什么?”   “今天半夜要放映的电影里有五十岚好三郎,是十年前的片子,片名叫《杀死恶人》。”   报告就是这么些,晋吉耗去调查费一万元。   对于这个男子的情况,虽说只有个轮廓,但他的真面目已有所了解,这也许算是晋吉的一个收获。不过,保护自己免受敲诈的方法,晋吉却一个也找不到。如果他跑来要钱,晋吉仍旧不得不象前几次一样,乖乖地把钱递过去。   那天夜里,晋吉独自一人看了电视台半夜放的电影.   这是一张旧片子。在配角名单的最后部分,出现了五十岚好三郎的名字。虽说侦探预先已经告诉过晋吉,应该是意料中的事,但一看见这个名字,晋吉还是吓了一跳。   电影是一部典型的武侠片子。故事内容并没什么可取的地方:美男子兼英雄的男主角,把统治街道马路的众流氓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和女主角卖花姑娘结合了。   五十岚扮演敲诈女主角的刻薄的高利贷者。他在女主角面前晃着借据,胁迫她做自己的小老婆。演技很拙劣。扮女主角的女演员也确实蹩脚,因此,两人一对演,简直就成了幅漫画。   紧接着的情节是五十岚被小流氓杀死了,于是,晋吉便关掉电视。   正如侦探所说,他真是个拙劣的演员。晋吉觉得,难怪电影也好,电视也好,都把他拒之于门外,这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他敲诈晋吉的做法却并不笨拙,作为演员,他是个失败者,但当个真正的诈骗犯却并不逊人一筹。   又到了第五天。   五十岚今天又该来了吧,而这一次要求的数目,可能比上一次再加一倍:四万元。   晋吉思想上已有所准备,走进店门。可是,过了中午,到了黄昏,不见五十岚的影子。天黑了下来,八点钟一过,要关店门打烊了,但五十岚那苍黑发肿似的脸还是没有出现。   晋吉松了一口气,喝着茶,打开晚报。   “啊呀!”晋吉看到晚报的社会版上登着五十岚好三郎的照片。   《援救幼儿,老人负伤》   这是标题。据晚报报道,一个幼儿奔到马路上,五十岚好三朗正好路过此地,他为了援救幼儿,跃到车前,脚部负伤。幼儿得救了;报上登载着脚被包扎起来的五十岚抚摩着幼儿脑袋的照片。   “我拼命奔过去,幸好,孩子得救了。但谁都会这么做的呀。”   这是五十岚发表的谈话。   晋吉怎么也想象不出,报纸上登出来的五十岚,会和敲诈自己的男子是同一个人。   当时是怎样一副情景?晋吉没有目睹,不了解。不过,跃到车子前面去,理应有被轧死的危险。为了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幼儿,这个男子甘冒生命的危险,可是他又恬不知耻地来敲诈自己,这二者之间究竞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但是,报上的照片怎么看也不会错,就是他!不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而且,从发生事故的场所来看,是在五十岚往理发店来的途中,是在他前来敲诈的半路上,而他却奋不顾身地救了一个幼儿,他这是生着一副什么样的神经呀?晋吉对五十岚这个男子是愈来愈不理解了,不过,晋吉想在这种不理解当中找到一丝希望。   (也许他是突然改邪归正,拯救了幼儿吧。这样的话,不是也可能停止对我敲诈吗?)   然而,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晋吉明白,那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希望而已。因为五十岚瘸着腿又在店里出现了,苍黑色的脸与平时一样。 五   “你大概在想,要是我在前天的事故中死了就好了,对吗?”   五十岚小声地讥讽着说,一边照例让晋吉替他修面。   “可是,遗憾得很哪,我还是这样健壮。”   “你打算和我纠缠到哪一天为止?”   “也许是—直到死,因为我对你很中意呀。”   “一直到死?”   晋吉不禁大声嚷起来,旋即又慌忙缄口不作声了。   因为文子正在一旁给一个年轻的男人理发,她已经吃了一惊,转过脸来了。   “没什么事。”   晋吉对文子说。五十岚闭着眼在发笑。晋吉真想揍他的脑袋,但总算使劲忍住了。   修好面,就象变戏法的人要从衣服里取出鸽子来—样,五十岚装模作样地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那种收据来,并理直气壮地填上了“四万零二百元”,送到晋吉面前。   虽说晋吉思想上有所准备,知道钱数会一倍一倍地翻上去,但看到收据,他的脸色还是变了。   “难道你认为我手头有着这笔钱吗?”   晋吉一面留意着文子,一面压低了声音瞪着五十岚这么说。   五十岚抬起沉重的跟皮,看了看挂钟,说,   “现在还只有两点钟哪。”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三点钟之前,银行的门是开着的。”   五十岚笑了笑,又说,   “好,还在那个咖啡馆等你噢。”   说完便走出了理发店。   这时,与其说晋吉是在发怒,倒不如说他是感到绝望了。晋吉知道,敲诈这玩意儿,一旦尝到了甜头,就会永远干下去。而且,敲诈的金额也会不断加码。下一次,一定要提出八万元了,人的欲望是没有底的。   晋吉瞒着文子,从储蓄里取出四万元交给五十岚,但是,事情巳到了连晋吉自己都无法再容忍下去的地步了。晋吉想,既然不能上警察那儿去,那末,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从五十岚身边逃走。   当夜,很晚了,晋吉也不说什么理由,对文子说:   “我想搬家。”   文子瞠目结舌了,问: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和一些主顾混熟了,你却要……”   “反正,我讨厌这地方。我忍受不了。”   “阿香怎么办?幼儿园又非得换一个不可了……”   “你要是不愿意,哪怕就我一个人也走,离开这儿。”   晋吉是在发吼了。文子呢,脸色发青,说:   “好好好,听你的。”   接着又说道:   “搬到别的地方去也行。不过,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和经常来店里的那个五十二、三岁的顾客有关?”   “没有关系。”   晋吉背过脸去,语气很不高兴。   文子也不再向下问。   第二天,一家三口搬到了东京郊外。他们没能真正远离东京,这是因为晋吉和文子都生在东京,他们没有故乡可归。   晋吉夫妇俩除了理发又没有其他手艺,所以到了新地方,还是不得不挂出理发店的招牌。   理发店总算搞得象个样子了。这天,文于带着阿香到新的幼儿园去,晋吉坐在店堂里的椅子上,累得精疲力尽。   五十岚的勒索,加上这次搬家,二十六万元储蓄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今后,不得不再勤俭刻苦一点,慢慢地攒。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必租人家的房子而有自己的房子呢?)   都是因为五十岚这个家伙。晋吉想到这里,感到门口有人进来,他便反射性地回过头,说:   “请进!”   晋吉一边说着,一边笑脸相迎,但笑容还未展开,便在中途僵住了。   进来的这个男子就是五十岚好三郎。   “真叫我好找啊。”   五十岚毫不在意地说。一边将狭窄的理发店仔仔细细扫视了一遍。   晋吉只是默默无言地盯着五十岚,由于愤怒,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可是五十岚无视晋吉这种情绪,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来,说:   “请你同平常一样,给我修一下面。”   口气闲悠自得,接着又说:   “那收据,我也好好地带来了。”   “唔,请你快一点好不好。”   五十岚的话使晋吉条件反射似地从椅子上下来,向蒸毛巾器走去。晋吉脸上很不自在,取出了毛巾,然后动作机械地将五十岚坐着的椅子放倒,把热毛巾敷到自己眼睛底下那张苍黑色的脸上。   敷在脸上的毛巾一拿开,五十岚便睁开沉重的眼帘,笑嘻嘻地往上看着晋吉,说:   “你的脸色不好哪。”   他的口气里带有嘲讽的味道,又说:   “要是病了的话,不趁早去医治就要麻烦了。对我说来,你可是一个很要紧的人哪。”   “你别说话了。”   晋吉似乎是带着哭声说这话的。他手里拿着剃刀,可手指头微微有些发抖。   “好不容易又见面了,可你……,别发那么大的火好不好。”   五十岚乐滋滋地,接着又说,   “我想,今后我还要—直和你交往下去,你也高兴高兴吧。”   “你别说话了。”   晋吉重复着这句话,脸部的肌肉在痉挛。   “为什么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呢?”   “你别说话了,我求求你好不好。”   “笑一笑,你笑一笑行吗?对顾客要和蔼可亲,这不是你们招徕主顾的诀窍吗?”   五十岚始终笑容可掬。晋吉的脸色愈来愈僵硬,腋下湿漉漉的,渗透了汗水。   “我不是跟你说别说话了!难道你不懂?”   “你别那么死板着脸嘛,轻松快活些不行吗?我对你还是中意的哪。”   “住口!”   “你的脸色相当可怕哪。哦,对了,今天是那个女孩子的忌日,几个月前的今天,你轧死了她。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非常不高兴吗?是吗?呃?”   突然,晋吉感到自己听不到五十岚的说话声了。不仅是五十岚的声音听不见,周围所有一切的响声,晋吉都听不到了。   在晋吉的眼下,只见五十岚的嘴在一张一合地动着,他那苍黑而松弛的皮肤也在微微抽动,活象只丑恶的软体动物,是一只又丑又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   晋吉的头脑错乱了,他想起了当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踩烂过这种苍黑色的蠋。这就是那种蠋,一踩下去,它会“嗤”地一声迸出一股青色的汁水。   我要踩死这长相奇丑的蠋,我要用刀子剁碎它。   苍黑色的蠋又在晋吉的眼下蠕动了,晋吉举起手中的剃刀。   (好,杀死蠋。对准那柔软的苍白色的肚子,用刀狠命地剁裂它。)   忽然间,只听得“啊唷”一声凄惨的悲鸣,晋吉的眼前一片鲜红。   晋吉的幼儿世界一下于消失了,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剃刀已不在晋吉手里了,它深深地陷入五十岚那苍白色的咽喉。鲜红的血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在向外溢。   晋吉不知如何是好了。   “救命!”   他嘶哑着声音叫唤起来。这时,五十岚的血还在继续往外流,面容已经变成了土色。   “喔……”   突然,五十岚发出了呻吟声:   “就——说——是——因——为——我——自——已——动——了……”   只有这几个字,勉强还听清楚了,这也是五十岚死前最后的一句话。   晋吉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好比不理解诈骗犯五十岚竟舍命去救幼儿一样。   血还在流,但五十岚好三郎已经死了。 六   最初,晋吉被作为杀人嫌疑犯逮捕起来。但后来,嫌疑的内容发生了变化,致死的原因旋即成了业务上的严重过失。   因为警察找不到杀人的动机。   由于在警察未到现场之前,晋吉将五十岚口袋里的“收据”都烧了,所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警察在他俩身上只能找到一条联系,这就是:一个理发店主和一个老主顾的关系。   “正好修到喉咙口时,这位顾客忽然动起身子来,所以……”   晋吉一边说,一边想起五十岚最后的那句话:“就说是因为我自己动了……”,他确实这详说过的。这个诈骗犯在临死前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是,他为什么要说出这样温和善良的话来呢?   对晋吉的判决是:徒刑一年,缓期三年执行。连晋吉自己对这种从轻发落也感到有点意外。   当然,晋吉是不准营业了。但晋吉自己也感到,这是值得庆贺的事。即使允许再营业,流出的血还在自己眼前晃动,那也是没法拿剃刀的。   “我们回到商业区的闹市中去,找点体力活什么的,什么都可以干。”   晋吉对妻子文子这么说。文子和阿香对于回商业区去这件事,感到十分高兴。   他们正在紧张地忙于第二次搬家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找上门来了。虽然从不相识,但晋吉一听对方自称“五十岚清子”,脸色都变了。   “有事请到外面指教。”   晋吉将对方领出屋子,因为他不想让文子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晋吉脸色苍白,看着这位身穿和服的妇女。   “你是为了要说是我杀死了你丈夫而来的吧?”   “不是的。”   五十岚清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末,有何贵干呢?”   “我整理丈夫的日常生活用品时,看到有一封写给你的遗书,我就给你送来了。”   “给我的遗书?”   “是的。”   五十岚清子把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晋吉后,便走了。信封上确实写着:“给野村晋吉先生的遗书”,晋吉立即将信拆开。   你什么时候杀死我,我不知道,所以先写下这封遗书。   我曾经是一个派不上用处的演员。我从前只能演演配角,而且还是很蹩脚的。我之所以说“曾经”,这是因为我现在陷于谁也不要我的可悲境地了,电影厂和电视台都不来找我。   我今年五十三岁,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做演员这条生路被堵死的话,我就一筹莫展了。   当然,要是我是独身一个,只要自杀就可以万事大吉,但是我有妻子,还有个刚进大学的儿子。我想,即使去死,也得聚一点钱留给他们两人。   还算幸运,我加入了人寿保险,保险金是五百万元。要是有五百万元的话,我的妻子和孩子总可以设法话下去了。   问题是,自杀的话,人寿保险也就无效了。我很倒霉,因为我的身体除了肝脏稍微差些之外,是出奇的健康。要是等待自然死亡,或是盼着得什么病而死的话,我们一家三口只有饿死的份儿了。所以,存在的问题就成了:不是死于事故,就是死于被杀。没有第三条路可定。   就在这个时候,我目睹了你的交通事故。我从你的车号了解到你是开理发店的,于是,我就想利用你了。   我想,要是敲诈你,把你逼碍走投无路,你也许会杀死我的。   然而到采取实际行动为止,这中间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因为我感到为了自己而利用你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我说服了自己,对一个出了车祸逃走的坏人,即使利用了他也不能算什么。此外,还有一个理由曾使我犹豫不决,那就是我对自已的演技是缺乏自信的。我生就一副粗野的面孔,在电影和电视里只好被指派去演坏人,但我演技拙劣,总是引得观众忍俊不禁。我到你那儿去敲诈勒索,到头来,也许会被你识破,贻笑大方。这么一想,我犹豫不决了。我拼命地钻研诈骗的学问,并在你的面前表演了。你不但没见笑,反面脸色都变了。   仔细一想,也真有点滑稽。我当了将近三十年的演员,三十年来,可以使人感到满意的演技。真是一次也不曾有过。但是在今天,当我不是一个演员的时侯,我的演技获得了成功。然而,当我明白了你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时,我于心不安了。所以,我为了救幼儿跃到车子前面去过。与其说那是为了救孩子,仍不如说我是想让自己死掉。那样死了的话,保险公司大概不会认为我是自杀的吧。可是,幸运的是,不,倒霉的是,我没死!   这么一来,我还是只有采取依赖你的办法了。我向你敲诈,把钱的数目按倍数递增。因为我琢磨过,这样做,你对我的憎恨也就会成倍地递增。   过不了多久,你也许要杀我了。当你手拿剃刀要了我的命的时候,我能够踌躇满志地瞑目死去。   一则,迄今为止,我的妻子和儿子因为我而饱受了艰辛,现在我将给他们留下五百万元钱,这使我感到十分满足。   再则,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毕竟做出了卓越的表演,我对自已这一演技感到十分满足。   请你原谅我。还有,我把迄今为止从你那里敲诈来的钱,如数附上。   计七万六千二百元(其中理发修面费一千二百元)。 西村京太郎 柴田警察奇妙的副业 柴田警察在城南闹区的派出所工作,到年末寒气逼人的时候,他便突然忙碌起来。 一般说来,年末本职工作就够忙的。可是他呢,还兼搞副业。 他自呜得意地把自己的副业称之为“特殊的慈善事业”。他不仅在执勤中搞,歇班的机会也从不轻意放过。 今天,柴田决定在执勤中搞,就和年轻的小坂警察一同执行午后的巡逻任务去了。 这个派出所管辖的地区包括兴行街、商店街、饮食街、以及多事的简易旅馆栉比鳞次的一角。这个地区是人们欢聚的场所,又是流浪者和失业者云集的闹市。 柴田和小坂首先从兴行街开始巡逻。 真有年末的气氛啦,你瞧,电影院、脱衣舞剧院的门前立起了门松,挂上了稻草绳;广告板也仿佛比平素大而鲜艳。 然而,由予萧条的缘故吧,观众的上座率似乎不那么令人满意。 难道他失业了吗?在工作日的午后三点这样的时间里,竟然有一个穿工作服的年轻人不进电影院,在门外信步踯躅。 年仅二十五岁的年轻警察小坂,正因为是独身,才有一种不寻常的癖好:热情欣赏脱衣舞剧院的广告板和剧照。那时候,柴田只好奉陪,在脱衣舞剧院的前面站着。年已四十岁的柴田,觉得比自己年龄小一轮多的小坂警察可爱,时而产生羡慕之感。 独有弹球店里依然人群拥挤。不论怎么说,象个公务员似的男人,大白天那么热衷子弹球,总是有点不务正业。 小酒馆并立的地区,这时还在昏昏沉睡。 一到深夜,几乎每天如此,总有醉汉扭打和叫骂。尤其年来,一天发生两三起是常有的事,致使柴田他们忙得滴溜溜转。这一带,粉红色的舞厅、小酒吧间、小酒馆这会儿竟也象恬然入睡的婴儿那么安静。 几个小孩在醉汉常常倒下或呕吐的胡同里投棒球玩。没接住的球滚来,柴田捡起投回去。他不过四十岁,却已经失去了制球力,球向别的方向飞去了。 柴田一边向孩子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和小坂走过大街,到商店街里去了。 这儿热闹非常:买晚餐食品的贵妇人们(不!这里是地势低洼的小工商业集中区,应称为妻予),年少的、年老的、穿瘦长裤子的和穿和服的,熙来攘去。 柴田在那样杂沓的人群中走着,表情渐渐地紧张。并不是因为他预想到杂沓之中的犯罪活动,长期的警察生活使他对那种犯罪活动习以为常了。他之所以紧张,因为要在这条商店街开始他今天的副业活动。 柴田熟悉商店街的几乎所有的老板和老板娘,逐一打着招呼,并向店内窥视。 这里有一家中型百货商店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 柴田事先已决定,今天的副业活动就在这个百货商店进行,所以就和小坂两人走进百货商店。 店内也挤满了妇女们。自动记录器处,敲键的音响吵得人们心烦意乱。 小坂问穿桔色制服的店主: “没有异常情况吗?”每天都是这句话。’ 店主也照例应答同样的话: “没有异常情况,您辛苦了。” 柴田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在店内的商品中物色应拿的物品。 “是三个月呀。”柴田对自己说。 “如果不拿个略微贵重的东西,就显得不那么认真啦。” 他那样思考着看去,原来中型百货商店里并没有昂贵之物。 ’ 无奈,在他看来,价钱最高的是形小量轻的东西,于是便把身体移向出售电视机、收音机的地方。 并排摆着四、五台比巴掌小的收音机,价钱为六千日元。他把那儿台收音机挨个拿起来细看,趁人不注意,极迅速地把其中的一台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这已是第七次了。一瞬间,如同芒刺在背一般,柴田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战栗。 “不舒服吗?” 刚走出商店,小坂一边同柴田并肩走着,一边担心似地瞟了一眼柴田的脸色。 柴田的心咯噔一跳:“何以见得?”他故作镇静地大声反问。 “脸色不好啊!” “从昨天起有点感冒,还有点儿发烧。” “听说今年的感冒不同予往年,你要多加注意才是。” “多谢。” 俺家的老头说,治感冒,玉子酒比药局的药还灵呐。” “那好,回到家马上就喝点试试。” “玉子酒的酿造方法……” “知道。” 柴田当看到年轻的小坂象没发现什么破绽,一颗提上去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约一个小时,他们结束了一周的巡逻,回到派出所。 写好日志,和另两名警察交完班,柴田回家。说是家,也不过是近处的官舍。 一回到两开间的官舍,妻子君子照例用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迎接他。君子一直情绪很不好。 当然罗,过去并不如此冷漠。两人对相对看结了婚的时候,她倒是位可爱而又彬彬有礼的女性。但对平庸而又没有升迁希望的柴田警士,似乎渐渐地产生了焦躁和轻蔑之意。不能生儿育女,也似乎加速了君子的焦躁情绪。 柴田也希望晋升,也想要孩子,但是事与愿违。晋级考试,不走运,总也不合格。晋级不仅仅要考试,平索的工作成绩也算一项。不过此人怎么也碰不到可能立功的案件。 柴田本人认为那是不走运;而君子好象不那么看。因此夫妇之间产生了隔膜。 也说不清不能生育的原因在哪里,君子就不加分析地一口咬定原因在柴田。 今天,柴田又吃完不愉快的晚餐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家。 “这么冷的天还……”君子一咋舌,好象要说“真好胜!”可是柴田全当没听见,悻悻而去。和服的袖子里包着从商店偷来的半导体收音机。 外面真冷! 柴田两手揣在怀里,缩着脖子,木屐咔哒咔哒地震天响,径直向公园走去。 虽然是个公园,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位于河边,寒冷的河风猛烈地吹来,公园里常见的情侣也很少见。 从几年之前,流浪者就在这个公园里定居了。这大概不能称为“取而代之”吧。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旧木板和硬纸壳,灵巧地搭起了个小窝棚,里面又铺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毛毯和棉褥,他们就寄宿在这里。 小窝棚里经常住着一个人或两个人,有时突然增至五、六个人。警察、公园的管理员怎么撵也撵不走,活象苍蝇,刚赶出去,脚跟脚又飞回来了。老是这么转圈圈。最后,精力集中的流浪者一定会胜于另有公干的管理员,这是理所当然的,如今已经默认了。 而且,担心把他们赶出公园,他们又钻进学校或区的礼堂,反而给大家添麻烦,所以只得默许他们在公园里定居。 柴田来到公园,就冲着窝棚喊道。 “喂,巨人军!” 窝棚里有人在蠕动,不一会儿,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爬出来了. 这个人总是戴着带巨人军徽章的棒球帽,所以伙伴都管他叫“巨人军”。他哪里是什么巨人军,连棒球是怎么回事似乎也不了解。’ “啊,老爷。”巨人军吐着白气,搓着手。 听说这个人穿的裤子和工作服上衣是从垃圾里捡来的,你瞧,满新的。不过这衣服只能在春天里穿,看来冬天穿它不能御寒。可不是,冻得声音都打颤哩! 柴田拿出在商店里偷来的半导体收音机,“瞧!”递给了对方。 巨人军把那台小型收音机拿到街灯下仔细地端详之后,问道: “用它,能保证三个月吗?” 柴田点燃一支香烟后问: “你,有前科吧?” “很久前,偷过钱。那时把我吓坏了,都吓得尿裤裆了。那样可怕的事我再也不干啦!” “那时被捕了吗? " “被捕了,连一个子也没花就被捕了。” “如果那样,大概能保证。” “有烟吗?” “有。” 柴田取出一支“七星”递给对方,用打火机给他点燃。 巨人军美美地吸了几口之后,眼睛又放出不安的目光,问: “真的能保证三个月吗?” “能保证。” “十二、一、二月,到三月就暖和了。” “是啊,那时候这个公园的樱花也该开啦。咱们走吧!”柴田催促巨人军。 两人出了公园向那个百货商店走去。 晚饭的时间过了,店内的气氛与刚才迥然不同,冷冷清清。 柴田把巨人军带到店主面前。 “他供认在这个商店偷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喂,把那台收音机交出来!” 柴田对巨人军命令道。 巨人军哆哆嗦嗦拿出收音机,交给了店主。 店主急忙察看收音机。当他看到贴在底上的标签时,便连声说: “没错没错,正是敝店里的货物。多谢多谢。” 柴田微微一笑说; “那么,劳驾你到那儿的派出所走一趟吧。因为还要起草一份公文。” 被称为巨人军的,真名叫铃木长吉,三十六岁,出生于宫城县。他的愿望已遂,直到春暖花开,可以过上一日三餐的监狱生活了。 柴田警察因逮捕盗窃犯赢得升迁的份儿了。 柴田搞这种副业的开端是在去年的同样年末,碰到了个通称“知识分子”的流浪者。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东京少有的细雪纷纷扬扬。 前一天夫妇吵架之后,妻子君子呕气躺着不起床,所以歇班的柴田只好在傍晚到外边饭店去用餐。 在附近的荞面条铺吃了咖喱粉养面条后,转悠到公园。为什么不回家呢?一是因为回家没意思;二是在公园定居的流浪者的事使他放心不下;三或许是无意识地出自巡逻的习惯。天知道呢! 公园里,一个流浪者在细雪飘舞中拢着篝火。这个人被人叫作“知识分子”,五十岁上下. 那天北风凛冽。柴田走近知识分子,提醒他熄灭篝火。 然而,知识分子却一言不发,继续拿起碎木板和硬纸壳向火里扔。 柴田焦急地大声斥责道: “喂,你聋了么?不熄灭篝火就逮捕你!”知识分子这才抬起头,仰面看了柴田一眼. “您是警察呀!” “对啦!” 柴田点了点头。知识分子目光炯炯,问道; “擅自拢火,能在监狱里呆多长时间?” 柴田心想,对方果然害怕了,就又笑着说: “放心吧,不能立案判刑!顶多挨一顿训斥。” 令人意外的是,“那就糟啦。”知识分子却皱着眉头,说,“我愿意在监狱里呆一些时候。对啦,至少呆到暖和季节。” “噢?!” “监狱里,就是不干活,每天也给三顿饭吃。冷了,还给毛毯。是不是?” “啊,是的。” “由于不景气,最近食不果腹,很难弄到残羹剩饭。早晨五点钟就出去转游,也找不到剩饭吃。现在的西餐馆不怎么往外扔剩饭了。可是相反,流浪者却有增无减。再加上天这么冷。因此,我愿意暂且在监狱里呆一些时候。拢篝火取暖不能进监狱吗?” “不能!” “糟了!" 知识分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往火里扔硬纸片。忽然火势旺了。 柴田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蹲在知识分子旁边烤起手来,问道: “人家都叫你知识分子,能写会算吧?” “会一些。” “那样的话,不能设法找个工作吗?” “我讨厌当差,才选择了现在的生活。不想再回到原来的受约束的生活里去了。” “监狱里也不自由啊。” “但是不被他人驱使。而且,只呆到天暖和为止。喂,请您帮个忙吧,设法把我送进监狱呆到春暖花开再出来。” “那种事不是警察干的。” “可是,逮捕人是你的工作吧?” “那当然,因为我是警察嘛。你如果偷了什么东西,一定逮捕你。不过,仅在公园拢火这么点小事,也构不成逮捕的理由,火着完之后收拾一下就没事啦。” “是么?那么我偷什么好呢?” “不必硬去偷。” “我这个人哪,是个胆小鬼,胆小啊。如果能偷的话,就不会当流浪者,就会偷遍日本全国哟。” “那好啊!” “我们的伙伴都心眼好,不会干坏事。所以才当了流浪者。流浪者嘛,不伤人啊。” “这个,我明白。这么说你的伙伴都是好人啦?” “当我想偷点什么,刚走进商店里,两手就瑟瑟发抖,什么也偷不成。老实说,一心想求人逮捕我。方才刚从商店街转了一圈,又一事无成。我这个人不会偷东西。” “这好哇!” “不好。总是这样,一辈子也进不了监狱。”知识分子忧伤地缩着脖子。“我心想,能不能在哪儿饱餐一顿呢,吃完就逃跑不就完啦!” “吃了吗?” “在几家饭店之前徘徊了一阵子,心一横,进了鳝鱼饭店。 “原来是那个饭店。那家饭店调味不怎么好。作料汁也不好。” “说得对极啦。尽管那样,我却吃了两个人的份。本打算吃完后二话不说逃之夭夭,但是胆小,没敢跑。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辩解,只有对店主道歉‘没有钱’。我还求他把我交给警察。但是你猜,那个大胖子店主怎么说?” “不用说我知道,那个老板是有名的吝啬鬼!” “对对。那个吝啬鬼对我这么说: ‘要是把你扭送警察,我就白搭了二人份的鳝鱼饭。你要给我白干一些活才行!’我被他管制了五天。他说我偷懒,还用竹剑打我呐。” “那家伙太残暴了。把那个老板抓来榨他的油!” “不成、不成。请求逮捕的是我而不是他。” “不能逮捕你。吃了两个人的鳝鱼饭,白白于了五天活,他反而赚钱了。” “可是如此下去,我不是冻死,就是找不到剩饭充饥而饿死,二者必居其一。” “你到东京都的设施里怎么样?那里既暖和又有吃的。” “那里绝对讨厌!” 知识分子突然大声说。 “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也不干,白吃清睡!我讨厌纯属的恩惠。” “自尊心不允许吗?” “对啦,正是那样。” “到监狱去不讨厌?” “不。本人做了坏事,罪有应得,蹲监狱也心中无愧。” “奇怪的道理!” 柴田苦笑了,好象明白了知识分子所说的意味。 知识分子接着说: “而且,东京都的设施进行种种说教,令人讨厌。又说劳动能如何如何啦。我厌恶于活才当了流浪者。监狱里没有那种说教。” “有前科吗?” “遗憾的是没有。” “不寻常的说法。” “我若是有前科,就会大胆地偷东西哟。”知识分子恶狠狠地咋了昨舌,然后用小树枝把火搅旺。 “因此才与警察商量。” “什么也没干,就让逮捕,毫无道理!” “可是,我不会偷东西。我想请你替我偷。” “说什么?”柴田瞪了知识分子一眼。可他满不在乎,并说:“这事对你来说,再容易不过啦。谁也不会怀疑警察。”“你是说让我堂堂警官去偷?!” “不要那么激动,冷静地听我说嘛。是一时性的偷盗,从结果上看并不是偷盗。”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我是这样想的。你到某个商店把袜子啦、手帕啦偷来,然后把我作为犯人逮捕,自然那袜子啦手帕啦等等还给了商店。你看怎么样,绝妙的好主意吧?” “妙在什么地方?” “第一,盗窃的物品还给了商店,不受任何损失;第二,我的愿望实现,能进监狱;第三,你逮捕盗窃犯赢得了升迁的分数。不仅谁也不吃亏,甚至两个人都有所得。绝妙的好主意吧!” “尽管是一时性的,不过我是警察,绝对不能干出偷盗的事情!” 柴田断然拒绝了。 知识分子的眼睛闪出悲哀的目光。 “你不肯帮忙,我只有死在这里。” “你想威胁我吗?” “不是,我是想求你把我送进监狱。你只要稍微帮我点忙,咱俩都会得到幸福,可你什么也不肯做。” 知识分子的表情越发悲伤,在篝火旁,紧紧抱住膝盖,缄口不言了。 眼看火就要灭了,他也袖手旁观。无可奈何,一直注意篝火的柴田慌慌张张捡起身边的木头块添进火里。 柴田渐渐觉得自己象干了坏事。知识分子的表情是那样悲伤。那表情就象把人世间的全部怜悯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似的。柴田想:如果把他放在这里不管,一定会这样死去。 “喂,你说话呀!" 柴田担心地喊了声。但是知识分子却不回答。把脸埋在紧抱的两膝之间,越埋越深。令人感到他的整个身体在收缩。 柴田又往火里添了块木头。他不添火就会熄灭,这个人就要冻死。 柴田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白了。”他气哼哼地对知识分子说,“帮助你!” 一句话,使知识分子活象个龟伸长脖子,从两膝之间把脸抬出来了。但又闪着疑惑的目光。 “真的帮助我吗?真的把我送进监狱吗? ” “我不是说明白了嘛!” “真的要替我行窃吗?” “啊,真的!” 柴田点点头。当然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打算偷东西。他打算在商店街的某个商店里买东西,把买的作为知识分子偷的,以此理由把他送进监狱。柴田破钞是不得已的。 柴田立即去商店街,在一个小洋货商店里买了一双袜子,花了五百日元,这对月薪微薄的柴田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且说第二天,让知识分子拿着那双袜子,一同来到了昨天的那个洋货商店,对店主说:“这个人偷了贵店的东西。”但出师不利,失败了。 失败是确定无异的。虽然穿着便服,但柴田在这个地区,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他买的袜子店主记得清清楚楚。 “别开玩笑啦!” 柴田遭到店主的喧笑,沮丧地溜走了。 “你失望了呀。”知识分子缩着双肩,冒着北风往公园走,一边轻蔑似地说, “把买的说成是偷来的还给人家是下下策。就连我为得到你的如此恩惠也感觉不快。” “可是,我,是现职警察,哪能象小偷一样偷东西?” “偷的是我,你只是替我偷嘛。好吧,我冻死在那个公园里吧!” 看着宛如小孩撒娇磨人似的知识分子,柴田更加感到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明白了。”柴田又说。 他这次改变了方向,到中型百货商店去了。 他本想去买,认为象中型百货商店那样的售货处兴许记不住谁买的。可是在傍晚拥挤混杂的店内物色商品的过程中,柴田却把拿在手里的袜子悄悄地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为什么干那种事?连柴田本人也不甚明了。在那一瞬间,什么因为脑海里闪现了知识分子的请求啦、反正马上就退还啦等等,这是事后他自我宽宥的说法。 他心里非常清楚的是,那一瞬间,他被一种无法言状的激烈的战栗折磨着心。 第二天,把知识分子作为盗窃嫌疑带到百货商店的时候,旗开得胜了。 偷的袜子还给了商店,柴田深受感谢。另一方面,知识分子成了盗窃犯,柴田拟好了报案书。仅有一次前科的知识分子心里嘀咕:为一双袜子也许很难立案服刑三个月。那也无关紧要,如果呆一个月出来,再如此重演一次不就又进去啦? 不管怎样,知识分子总算被送进了一日三餐有保证的监狱;柴田呢,由于亲手逮捕盗窃犯立功了。他好久好久没逮捕犯人了。 老实说,柴田原以为,这种奇妙的副业,知识分子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然而,知识分子的事象长了翅膀,在流浪者之间传开了。随着日益袭来的严寒,自愿入狱的人开始增多。其中还有抱着去河边的公园就能在寒冷期间进监狱的想法而从其它地区辗转而来的流浪者。 这一年,柴田按照他们的希望,总共把四个流浪者送进了监狱,也就是说逮捕了四个盗窃犯。 从第二个流浪者开始,就再也不干那种以买当偷的蠢事了。他对自己说,“反正马上就还给同一个商店”,所以甚至对领带、钱包、偶尔象手表那样高贵的物品也不客气了。 每次,柴田都感觉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战栗,有时几乎到了失禁的程度。特别偷了手表那样高价的物品时瞬息间的战栗,几乎把柴田置于近乎鸦片中毒状态。 谁也没怀疑柴田。特别在穿着制服巡逻中是那样。谁都万万想不到身着制服的警官偷东西。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随着柴田一个又一个地逮捕盗窃犯,失物退还回来,他的信誉上升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即使看到柴田正往兜里揣什么,店里的人大概也不会怀疑他。柴田的信誉达到了如此高度。 天气转暖,志愿入狱的流浪者就没有了,这是当然的。天气暖和,不论干什么,总能对付着活下去。那些流浪者原来是一帮渴望自由、弃家舍眷的家伙。监狱里也不自由,这是永恒不变的。 去年年末,柴田先后逮捕了四个盗窃犯,受到了上司的瞩目,但是到了第二年春天,却做不出成绩了。 年末又到了,又出现了自愿入狱的流浪者。那些人通称“巨人军”。 “大概今年又能办四五个人吧。”柴田想。 最初抓知识分子的时候,他嫌麻烦,可以说很勉强,而如今办这种事却成了他的乐趣。 去年连续逮捕四个盗窃犯的时候,甚至传出了柴田晋升派出所所长的消息。可是过了年,那鼓舞人心的消息又自消自灭了。不过,如果今年也能连续逮捕四、五个盗窃犯,当派出所所长或许十拿九稳。 过了三天,遇到了一个愿意在春暖花开之前这段时间进监狱的流浪者。 柴田替这位流浪者偷了女人项链,编写了报案材料,把他送进了监狱。虽然是珍珠项链,但很不值钱,在宝石店里不被重视,随随便便往那一摆了之。尽管那样,柴田却感到了一种与把领带和袜子塞进兜里时完全不同的战栗。 其后约一周光景,在公园里没看到流浪者的影子,柴田的副业成了开店休业状态,几乎是门可罗雀。 正是在这段“顾客”稀少的时间里,和小坂一起巡逻在商店街时,柴田忽然想伸手去拿陈列着的商品,但又多次急忙自己控制住了自己。 并不是需要那些物品,而是想体验体验盗窃瞬间的无法言状的战栗。 “中毒了吗?”一边大为惊惧,一边却又希望尽快出现志愿入狱的流浪者。 正在柴田遭到一种饥饿感袭击之时,一名由于籍贯是岩国而被称呼为“岩国”的流浪者出现在公园了。 这个流浪者细高个,四十五、六岁。看表情,流浪者全都心眼好,反过来说全都胆子小。这位岩国也不例外。 岩国身穿美军的工作服,脚穿略大的美军军鞋,生着一双懦弱而又善良的小眼睛。 柴田歇班,刚到公园,岩国就从对面凑过来,问道: “听人说求您帮忙就能进监狱,我专程从上野赶来,是真的吗?” “嘿,是不是又想在监狱里呆到春天?” 柴田求证似地反问。然而,岩国却摇了摇头。 “不是,想在监狱里呆一辈子。”. 柴田一愣,又打量了对方一眼。 “一辈子,你才……?’’ “四十五岁。” “你打算后二十年或三十年都呆在监狱垦吗?为了慎重,先说下,监狱这地方一旦进去,可就不是几时想出来就能马上出来的呀?” “知道。俺对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但又怕死。所以打算在监狱里呆一辈子。” “不会中途要求出狱吧?” “我发誓,绝对不会。我唯一寄予希望的独生子失踪了,呆在狱外的社会上已没有意义了。” “想过一辈子监狱生活?” “肯帮忙吗?” “我要考虑一下,这可不同两个月,三个月。做什么案能过一辈子监狱生活呢?让我慢慢地细想一下。” “我希望快一些。希望及早进监狱过一日三餐的监狱生活。” “有前科吗?” “没有,俺的经历洁白如洗!” “没有前科,想服无期徒刑或近乎无期徒刑相当困难哪!” “你看杀人会如何呢?” “杀人? ” 柴田吓了一跳,盯着对方羊一般的驯顺的眼睛。 “如果杀人就要服重刑吧?” “那倒是,可是你有胆量杀人吗? ” “没有。哪怕弄死一条小虫,俺就整天心里不好受。俺只不过打个比喻问一问。” “是啊。因为不可能认为你能杀人哪。的确,如果杀人,至少应服十年左右的徒刑。如果是强盗杀人犯,就应过近乎有期徒刑的最长时间即二十年的监狱生活。” “不坏。” “说什么?” “我的愿望是一直在监狱里呆着,而又不是真犯人,可以不受良心的责备,每天晚上又不被被杀者的鬼魂所折磨,可以真正地过着悠闲的生活。” “事情不那么简单。社会上容易冒名顶替的事件并不多。你就是主动投案说北海道发生的杀人事件是我干的,人家也决不会相信。” “你如果肯帮忙,再好不过啦!" “开玩笑!这可不同领带和袜子。” 柴田苦笑着对岩国说,然后若有所思地走出了公园。 “愿在监狱里呆一辈子?……”柴田想,“这人真怪。” 但是他反过来又一想,虽然在社会上绝望了,但又没有自杀的勇气,对这号人来说,监狱也许是不坏的逃避场所。 象无期徒刑的重罪犯,住单人牢房,既不同他人见面,又不担心每日的三餐。 “然而,一旦想进去就成了相当困难的事。”他想。 如果是个连杀三人不眨眼的家伙,就不准啦。可是“那样的人早进监狱了”。很难把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培养成杀人犯。 “抢劫银行怎么样?” 假如使用炸弹,就会判相当重的徒刑。但是,柴田必须替岩国干,这根本不行! 和从商店偷袜子和手帕根本不同。年末的银行警戒森严,一旦失败,被捕,不管是不是顶替的,柴田是要被投入监狱的。 “看来岩国的愿望不能满足。”柴田想。当然,作为杀人犯也好,抢劫银行的强盗也好,只要逮捕了岩国,晋升派出所所长就是有把握的。不过,这本来就不合事理,所以很难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回到家,君子照例冷漠地迎接了他。“又到那个什么野菊小酒馆去了吧? ”虽不是怒气冲冲,但却充满着冷漠和讽刺的意味。 过去,夫妇俩人即使大声对骂仍可调和。但是如今在和君子之间隔着一堵冰冷的憎恨和轻蔑的墙。 柴田忍无可忍,曾提出离婚。那时,君子的回答是:只要付给一千万日元的赡养费就离婚。柴田哪有那么大一笔钱呢。君子让柴田把警察退休时的退休金提前借出来付给她。 那根本办不到。即使办得到,柴田也不愿付给她,因为柴田认为两人的关系发展到如此地步的多数原因在君子。 柴田一声不吭地走进浴室,点燃了火。 紧跟着又传来了君子刺耳的声音。 “好象迷住了那儿的年轻姑娘,大家都笑话呢,说你人老心不老。” 说“笑话”是撒谎,不过柴田受不住这种冷嘲热讽,便趁澡盆的水还没烧热,到凉台去了。 “倒不如把君子杀了……” 柴田就是在那个时候起了杀君子的念头的。 正预备着一个叫岩国的合适的杀人犯。 正是绝好的机会。 象君子这样的女人死了倒叫人省心。她如果死了,一:岩国如愿进了监狱;二:柴田从她那里得到了解放,又逮捕了杀人犯,建立了功勋。 澡盆的水热了。柴田把身子沉进澡盆里,思前想后。 如果干得顺利,就能完全自由。而且也有希望晋升派出所所长。 问题是怎么干才干得顺利。君子被杀,当然首先自己是嫌疑对象。虽然手里掌握岩国这样的犯人感到放心,但是敝人必须摘自己的副业。 “关键是伪造怎样的证据……” 柴田忘了洗身子,泡在澡盆内继续寻思着,终于想出了好主意,这才出了澡盆。 一边用肥皂洗着手,一边独自一笑,因为他想到自己拟定的计划就要顺利地实现。 柴田出了澡盆,穿着和服式棉袍,又走出了家。 你听,君子又讥诮地说:“又去野菊吗,您真够热心的呀!” 柴田急匆匆向公园走去。 岩国在窝棚前拢着篝火。 “你的愿望能够满足啦!” “真的吗?”岩国的眼里闪观激动的光芒,“真能在监狱里果一辈子吗?” “不知道能不能呆一辈子,但保管能呆十二、三年。” “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你得当杀人犯。怎么样,还愿意入狱吗?” “杀人的人并不是俺,对吗?” “对,我去杀。” “那敢情好,问题全解决了。不管是什么样事件的犯人,只要能长期呆在监狱里,我都顶替。” “那是一定的。为顺利起见,必须事先商量一下细节。杀人的时间定予明天午后两点至三点之间。” “我应该配合做些什么?” “你藏在哪就行啦。在那段时间里,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那好办,不费吹灰之力。” “第二,你的随身物品必须丢在现场。” “我两袖清风,手表、钱包都没有。” “那样的东西丢在现场,反倒显得做作。你是个流浪者,现在戴着的手套就满好。” “你说的是这个脏手套?” “是啊,给我一只。这只手套丢在现场,人就是你杀的了。” “那样,就能保证进监狱吗?能在一日三餐的监狱里呆一辈子吗?我连一天也不想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多呆。” “放心吧,可以一直呆在里头。第三,把你杀的那个人的情况简要介绍一下。逮捕后由我首先写记录报告,并对你进行诱导审讯。不过你还是先了解点情况好。地点,在前面M银行往右拐,再往前走五十米左右,有一家澡塘。” “知道。进到那个澡塘里,本来付了钱,柜台里的女人却总是挂着一副哭丧相,真烦人。” “从澡塘再往前走,有个胡同,胡同的尽头便是警察的官舍。二楼上,挂着柴田的门牌,大概妻子一个人正在屋里看电视。” “就是杀那位妻子吗?” “是的,你就是杀了她。” “我只要能长期住进监狱,怎么都行啊。” “那好,” 柴田从钱包里拿出两张面额一千日元的票子递给了岩国。 “今天夜里,用这个买酒喝,享受享受尘世间的最后时刻。明天就要作为杀人犯被捕啦!” 翌日清晨,柴田忐忑不安地离开家,到派出所上班去了。 午后两点,和年轻的小坂一起去巡逻。 “就要干啦。”柴田边走边对自己说。 犯人预备好了。只要杀了君子就行。从此,再不用看妻子的那副难看的脸了,永远地。 虽然内心紧张,但神色不惊,没有一丝怯懦的表露。岂但怯懦,甚至还想象自己逮捕了犯人时的新闻消息。新闻消息或许这样写道:被杀害了妻子的警官执意逮捕犯人。 一如往常,按兴行街、饮食街、商店街的顺序巡逻去。如果中途碰到了什么麻烦事件,预定的计划就会被打乱,他很担心这一点。他又一想,那也无损大局,把执行时间延长一天就是了。 运气很不错,中途没碰到什么事件。 他俩巡逻到商店街头。从这里到官舍,距离不远,跑五分钟就到。 突然,柴田“啊”地大喊了一声。 身旁的小坂吓了一跳,忙问: “怎么了?” 柴团指着前方说:“小偷。” “在哪里?” “从那儿的书店偷走了书,跑进前面的胡同里去了。我去追,你到书店查问一下少没少书。” “明白了。” 小坂紧张地回答。柴田已经飞快地跑走了。 拐过自己所说的胡同,官舍近在咫尺。 气喘吁吁地来到官舍,跑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正在看电视的妻子君子也露出吃惊的表情问道:“出什么事了?”仰面看了柴田一眼。 “上厕所,到了这样的岁数总想上厕所。” “是啊。” 君子露出满脸鄙夷的神色,又继续在桌子上两手托腮看起了电视里的恋爱剧。 过去不是这样。就是巡逻中途回来,也高高兴兴地端茶来。 柴田来到厕所,只扭开了水龙头,两手揩着汗。 用毛巾把手上的汗揩干后,将岩国的脏手套戴在右手上。 厕所门口放着一个青铜花瓶,是昨天从壁橱里拿出来放到那里的。 柴田右手拿着花瓶,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 君子仍然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对于丈夫柴田的事毫不介意,这样的时候下手最方便啦。 柴田悄悄地转到她的背后,但是君子为电视剧迷住了,连放在桌上的酥饼也忘了吃。 柴田双手将花瓶高高举过头顶,咬牙切齿地照着君子的后脑勺打下去。 只听噗哧一声,君子发出野兽一般的呻吟声倒在席上。 接着,柴田又向倒下的君子挥起花瓶狠狠地砸了两三下。万一复活了,一切的一切就全完蛋啦。 那种担心和迄今对妻子的积愤使柴田残酷无情。 君子一动没动。 后脑勺陷入,鲜血淋淋。 柴田抓起君子的手脖子认真地诊了诊脉。 确认已经完全断气之后,柴田才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必须赶快进行下一步。 把粘满血迹的花瓶扔到尸体旁边,又把衣橱的抽屉拉出一半。 必须伪造成这样的现场:岩国闯入空宅被发现,杀了人。 柴田适当地把屋内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将岩国的手套扔在门附近,走出了屋。 很幸运,没被任何人看见。 柴田朝着小坂警察等待的书店跑去。这样,即使气喘吁吁,或者面色苍白也不会被人怀疑。 “没抓住。一直追到M银行前面。” 柴田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站在书店前面的小坂警察说。 “书店里怎么样?”柴田接着问。于是小坂警察不解地说:“店主人说书没被偷走,可……” “那就怪了。”柴田煞有介事地抱着肩膀,摆出一副思考的姿势。“我看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准偷了书,就去追,也许是我看错了。” “也许吧。” “是啊。这真是徒劳无益呀。好久没跑了,两条腿直打哆嗦。上年纪了!” “哪里的话呢,柴田先生还年轻哟。” “那样说,我倒很高兴。走,回去吧。” 柴田和小坂警察一如平常回到了派出所。 柴田为自己履险如夷感到宽慰。莫如说为了抑制内心的兴奋而劳精费神了。 傍晚,刚到交班的时间,“怎么样?”柴田就向小坂警察开言道,“今天到我家吃晚饭,我爱人叫我把你领来。” 这是预料到在发薪水之前、独身汉小坂警察的腰中无钱之后的邀请。 果然,小坂警察思考了一下,应道:“那么我就叨扰了。” 交接完了以后,两人走出了派出所。 “从现在起,必须举动自然。” 柴田一路嘱咐着自己,到达了官舍。刚一到就大声喊:“喂,把小坂君领来了!”同时开开了门。 屋里没人答应是不言而喻的了。 “奇怪呀。”柴田一边嘟哝着,一边催促小坂警察“快,上来吧。” 当然,眼前突然出现了君子的尸体。 “啊!”柴田惊叫了一声。 年轻的小坂警察反倒吓得脸色煞白,呆若木鸡似地站着。“快,要一一O号!”柴田大声一喊,小坂警察如梦初醒,一下子扑到电话上。 看来诸事顺遂。 搜查一科的刑警急忙赶来,进行了鉴定,没有一个人怀疑柴田。 “这是流窜的盗贼干的。由窃贼一变而为强盗!” 刑警大声说。 通过鉴定,从血液的凝固程度、尸体的硬度分析,死亡的时间是午后两点至三点之间。 一切都按柴田的预想发展。柴田无愧是警官,对日本警察的优秀才华了如指掌。现在把作案人定为流窜犯,对丈夫柴田似乎没投丝毫的疑惑的目光。但是柴田心里明白,流窜的线索一旦断了,马上就会怀疑到他。 必须尽快把住在公园里的岩园作为犯人捉拿归案,结束这起杀人事件。 发见犯人线索是手套。但是丢在门附近的手套,刑警却不易发现。 柴田心想:自己发现也不妥当。正在焦急地注视着的时候,一个刑警好歹拾起了手套。 “柴田君!”他叫道,”这手套是你的吗?” “不是。”柴田摇了摇头,忽然若有所悟似地嚷道: “是那小子的!” “哪小子?怎么回事?” “定居在前面公园里的流浪者戴着和这只一样的手套。大家叫他岩国。脏的程度、小手指头绽线的地方都完全一样。” “好,去一趟。” 刑警们冬冬冬地窜出了屋。柴田头前带路。 跑着去比坐车快。柴田和刑警们在暗黑的道路上急速地向公园跑去。 “真是一帆风顺!” 柴田边跑边想,不禁心中暗喜。 我将得到自由,岩国愿望得以实现,能进监狱。而且,再逮捕强盗杀人犯,晋升派出所所长是板上钉钉了。 公园到了。 柴田敲了敲窝棚盖大声嚷道: “出来!” 一个人慢腾腾地爬出来了。但是那人却不是岩国。 “岩国呢?” 那个人茫然地看着柴田亲自察看窝棚,答道:“不在呀!” “到哪儿去了?跑了吗? ” 一玩正格的,怕进监狱,临阵脱逃了。他若是真的跑了,必须始终把罪责推到他身上。柴田想着想着就又死咬住不放似地追问。那个人却悠然自得地说:“不会逃的呀!” “那么,他在哪里?” “现在,在哪个停尸场吧。” “说什么?” “昨天夜里很晚很晚,不知为什么,岩国那小子说有喜事,买来了酒。俺也跟着沾光了。俩人喝了近三升酒。早晨一看,岩国那小子喝酒过多,喝死了。偶尔喝大酒,身体反常了。没法子,就通知了一一O号,用车运走了。” 意料不到的事情的演变,令柴田茫然失措。一个老资格刑警目光灼灼地看了那人一眼。 “你说是早晨死的?” “是。天还没闪亮呢。”那人回答。 老资格刑警用敏锐的目光回头看着柴田问道:“早晨死了的流浪者的手套,怎么会丢在午后的杀人现场呢?” 孙好轩译 五个钟表 作者:鲇川哲也 -------------------------------------------------------------------------------- 一   朱骛子说过:“请多多照应”这一类的客套话之后,便离开了屋子。猿丸马上把房门轻轻关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说道,   “带着我学生时代的老师写的介绍信,当然不能不见啊。”   听猿丸的口气,是在作解释。说着,他打开烟盒,取出一支“和平牌”香烟,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没一会儿,他又把香烟在烟缸上揿灭,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当然坚信末婚夫是无罪的。假如光是这一点,来头再大的介绍信也不顶用,我不会来麻烦你,你本来就够忙的了。老实说,我的看法同她一样,虽然我没有在她面前表示过。”   “哦?你是说,二阶堂不是凶手罗?”鬼贯脸上显出诧异和惊愕的神情,“既有动机,又有充分的证据。而且,他连‘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都提不出来。”   “我要说的正在于此!一切过份周全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想过没有。会不会有人事先预谋好来诬陷他呢?”   “你这种推测离题太远,会一事无成的。除非有什么确凿的事实自当别论外,光因为手续过份齐全就想否定二阶堂是凶手,我不能同意。”鬼贯从正面反驳,他脸上的神情好象在说。事至如今,没有必要再来讨论了。   上面这两个人所触及到的事件,原来是指这样一桩案件。   正好在一个星期之前—五月一日的中午,在青山〔青山是东京市内的地名。〕高树町的一家高级公寓里,一个名叫篮本万作的男子被杀。当时有一位客人来,他发现这一情况,吓得脸色苍白地跑进一层楼的公寓管理人房内报告。   于是公寓管理人慌忙奔上楼去察看,只见篮本的颈部扎着一条不太干净的毛巾;眼睛瞪着;露出紫黑色的舌头;空拳紧握:身体早就变冷了。   按照惯例作了检查,查明五斗橱里的活期存折被窃—这便成了与二阶堂隆吉有牵连的第一个理由,因为隆吉正在为自己的结婚费用大伤脑筋。对于这一点,隆吉解释说:“尽管为了结婚用钱的问题一时很伤脑筋,但我听从了朱骛子的意见,决定结婚典礼从简,不设宴招待客人,新婚旅行也打算只在外住一宿。所以这事已经不成为什么问题了。”   第二个理由是:现场的桌子上有掺苏打水的威士忌酒,由此可见凶手不是流贼而是篮本熟识的人。对于这一点,隆吉提出:“自己与篮本并不太熟,除了业务上的事以外,从未与篮本交谈过什么话,何况自己一次也没有去过篮本所住的公寓。”此外,根据推测,凶手根本没有用手碰过自己的杯子,凶手是看准篮本一时不留意而扑了过去的。   第三个理由是:根据新的刑法,物证在证据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警方仔细探查了留在现场的凶器—毛巾究竟是谁的?当查明毛巾的主人是篮本同一个科里的隆吉时,隆吉的嫌疑也就确定下来了。对于这一点,隆吉的脸色都变了,他辩解说:“虽说这条毛巾是我平时在单位里使用的东西,但是几天前就不翼而飞了。”   第四个理由是:在隆吉办公桌的右边最下面的小抽屉底下,发现了隐藏着的活期存折,就是篮本被窃的那一本。对于这一点,隆吉的回答是含糊其辞的。“这东西怎么会放到抽屉里的,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隆吉的态度显得有点强词夺理,这就更给刑事警察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第五个理由是:隆吉提不出自已“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据推断,行凶的时间是在前天晚上九点钟至十一点钟之间。平时在这段时间里,隆吉应该在自己又脏又小的公寓里看看书什么的,可是唯有前天晚上他出去了,而且他对这一点所作的说明,有明显的编造迹象。   “前天晚上,大概是九点钟,有一个女子打电话来。这个女人在电话里说,‘针生让我转告你,要你立即到‘七叶树’这家店里去一下。’于是我换上衣服,慌忙离家赶去。”隆吉说道。   这个正处在青春期的青年,发色乌黑,前额短窄,还留着孩子的稚气,他脸上的表情很认真。然而他越是认真,就越象早就预料到而将事先准备好的词儿背一通似的,给人一种显然是编造的感觉。他所说的针生,是朱骛子的姓。   “七叶树?这是一家什么店?”   “咖啡馆。电话里说:‘在靠近神保町的交岔路口,你到那儿马上就能找到。’可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把十字路口的两侧和里侧的房子挨着门面找过了,依然没有。我走着找着,花了一个半小时,弄得精疲力尽,只好回家。第二天我碰到针生,问她是怎么回事,针生说,她根本没有托人打过这种电话。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受谁的骗了。”   “你在路上没有遇见过什么熟人吗?”   “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遇见过。”隆吉颇似懊恼地咬着嘴唇。尽管隆吉否认作案,警方还是把这件案子送呈检察厅处理了。   “那么,你是认为另外有一个人事先布置了圈套?”鬼贯问道。   猿丸慢慢地,简直很有把握似地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相貌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长着一对明亮深遂的眠睛,给人以富于理智的印象。猿丸和鬼贯不同,念的是经济专业,要不是干上了现在这一行,今天一定是某某公司的处长、科长一级的人物。二科的人都很用功,猿丸也不例外。前些时侯还看到他在复习凯因斯〔凯因斯(1883—1946),英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经济学原理呢。   “那个人可能了解篮本被杀后我们就要发愁了。”猿丸说。这里的“我们”当然是指侦查二科。   “这事可不许外传噢,今年年初,我从一个熟识的贸易商人那里听来一件趣事—某宫厅经理部的一个年轻的会计科科员,乘着‘凯迪列克’〔一种高级名牌轿车,是全世界最大的芙国通用汽车公司出产。英文名Caddil1ac。〕到处兜风,他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纳妾两名,在贸易公司投资,在热海买了别墅。我觉得这家伙不寻常,便在私下探查起来。这个会计科科员就是现在被杀的篮本万作。”猿丸说道。   “怪不得他那么阔气,会住在高树呀的公寓里。”   “岂只如此而已,他在市内还有两处小妾的住宅呢!在神乐坂的妓院街有一个艺名叫什么屯驹的艺妓,篮本花了九十万日元替她赎身,让她住在赤坂。篮本还让一个舞女住在代代木初台的一所房子里,这舞女当选过‘日本美女’。对于篮本过着比传言有过之无不及的奢侈生活,我们都大为吃惊。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小小会计员,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收入!我想他一定是贪污了公款无疑,便顺着线索探查下去,发现他近三年来盗窃公款达五千六百万日元。按我们这样的收入标准,得工作两百年〔原文如此。本文最初发表于1957年。〕才可能到手这个数目的钱。”   “不过,他独自一人恐怕干不了吧,应该有同党合伙的吧?”   “不错。”猿丸深深地点点关,“那个同党就是副科长。每当篮本轧好账来结算账目时,副科长就操纵科长,使科长糊里糊涂地‘嘣嘣’盖上章。这副科长年岁要大一点,毕竟世故得多。他比篮本狡桧,住的房子和一般的职员阶层毫无两样;在上下班的客流高峰期间,照样挤电车;身上的穿着也很朴素;只是在吃的方面稍稍讲究一些。他让妻子在新宿开了一家搞家庭副业性质的手工艺品商店,把这方面的收入也计算在内,人们不会怀疑他的生活有什么不正常。鉴于这种情况,我们也完全被他蒙蔽了。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猿丸的身子往前探,脸上更加充满着激情。他告诉鬼贯,已命篮本万作随时出庭,并开始了审讯工作。   “一开始,篮本万作一问三不知、装聋作哑,有时还反咬一口、倒打一耙,由于我们证据齐备,他当然没法一直硬撑下去。大概到第五次接触的时候,他低下了头,答应一星期后写出详细的交待材料给我们,我们也都在翘首以盼。谁知在第四天上他就被杀了。”猿丸说。   “那么,你说的这个藏在幕后的人是指副科长罗?”   “对,就是植田博人。”   说起植田这个人,鬼贯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子,眼角下垂,身体胖墩墩的。鬼贯去检查二阶堂的写字台时,曾和植田招呼致意过。当时植田说了那种千篇一律的话。“属下出了杀人犯,当是自己监督不严造成的,万分遗憾。”虽说这话当时并没有给鬼贯留下什么太坏的印象,但现在听猿丸一说,鬼贯觉得植田和气的笑脸背后隐藏着老奸巨猾,这种人干那样的勾当本不足为奇。   “这一贪污案甚有来由,弄得不好,很有可能与政治捐款有关。篮本一交待,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植田,他最为恐慌。所以我认为植田比二阶堂有更强烈的杀人动机。”猿丸说。   “即便真是如此,为什么要选中二阶堂充当杀人凶犯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猿丸摇了摇头。   接着,猿丸以一种平时所没有的认真神态说道:   “也许是因为二阶堂周围的情况正合乎凶手的需耍。或者是出于更加积极一点的理由,要把二阶堂踢入灭亡的深渊。要是如刚才那位与二阶堂有婚约的女子所说,二阶堂是一个爽直并富有正义感的青年,那么他的为人必定是植田这种人势不两立的眼中钉。不过,把这些问题调查清楚是你的工作范围,我是记挂着植田‘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的问题。我估计,植田既然能特意把二阶堂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完全破坏掉,安排得不露破绽,可见他一定在自己杀死篮本的事情上预先准备好了一个伪造巧妙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我想我们不要去上植田的当才好。我认为,当时把二阶堂叫出去,让他上一个虚构的咖啡馆赴约,这勾当应该是植田的妻子干的。”     二   要作出谁是凶手的结论,绝对不允许存在丝毫的疑点。鬼贯立即向上级汇报了情况,经过研究,决定接受猿丸的分析。   首先去见植田,他获悉自己成了嫌疑犯后,那张带着酒晕的红脸因为生气一下子变成紫色了。但他硬压抑着怒火,还是以一种恼火而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四月三十日晚上,我和学校里的一个年轻后辈在一起喝酒,凡事可问这个年轻人,搞清楚。”植田以前常挂在脸上的那种象是惠比寿〔惠比寿是日本的七福神之一,相传是航海、渔业、商业的守护神。〕福神的笑脸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影迹全无。   鬼贯并不把植田的发火当作什么享儿,他直接从植田本人口中询得了那夭晚上的情况,然后即去位于日本桥的印度人商行拜访跟植由一起喝酒的小早川让二。   在大厦五层楼的一间小小的房间内,有两个脸色黝黑、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说,“小早川是这儿的办事员,他刚刚从通产省回来。”这个小早川是个青年,衣着利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眠镜,人很消瘦,好象有点神经质。他有眨眼睛的习惯,镜片后面的双眼时不时就眨一下。小早川谈了那天晚上的情形,确实与植田博人先前所说的情况完全一致。   四月初的一天,植田打电话给小早川,说在马票代售处买了马票,但都输掉了,他想瞒着妻子向小早川借两万日元,月底一定归还。植田从前曾帮过小早川的忙,所以小早川立即去提取自已的存款。   植田第二次打电话给小早川,已经是二十八日了。他说要把借款还给小早川,说事情毕竟让妻子知道了,不过问题已经圆满解决,他还对小早川说。如果有空,希望上他家去玩,并小住几天。小早川决定去新宿拜访一下这位前辈的家,他已经好久没去了。   三十日傍晚,他俩在东京车站碰头,然后坐电车去新宿。一到新宿,植田马上领小早川走进车站前的一家啤酒馆。也许。是因为正值“五·一”节前夜的缘故吧,人很拥挤,他俩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总算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啤酒送上来后,植田一口气喝了一半,他问小早川,   “你熟悉夜晚的新宿吗?”   “那得看是什么地方啦,城市的阴暗面就不太了解。”   “好,令晚我给你当向导。”   植田拍了拍胸脯,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小早川也很喜欢喝酒,右手衡量着啤酒壶的那种份量,口中尝到通过喉咙时的啤酒花香味,这时他觉得活着太有意义了。   从啤酒馆开始,他俩还上小吃铺、咖啡馆、酒吧间、电影院等处去逛了一圈,然后疲乏地到了植田家中,这时小早川手表的指针指在八点五十分上。植田的家在番众呀,到闹市去的话,步行只需十分钟,房子虽不大,优点是很方便。对于每夭从八王子到减市中心来上班的小早川来说,心里很希望能有这样一个居住环境。更不用说附近这一带一到晚上真是静得出奇啦。   “喂,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在书房里一坐下,植田就象个任性的孩子似地嚷起来。书房窗子的右侧有一只豪华的书橱,橱内收着一些相当厚的书籍,橱上放着一只沉重的大理石座钟。小早川心里在想。我成了家的话,也要去弄一个这么漂亮的钟。植田的妻子已有三十五岁,大概是没有生育过的缘故吧,显得比较年轻,然而她的美貌总令人觉得有点象白痴。   “要不要来点乳酪?”她问。   “尽说傻话,乳酪能吃饱肚子?小早川君也饿了哪。去弄点荞麦面条来吧。”   植田以小早川做挡箭牌,让妻子去叫面馆送炸虾荞麦面条来。植田倾听着妻子给面馆打电话的说话声,忽然如梦初醒似地站起来,对小早川说遣:   “对了,在面条还未送来之前,我先把借你的钱还你。那次很不客气地向你开口借钱,请多包涵。”   植田说着取出钢笔和印鉴,在写字桌上打开了支票簿。也许是妻子开商店的关系,植田常用支票来付款。   植田的妻子八重子打完了电话,站到小早川的旁边,对小早川说道:   “这次不知中了什么邪气,竟会去买马票。从前中过一次奖,尝到了甜关,所以又去买。这次可输惨了,他还要一味地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让他来给小早川君添麻烦了。”   八重子说着,用一种责怪的眼神朝丈夫瞥了一下,植田佯作没看见。   “不,那没什么。”小早川边说边写收据,他一看金额数,发觉植田多开了两千日元,便嚷遣: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哪。”   “利息呗。”   “别开玩笑,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前辈向后辈借钱已经是做颠倒了,要是连这点还不能做到,我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植田说得很热诚。八重子也附和着要小早川收下,小早川只好从命了。   后门传来了送荞麦面条来的叫声,八重子慌忙出去,没一会儿,她端来放有两只大碗的盘子回到屋来。美味的炸虾荞麦面条的香气扑鼻而来。虽说肚子还不是空空如也,但是喜欢吃养麦面条的小早川一看见眼前的食物,只觉得口水直冒。   “嗬!取名一茶〔小林一茶(l763—l827),日本近代著名的排句诗人。〕?这店名其是不同凡响。”小早川正要掰开筷子,看到标在碗盖上的店名,便停住手不动了。   “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据说这是受一茶的诗句‘月亮菩萨荞麦面’的启迪而起的店名。这家店的荞麦面条比较好吃一点。”植田停下向口中送面条的动作,自豪地说道。   植田呼呵呼呵地吹着热得烫舌头的养麦面条,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八重子象想起什么事似地嚷道。“喂!”可是嘶鲁嘶鲁发着响声吃面条的植田好象没有听到妻子的呼唤。   “喂!”八重子嚷道。   “嗯?”   “我想起来了,你是否已把借橱原君的钱还掉了?”   “糟了!我真忘了!”植田放下筷子和碗。   “今天是月底哪!我早晨还一再提醒过你呢,可你……”八重子的神态严肃起来。   “请你原谅。”   “不必来向我赔礼。说好这个月归还才借来的,到月底还不好好还清,今后将信用扫地哪!是现在就去还是怎么样?”   “哟,九点都已经过了,今晚就免了吧。”植田的神情可怜、沮丧,他看了看书橱上的座钟。   “九点钟怎么就不行呢?不是半个小时就能回来了吗?”   “嘿。二十分钟可以来回了,不过明天还他还不成吗?”   “行啊,行啊!我再说一句话,理应付的钱一旦不如期照付,哪怕是延迟了一天,你的信用就一钱不值。失去信用,易如反掌;要想恢复信用,谈何容易哪。再说,对橱原君那种一丝不苟的人,你要这样做,实在是……”   “懂了,懂了!”植田象是生气似地喉咙大起来,“你是说只讲一句话,可怎么唠叨个没完没了呢?我去,我去就是了。这种事也该等吃完面条后再说,你瞧,面条全都胀糊了!”   当然,面条哪有这么快就胀糊的!植田无非是因为自已正想从从容容地再喝个痛快,八重子却来提醒他这件事,所以心里很不高兴。植田憋着一肚子气吃完面条,对小早川说。“就在附近通有电车的那条街上,我去一下就回来,你稍等片刻,回来后我们再开一瓶威士忌酒。”植田带着支票簿站起来走了。   “喂,别忘了带印鉴哪!”   “真噜苏,知道了!”植田象吼叫似地骂着出了门。   “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替他放在心上,简直是个大孩子。他倒还要摆臭架子!”八重子说。   小早川毕竟还年轻,他听八重子这么说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八重子在丈夫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松了一口气。   “光向你一个人借钱还是不够,他又去向熟悉的内衣商店老板借了五万日元。”八重子皱着眉头抱怨着说,这时她大概感到对客人讲这种话不太合适,便丢开了心里的不愉快,做出一副笑脸来。   “你是喜欢音乐的吧。从九点钟开始应该有什么东西可以呀听的。”八重子这么一说,小早川看了看写字台上那张晚报的广播节目栏,果然,关东广播电台在播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   “好。就听它吧,请打开收音机。”八重子说。   一只中型的收音机和座钟并排放着。小早川站起身来打开收音机,转动刻度指针。随着指针的转动,收音机里各电台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对准了关东广播电台,可以听到c小调的乐曲了,这时刚开始演奏第一乐章,钢琴弹得沉重有力,大概是一位年轻的钢琴家在演奏,很有味儿。虽说是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但小早川与别人的妻子晚上在屋里相对而坐,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所以这更使他神经质了。倒是莫扎特那特有的天使般的乐曲,不时把小早川从尴尬的气氛中解救出来。没一会儿,演奏结束,播音员正在报着电台的波长,就在这时,听到了室外开大门的声响。八重子关掉收音机,竖起耳朵静听,听到了植田的声音。   植田走进屋来,脸上发红,有点上火的样子,但是刚才出去时的那种不愉快情绪已经不复存在了。   “怎么样?”八重子问。   “遇见了。他让我多坐一会儿,但是我有贵客在家等着,还有美酒和可爱的妻子,所以我待了十分钟左右便回来了。晤,小早川君,你的那张支票写上了日期没有?”   “日期?哟……”小早川拿出支票一看,真是没有填上日期。   “我在那边也忘了填,被橱原君提醒后才发觉。今天晚上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你喝醉了哪。”八重子说。   “别胡扯,我还没喝过瘾呢。你把乳酪和熏鱼拿出来。”   八重子出去后,植田除去笔套,用钢笔填上了日期,接着从书橱里取出威士忌酒。   “你瞧,这是‘老派儿’〔这是一种苏格兰威士忌酒的商标名称,英文是“OLdPARR”,据说“派儿”是指活了152岁的托马斯·派儿(1483—1635〕。〕牌的。”植田说。   “啊,太令人高兴了。”小早川嚷遣。   象小早川这种战后的青年人,这天晚上还是第一次接触那么名贵的威士忌酒,他看着眼前这琥珀色的液体,不由得舔了舔舌头。   “的确,你那天晚上喝醉后,只好住下了。不过九点钟以后植田就外出过那么一次吗?”鬼贯问。   “哎,因为他外出回来后一直在屋里喝酒,他妻子也一起在场的。”   小早川好象很敬服植田,他对鬼贯在这种事上盘根究底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小早川眨眼睛的频率逐渐加快了。鬼贯装做不曾注意似地继续询问。他从小早川口中获悉,当时植田说去内衣商店而离开家的时侯,大概是九点零五分。   “植田回来时又是几点钟呢?”鬼贯问。   “这时莫扎特的乐曲刚刚结束,所以大概不到九点三十分。”   由此可见,植田大概离席二十三分钟。假如植田是凶手,那么除了这二十三分钟他不可能另有机会去作案;而二十三分钟的时间是足够去青山作了案再赶回来的。所以侦查的焦点理所当然集中在这段时间内了。鬼贯觉得首先需要查明植田去内衣商店是否确有其事,其次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必须弄清楚书房内的座钟到底准确不准确,因为伪造“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的最通常的做法是拨动时钟的指针,在时间上让别人上当。   但是小早川这个青年人认真严肃地说道。   “座钟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它和我的手表所指的时间完全一致。如果还是不敢相信,那么你可以去找荞麦面馆核对,他们送面条来正是九点整。   朱骛子的母亲见女儿回到了家,便为女儿忙这忙那的,侍侯女儿在饭桌前坐下后,问道:   “晤,情况怎么样?警方调查的结果怎祥了?”   朱骛子刚才利用午休的时间去见了鬼贯,打算探问一下下文如何。她去公司的时侯是怀着希望的,神采奕奕,相比之下,她回来的时侯却很沮丧,神色黯然,可见朱骛子是“出师不利”了。但是做母亲的还是忍不住,非问不可。   朱骛子没有马上动筷子吃饭,她那小小的脸蛋平时显得很天真,这时却象是老了不少。   做母亲的再一次问遣:   “你瞧,茶全凉了哪。警部〔警部是警察官之一级。〕先生怎么说?”   “……没有用。”朱骛子表情悲苦,象是把嚼着的黄连往外吐似的。   “猿丸先生好象也在怀疑副科长植田博人是杀人凶手,然而这个植田具有可靠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先生说完全无懈可击。”朱骛子对母亲说。   面对母亲失望的神情,朱骛子倒象是很起劲地说了起来,   “案件发生的时侯,据说植田君在新宿的自己家中请朋友喝威士忌酒。虽说曾经考虑过会不会有这种情况—万一时钟被人做过手脚了呢?然而连当时送荞麦面条去的面馆的时钟也核对过了,它们标出的时刻完全一致。”   “哟,这可为难了。”母亲说。   “植田这个人中途曾离席,到一家内衣商店去还钱,因为植田借过商店老板橱原的钱。这也确有其事,商店老板证明植田来还过钱。”   “我说阿骛哪,植田他不是有什么兄弟和表兄弟吗?要是拜托兄弟做替身的话,植田的朋友和那个内衣商店的老板很可能会轻易上当,人的眼睛是靠不住的。现在的人哪,只要你肯出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呢。”   朱骛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否定了母亲的好心分析,说道:   “你说的这一点并没有遗漏掉,已经调查过了,植田给他的朋友、给内衣商店的老板都开过支票,所以支票上就留下了植田本人的笔迹。而警部先生从银行把那支票借出来送到警视厅的检验室鉴定过了,确定支票上的笔迹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可以肯定是植田本人所写。可见在家中饮酒的人,出现在橱原内衣商店里的人,都是植田本人,不可能是替代的。换句话说,植田绝对不可能去青山高树町杀了人再回来。”   “但是,植田去还钱给那家内衣商店老板,这事毕竟有点蹊跷。也许植田确实是去内衣商店还过钱,然而他就不能利用那段时间坐出租汽车驰往青山吗?”   朱骛子的母亲总想努力找到一条破绽,她继续无力地挣扎着。因为确认植田是凶手的话,隆吉就无疑能回到女儿身边来了。   “你说的这情况也是不可能的。从植田家步行到那家内衣商店,只须六七分钟的时间。植田来回的时间和内衣商店所讲的情况完全吻合。绝对去不了青山的!”朱骛子说。   植田是九点零五分从家中出去的,七分钟之后,在九点十二分到达内衣商店。植田和内衣商店老板闲扯了十分钟左右,给老板开了支票。老板留植田再聊一会儿,植田因为有客在等着,没有答应,向老板告辞回家了,回到自己家中是九点二十八分。可见,即使雇了出租汽车植田也绝对没有往来青山行凶的多余时间。朱骛子想,举出这些数据给母亲听的话,只会把母亲的脑袋搅昏,所以就没再往下说。   “难道那个内衣商店的老板不会撒谎吗?他就那么可信?”朱骛子的母亲又问道。   “哎,他没有撒谎。当时,有一个住在附近的某公司职员恰好来店里买衬衫,这个职员看见了植田。听了警方调查得来的详细情况,连我也觉得植田那‘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是可信的。”朱骛子回答。   “这么看来,凶手是别的人罗?”   “不,不是这么回事。猿丸先生说:‘凶手肯定是植田。’他说:‘可以肯定,鬼贯君是被植田假造出来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所蒙蔽了。’可是这个假造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又毫无破绽……”朱骛子低声嘟哝着,象是讲给自己听似的。   朱骛子的母亲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女儿才好,只得不胜怜悯地注视着女儿。她曾经扳着指头翘首盼着的结婚后的和睦日子,就如同一场美梦而已。   “别那么悲观失望,天无绝人之路。喏,把碗递过来,今晚我做了阿骛你最喜欢吃的炸虾饼呢。”朱骛子的母亲强作欢颜,嗓音明朗,象是在替女儿鼓气。无论怎么说,在当时那种场合下,再也不容易找到更加适当的话了。   且说这个时候,鬼贯正在国分寺的自己家中独自吃着晚饭。他一个人过着连小猫都没有一只的独身生活,晚饭当然很简单。   鬼贯回想起白天在虎门的咖啡馆会见针生朱骛子的情形。当他把调查结果告诉朱骛子时,她的神情懊丧极了。想到这些,鬼贯觉得很不是味儿,下颚不由动弹起来。根据内衣商店老板和荞麦面馆老板提供的证言,植田博人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成立,就不得不相信二阶堂隆吉是凶手了。   话虽是那么说,但是鬼贯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中了植田的圈套,所以这桩案件老是在心头萦回。若要说这种想法有何根据,那连鬼贯自已也不得其解。他放松了肌肉,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依然放心不下地冥思苦索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他总算发现,问题是在植田的支票上。   据小早川所说,植田在开支票的时候忘了签日期,植田是从内衣商店回来后补签的。对于这件事,鬼贯表面上象是听听算了,但内心里总觉得植田的行为有些反常——对一个开惯了支票的人来说,那毕竟有点粗心过份了吧。   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没有必要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再耗费精力侦查一番。而从另一方面来看,鬼贯又觉得这其中好象潜在着某种目的,植田也许是故意那么干的。鬼贯便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了当事人植田的地位上来分析,还反复考虑。如果植田他在签名问题上不那么干,会产生什么不方便?   鬼贯认为,恐怕植田预料到警察会怀疑他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他也一定料到警察会怀疑那个在书房里吃荞麦面条、喝酒的人到底是植田本人还是替身?植田博人有两个兄弟,一个名叫雅人,一个名叫猛人,所以植田一定料到警察在迫不得已时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植田请求兄弟来做替身,并和妻子合谋,他植田演的这出戏不是不可能瞒过证人眼睛的。所以植田有必要预先明确,那个与小早川一起喝酒的人除他植田外不可能是别人替代的,于是就考虑到只有采取留下笔迹这个办法了。而开支票就是实现这一办法的一种手段。   要是在开支票时把金额数、署名、日期等项目一次填好的话,离家之前是他植田本人这一点虽然可以毋庸置疑,但是从内衣商店回来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植田本人就没法得到确证了。于是植田必须设置一个证据,以证实从内衣商店回家的人确实仍是他植田本人才行。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不要招致不必要的怀疑,也就是为了使他植田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无懈可击。因此植田就采取了在离家前和归家后分两次留下笔迹的办法。当然,要达到这一目的,好象并不是非支票不可,也可以利用写字台上的笔记本写下些什么字迹。其实不然,植田的目的是为了替日后留下证据,要是小早川不慎将留下字迹的纸遗失,那就麻烦了。鉴于这种情况,植田想到支票倒是最理想的—支票这贵重物品会使对方慎重对待的,而且支票使用过后,银行方面也会保存一定的时期,一旦有所需,就可以拿出来作证。   洞悉植田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举动中竟然隐蔽着很重要的机关,鬼贯可吃了一惊。与此同时,鬼贯思考起这么一个问题来。植田连这种细小的地方都经过一番精心安排,可见他那无懈可击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很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安置的伪证。     四   第二天傍晚,在大家纷纷离开公司下班的时候,很出乎朱骛子的意料之外,她接到了鬼贯打来的电话。鬼贯说,有话要谈,请朱骛子去一次。   朱骛子乘上地铁在神宫外苑下车,她不认识电话申指定的场所,白白耗费了一些时间之后,总算发现鬼贯坐在长凳上。   “哟,欢迎。我想,昨天我那些冷酷无情的话一定让你感到悲观失望了吧。”鬼贯说。   朱骛子觉得,与昨天的谈话相比,鬼贯今天的神情和嗓音很爽朗,仿佛换了一个人。她看看对方的大眼睛,又看看他那拉长了的下颚,心里在想,他将说些什么呢?朱鸳子小巧端正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神情,接着又混进了稍带恐惧的表情。鬼贯往下说道:   “你昨夜睡得好吗?失眠了?这是我的不好,请你原谅。不过今天我有好消息了。在咖啡馆会被别人听去的,所以请你到这儿来了。”   一个牵着狗的青年从嫩绿的树叶下通过,鬼贯便闭上口不作声了,直到那个青年在前面拐了弯消失之后,鬼贯才回过头对朱骛子说道。   “昨天晚上,我从各方面再次分析了植田氏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结果我不得不从根本上改变向你谈过的看法,因为我发现了带决定性的证据,它可以证明植田氏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是伪造的。”   “啊,你发现的是什么呀?”朱骛子问道。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的。那是我好几次亲眼见过的,但是我一直熟视无睹,直到昨晚才恍然大悟。”   “听你这么说,我是否可以这样来解释—你这话意味着植田伪造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已经被识破了?”   “不,这二者有一定的关联,但严格地说来,当是两码事。不过植田氏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反正是不能成立了。”   “啊,”朱骛子张开了红红的嘴唇,露出一口雪白发亮的牙齿。那样无懈可击,连鬼贯自己都几乎打了保票的完全可靠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到底被识破了吗?   “说来是很平常的事,只须把钟表的指针拨慢一个小时就行了。这种手段虽然简单,但是怎样才能瞒过证人的耳目却是很不容易的。正如你所知道的,凶杀案发生在九点钟至十一点钟之间,。若问在这两个小时内,植田氏那‘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的支柱是什么?当然是钟表的指针。请你算一算,在这桩案件里,不管是直接有关还是间接有关,共牵涉到几只钟表?”鬼贯说。   朱骛子扳着柔软的手指慢慢地数着说道:   “首先是植田家书房里的座钟,还有证人小早川的手表;此外,九点钟播送莫扎特乐曲的广播电台的报时钟也该考虑进去吧。”   “对,除此以外,橱原内衣商店的钟也应该算上;最后还有送炸虾面条来的荞麦面馆的钟。总共是五只钟表。植田氏把这五只钟表分别拨慢了一个小时,于是伪造了那‘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至于植田氏是怎么安排而达到了目的的?今天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总算解开了这个谜……啊唷?”鬼贯的视线落到了戴在朱骛子纤细手腕上的手表上,“这只手表很惹人喜爱呢,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决不是那种值得赞赏的手表,朱鸳子稍事犹豫后,无奈何地摘下了手表。   “这是国产的便宜货。”朱骛子说。   “很有气派。一个人要是戴上那种叫作什么‘臭虫’〔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日本出现的一种小型女式金表。〕的走私表,连人都会显得轻薄、肤浅了哪。”鬼贯说。   鬼贯的语调并不象在特意恭维,他接过手表,边瞧边继续中断了的话题,   “且说小早川君,他说他进植田氏的书房时,书橱上座钟的指针正指在八点五十分上。然而正如我先前所说,这时真正的时间应该是九点五十分。所以很显然,座钟的指针是被谁拨慢了一个小时。”   “是植田的妻子干的?”   “很可能是这么回事。她可以在植田氏和小早川君到家之前干这件事,所以简单极了。顾便说一说,给二阶堂氏打那次骗人电话的人,我想也就是这位植田夫人。我们再接着说。下面一个问题当是小早川君的手表怎么会慢的?要是去转动戴在小早川君手腕上的手表表把,准会立即被发现的。所以必须设法让小早川君把手表摘下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鬼贯问朱骛子。   “晤,请小早川君洗个澡什么的话……?”   “哎,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这虽然不能算是很聪明的设想,但分析下来,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呀。于是我询问了小早川君,他果真在植田氏的陪同下进过土耳其式的蒸汽澡堂。恐怕植田氏从浴池一出来便很快地穿上衣服,他拿起他俩在洗澡前脱下放在一边的两只手表时,迅速地将对方的手表指针转了一圈,然后递给了小早川君。而小早川君什么也没注意到就戴上了手表,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啊,对啦,我只顾讲话,忘了把手表还你了,喏,请你赶快戴上,别弄丢了。”   朱骛子把表带缠到自己纤细的手腕上,心里觉得,在鬼贯的解释中,臆断的成分过多了一点,不免有点愕然。朱骛子想。那澡堂的具体情况虽然不了解,不过墙上大概会挂着电钟的吧。那未完全可能发生以下这种情况—小早川会在无意中仰头看到电钟,并核对自己手表上的时间。   朱鸳子抬起头来,正好与鬼贯的视线相遇,这时鬼贯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也许洞察到朱骛子的心理活动了。想到这一点,朱鸳子有些发慌,她为了掩盖过去,脸上也同样浮现出暧昧的微笑。   “对于小早川君没能察觉植田氏这种小小的把戏,你大概觉得颇不可思议吧?其实一旦被察觉的话,植田氏是可以延期作案的。但是实际上凶案是发生了,可以肯定,小早川君还是没有能察觉这微小的变化,更何况植田氏当时会借助于某些话题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这么一来,植田氏的计划可以百分之百地成功。”鬼贯说。   鬼贯的这种带有乐天性质的解释,依然不能叫朱骛子不持怀疑的态度。   “那末请你看看实际例子吧。刚刚还给你的那只手表的指针,我已经暗中拨动过了。然而你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啊!”朱骛子慌忙看看手表,表上的指针正指着五点四十五分。   “怎么样,我究竟拨动了多少时间,你是否知道呢?”   “哦……”朱骛子再一次看看表面上的数目字,究竟是拨快了几分钟还是拨慢了几十分钟?她心中一点数都没有。   “指针一旦被拨动,再来估计正确的时间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我说小早川君戴上慢了一个小时的手表,他不可能感到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这一事实已经充分得到了证实。”   在实际例子面前,朱骛子不得不服。对于鬼贯的做法,她算是服了,脸上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鬼贯盯着朱骛子脸上的表情看了一会,然后象有什么好笑的事似地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完全上当了。我对你说指针被拨动过什么的,这是骗你的!喏,你来和我的表对一下看看。”鬼贯说着,把自己手上的爱尔琴牌粗劣手表给朱骛子看,一点不错,鬼贯的手表指针也是指在五点四十五分上。   “喔,我还信以为真呢,你说话时的神情那样一本正经嘛。”朱骛子说遣。   这时鬼贯又一次笑起来,说道:   “你瞧,你瞧,又上当了。现在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六点零五分。我的手表事先拨慢了二十分钟,再把你的手表也相应地拨慢了二十分钟。你看到自己手表上的时刻和我的一样,便自以为是正确的时间,这就错了。”   “喔。”   “对吧?两只手表都拨慢二十分钟的话,你就一点不会察觉。只要我不说,你一定会把五点四十五分当作正确的时间了。植田氏也是在耍弄这一伎俩,小早川君之所以没能察觉书房里的座钟慢了一个小时,就是因为他自己的手表也慢了一个小时的缘故呀。”   朱骛子被鬼贯随心所欲地逗弄了一番,她苦笑着想把手表拨快二十分钟。鬼贯见朱骛子要这么做,便发出了第三次的笑声,摇摇头说,   “你别动它,经常拨动指针的话,手表要出毛病的。我说我们的表都慢了二十分钟,这其实是在哄你的。我压根儿就没拔动过你的手表,我的手表也一样,没拨动过。我只不过是实验给你看看—第一,拨动他人的手表决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第二,指针一旦被拨动,表主是不容易察觉的,第三,最起码的假象就能轻而易举地哄骗对方。我认为,植田氏使小早川君造成错觉,会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朱骛子点头表示同意,她简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指针拨快二十分钟。   “哈哈哈,你完全不相信我了。好,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再来分析第三只钟。我查了那天的报纸,关东广播电台从九点钟开始播送莫扎特的乐曲。但是,实际上小早川君是在十点钟听到这乐曲的。当然,广播电台的钟不可能变慢,那末不言而喻,小早川君听到的乐曲不会是关东厂播电台的无线电电波直接送来的。原来,民间广播机构常把一些录了音的磁带复制后分给各地方广播电台,地方广播电台拿到这些复制品后,根据自己编排的广播节目,可以在本电台认为合适的时间里播放这些复制品磁带。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于是我就给关东广播电台打电话,我从查询的结果获悉。四月三十日晚上十点钟开始播送这首莫扎特乐曲的广播电台就有秋田广播电台和近能广播电台两家。小早川君听到的音乐是来自这两家广播电台的哪一家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如果用DX〔DX是英文distance的缩写,意为远距离播送〕。收音机接收远距离的播音,在东京也可以听得很清晰。说它播自东京,听的人也不会感到有什么稀奇。”   鬼贯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朱骛子也移开视线,望着茂密的灌木丛。周围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一个人影也没有。     五   “这么一来,第四只钟—就是内衣商店里的那只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小早川君证实。植田氏吃完面条,带着支票簿和印鉴离开家上橱原内衣商店去了。我们已经知道,小早川君的手表是慢了一个小时的,可见植田氏离家时的时间不是九点零五分而是十点零五分。也就是说,植田氏到达内衣商店的时间实际上是在一个小时之前—真正的九点十二分才对。那末植田氏在这人为的九点零五分的时刻离家,当然不是为了去内衣商店,他是为了去青山杀人。这么一来,就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植田氏在真正的九点钟过后上内衣商店去的时侯,小早川君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晤,怎么样?对于这个疑问你没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难道小早川在什么酒场上喝得不省人事了?”   “果真是这么想!你要知道,如果让小早川君醉倒,植田氏反而麻烦。什么道理呢?因为植田氏迫切需要小早川君把九点钟至九点半钟之间的情况记得特别清楚。所以在此之前绝不会让小早川君喝醉的。我曾请小早川君将那天晚上的活动一件一件地回忆出来。情况是这样的,在土耳其式澡堂冼过澡后,他俩一起到新闻片电影院〔这是一种不停反复放映短新闻记录片的电影院,观众随到随看,也可以随时离去。〕去过,由于戏院地处闹市,观众当然非常多。植田氏使提议:‘这样拥挤,没法一起看了,还是各自找空座位坐下看吧,看过后,在戏院外面汇合,你看怎么样?’小早川君当然不会反对,没一会儿,他在前排找到一个座位坐下了。上映的全是短片子,大概一个小时就看完了。小早川君由出口出来,一看,植田氏已经先在外面等着了,他俩交谈着刚刚看过的那些短片子,一起到番众町植田氏的家去了。”   “这么说,植田是在中途偷偷地溜出新闻片电影院,到内衣商店打了个来回罗?”   “是那么回事。植田氏会对内衣商店店主说‘家中还有客人在等着’这一类话的。为了可以与小早川君交谈,植田氏肯定已经预先看过那些新闻片子了。怎么样,植田氏做出来的事,你现在弄懂了吗?”   “哎,听你这么一解释,是明白了。不过从关至尾联系起来一考虑,总觉得还存在些问题。”朱骛子直率地说遣。   “这也难怪,日后我当把我写下的记录给你看。至于那第五个钟—养麦面馆的钟,它是怎么出的毛病呢?这倒是一个疑问。我不仅问过一茶面馆的店主人,连送面条的店伙计、坐在账台上的女主人都问过了。他们一致断言,给植田家送炸虾面条肯定是在晚上九点钟。面馆接到植田家的电话订货后,立即在写字台上的一本备忘簿上记了下来,簿子上确实没错。这么说来,一茶荞麦面馆的钟应该是正确的,一分钟也不差。可是我之所以能肯定植田氏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是伪造的,前提无非如我刚才所说—植田氏书房里的钟慢了一个小时!所以只要一茶荞麦面馆不改变看法,那就不得不承认植田氏书房里的钟和小早川君手上的表都表示着正确的时间;那就表示我作出的推理是错误的!所以我简直不知所措了。”   朱骛子听得入了迷,这时不禁长叹了一声。   “与前面四个钟表布下的大小机关不同,这第五个钟的谜给侦破植田氏的‘不在犯罪现汤的证明’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我想一定得设法侦破它,所以冥思苦索起来。哟,不知不觉已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如果你愿意,今晚我请你吃荞麦面条怎么样?”鬼贯说。   两人决定去就近的荞麦面馆,便一起乘上公共汽车,在新宿下了车。拐过伊势丹角后,有一家电影院,他俩从电影院前走过时,鬼贯告诉朱骛子,这就是植田氏和小旱川君去过的那家新闻片电影院。可是上映的片子已经换了。朱骛子想到植田曾利用这家电影院伪造下了“不在狙罪现场的证明”,不禁饶有兴趣地看上几眼。   一走过电影院就来到一条新辟的马路前,只见在对面的十字路口拐角上有一家荞麦面馆。   “这一带是三光呀,它与番众町相毗邻。”鬼贯说。   灯笼式的玻璃招牌上写着“砂场街荞麦面条”,鬼贯一边穿马路一边唠叨着:   “近来,在招脾上斯文地写上‘御荞麦面条’的面馆愈来愈多。我看还是从前那种‘生荞麦面条’的招牌更有江户时代的风韵,味道也比较好,你说是吗?现在东京也渐渐庸俗起来了。”   两人分开门帘进入面馆。鬼贯对一个姑娘说。“来两个大碗的,”接着,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去和姑娘攀谈起来,向人家提一些奇怪的问题。   “哎,你知道植田先生住哪里吗?”鬼贯问。   “知道的,在后面第三个胡同。”姑娘答。   “植田夫妇俩很爱吃养麦面条吗?”   “好象不太喜欢。不过,一茶面馆靠他们家近,也许是和一茶打交道吧。”   鬼贯不知与姑娘耳语了什么,姑娘突然神色严肃起来了。   “最近,植田家没有来叫过面条?”鬼贯问。   “是的。”   姑娘歪着头沉思了一下,朝朱骛子那儿瞥了一眠,她大概是不理解鬼贯为什么提这种问题,有点迷惑不解。可是朱骛子对于鬼贯想探问什么是有所领悟的,尽管不十分清晰。   “喔,来叫过的,不久前的一天晚上……”   姑娘总算回忆起什么来了。由于面馆比较小,大概厨房里也可听见鬼贯和姑娘的谈话吧,这时一个青年的脸从厨房里探出来,插嘴道。   “顾客先生,那是三十日夜晚的事,是十点钟左右。”   鬼贯压低了声音,和那个青年交头接耳谈了一阵后,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向青年遣别,然后一个转身回到了座位上。鬼贯的表情既没有特别开朗,也没有出现什么高兴的神态,然而他的说话声毕竟显出了满意的腔调。   “我估计大致上会是这么回事的。植田氏请小早川君吃的炸虾荞麦面条其实是这家面馆送去的。”   “啊!?”   朱鸳子感到很意外,叫出声来了,她的思路一下子有点跟不上来。两人吃完面条从砂场出来后,鬼贯便解释给朱骛子听。   “一茶面馆接到植田氏的订货,确如一茶面馆的人所说,是在九点钟。九点钟这个时候,小早川君正在看新闻电影片子,也应该是植田氏偷偷溜出电影院的时侯。所以一茶面馆送炸虾面条到植田家里时,当时只有植田氏的妻子一个人在家。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植田氏带着小早川君到了家中。于是一切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植田氏叫唤肚子饿,让妻子叫面馆送荞麦面条来,植田氏的妻子伪装向一茶面馆订货,实际上是在给砂场打电话。”   “……”   “不一会儿,从砂场送来了荞麦面条,植田氏的妻子把送来的面条倒入一茶面馆的大碗里,端给植田氏和小早川君吃。当然,盘子、木筷子〔一种用时一掰为两根的筷子。〕、调味等,全都用一茶面馆的。小早川君会把这砂场的荞麦面条错认为是一茶面馆送来的,当然是极其自然的事。”   “我总算弄明白了……”   朱骛子没有露出感激的声音,她忍住了,她倒并不是故意要这么做。原来,朱骛子曾向神作过祈祷,盼望神能立证隆吉的无辜。现在一旦成了现实,朱骛子的情感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大的裂口,使猝然来临的喜悦升不上来了。   鬼贯仿佛对拥挤的新宿退避三舍似的,他邀朱骛子进入一家兼卖水果的茶室,要来了饮料。唱片送过来的气氛音乐〔指渲染悲、喜、哀。乐的情绪音乐。〕的弦乐器奏着迷人的旋律,这与他俩的谈话内容一点不谐调。   “说实话,这第五个钟的问题真是棘手。我是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才明白过来的。可是我没有时间实际证实一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由于昨天我让你受惊吓了,所以今天想尽早把情况告诉你,好让你高兴高兴。有鉴于此,我决定当着你的面进行实地侦查。如果没有在刚才那家面馆得出个结果来,我打算把附近一带的荞麦面馆走遍,三家、四家都不在乎。不过每次得吃荞麦面条,我心里实在担心最后你肚子是否要撑破呢!哈哈哈……”   鬼贯把调羹拿到手中,放声大笑了。这话虽算不上什么好的幽默,但是看到鬼贯的笑脸,就会使人深信,这个警部真是位心地善良的好人。朱骛子似乎感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温暖气氛,也忍不住笑了。吃完东西,鬼贯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到其中的某一页上送到朱骛子的眼前。这一页上记着如下的一张一览表:   正确的时间       拨慢后的时间          行动   八点四十分        植田和小早川进新闻片电影院。   八点五十三分       植田的妻子向一茶面馆订面条。   九点钟          一茶面馆送面条来。   九点零五分        植田溜出新闻片电影院。   九点十二分        植田去橱原内衣商店。   九点二十二分       植田离开内衣商店。   九点三十分        植田回到新闻片电影院。   九点四十分        小早川走出新同片电影院,和植田汇合。   九点五十分      八点五十分到达植田家中。   九点五十三分    八点五十三分向砂汤面馆订面条。   十点钟九点钟砂场面馆送面条来。   十点零五分      九点零五分植田伪称去内衣商店,出外作案   十点二十八分   九点二十八分植田杀人后回家,伪称从内衣商归来   朱鸳子一行一行看着,象在仔细玩味其中的内容。   “当然,这张表不能象列车时刻表一样囊括一切,我只是把最容易理解的内容写上去而己。”   “我完全明白了。”朱骛子说。接着,她又抬起头来说道。“不过,我心里还留有一个没有解开的谜。”     六   “没解开的谜?”   “先前你不是说过的吗!你说已找到确实的证据,可以肯定植田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是假的。这证据是什么呢?”   “哦,是这么回事。”   鬼贯点了点头,把皮包放到膝上,从包里取出两张纸片。那是植田博人开给小早川和橱原的支票,由于鉴定笔迹的需要,从银行里借出来的。   “请你拿着这两张支票仔细看看。”鬼贯说。   朱骛子遵照鬼贯的话看过支票后,什么异常也没发现。这是两张兑现过的支票,一张票面是两万两千日元,另一张是五万两干五百日元,日期是昭和三十二年〔即1957年。〕四月三十日,都有植田博人的签名盖章。   朱骛子把支票翻过来观看,那张票面小的支票背后被染上了模糊不清的钢笔字迹,好象是墨水洇开来造成的,此外就是小早川让二的住址、姓名和印章。另一张支票的背后也有着橱原内衣商店店主的姓名和印章,但没有墨水污迹,十分干净。   朱骛子把两张支票的表里一而再地瞧看,还是没法理解鬼贯究竟在这支票上发现了什么。   “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朱骛子问。   “嗯。”   鬼贯的嘴角上浮起微妙的笑容,他问朱骛子。   “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给朋友写信的时侯,是怎样使用信笺的?”   “怎样使用?当然是从第一张顺次往下写啦。”   朱鸳子见鬼贯提出这种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实在不理解对方是什么用意,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鬼贯却故意卖关子似地无视朱骛子的疑问,他仍旧回到了本题说:   “你看看小早川君收下的那张支票的背后,那上面染有一些无关的字迹,是墨水洇出来造成的。你好好看看,字迹还可以辨认得出来。”   “……嗯,是‘钱五万日元’,还有植田博人的签名,那数目字不是‘三十二年四月三十日’吗?”   “对,对,能辨认出这些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你现在总明白染上去的字迹是怎么回事了吧?”   “喔,我明白了。这是开给橱原内衣商店支票上的字呀!”   鬼贯没有回答,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把两张支票叠在一起给朱骛子看,说道:   “你瞧,这么一来不是正好吻合吗?那就是说,写在一张支票上的字迹还没干,就叠上了另一张支票,所以墨水染到另一张支票上去了。造成这现象是必然的,因为小早川君收下的支票是五十张一本的支票簿的第十四张,橱原内衣商店收得的支票是第十五张,既然如此,钢笔字迹染了上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鬼贯一字一句地解释给朱骛子听。朱骛子也全神贯泣地听着鬼贯的讲话,努力弄明白其中的意思:既然小早川的那张支票装订在橱原内衣商店的那张支票上面,那末写在橱原那张支票正面的字迹染到小早川那张支禀的背面上,就是必然的现象了。   不过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这时鬼贯说道:   “根据小早川君的讲法,植田氏是当着小早川君的面开的支票,植田氏把开好的支票递给小早川君后,带着印鉴和支票簿出门了。我们已经清楚,植田氏不是去内衣商店,而是去青山杀人。即使如植田氏所说,他出了家门是去橱原内衣商店的,那末他在店主面前开的支票上的字迹就不应该染到小早川君那张支票的背面去,因为事情很清楚,这时小早川君己收下植田氏开给自己的支票,放入了衣服口袋中,小早川君也正坐在植田氏家书房的椅子上,在听莫扎特的乐曲!”   “喔,这倒是真的呢!”朱骛子说。   经鬼贯这么一解释,朱骛子方始恍然大悟,她为自己的脑筋迟钝而不好意思起来。   “要使这一矛盾变成不矛盾的话,只能认为:植田氏肯定先给内衣商店店主开了支票,然后再给小早川君开了支票。不可能有别的解释。由此可以得出下面的结论——植田氏翻过第十四张支票,先开第十五张支票,支票上的墨水还末干,这时也许是因为支票簿从桌子上掉落到地上了吧,墨水就染到第十四张空白支票的背面去了。我是这么推测的。我们刚刚谈过信笺的情况,我认为不管是信笺还是支票簿,都应该是从第一张顺次向下用才对。但是,植田氏为什么要跳过第十四张先用第十五张呢?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鬼贯说。   下面的情况,不用鬼贯解释也一清二楚了。朱鸳子心里在想,听了鬼贯的说明,一切是那么简单,然而最初动出这个脑筋的人真是不容易,打个比喻,就仿佛哥伦布的鸡蛋①。   “支票从支票簿上撕下后,会有存根留下,只要查看那存根,那末第十四张开给谁,第十五张开给谁就可迎刃而解。植田氏玩的把戏,其关健无非是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他是先给小早川君开的支票,然后再给内衣商店店主开的支票。所以植田氏无论如何得把第十四张开给小早川君,把第十五张开给内衣商店店主。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复杂的伎俩,植田氏要办到这一点并不难。要是不露出这一破绽……”   如果植田不犯下这一点小错误,那末他的计划是很顺利地如愿以偿了。在没有对支票问题引起重视前,鬼贯事实上不是已经把植田伪造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断定为确凿“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了吗?那样的话,隆吉就得呼冤叫屈地走上断头台。朱鸳子一想到要是植田不犯下这个小错误,她浑身就不寒而栗。也许是这一恐怖感深深印入了朱鸳子脑髓的缘故吧,她感到今后一旦提起这件事,自己便会哆嗦呢。   “我今天上午去见了内衣商店店主,拐弯抹角地总算探得了墨水染到支票上去的原因了。”鬼贯继续说道,“我从店主那里得知,当时正好有一阵夜风从窗子吹进来,风把支票簿的纸张哗啦哗啦地很快翻了过去。应该说,是这风索取了植田氏的命,也是这风救了二阶堂氏一命。”   想到生与死就在那微妙的一瞬间截然地分道扬镳,连鬼贯都不禁为它感慨系之了。鬼贯沉静地说完最后几句话后,把笔记本放入了口袋。   《相似的房间》   【日】鲇川哲也   一    重冈勤正在十分认真地拾掇猩猩贝。这种大型海贝属于野菊科,栖息在日本南方大约五十公尺深度 的海底,不是当地的渔民是采集不到的。由于过去托靠过的渔夫来了通知,说是好不容易弄到手,于是 重冈勤为了取这么一个大海贝,专程搭乘飞机到高知县跑了一趟。他是一个热心的海贝搜集者,还担任 “贝会”的副会长。   渔夫捉到这个海贝,把它绑在板上,然后放在淡水里,任它死去。重冈勤把它取回采后,放在醛瞠 里浸泡了一个晚上把它晾干,然后把肉抠出来。现在他正忙着打磨贝壳的表面。此后只耍在贝壳内侧涂 上除虫药剂,就成为完整的标本了。   一般是用毛刷手拾贝壳衷面的,但是由于表面呈朱红色的这种贝壳表面很粗糙,而且还长着长刺, 所以必须谨重地处理。如果毛手毛脚地搞,就会把长刺弄断,仅仅这一损伤就会使它失去标本的价值。 因为这是一种得来不易的珍贵的海贝,所以就连量冈勤也不能不感到有点紧张,他用镊子代替了毛刷。 他头上扎着毛巾,不让头发聋拉下来,紧锁双届,那副表情真够严肃认真的了。重冈勤是尖下颌,细长 脸,扎上毛巾后的那股严肃劲儿,活象一个武士同有杀父之仇的冤家狭路相逢一般。   晚上,重冈勤吃完面条,舍不得歇一会儿,就开始清除细,在贝壳衷面上的泥土。   他一如往常,一收拾海贝就忘了时间的流逝。   聚椅会神收拾海贝的重冈勤没有听到叫门的铃声。铃声响了好几次,他才蓦然抬起头来,但仍然怀 疑真的是铃响,还是自己听错了。可是,这并不是错觉。铃声还在继续响着,好象叫门的人生了气,对 主人不开门接待大加责备似地,把铃按得震天响。   这时侯会有谁来呢?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就把镊子放下,站起身来。从两年前和老婆分手以来, 四十一岁的重冈勤一直过着独身生活。一有来客,他不得不亲自去开门。   “是你,真是稀客!”   “想来看看你的海贝……”   客人露着清白的牙齿说。来客说是到附近办事,顺便来看看。   经常有客人来看标本。对重冈勤来说,海贝是他最心爱的宝物,只耍一谈到海贝,哪怕对方是个让 人打心眼儿里就恨的讨债人,他都耍笑险相迎,让进屋来。这是与重冈勤接近的人众所周知的享情。这 天晚上的来访者,当然也是了解他这种情况而来敲门的。   客人把腋下的一个细长的纸包交给他,说这是送给他的白兰地酒。白兰地也是他非常喜欢的。一边 浅斟低酌,慢慢地品味,一边欣赏着海贝标本,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老婆之所以离家出走,正是因为丈夫对海贝的痴情超过了对老婆的爱,使她感到极为寒心。   客人快嘴地说过“你可真忙氨之类的话,然后,就用机敏的目光环视着他的房间。   “忙埃工作忙,制作标本也很忙。”   重冈勤所说的工作,就是他搞的翻泽。他学的是英国文学,而且主耍是搞推理小说的翻译,在爱好 英美推理小说的读者中颇有些名气。但他自己对推理小说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他坦率地说,搞翻译是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   “请找个适当的地方坐下吧!注意别碰坏海贝啊,屁股挨了扎可不得了!”   他自己则背向着桌子在转椅上坐了下来。这里是八铺席的日本式房间,铺着绿包的地毯,家具全是 西式的,而墙上的横粱却在外面。整个墙壁除了大腿伸得老长的大紫蟹标本之外,都被海贝之类占据了 。墙上是贝,桌子上摆的也是贝类,三个柜橱里装的全是贝,腹足贝,双壳贝,南方的贝,北方的贝等 等。从深海贝到淡水贝,甚至陆上栖息的许多种蜗牛,他分门别类地收藏了几乎七千种标本。据说,日 本产的贝类大约有五千种。日本产的贝类他已经搜集齐全了。   “听说,珍贵的贝是以财神贝为代表……”“啊!准确地说是叫寿星贝。也叫长寿贝吧。”   他拉开桌子的抽屉,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给客人欣赏。那是一种淡棕色的贝,从侧面看略呈正三 角形,并不漂亮。   客人有些失望的样子。客人好象认为既然价钱高,就应该更美丽些才是。   “美丑并不能说明问题。物以稀为贵,问题就在这儿。”   客人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标本橱,用更兴奋的声调说:听说有一种安胎贝价格也很高。他见客人只 问价格,脸上表现出扫兴的神色。   “这种黄色贝是……”   “这一种叫黄宝,南方土人现在就拿它当货币。所以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很贵重的贝。但在我们 搜集者看来,还是这边的日本宝、少女宝、寺院宝价钱更高。”   重冈勤手指着的贝虽然个儿较大,但都是淡棕色的,外形没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的这个颜色并不漂亮的就是安胎贝。就是因为它数量稀少,所以价钱就高了。”   客人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眼珠滴溜溜乱转地巡视着四周。突然,眼光伴留在一种使人能联想到鱼骨 的贝上。   “这个是……”   “这叫骨贝。但是英国人把它称作‘维纳斯女神的梳子’,它比骨贝的叫法更富有浪浸色彩呢!”   客人问价格是否很贵,他摇了摇头说。   “到它栖息的地方去,要多少有多少。”   这位客人只对贝的价格感兴趣,所以重冈勤心里很不高兴。过去来访的客入们都象事先商量好似地 赞扬贝美,对造化之神深表敬畏。今晚的参观者还是第一次遇到。   童冈勤觉得扫兴,同时也由于工作受到干扰而生起气来。此时他很想赶快请他离去,好继续他那偷 快的作业。   “礼品一到手就馋了,爱喝酒的人真是没出息埃来,喝杯白兰地吧!”   客人摇手谢绝了他的提议,又问起哪个是大蜥蜴贝。重冈勤心里想:你还要问下去呀。于是,他皱 起了眉头。因为大蜥蜴贝也是一种有代表性的珍奇的贝。   “那边的淡棕色的腹足贝就是。有个小孩儿说它象化了的冰激凌呢!”   重冈勤认为:说他象化了的冰激凌,不如说它象用奶油涂抹过的洋梨呢。然而客人根本不了解重冈 勤的心境,还在说些这种贝的价格“一定很贵吧”之类的话。重冈勤装作没听见,也不搭理他。他真想 说:“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就在这时,客人突然从背后对他进行了袭击。他实在太麻痹大意了。他个子瘦小而且无力,刚感到 后脑勺上遭到猛击的一刹那,立刻就神志不清了。虽然他想使出仅有的力气转过身来抓住对方,却被对 方轻轻地挡了回去,被扔倒在地上。之后,他只能任人摆布,再也没有反抗的意志了。   当他醒来时,已被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捆祝他还想挣扎一番,但已经无济于事,嘴已被一块大胶布粘 住,喊也没法喊。畜牲,我竟相信了这个家伙,还把他引进家来,这真是失策。重冈勤哭丧着脸责怪着 自己。但事到如今,这已经是为时太晚的自艾自怨了。   二    中山毅是个单眼皮、耸拉眼角、而且牙齿不齐、其貌不扬的家伙。可是,他作为推理小说作家崭露 头角以来,现在甚至有人把他那副奇特的容貌看作是注册商标了。每两个月他的照片总要在某种杂志的 画页上出现一次。   他长期以来不得志,现在出了名,应该满足了。但对于中山来说,这未必是件好事。他把这所公寓 作为工作室虽然只有半年,但在这短短六个月里,就被公寓里的人们看出了本来面目。在此之前,有时 为了散心,他就跑到私营铁路的车站前去玩弹球的赌博,还有时到立饮酒吧去喝喝便宜的烧酒就荷尔蒙 莱①(用动物内脏煮的小莱。)提提神。但是,当被大家知道了他是个当前红得发紫的推理小说作家时 ,为了体面起见,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光顾那些神气的酒吧间了。被穿着华丽服装的美女们围着喝酒,这 对习惯于吃小吃摊的他来说,酒味并不觉得太好,他还是怀念着车站附近小摊上的烤鸡肉串,那滋味要 好得多。在中山看来,经常感觉到好象公寓的居民在监视着他,真叫他憋气。   有人劝他说,你那样随便的话,就不耍摆流行作家的架子,不要租用公寓大楼的房间作工作室了。 在自己家里写作不也挺好吗?但他是个烦孩子、疼老婆的人。如果在自己家里就无法定下心来构思。而 且附近有两个刚开始学弹钢琴的小学生,常常弹练习曲。他本是个讨厌音乐的人,一听到琴声就头痛。 下雨之类的日子里,他懒得跑到公寓大楼去干工作,但耍逃避噪音,除了那儿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为 了避免编辑来干扰,房间里连电话也没有转。只耍进了工作室,他便完全与世隔绝,谁也不能干扰他, 他可以倾注全部精力于工作。   从自己家到公寓只有半公里路的距离。他怕每天运动量不够,每天去工作时和从公寓回家时总是故 意绕个弯子多走些路,并且一直步履悠然地走到万步计的指针指到预定的数字为止。他一向把“人生的 衰老是从腿脚开始”,这句话作为自己的金科玉律,认为只耍把腿脚锻炼好了,最少可以多活二十年, 多享受二十年的人生乐趣。因为是如此计算的,这位作家就没有离开过万步计。虽然坐在席子上写作和 坐在椅子上写作有所区别,但作家的工作往往容易招致运动量不足。这种担心,他一直依靠万步计加以 消除。   一天走足了一万步,他才能安睡。确实,自从他每天坚持散步一万步以来,晚上从未做过恶梦。比 如过去做过的那种被人追着耍债,或者脚被旋转门夹住而直冒热汗的恶梦再也没有了。万步计真是够灵 的。   中山毅的同行中有个人专写耸人听闻的科学幻想小说,这人以中山为模特儿,写了一篇短篇幽默小 说,主人公是个受万步计支配的职员,前些日子发表了。这篇小说博得了好评,因此中山与万步计的故 事立刻在作家之间传开了。他偶尔去酒吧间的时侯,女招待甚至摆弄他腰上挂着的万步计。   任何作家情况大体相似,月底到月初之间一直忙得耍命,因为一般来说,所有通俗化小说杂志的截 稿期都在月初。如果是名作家更是如此,同时耍为四、五家杂志写稿。   所以一到月末,名作家理所当然地忙得不可开交,中山毅也不例外。   一近月底,他就不回家,钻在工作室里伏案写稿。有时侯他老婆拿着水果来作“战地慰问”。但把 皮削好装在小碟里放在桌子上以后,马上就回家去了。与其说是自己回去的,倒不如说被他撵走的更确 切一些。   但是,不管截稿怎样紧迫,中山毅的万步走却从未间断过。不管有什么事,防止衰老的功课却是绝 对不可废的。尽管有的伙伴说他三十二岁的壮年人现在就开始担心衰老未免可笑,但他认为那样的人愿 意笑就让他们笑去吧!好象蚂蚁和蟋蟀的故事那样,真的事到临头,哭都来不及了。到那时候,就该让 我来笑了。   那天晚上,他把稿子写好后,散步也顺便把一个快投邮件投进邮筒。本来说好由编辑来取,但一见 面就兴高采烈地谈起来,把时间浪费掉,太可惜了。   他对着镜子稍微把头发梳了梳,决定只穿短袖衬衫和裤子轻装外出。他在寄稿前,虽然不是什么神 经质,但总感到有些不放心,所以出门之前又把稿子摊开,再进行一次仔细的检查,生怕漏了标页码; 然后才把稿子装入信封,贴上邮票,最后把万步计挂在裤腰带上。那天晚上,他在灌红墨水时,把手指 头都染红了。但是他想既不是去幽会,而且又不是白天,没有必要注意这点小事,于是就原样出门了。   乘电梯到一楼。刚走出大厅,就开始了每天必修的散步课。他一边走,一边尽可能伸腰,然后在门 前站住,左右扭动着腰部,这是预防扭腰伤的。这些活动完了之后,再开始散步。这个时侯,什么截稿 啊,什么下一个短篇的内容情节啊,都不加以考虑了。工作后松松劲,以轻松愉快的心情散步是多么快 乐啊!   三   “有一个叫重冈勤的被害事件,你大概知遣了吧,”肥胖的刑事律师这样问我。   他的口气生硬,肥大的脸上好象很不高兴似的。因为在我办公室内没有室内空调,对这个自夸冬天 都不需要炉子的爱出汗的人来说,的确是很委屈了他。他一进到我的办公室里,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在出 汗。   “你是想把我蒸熟吗?”   以往他常常发狂似地叨叨咕咕,但今天他没有那样乱折腾,只是摆出一副象得了流行性腮腺炎的河 豚似的面孔。   “是不是那个在情侣旅馆里被杀的案件?由于搞同性恋败露被绞杀的……”“你既然是一个独自负 责的私家侦探,对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多多注意一些好不好?   重冈勤是个有名的翻译家。因为专门翻译暴力文学作品,所以在青少年中很红。”   “我还不知道呢。对不起,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啦……”“都四十岁了,娶个媳妇怎么样?”律师 的话有些走了题。他确实是一个肯关心人的好人,总是热心地想给我找个对象。   “都这般年纪了,还是独身,会让人家背后说怪话。而且,在社会上也没有信誉,人家会说,四十 多岁的人了还没有老婆,准是挣钱不多!我也听到过这种话!”   “确实是挣钱不多嘛,怎么样?如果在这方面给我想个办法的话……”“傻瓜,你在说些什么?哪 里有象我付这么多费用的律师。最近我得了一种病,夜里醒来睡不着,而且老是在反省我是不是有些好 好先生的味道。”   “那一我想你还是吃些安眠药之类的东西,不要想那些没用的事!不是说睡眠不足是百病之源呀? 多睡些吧!”   付费降低是个大问题,所以我拚命安慰他。   “你说那个翻译家怎么样了?”   “发现时,他已在自己家里被杀。脖子上还勒着尼龙绳呢。”   我想学外国电视剧中的侦探那样吹个口哨,但没有吹响,只不过嘶地一声吹了口气。   “没有反抗的痕迹吗?”   “后脑勺儿被打了一下,好象当时已陷入昏迷状态,而且全身被尼龙绳捆绑起来,一点也动弹不了 。”   “仇杀么?”   “也许。但是现场被弄得乱七八糟,找了几个{他熟悉的收集家帮助检查了一下,发现有十几种珍 品丢失了。”   律师说的话不太懂。   “珍品?是不是那种男人用的玩具……?”   “你不要往那种下流的事情上联想。他丢失的是海贝啊!是那种在水中栖息的贝类。他是一个海贝 搜集家。甚至入迷到了这种地步,被杀的前两、三天,为取一个海贝,还特地乘飞机到四国去跑了一趟 呢。因此,估计他手中应该有很多费重的海贝,由于他并没有制分类编目表,所以无法弄清他的哪些海 贝被盗。但是他经常引以为荣的寿星贝、锥形海螺贝、梦幻蛤蜊等那些应该有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喔。”   “看来,贼把柜橱和标本箱彻底翻了个遍,并打开过海贝的彩色图鉴,细心地进行了挑眩”“现金 怎么样?”   “存款折之类的东西安然无恙,所以估计凶手的目的是盗贝。杀人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面孔已被死者 看到。因为犯人是先将被害人捆绑起来夺去了他的自由,所以,估计不可能是因为行窃遭到反抗把他杀 死的。看来,就是因为被死者记下了面孔才杀人灭口的。”   “那么凶手一定是被害者的熟人,否则就是名人,或者是电视明星。”   “喂,很可能。可是翻译家与明星的生活情趣不一样,恐怕没有结识的机缘。比这更可能的是同他 一样的文人墨客,而且玻近也开始热衷于搜集海贝的人。有个人叫中山毅,我想你也听过这个名字吧? ”   “对那种写黄色作品的作家,我不感兴趣,我是不实践就不舒服的。”   “实践也可以。可是实践的过程中得了脏病,烂掉鼻子可没人管你。可是看小说,还不致于得梅毒 病菌。这倒是好事。”   虽然我很喜欢这位律师,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经常象传教士那祥地说教。   “你说的那个中山怎么样了?”   “可能是对方给他看了海贝,看到了很多珍品,于是忽然起了坏心。两个人都是文人墨客,一个是 推理小说作家,一个是翻译家,可能有过面谈之类的接触。君来,糟糕的是他被认为是早已知道重冈勤 是个著名的贝类的授集家,这样的人物,在他所属团体所发行的内部刊物上,重冈勤发表过两、三篇有 关海贝的随笔,中山是不会不知遣的。”   “晤,我慢慢地想起来了。”   “你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你先闭起嘴来听我说。每逢月底,中山就一个人关在公寓大楼工作室里, 天天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写东西,要这样的人证明自己不在犯案现场,那是毫无道理的。”   “……   “而且,他一到晚上都耍照例出去散步,这就更糟糕了,因为事件就发生在那个时刻。”   “……”   “据说,他散步后回来,乘电梯上七楼时,有一位经常一起乘电梯的公司职员的老婆着到他的右子 被血染红了。当中山注意到被发现时,他马上有意识地把子藏到背后。”   “可疑呀!”   “你不要说得那么轻松,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去证明这个作家是无罪的。”胖子严肃地说。   “那么,为什么手上有血?”   “那不是什么血,而是红墨水。因为那天他全神贯注地修改原稿,没有注意到钢笔漏水。刑警去调 查时,他正在为别的杂志赶稿。所以没有采取合作的态度。这给当局造成了错误的印象,但从中山来说 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作家赶稿,就象发了疯一般。”   “幸好我们俩都没当作家。怎么样,今晚用生啤酒干杯吧。”   “还是案件了结以后再干杯吧。”   律师瞪着两眼盯着我,不知是因为太胖的缘故,还是生来长得丑,他双眼一瞪就流露出相当大的力 量。   “但是,也不能因为本人没有到警察局去就予以逮捕呀。”   胖子为难地点了点头,好象懒于启齿。   “恰好在这个时侯发坐了一件对中山非常不利的事情。当新宿车站的定时小件行李自动存放处的保 管员打开存放箱时,发现有个塑料袋装着海贝。当时,那位职员单纯地认为。存放东西的人可能是因为 突然发病,所以代他保管起来。这期间,报纸和电视报道了这一案件,而那个存主又一直未来联系。保 管员开始怀疑这家伙或许就是……是,便到警察局报告了。   接着刑警前去调查,弄清了那些海贝确确实实是重冈勤收藏品之中的一部分。   “噢,原来如此。那么,那些海贝有中山先生的指纹么?”   “并非如此。中山连这些东西见都没有见过,哪会留下指纹。”   “那么,为什么对他不利呢?”   “因为前去调查的刑警发现了一把钥匙,当然是那小件行李存放箱的钥匙罗。它被藏在中山的工作 室的牛奶箱里。现在他已不订牛奶了,所以牛奶箱成了无用的长物了。   警察局的人们还很佩服申山狡猾的智慧,说他不愧是个推理小说家,放心大胆地把钥匙藏在那里面 。”   四   律师仿佛不高兴似地哼了一声。这是他看不起对方时的一种坏毛病,但此时此刻可能是对警察当局 表示轻蔑。   “中山不承认吧?”   “当然,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那位作家也在搜集海贝,这是事实吧?”   “啊,那也不过是一年以前才开始搜集,还是个初期搜集家呢。但如果仅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凶手 的确是个初出茅庐的搜集家。桌子上放着彩色海贝图鉴,正好翻在大海狮贝的那页上。的确是一种稀有 的海贝。但据说,如果是个有经验的搜集家,根本不需要看图鉴也能把名称说出来。而且,也不用把全 部标本拿出来一个一个对号,有经验的搜集家一眼就能把寿星贝或锥形海螺贝认出来。这种情况就把搜 集海贝的新手中山先生置于不利的地位。”   律师把话说完,立刻就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喂,你不能把电扇关上吗?简宜象搅水一样的声音,快叫人难受得昏过去了!”   我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照他耍求关上了开关。如果是个美女昏过去,倒还有个风情,这样一个海 豹般庞然大物的男人,若是昏过去的话,对我来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呢。   “我有一两个问题,”我一边重新坐下,一边说遣。   “假设中山是无罪的,牛奶箱里发现的钥匙,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问题就在这儿。我认为,真正的凶手是想嫁祸于中山。理由很多,或是借陷害中山使自己能取得 有利地位;或是为了报仇而把中山弄成杀人犯等等。总之,凶手肯定制订了周密的计划之后才动手的。 因此,我认为,杀死重冈勤不是他的目的。就被害者来说,那当然是倒霉透了,但他不过是凶手想把中 山置于死地而利用的工具而已。”   “这是一种纯粹的推理吧?”我故意以难为他的语调问他。   “啊,当然是单纯的推理。犯人以为,如果月底做案,那么中山毅正一个人关在工作室里专心写作 ,他就弄不到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明,凶手连这样的问题都考虑周到之后才动手的。换句话说,凶手是个 非常了解中山为人的人。同时,凶手事前已调查清楚,重冈勤是一位海贝搜集家;夫人离家出走后一直 过着独身生活,作案时不会有人来打搅。   这样一分析,这个人的形象虽然不太清晰,不是也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了吗?”   “哦……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一声,可是我还是稀里糊涂,脑子里什么形象都没有。   “警察如获至宝似的把中山毅抓走了。实际上,还有一个嫌疑犯。叫泽村和子,是个报告文学作家 。”   “女的?”   “别大惊小怪的,太不象话了!”   胖子对我申斥着。我只不过听说凶手是女的,大吃一惊而已,也没有什么偏袒女人的意思。想来这 位律师一定在家里经常受他老婆严厉责骂,大概是受了气无处发泄,因而迁怒于我。但我不论怎样受他 申斥,也从未反抗过。川柳①(十七个字组成的诗。)中有这样的诗句,“虽然被申斥,却是好妻子” ,而我可以说是“虽然被申斥,却是好侦探”。这种代价也包含在报酬中,我就是这样想通的。   “那个女人是有什么原因吧?她因为什么憎恨中山呢?”   “有的。大约五年以前的事了,两人的关系相当亲密,一时曾发展到耍订婚的程度。可是由于某件 事破裂了。”   “噢。”   “后来经人介绍,申山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生了孩子。而泽村和子由于曾经和中山之间有过一段 艳史,谁都对她敬而远之,不愿找她,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独身。”   “晤,但这是五年以前的事了,为什么现在还想报复呢?”   “啊,这可是我的想象,不过五年来与日惧增的悔恨也有可能爆发,也可能是因为当时中山差不多 是个无名之辈,但现在成了流行作家,妒忌之心骤起,出于泄愤而干的。”   “只是为了泄愤就犯这样的罪么?”   “女人就是这样嘛!”   这个胖得出奇的法律卫道士把心里想的都倒出来了。也许说我是个极端的女性崇拜者,对于青年妇 女,哪一个我都把她看作圣母玛利亚或者女菩萨一样。因此,对律师那种蔑视妇女的话,不能不产生抵 触情绪。我所以保持沉默,主耍是如果乱叫一通,反倒会把到口的饼子丢掉了,这是不值得的。”   “女人家都是这样,她也是个爱记仇的人。”   “我知道爱记仇,但不至于因为爱记仇就捅死翻译家吧?”   “那当然啦。你可知道破坏她与中山之间的关系的人就是那个被害者呀。所以,从她的角度来说难 道对重冈不是有杀了他也不足以解恨的深仇大恨么?”   “具体说,他怎么破坏他们俩的关系呢?”   尽管房间里除我们俩之外没有旁人,但律师还是把胖脸贴近我的耳朵,一边吐着热气,一边说出了 不好大声说的理由。   “……但是后来才弄明白,这并不是事实,据说是翻译家心直口快说了错话而引起的。这次我探视 中山时问明白事实真象。按中山的说法是解除婚约与那件事毫无关系。   原因是他有时看到对方突然而来的冷酷的性格,因而引起他的厌烦。唉,女人多半都是冷酷的嘛! ”   这位律师肯定是饱受他老婆的欺负。真是个彻底不相信女人的人。   “但是,在泽村和子看来,她并不认为是那样。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缺点。因此,她可能认为他 们之间感情破裂是由于那个海贝搜集家的饶舌引起的。总之,那家伙没搞清楚就随便乱说,人家骂他轻 率,也就活该了。不仅如此,还被人狠狠地报复了一下。”   我默默地靠在椅子背上。“这些条件已经是够了,为什么当局连一指头都没碰她呢?”   “可是,有人证明她当时不在犯罪现场,而且证人是个具有高尚品格的人,所以没有理由不相倍他 的证词。”   “是什么证词?”   “那还是你直接去调查比较好,如果有了先入为主之见就不太好了。”   律师讲完,好象该歇一口气似地把杯子里已经变温了的水吗干,接着又急忙擦冒出来的汗。   五   简单地说,报告文学作家有好的,也有差的。她是属于好的,还是差的,我判断不出来。我要求会 见她,她以事情忙为理由让我得等三天,从这一点来看,她也许是个红人。但也可能是故意装作红人而 让我等着,而实际上非常空闲。   她住在杉井区善福寺的公寓大楼七层,房间非常豪华,衣着打扮也是最高级的。   可见,她的收入似乎相当之高;看来她还是个红人吧。她的身高和我相仿,身材苗条,满可以做一 个时装模特儿。年龄三十一、二岁;小巧玲珑的面庞轮廓鲜明。   我被让进一间象电视台布景似的过分装饰的房间。用她喜欢的字眼说,叫做“起居室”。如果说我 那终年不叠被褥的公寓也算是起居室(因为只有一间),那么两者好象有天和地、麒麟与猪锣之间的差 别,实在无法相比,我这饱经沧桑的人不由得坐立不安。她以冷漠的跟神注视着。她微微张开唇膏已褪 的朱唇,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那副微笑的容貌真是漂亮极了,但是她的跟睛却非常严肃。   “这件事刑警已经询问过我了,但马上他就理解了。”   她抽着在长烟嘴中装着的妇女用的细长纸烟,好象很乐意与我交谈,语调很轻松。   “那么,你是怎样回答的呢?”   “首先是动机问题,我说真是胡说。我这个人,这五年完全成长起来了。五年前,我天真幼稚,简 直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所以才对中山那样的人发生了兴趣。可是,现在不同了,对他那样的人一点 也不感兴趣了。你读过他最近写的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中山和她的书我都没有读过,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读小说之类的东西。   “身为推理小说作家,净写黄色东西。一个人关在工作室里拼命写些黄色小说,你想一想看,这个 人太脏了!”   ……我也不打算瞪起眼睛来攻击中山毅,在这种场合,只能随和她了。   “确实如此,关于黄色小说作家给读者的影响怎样,我丕知道,可是我觉得现在的日本好象成了一 亿人都是色情狂的国家了。”   “所以嘛,我不承认那种人算什么作家。我的理想还远远地高着哪。”   她猛然举起一只手来,那姿势很象耸立在纽约一角的自由女神像,虽然我没见过那尊像。   “我这么一说,刑警还施计套我说,你回忆起过去被抛弃的往事很伤心吧,我理解你的心情。这并 不是笑话,他这么问本身,就说明刑警水平之低。”   “不错。”   我表示了同意。而且声音大得超过了必耍的程度。   “但在社会上,水平低的人还挺多呢。我的老牌律师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胡猜乱疑地说,你一定是 在为那件事夜不成眠地悔恨吧!他就是这种不高明的胡猜乱想的人!”   我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个房间的空调很好,所以,出汗也肯定是冷汗。   “我想再问一下,重冈被杀是什么时候?”她稍微改变了一下口气问。   “是这个月一日晚上十点钟左右。”   “重冈勤的家在什么地方?”   “在王子飞鸟山附近。”   “那么说,我是完全清白的啦。那时我正在这个房间里。”   的确,如果她说的是事实,就足以证明当时不在现场了。   “那么,您的证人是谁?”   耍让刑警确认无罪,当然需耍拿出可靠的证明。   “那天晚上我正在招待客人。我到北陆去旅行时,经一位古家具店老板介绍,购得了古九谷①(石 川县九谷地方出产的磁器。从明历到元禄初期(l665-1690)烧制的作品最名贵,陶磁史上称之为“古 九谷”,此后的作品称之为“九谷”。两者均为珍品。)茶具,有的朋友说我上了当,全是假货,他们 说决不是嘲笑我。但我相信是真货,因此想请个懂行的人鉴定一下。”   “那天晚上的客人是鉴定家?”   “是的,是佐藤文吉先生。”   “是学者吗?”   学肴和艺术家是不太好对付的。前者惯于装模作样,叫人难受;后者则进入角色就忘掉了一切。   “不是学者,是茶道大师。”   “是不是那个叫傀儡坊的……?”   “那是搞花遣的,我说的是茶道大师。”这位美人对于我的无知表示出可怜的神情,并且以严厉的 口吻责怪我。   我从公寓大楼出来以后,乘电车来到大田区北马区的佐藤文吉家造访。门旁的围墙上有一块奈良风 恪的招脾。可能是因为茶道大师使用文吉这样普通的名字不足以表示自己身分的高贵,所以自称为“不 岑”。   方才我打电话问时,说他到附近的女子业余大学讲课去了。下午四点才能回家。   所以我就准时来拜访。   不岑大师的确象个茶道先生,整齐地穿着白色的越后出产的上等麻布和服,外罩黑纱短褂接待我。 这是一间六铺席子的日式房间,屋里装饰的匾额上,写着我连认都不认得的漂亮字。我在夏季用的座垫 上面端正地坐下来,不到两分钟,我的腿就麻了,但仍然一声不吭。   “那些问题,刑警也都问过了。”   这位大师与报告文学作家的回答一模一样。他眉清目秀,但有些神经质,四十岁左在,脸色白净, 这可能是因为常年在家饮茶的结果吧。他好象为人慎重。对我的询问,总是先仔细地付度一番,然后才 开口。对于我这一行的人来说。真是个理想的对手。如果是无关紧耍的事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是最使 人头疼了,但社会上这种轻率的人往往很多。   “我们是过去通过一件小事认识的。前几天突然来了电话,请我去鉴定一套茶具。   因为我是个一说到茶具就格外感兴趣的人,所以就同意了。白天有弟子来,比较忙,晚上还是有空 余时间的。”   “您去了善福寺的公寓大楼?”   “不,我们先在新宿的茶室会齐,然后用车把我接去。”   “时间大概是几点钟?”   “时间嘛,在茶室里见面大概是八点半左右,路上用三十分左右,那么到公寓大楼大概是九点钟吧 。此后,我在那里打搅了两小时,她又用车送我回家。”   既然从九点到十一点她一直在公寓大楼,那就不能不承认她均时确实不在犯罪现场,我决定集中在 这个问题上追问下去。   “鉴定需要两个小时吗?”   “不,有三十分钟就足够了。只耍看看题字就可以定了。虽然对泽村和子来说太遗憾,那并不是古 九谷的茶具。不过。如果我简单地说那是赝品,显得有点草率,于是我稍微仔细地进行了一番鉴定,花 费了一段时间。”   总之,是装模作样吧!   “请你鉴定时她自己出去过没有呢?”   “没有!”   他一说外出过一次,我觉得有门儿。于是颇为紧张,但去处晃附近的酒店,就不值得一提了。   “那么晚,酒店还营业吗?”   “当时已经十点了,酒店当然关门了。可能是在自动售货机那里买的吧?”   “她说是附近的洒店吧?”   “我们等了最多只有五分钟左右,可能就是附近的酒店吧。出乎意料那威士忌很好喝。她劝我就那 么喝,兑上自来水,味不好,难喝……漂白粉的味很浓。”   我也颇有同感。咸士忌香味不管多么浓郁,由于兑了水,味不正,把味儿都破坏了。   “她也喝酒了吗?”   “不,因为她要驾驶汽车,喝的是果子汁。”   我和他的问答到此结束。如果这样就足以证明她不在犯案现场的话,其它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六   律师听了我的汇报,显然吃了一惊。他那肥胖的身躯好象泄了气似地萎缩下来。   当然,实际上是不会萎缩的。可是从他并没有说些引以为得意的挖苦话和责骂话来看,好象他由于 某种原因身体突然萎缩下来了。   “我还以为她是最有嫌疑的人呢。因为再没有怀疑的人了。”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微弱了,使我也感到好象很难过。   “好,你再努一把力吧!”   虽说努力,可是她并不在犯案现场的证明业已成立,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话虽这么说,既然取得人 家的报酬,也不能呆在办公室里睡午觉。无可奈何,我只好开着即将报废的“国民牌”摩托车往来于王 子的现场和善福寺的公寓大楼之间查看,或是在善福寺公寓大楼附近的酒店和她的房间之间徒步来回转 转。   这样,偶然间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事情,同时,使我想起了日本纸牌上写的一句谚语。   “常在外面走,也有好运气。”那时,我的车正是油快用完的时侯,来到公寓大楼附近的加油站停 下。我趁加油的时间洗了冼手,顾便拧开水龙头喝口水。当时梅雨季节已过,在烈日之下行车,嗓子很 干渴。路旁的冷食亭里放着很多冷食品,好象在频送秋波似地引诱着我。可是,在真正感到渴的时候, 即使有点漂白粉味,冷水还是好喝的。   满满的一玻璃杯水,我一饮而荆溢出来的水从嘴角流向下颈,湿了衬衣。对于汗渍渍的身体,这种 清凉劲儿使人感到很舒服。我又一口气喝下了第二杯,全身才感觉舒畅。   “啊,真好喝!”   正在这时,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灵感。对我来说,这是很少有的事,但在故事中,那些著名的侦探 都曾闪现过这种灵感。   昨夭,那位茶道大师说过,水里有漂白粉味不能喝。的确,东京市自来水的味道很差,这是早有定 评的。喝了那样的水,不但金鱼受不了,我们人也受不了。只是人们害怕饮用未经消毒的不干净的水可 能生病,所以只好喝有怪味的水,吃有怪味的水烧的饭。可是我刚才喝的水,不但没有漂白粉味,而且 非常好喝。   也许是这个加油站特地自己打了井使用井水吧!   “不,不是井水,是自来水。不过,在杉并区内只有善福寺一带的水是由杉并自来水厂处理的,这 水最好喝了。有的顾客专为喝这里的水,特地到这里来加油呢!”   穿工作服的职员好象为这里的水而自豪得了不得,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讲述着。   “在同一个杉并区里,东村山一带和朝霞一带的水味就差得多了。有这种高级酒似的水,除这里的 杉并区自来水厂外,还有世田谷区的泊江自来水厂呢。”   “是吗。不但让我喝到了甜水,而且还给我上了一课,真是太感谢了,真叫我开了窍呢!”   我拍了拍穿工作服人的肩膀,递过去刚买来的香烟。因为我感到这可能成为破案的开端,起码是个 好预兆。   然而,当我一面驾驶着已加足汽油的车,一面考虑把这个新发现同什么联系起来,怎样使它发展下 去才好的时侯,我又感到前途渺茫。我喜欢跑跑跳跳,用得意的招数一脚把对方踢倒,这也是我拿手戏 中的拿手戏。但我下生以来最不愿意动脑筋思考问题。   只要稍微思考点问题,脑袋就开始痛起来了。   反正,再和茶道先生会一次面,对他谈话中的矛盾之处进行反复追问,这是我想出的唯一办法。我 把车停下,先打了个公用电话,回答说,今天他去养老院讲课没在家,要过两个小时才能回来。因为还 要等两个公时,于是我把车停在途中一个小学校的门前,走进校庭,躺在桐树荫下的靠背椅上,准备睡 个午觉。   虽然后背略得有些发痛,但凉风却使人觉得很舒服。在绿树围绕中睡上一觉,觉得好象耍做个绿色 的梦。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从体育场那边的教室里传来了我童年时代学过的令人怀念的歌声。……唱的 是什么歌曲啊!   “在河里可以抓到兔子……”什么什么?河里兔子在游泳,真是闻所末闻的事情啊!   “啊,我错了,对不起,大叔,怎么都行就是别找警察,请原谅!”   我和和气气地作了答复。虽然我叫他大叔,但年龄比我还小四、五岁。我所以没跟他吵架,是因为 我已条件反射地看到了手表上的指针,它告诉我,如果再晚一会儿醒来的话,就要耽误与茶道先生的见 面时间了。   从新宿上了高速公路,到北马边有十分钟左右就足够了。不岑大师穿的还是和昨天一样洁白的越后 上等麻布和服,外罩黑纱短褂。虽然天气很热,但他依然规规矩矩地穿着白布袜子,非常文雅。后来我 把这事告诉律师,他不服气似地说,他大概有神经痛的疾病吧!   大师郑重的礼节就已经受不了啦,可双膝跪坐不能动弹就更使我难受。可是大师却把两手重叠放在 膝上,身体纹丝不动地听我讲话。   “的确,那真是奇怪啊!我是搞茶道的人,对水的味道特别敏感。那幢公寓大楼的水绝对不是好喝 的水。”   “所以,我就这样想了,您被带去的公寓大楼和我造访过的公寓大楼,会不会是两回事呢?”   我说出了午睡之前推理出来的模模糊糊的看法。   “您说是两回事?……”   “就是说,她在善福寺公寓大楼之外还在另一个公寓大楼租了房间。那座房子离飞鸟山现场很近, 只需一、两分钟就能到。假如确实如此,那么两个房间的内部装饰可能也完全相同幢,假设在善福寺的 公寓大楼里,靠窗放着咖啡色皮沙发,那么,您去的那幢大楼的房间里也是靠窗摆着咖啡色皮沙发,整 个安排就是这样。”   “确实如此……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屋子里靠窗确实放着咖啡色皮沙发。”   “沙发的左上边还挂着一幅油画吧?”   “对,是一幅凡高画的吊桥……”   “您看,我去的善福寺公寓大褛的房间里也有同样的画。”   “确实如此。”   先生的表情象是他想对了。   “从新宿到杉并区的善福寺和从新宿到王子的距离差不多相同。所以,汽车好象是开向善福寺,实 际开在飞鸟山,这样坐汽车的人也不用担心会因乘车时间长短而引起注意。……但是……”大师歪着头 在苦思。   “怎么了?”   “如果正好距离一样,所以她才得以成功。但如果假设重冈的家在大森附近的话,又怎么样呢?”   “所谓怎么样的意思是?”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个女人还在大森的公寓大楼里租着房间,她一定把我带到那里去。那么问题 是,这样一来,新宿到善福寺和新宿到大森间的距离就不一样啦。因为到大森去需要一倍的时间啊!”   的确,经他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因为距离差不多,她的方案才可以成立。如果坐车的时间增加一 倍,即使蒙上人家的眼睛,也会被人识破去的地方不是善福寺。这么看,所谓车行距离一个样,这样说 法未免有些想得太美了。我歪着头思索,不知不觉把两臂抱在胸前。   “……唉呀,等一等。不是那样,不是那样。如果那个女人在大森租下第二处房间的话,和您会面 的地方在五反田附近找个铺子就行了。因为如果是五反田,到杉并去和到大森去的时间大体上就一样了 。”   “明白了,清楚了。没必要坚持我们在新宿的茶室会面了。唉,您真不愧是位职业侦探,您这种解 释,我是想不出的。”   大师一赞扬,我觉得很光彩。虽然如此,那也不过是我急中生智才产生的一个较好的想法罢了。   “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假设她在王子一带淮备了一套相同的房间,那么,我去过以后,她是不是 急急忙忙地把家具运到善福寺的房间来呢?”   “也许是这样,但,如果让运输公司给运就会留下证据,而自己搬呢,又太显眼。   因此,我想她在飞鸟山住的公寓房间可能还是原封不动。以后,连房间带家俱都处理掉就行了。”   “……”   那副凡高的油画肯定是复制品,因此,相同的画会有几幅。椅子和沙发,肯定也是事先准备好同样 的。   “……”   “当您在某个时候到善福寺公寓大楼房间去时候,一切物品都要完全一样地准备齐全,否则,就会 败露。因为一被您发觉就失败了。”   “对了,她说过,房间拉着窗帘,是因为晚上在善福寺划船的情侣一仰头就看到屋里。经她这么一 说,我还一直认为她带我去的地方是善福寺公寓大楼的房间呢。”   他虽这么说,好象还没有充分理解,因为大师频频地把头歪来歪去。那当然了,这事情与茶道不一 样,不可能那么简单地就能明白。   “那么,所谓去买威士忌不过是借口,实际是……”我深深地点了几下头。   “小瓶威士忌大概是事先买好的吧。她把它先藏在走廊角落里,回来时再把它拿进房里来。”   “碍…”   大师轻轻叹了口气。这是摆脱世俗茶道先生为杀人犯做了“不在现场证明”的回答吧!   不过,由于她缺乏自来水的知识,利用这两个房间伪造不在现场证明的骗术,就非常容易地被戳穿 了。可能她一直以为东京任何地方龙头里流出来的水都是一样的呢。   或者是小看了不岑大师的味觉神经,因此导致了最后的失败。后来我经过调查才知道,东京自来水 配水系统共分为金町,朝霞,三园,东村山等八个系统,王子一带属于三园系统,与善福寺的杉并区系 统相比,水的味道差得多了。   因为我默默地沉思着,所以对方也默默地注视着淡茶色砂壁的一点上,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 扬了扬眉毛说道:“那么说,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呢。”   “……”   “往子公寓大楼和善福寺公寓大楼的外形不同吧,可能是为了不让我发觉这点,她是从后门把我领 进去的。”   当然,那是不正常的。从一般礼节来讲,既然是迎接客人就应该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   “她有什么托词没有?”   “嗯,她说在后门停车,离房间比较近便。所以我回来时也是从后门走的。可是,这之前,我也没 有考虑到什么奇怪或没礼貌的问题,听你这么一说,我才……” 七 律师接到我的电话报告之后,他好象有些精神了,但还感到有些不太满意。我真是粗心,在他指出 之前,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她只出去五分钟,这一点必须特别注意呀。当时当然不可能用秒表算 时间,所以虽说是五分钟,实际上也许是七 分钟。但即使是七分钟,也不能说明泽村和子就是罪犯哪 。因为,罪犯耍把全部海贝翻腾出来,从中挑出需要的海贝拿走。罪犯拿走了的是寿星贝那样价值很贵 和梦幻蛤那样珍奇的海贝。住返时间,在屋内翻箱倒柜的时间,捆绑被害者然后加以杀害的时间……加 在一起,最少也需要二十分钟。七分钟的时间够干什么用的呢?”   的确,刑事律师果然有他独到之处。经他这么一说,我就提不出反论了。   “反正你要给我找到王子的公寓大楼的房间。要把它装饰成与善福寺的房间一模一样,决不是一般 人能干成的。肯定是委托了室内设计师。你耍把那个人也找到。”   “明白!”   “还有,那个房间的间璧位置也必须与善福寺的公寓房间相似才行。直截了当地说,哪怕是房门的 位置不一样也有可能败露。所以,她为了找到合适的房间,估计可能曾拜托过房地产商人。你可以去打 听打听王子附近和北区内的房屋介绍人。”   “明白!”   “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再去吧!”   “明白!”   为了忠实执行“早些睡”的命令,我很早就回到包月旅馆钻进被窝了。第二夭,太阳已经象南瓜一 样的颜包。古时贤人所言,实为千真万确。   我头顶烈曰,满面风尘,汗流浃背,四处查访。但是尽管我从早到晚地到处奔走,还是没有找到她 委托介绍那个房间的房屋介绍人。不仅如此,还发现在飞鸟山重冈家附近根夺没有一所公寓大楼。自从 近年流行盖公寓大楼,所以在王子车站附近也建了一座八层公寓大楼,可是从这里走到现场,单程一次 就需要十分钟。茶道大师说的来回只要五分钟,是办不成的。我又到浣野川的区政府办事处去查阅有关 文件,但在这儿也没有得到什么收获。   可能是昨夜和今天的原因,我觉得格外的疲劳。忽然我想到了年纪的问题,是不是我已开始衰老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耸拉着双肩走去。当我从最后一家房屋介绍所出来时,夏天的太阳已经落山了 。酒吧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好象向我招手似地在发光。   我无意中仰望天空,天上是一轮满月。那时,我发现了古时圣人也未曾发现过的事情,于是不知不 觉的停下了脚步。原来,人在疲劳时,不单是太阳,连月亮看起来都是褐色的。   我忽然思恋起人来,虽说是思恋,可并非是女人,而是“三番酒馆”的常客:农大助教、消防署长 、税务局员、殡仪馆的少东家和银行的汇兑部部长等人,以及大家无拘无束随便聊天的家庭茶会那样的 气氛。肚子已经饿极了,但与他们见个面可比吃饭更重娶。我那样想着,两脚便情不自禁地向车站的检 票口走去。   我自己虽然没有意识到,可是分析当时我的心理,我真想去见一见那个有一张不倒翁脸的酒吧侍者 。   “哎呀,真少见埃您好久没来了,大家都在念叨您呢!”   侍者很殷勤,他态度不卑,总是那样彬彬有礼。在他面前,我真象个野人,因而感到很惭愧。但使 我这个闯荡江湖、早已把惭傀置诸脑后的人重新想起惭愧二字意义,就是这位侍者。   “用句笨话说,我是‘穷人没闲空’啊!”   “那不是挺好吗?”   “不能那么说。我自己可能挺好,但要一穷忙,准是因为哪里发生了杀人案伴。”   我站在柜台边,巡视了一下大厅。尽管侍者是我的好友,但如果给人看到我是来向他讨教的,那未 免也不大光彩。   “今晚,还没有看到有什么熟人呢!”   “是吗?那么,酒回头再喝,我先跟你说句话怎么样?对,咱们到沙发那边去谈!”   “可是我……”   “那好办。如果你觉得不装个样子就不好看的话,你就提只桶过来,怎么样?”   我这么半开玩笑似地一说,侍者当真提着桶和拿着抹布过来了,使我吃了一惊。   但是,由于他按规矩办事考虑自己不是顾客而不能坐到沙发上来,这使我不大高兴。   “您想说什么?”   我想,最好在那帮熟人没来以前把话说完,于是便很快把重冈被杀和调查的经过都讲给他听了。我 本来想条理清晰地讲一下。但侍者却常在没说清楚的地方插话提问,他提问时也是非常有礼貌的。三个 女招待正在远处桌子上叠餐巾。我们俩的说话声被黑绒窗帘吸收掉了,酒吧间内部仍旧很静,而且静得 好象使人不相信墙外沸腾着的城市有什么喧嚣。   “……那可不行。我不在自己习惯的地方,总是心神不定,无法思考问题。”   “行嘛!”   于是侍者提起桶,我空着手回到了柜台边。   “喝紫罗兰甜香汽酒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同时仲出了六个指头。侍者把六个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杯排好,在搅混器里先 倒入杜松子酒打底,再放入冰块和紫色甜酒,然后,灵巧地搅动着。   我也曾把搅混器拿来试摇过一次,但可能由于我根本就笨,总不能摇得象他那样灵巧,做出来的鸡 尾酒,味道淡薄而且不好喝。   侍者闭着眠睛嘎嘎地摇着,神色很象剑圣悟道。他上班前冼澡时刮过的胡子好象又要长出来似的, 从两颊到下巴全是青的。   突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开始向杯子里注入紫色的液体。这种饮料女人能否喝,姑切不论,紫罗 兰甜香汽酒可不是大男子汉喝的酒。我喝着这种东西,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在工作时我是绝对 禁酒的。我一直想,至少自己订的戒律自己应该遵守,借此使我这个坐活散漫的男人有点丈夫气概才好 。   侍者把饮料倒进第四个杯子时,搅混器里已经空了,把配合量弄错,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马虎。   “哎呀,怎么啦?”   “这个,这个,这是我干的……我只顾想事了。”   但是,从酒保那明亮的眼神来看,并不是他因为一时走神而弄错的。肯定是他出于某种考虑而只调 了四杯。我正想追问他在想什么事情时,他比我先开了口。   “谜解开了。”   “……?”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我虽然想说点什么赞扬他的话,却象鲤鱼吞了麦子似地,嘴只是一张一合 地说不出来。为掩盖窘相,我拿起了酒杯。   “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值得怀疑的女人除了去买威士忌之外,再没有外出过,而且他外出 时间与犯人行凶的时间是一致的。由此来看,杀死重冈的机会,除了这五分钟之外再也没有了。”   “可是,五分钟以内到现场走个来回的高层住宅,飞岛山连一幢也没有呀。”   那位茶道先生说他乘电梯上了七楼,很明显,那不会是普通的民房。   “啊,问题就在这儿。如果飞鸟山附近没有七层或七层以上的大楼,她当然不能把茶道先生领进一 所不存在的公寓大楼……”“那当然。但据说真的是从后面被领进去的呀I”“啊!就是那样,因此, 只能做这样的解释,茶道先生还是被领进了善福寺的公寓大楼。”   “喂,哦,从善福寺到王子需要一个多小时啊,可别忘了这一点呀!”   我不由得连珠炮似的提醒他说。然而侍者不但没着急,而且很坦然。   “是啊,因此,被害人应该是在离开善福寺公寓大楼很近的地方。”   “你说什么?”   “据我想,比如说,在事先停放在公寓大楼后面的汽车背箱里……”“犯罪现场不在王子吗?…… ”我声音嘶哑,好象被赶到椅角里的斗鸡发出的声音。   “是啊,是这样,如果来回只用五分钟的话,也只能在这附近。因为方才您说被害者已被绳子捆绑 起来,那个女人只要打开背箱盖把他勒死就行了。当然那种做珐是很残酷的。”   “……”   我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话来,   “照那么说,什么时候装进背箱里的呢?’“在去新宿和茶道先生会面之前吧。那个女评论家先到 飞鸟山重冈的家里,把那个搜集海贝专家捆绑起来。您不是说他是体重很轻的男人吗,所以她可以把他 扛上汽车,也可能是用刀子或其它东西威胁他上的车。也就是说,车上除了茶道先生之外,还有一位客 人呢。”   “……噢。”   “因此,送茶道先生回家去的时候,和来时一样,车上还有一个乘客,但是,当时他已成一具尸体 了。…。。”   “噢,那么说,她把茶道先生送到北马边后,又驱车驶向飞鸟山喽?”   “是啊,为了把尸体送回原来的地方……把海贝搞得四处狼藉,也是那个时侯……”“于是,把值 钱的海贝拿来,放到新宿车站的存放箱里。”   “是这样。后来她又把钥匙扔进了作家的牛奶箱里。”   的确,是那样吧。我好象把弹簧上足了劲儿的玩偶似地,不停地独自点头,先前估计,从把被害者 捆绑起来,把图册摊开,把海贝撒得到处都是等等一系列行动看起来,犯罪时间需要将近二十分钟,现 在,这个疑团不是一下子都消除了吗?   “……”   泽村和子确实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长得美,办事果断,而且善于分析。但是,如果她要结婚,世 界上有没有能够制服她的男人,倒是个很大的疑问。即使把社会上风云一时的知名人士都拉来,可能也 没有配作她丈夫的男人。   “……大概是为了想泄私愤,几天几夜精心策划的吧!”   “我有同感,她可是认为自己是多少个才女加在一起也敌不过的超级女性。但被一个写小说的抛弃 了,这使她非常恼恨。而且那个男人最近又成了非常出名的人物。因此,更使她难以容忍。”   “真是个可怕的人呵。”   “也许女人还是笨一点好啊!”   我不知不觉地好象受律师影响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拿起第四个杯子。   “那么,那种有漂白粉味的水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是在善福寺公寓大楼的话,水应该是很好喝的 呀……”“这和威士忌一样,是事先准备好的,她先用瓶子从北区的自来水管把水装好。   真是个机灵人碍…”   “噢……,但是,她为什么要暗示还有第二个公寓房间呢?是不是这样,她把茶道先生领到善福寺 公寓大楼自己的房间里,使他更明确地认识那是善福寺,这样一来,不就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了吗?″ “是的,确实象您说的那样。但她也很害怕被人发觉转移尸体的事。如果她用车把被害者带到菩福寺大 楼这件事败露了,不在现场的证明也就彻底破灭了。因此,为了转移视线,她让我们相信飞鸟山附近还 有第二座公寓大楼,最后,作个样子,如果被怀疑,那就象在那五分钟内就到重冈家去了一个来回。结 果,她自己声扬还有第二个公寓大楼,便会使人感到有些故弄玄虚,所以,她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等别 人自然而然地去发现。”   “的确如此,有些刨根问底了。脑袋这机器如不加上点油,就理不透啦。快,还差两杯呢!”   “算啦,这种女人喜欢喝的,您就不要喝了。还是给您来加冰块的威士忌酒吧!”   “喂,喂,我还在禁酒呢……”   刚说到这里,我又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所有疑团既然已经全部解开,这不是与案件已经解决一样吗 ,现在可没有必要再禁酒了。   “好,麻烦你,就来杯加冰威士忌!”   《肮脏的勾当》     【日】结城昌治   一   白井当警部补的时候,我并不认识他。据同他打过交道并吃过苦头的律师们说,他的为人阴险、傲慢、固执。尽管警察和律师在职业性质上是相对立的两条路,可是白井对律师的反感也过分露骨。   白井退职已经几年了,当年警察官的风度已经消失殆尽。他穿着一身缝制得体的高级料子服,丝毫不显得做作。他那黑油油的面孔,大概是多年侦探生涯的痕迹吧!然而,如今却叫人联想到:大概是玩高尔夫球晒黑了。   他名片上的官衔,是一家知名的商业公司总务部的副职。头发快要拔顶了。但他还不到50岁。   我曾几次见过他的名片,但没有搭过话,因为他常来找我并坐的同事,所以熟悉他的相貌。   我要他久等了。   会客室就在办公室隔壁。我们七名律师都因为没有多少钱,不能和那些财大气粗的名律师比,独自成立律师办事处,所以共同租用大楼的一个房间作为办公室,七人合雇一名办事员,会客室也只是一个房间。   虽是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却是各不相干的独自工作。白井说是来找三宅律师的。因为三宅正在住院进行胃切除手术,所以我接过了白井的名片。   我对白井是敬而远之的,可现在却无法回避。白井退职后的新工作,是可以预料的。他的任务是:对持有少数股票的股东在股东大会上进行敲诈者,研究对策。驱逐那些利用公司的弱点进行活动的冒牌恶棍们。这个角色,恰好能发挥他当过刑事警察的长处,除此再没别的合适工作了。   我推开门走进会客室。   白井似乎等得很焦急,我俩见面,都相互以仿佛很熟识的眼神瞥了一眼。他戴着没边眼镜,体格魁梧,态度和蔼,显得熟悉的样子倒有些过分。   我急于问他有什么事。白井点着了烟,说:“很不好办呃!”他左手无名指戴的金戒指在闪闪发光。   “公司的事吗?”   “不,我想不是的。不过还不太清楚,所以我觉得很为难。你不知道新宿警察署儿岛部长吗?”   “如果是脸上有伤疤那个刑警部长,我倒认识。”   “不错,就是那家伙。身为刑事警察,在捕捉强盗时却被砍伤,反而引以为荣!”   “儿岛部长怎么说的?”   “好像总是盯着我。”   “为什么?”   “像我方才说的那样,还不清楚。情况不好估计。”   “可是你怎么知道盯着你?”   “因为他到处搜查我。到了公司,也好似冷不防到了目黑区东京都的一个区名。我的家。我也知道还到别处找我,并且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两名部下,所以情况可怕。如果是一般事情的话,用电话联系一下就可以来,没有必要带部下来。”   “你以为是要逮捕,或者要你同去警察署一趟?”   “只好这样往最坏处去设想,当然不存在被逮捕的什么因由。”   “你说到了你家和公司,还有别的地方,那么,别的地方是哪儿呢?”   “是一个女人那里,你没问过三宅先生吗?”   “没有。”   “那么,和你说实话,就是银座东京最繁华的一条街名。酒吧间那个女的,我对她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倾慕之情,只是由于一种微妙的情感所致,才有时照顾她。”   “请问一下名字……”   “本名叫柿山哲子。因她情窦未开,所以在酒吧间都叫她安娜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安娜今年整20岁,貌似混血儿,实际是札幌人,住在青山区的一家高级公寓里。   白井自从不当警察以后,现在也是一个不错的身份。   “那么,你想叫我做什么呢?”   “现在还没什么。我一身清白,丝毫也不怕儿岛,只是防备万一。儿岛正在搜查我,恐怕在我出头的时候,就会成问题。现在还摸不清这家伙是什么企图,很有可能捏造一个含糊其辞的理由,就将我逮捕,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东西。”   “可是,含糊其辞的事件,也弄不到逮捕证呃!”   逮捕证不是警察官可以任意弄到的。现行犯自不待言;不是现行犯的话,那就必须通过检查官备齐法官所提出的犯罪材料,报请法院,法院如不同意,就必须立即释放。   不过向法院申请逮捕证,而被驳回的时候,是少有的;警察也明白:一般不会提出有可能被驳回的申请。   并且逮捕证一经发出,在警察署审查48小时、检察院24小时,再申请拘留,通过的话,又需十天,总共关进拘留所是13天。   “我是以股东大会中的恶棍们为对手而干工作的啊。当然有的时候不得不用些粗暴的语言,加上又一再追问,这样逼问之下,或多或少就会出些破绽。无论逼问谁,都会有某些破绽出现的。哪怕是一点点,你也经不起关进13天。重要的节骨眼上,更使你难以忍受。就是明知道13天准被释放,那也是不能接受的。所以假如我一直被关在警察署不让我回来的话,希望你设法要他们释放我。”   “这样的事儿是初次吗?”   “以前有过一次,经过三宅先生的严重抗议,很快就释放了。”   “那次的嫌疑?”   “那是有关公司的机密,很对不起,不能讲。可是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公司,我自己毫无内疚之处,这点我敢断言。”   “你以为这回的嫌疑是什么呢?”   “不知道。”   白井以镇静的表情,连续不断地吸着烟。   股东大会中一些恶棍们的手段,只是着眼于公司干部的私生活和经理的不正之风,手法多半是恐吓。   并且对这些恶棍们最可靠的解决办法,是靠钱暗中疏通,使之不了了之。否则的话股东大会就成了吵闹的大会,经营管理部门被迫承担责任。暗中的疏通活动,要和贪污渎职相提并论,稍有证据,警察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插手。   股东大会中存在一些冒充恶棍的少数股东,这往往被认为是必要的坏事。可是如果承认了这个,那么,在公司内部就没有需要警察的理由了。   白井又点燃了一支烟,说:“能不能拜托您?”   二   对此我并不感兴趣,贪图便宜的勾当,我也没有缘分;可是幸而我保持着选择工作的自由。   白井看我不吱声,便催促似地说:“我若去警察署,一定回不来,就得关13天。”   我反问他说:“逮捕不是万一吗?”   “不,不是万一,而是十之八九。儿岛从以前就瞟着我,不论是什么嫌疑,反正肯定是要逮捕我的样子,那个家伙就是这样。”   “是怎样个家伙?”   “阴险、顽固、特别爱记仇,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决不叫它跑掉。”   “可是为什么是那样想抓你哪?”   “是嫉妒,或者可以说出之于憎恨更恰当。我同他同时进了警察学校,分配在同一个警察署管辖之下,有时跟着同一个外勤工作,而且同时考中了巡查部长警察级别之一,次于警部、警部补。。并不是我们的关系亲密,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在一起。在那严寒酷暑的日子里,不知有多少次,我俩共同做侦查监视工作。可是不久我考上了警部补。他仍是巡查部长,以后由于我不愿当警察而辞职了。我对警察的前途有所了解,工作一干就得干到深夜,稍一洞察,马上就会觉得是愚蠢的工作。可是,儿岛不然,总以为这工作是有干头的,甚至老婆死了的时候,都不回家看一眼,儿岛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所以在我退职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儿岛以为,我的退职是对他的背叛。况且我的工作一变,逐渐好转,生活也舒适富裕了。我同安娜的关系,尽管是新近的事儿,他大概也听说了吧,我似乎觉得这一切会使他越发不高兴的。他恨我,一定想抓个机会整我一下子。这家伙我是了解的,恐怕比亲兄弟还要了解他,所以我时刻警惕着。”   “尽管这样,也得去警察署吧?”   “迟早需要见到儿岛,否则的话,会以为我逃跑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手续费,请您接受对我的辩护。”   “可是,还没有决定逮捕,也不清楚是否起诉,谈手续费还为时过早。”   “这是已经考虑了逮捕以后的手续费。当然很快获得释放更好,即便是早释放了,我也不想要这手续费。这里自然也包含着审判等所需的费用。暂且拿来50万元,请收下吧!”   “手续费50万?”   白井把一捆钞票往桌上一撂,说声:“是。”   我沉默了一下。   “少吗?”   “不!”   我晃了晃头,太多啦!在没有被逮捕的时候,哪有拿50万元的?专门搞刑事的律师为数很少,屈指可数,那是不来钱的。至于法院指派的律师,一年能轮到三四次,所得到的报酬更是微不足道。所以在起诉前收下50万元之多的报酬,是无法解释的。即使在13天拘留期限之内,能获得释放,那么拿出50万元就合算吗?一般说来是不上算的,如果认为合算的话,那案件也就不一般了。   我马上预感到:有上这一捆钞票圈套的可能。   我试探着问:“三宅律师能收下这50万元吗?”   “当然要收下!这并不是值得谢绝的钱数。”   “我倒不想受理。”   “为什么?”   “我没有心思担任辩护。”   “难道你以为这钱是肮脏的吗?”   “钱的本身无所谓肮脏与不肮脏,只是得来的方法不同而已。”   “那么你以为我做了肮脏的勾当?是吧!赚了这笔钱的?”   “不,我不甚了解你的工作。工作和钱一样,也没有干净与不干净之别,只是做法上有漂亮和肮脏的区别吧。本来所谓肮脏的勾当也是有的,可是……”   “比如什么是肮脏的勾当?”   “不能区别哪是好的贪污,哪是坏的贪污。”   “我没有贪污,这真是岂有此理!”   话题没有提及三宅律师。   可是三宅近一二年来确实变了。从和白井交往之后的变化更大,原来很清高的三宅,近来却坐上了进口的高级轿车;经常出入银座的几家俱乐部;并扬言明年要着手成立自己的律师办事处。如果说他的律师工作生意兴隆,那是不足为怪的。可是根据他以前的工作情况,无法设想有那么多的收入。律师的工作,是随着委托人的情况如何而决定赚钱多少,律师越能抓住脏手,自己的手就越脏,得到的便宜也就越多。我同三宅是不谈工作的,可是关于他的工作,大体上是可以想到的。白井同儿岛不是伙伴,我同三宅却是走同一条路的朋友。   而今三宅只有40岁,得了癌症卧床不起,他自以为是胃溃疡,家人却知道他没有康复的希望了,要自己成立律师办事处的理想,只是一场梦罢了。   我为三宅没有做什么事情,白井拜托的事接受过来,委托办事员还是可以的,不过还须问一问白井。   “无论如何也得拜托您!”   “要我考虑考虑!”   “再没有考虑的时间了,三宅律师说过,您是信得过的。”   “也许你对三宅先生的话误解了吧。”   “误解也没关系,我现在去警察署,您一定得答应。”   “不管怎么说,也得考虑一下。答应不答应,要根据你去警察署的结果如何,那时决定也不算晚。”   “这钱不能收下吗?”   我干脆地说:“不能收。”   这时有敲门声,没等我回话,儿岛部长破门而入。他左脸有明显的伤疤,颧骨高而突出,显得精悍。   他扫了我一眼,而后对着白井皮笑肉不笑地说:“找你很费劲儿呀!”   “到哪儿去啦?”   白井抱着胳膊绷着脸破口说声:“哪儿都随便。”   两个人的性格很相似。   “不能随便,请你到警察署一趟!”   “为什么?”   “到警察署就明白了,这儿有律师在场不好说。”   “等一等!”我在旁插话说:“这里不是车站候车室,是律师办事处的会客室,不许擅自进来。”   “很对不起,因为着急就进来了。”   “请你出去吧!”   “这就走,喂!白井,走!”   “把白井带走可不行,我们事情还没谈完哪!”   “这么说我也不好办,我们带走白井是公事呀。”   “随便跟着走吗?”   “是的。”   “若是不去呢?”   “拿着逮捕证呢,只有逮捕。”儿岛说着用斜眼瞟了下白井。   白井还是不在乎地抱着胳膊。   我问什么嫌疑?警察官只要是向被捕人宣布嫌疑事实,或者告知逮捕证内容实质的话,即便没有逮捕证,也完全可以逮捕。   “是杀人犯嫌疑。”   “杀人?”我不由得反问了一声。   白井愕然失色,放下胳膊大声说:“你说我杀了谁?”   “不用那么大声也听到了。事到如今,你是故作镇静吧?昨天下半夜,我们就发现了尸体。”   “谁的尸体?”   “富冈啊。富冈德二郎理应是你的好朋友啊!”   “富冈被杀啦?”   “别麻烦!我们完全掌握了你的罪证。”   “别开玩笑!昨晚我根本就没见到富冈。我在安娜那里住的,有充分的证据。”   “有异议以后再说,在这里不必嗦,我想律师先生也清楚。”   “你判断错了,逮捕我,你会后悔的,这不像你的作风。”   “你如此惊慌失措,也不像白井吧。”   “无论怎的,也得逮捕吗?”   “尽量不戴手拷,跟着走就行啦,走廊还有我们同伴等着哪。”   白井若有所思地俯视着,随后慢慢地抬起头来,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愤怒?畏怯?激动?又注视我一眼。   我回到隔壁的办公室,拿出来选任律师申请书的用纸,放在白井眼前说:“请在上面签名盖章,如果没带印章,按指纹也可以。”   三   白井被儿岛部长和部下的刑事警察带走了,形式上是跟着走的,一到警察署就要执行逮捕。   白井果真杀了富冈吗?我难于理解他被捕时候的眼神,却承担了对他的辩护。我之所以接受,是不能反驳他那视线呢?还是由于别的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虽然桌上放着50万元,但我并没在乎钱。   把钱收在柜橱里,驾驶着只有我自己才能发动的破汽车,来到三宅所住的医院。   病房挂着谢绝会面的牌子。   因为手术不够理想,三宅的夫人要看一看。   我借机进了病房。   三宅仰面躺着,笑脸相迎,并说,约一个月就能出院。他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声音有气无力。   我简单地介绍了白井被捕的情况。三宅闭着眼睛听着。   “富冈原来也是警察,是白井的部下,儿岛都很清楚。不知道白井为什么杀他,承担辩护了吗?”三宅问。   “承担了。”   “我以为你会拒绝的。”   “为什么?”   “和我一样,你这是插手了肮脏的勾当。”   我没有回答。   三宅就说到这里,又闭上了眼睛。   我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漆黑的夜晚,风刮得冷飕飕的。   我买了份晚报,恰好登了这个案件,还有富冈的照片。富冈今年30岁,是私人保镖公司的职员。杀害的迹象是:勒死之后,刺胸致死。富冈的姘妇小川十美子,于凌晨一点钟从工作的酒吧间回来后发现了尸体。消息中并没有涉及到杀害的动机和嫌疑分子。   我向东京都警察本部——警视厅记者俱乐部挂了电话。   我熟识的担任搜查一科采访任务的一位记者,恰好不在,我立刻意识到:当杀人案件发生的第一天,有关的记者,决不会悠闲自得地待在俱乐部里。   马上又向在银座酒吧间工作的叫做安娜的柿山哲子挂了电话。她也不在。昨天、前天都没有上班。   “这几天一直没来。”   “几天了?”   “啊,已经一个星期左右了,对不起!您是客人吗?”   “不,说实在的,我是找白井。”   “白井先生也好久没来啦。”   “安娜小姐病了吗?”   “呀……”   电话里混杂着男人的声音。   于是我决定去找安娜。不过,作为一个律师这样做,也许是多余的;在起诉之前,宛如搞侦查工作的律师也是少见的。有些与案件有关的人员是要找的,那是在起诉之后。   可是三宅说我插手了肮脏的勾当,这话却使我放心不下,这才促使我这样行动。   安娜的房间是九层楼高级公寓的五层。   “谁?”   一响铃,从内线电话里传出了懒洋洋的女人声音。   “我是为了白井先生才来的。”   好久没有回话。安娜似乎从门的缝隙中在窥视着我。我站在她可以看得见的距离之内。我,不瘦不胖,中等身材,没有什么特征,只是端正地系着领带,并不具备引起什么好感的特点,但也看不出是个形迹可疑的人。   不一会儿,门锁打开,开了门。   安娜穿一身糯米纸似的粉红色而又透明的室内便装,乳头和三角裤衩清晰可见。鲜艳的棕色长发,身材不高,丰润嫩白的面庞轮廓鲜明,的确貌似混血儿。虽然没有化妆,那嘴唇儿,眉眼,都饱含着春意。换一身庸俗的服装,也决不会改变那种美的色调。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反映出些稚气。   我背过手去关上门,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您是安娜小姐吗?”   外边冷气逼人,屋内宛似阳春。正门的右侧是厨房,里面还有几个房间,是一所相当高级的公寓。   安娜听到我的问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说:“白井被捕了。”   安娜还是没有吭声,也不觉得意外。   我又问:“您已经知道了吗?”   “不,可是,刑警已经来过两次了。”   “什么样的刑警?”   “脸上有块伤疤,像恶棍一样,厚颜无耻,惹人讨厌,随便进来,他以为白井隐藏在这里,连厕所浴室都找遍了。”   “感谢你允许我进来!”   “你以为屋里有谁吗?”   “不,我想坐下来谈一谈,这样站着好像推销什么商品似的。”   “是啊,方才别墅真的来了推销员。”   “想买别墅吗?”   “不,不买。”   安娜推开会客室的门走了进去。会客室并没有特殊的布局:有电视,立体无线电唱机,玻璃柜橱里摆着娃娃,加上打高尔夫球的工具,显得杂乱无章。   她交叉着腿坐下了,顺手点着一支进口香烟,毫不介意她那乳房和三角裤衩是清晰可见的。   “白井的嫌疑是杀人。”我说。   她还是没有惊异的表情,眼光只是注视着一丝缕缕上升的白烟。   我又说:“你以为杀了谁?”   “说不定是富冈!”   “你很清楚啊!”   “因为刑警絮絮叨叨地打听富冈同白井的关系。”   “关系怎样?”   “不知道。”   “您见过富冈吗?”   “只见过一回,是和白井一起去酒吧间的。”   “关于富冈的事儿,你没问过白井吗?”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   “听说昨天晚上白井到这里来过?”   “谁说的?”   “白井说的。”   “真是多嘴!”   “是为了证明案件发生时,他正好在你这里。几点钟在这里的?”   “11点左右吧,当时我没有看表。”   “请你好好想一想,就是不回答我,总还要对刑警说清楚,根据你的回答,或许能救了白井先生。”   “实在记不清了。当时我喝了酒,白井先生也有醉意,随后我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白井就不在房间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整9点。当时我看了表。是刑警叫起来的,我这个人是很能睡觉的,总要睡10个小时以上,否则的话,一天就懒洋洋的。”   “这么说,白井先生什么时候走的,你也不清楚吗?”   “完全模糊,经常是这样的。”   “常来住吗?”   “不常来住,来住的时候就是这样。”   “把你理解为白井先生的情人,总还可以的吧!”   “情人?笑话。适合于我的只有闲人,我最喜欢闲着。”   “白井被捕你是怎样想的?”   “根本就没考虑什么。”   “冷酷无情啊!”   “也许是。每想一见到那个刑警就觉得郁闷。”   “你不想救一救白井先生吗?”   “不想。”   “有什么口信儿,我可以转告。”   “没有什么。”   她好像很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又抑制回去。左手的钻石戒指闪烁发光,如果是真的,那是价钱高贵的钻石。   “这所高级公寓是买的吗?”   “有那么多钱,就到欧洲旅游去。”   她望了望戒指,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说:“这钻石是真的吧。”   霎时看上去,她足有30岁。   四   寒风刺骨,新月朦胧。   我没有心思回自己的公寓,即便回去,也不会有谁等待着我。   问电话局,也不知道富冈的电话号码。   我决定直接去晚报上登载的案件发生的地点——百人街的一所公寓。   是一幢并不高贵的二层楼公寓。同居的小川十美子,比较消瘦,年龄在二十五六岁,不能算漂亮,也不能说不漂亮,经一番化妆的话,倒能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我见到她时,是没有打扮的自然本色,面色憔悴,可能由于这个案件的过分冲击吧。   是一间铺六块日本席子的房间,有不太宽裕的厨房和厕所。   我说了几句礼节性的吊唁话,十美子也寒暄了几句。彼此间只是表面装样子,没有内在的更多的同情。   我急于问:“请你谈一下你从工作单位回来,发现尸体的情况!”   “大概是下半夜一点吧。灯亮着,门也没有上锁,我什么也没有想就开了门。富冈仰卧在那里,衬衫的胸部满是血,一侧撂着菜刀,我立刻意识到他是死了。”   “什么样的菜刀?”   “是我在厨房里用的普通菜刀。我大吃一惊,晃动他的身体,已经凉了。”   “脖子没缠着什么带子吗?”   “没有。”   “没扔在周围?”   “没理会。”   “那么,也许是用手掐的吗?晚报的报道是勒死的。”   “勒死之后又杀了一刀吧。”   “先勒的?先杀的?还不清楚。”   十美子激动地说:“真残忍哪!”   “白井被捕知道吗?”   “真的被捕啦?”   “被捕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的被捕,现在还不能决定他就是犯人。”   “不,他就是犯人。”   “根据什么?”   “在富冈身旁的废报纸上,就写着他的名字。是富冈在临咽气时,用手指蘸自己的血,挣扎着写的。字有点儿错,可是写着‘希劳伊干的’。”   “白井不叫希劳伊,叫希拉伊白井的日音有两种读法:希劳伊、希拉伊。吧。”   “是啊,我想他是垂死挣扎写成的,是写错了。”   “是吗?另外有没有叫希劳伊的,知道不?”   “没听说过。”   “富冈先生和白井关系怎么样?”   “同在一个警察署,我想关系还是不坏的,经常往来通电话,他也常到我们这里。可是,是不是真正的朋友,就不清楚了。我讨厌白井,富冈好容易不搞那些赛马、赛车之类的赌博了,我总觉得白井还总是向坏道拉富冈。”   “什么坏道?”   “不具体知道,我觉得是这样。富冈自从同白井先生交往以后,总说要干一件大事。他器量狭小,干不了大事,所以我老是放心不下。”   “所谓大事是什么?”   我也想起了白井的话,他说正是干场重要事情的时刻。   可是十美子说,并没听到别的什么。   “你知道安娜这个女人吗?本名叫柿山哲子,在银座酒吧间工作,像是白井先生的情人。”   “这名字倒听说过,不是白井先生的情人吧?富冈说是别人的情人,这个人的名字带有‘鸟’字,是白井所在公司中一个重要职位的人物。”   我边想边罗列说:“鸟井、鸟山、鸟川、鸟村……”这都不对。   “嘴边上的,就是想不起来了。反正名字很怪。”   “总之是带鸟字的名字?”   “是。”   “虽说是情人,关系深度有种种,他们是怎么个程度呢?”   “不清楚,我从旁听到富冈同白井在电话中喋喋不休地谈论,随后我又问了富冈。他介绍说是白井所在公司里一位担任要职的人物,叫鸟×的,并指着竖起的小拇指比作妾或情妇。说,安娜就是此人的这个。”   “只是这些话?”   “是。”   “什么时候的事儿?”   “十来天以前吧!安娜这个人与富冈的被害有关系吗?”   我岔开话题问:“不,我打听一下,根据报纸的报道,你还姓小川,那么还没有结婚吗?”   “已经决定了过完年就举行婚礼。”   “眼看就到啦。”   十美子低下了头,一边用手揪席子边上的布毛,一边说:“是啊!”   现在富冈已经死了,没有结婚倒好。我环视一下房间,陈旧的衣橱,陈旧的化妆镜,陈旧的收音机,是一个没有什么装饰的冷冰冰的房间。   五   我回到办事处。   同事们已经都走了。排成U字形的办公桌,钢制的柜子,一片寂静和凄凉。   我翻阅了有关公司的四季报,调查了“兴信录”登记贸易财团或个人财产、信用状况的本子。。立刻发现了白井工作的公司里,在负责人员中,确有叫鸟任定夫的这么个人。他是三名常务董事之一。家庭成员有太太,长子在证券公司工作,长女同一名医生结了婚,次女是大学生。并记载了家庭住址是杉并区高圆寺。   鸟任今年58岁,好玩高尔夫球,好读书。   我心情郁闷。   也许是由于酒后,才轻率从事。   于是我向鸟任家挂了电话。   电话中是一位快活的女人声音,是代替鸟任接话的。   当我弄清对方是鸟任时,就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和职业,并说因为富冈案件,想见见鸟任先生。   “明天吧!今天太累了,并且已经都换上睡衣啦。”   “我也很累,被捕的白井可能更累。”   “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事?”   “那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打听一下关于安娜的事儿。”   鸟任沉默了。   我静静地等待回话。   电话里传出喧嚣的歌声。   家人们似乎是在看电视的歌谣节目,也许是去电话之前,鸟任、太太、闺女正在看电视哪!鸟任好不容易说了声:“在哪儿会面?”   “哪儿都行,我到府上也可以。”   “那么……”   鸟任想了想后,提出要在地铁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相会。   我同意后撂下了电话。   我给眼看就不能用的破汽车加了油,开车经过新宿,来到青梅市一带,车像老牛一样地迟迟不前。   鸟任已在咖啡店等着我。因为是初次见面,标志记号定为右手拿着一卷报纸。   58岁的鸟任,看上去不太像这把年纪,至少要年轻五岁左右,有点神经质,容貌端正,同安娜的关系,我觉得只是望风捕影。   望风捕影,经常是靠不住的。   咖啡馆里,唱机声音嘈杂,客人又多。   “外边是冷些,还是在外面谈好吧!”这么说着,我走在前边,我俩奔向室外。   风,歇了;严寒彻骨。   我走在行人稀少的住宅区的路上边说:“富冈被杀,白井先生被逮捕,你知道吧?”   “从电视新闻里知道了。”   鸟任立起了大衣领,双手插进了衣兜。   “我担任了白井先生的辩护,我不认为是他杀的,鸟任先生你以为怎样?”   “我也不认为白井就是犯人。”   我特意把白井叫为希劳伊,而鸟任却把白井说成希拉伊。   “很对不起,实在冒昧,请问一下安娜的事。”   “是因为警察署才来的吗?”   “警察署?”   “不对吗?”   “不对。”   “那么是谁要你找我?”   “不能说。警察署知道吗?”   “我对儿岛已经说过了,但是有约定,绝对不能泄漏出去。”   “我不泄漏,你如果不是犯人的话,咱们也约定,谁也不向外说。”   “昨天上午我去大阪公出,今天午后才返回东京,我们四个人,一直在一起,我承认恨富冈,但是这次的案件,想当犯人也当不成。”   “你为什么恨他?”   “有些事都说出来,不好办啊!”   “我明白,我一定守口如瓶。”   “我同安娜的关系,请问你事先打听了谁?”   “不能说,我方才说过了,从现在起就守口如瓶。”   “我现在还不清楚能否相信你。”   “现在不就是考验了吗?”   “并不是想考验你,这个事情除了儿岛部长是没人知道的。”   “恐怕富冈是知道的。”   “他已经死了。”   “杀人那个家伙一定知道哩。”   “白井说的吗?”   “不是。”   “那么是安娜吗?”   “不,你问我是白搭。”   “我非常担心。为了怕走露风声,我一切都委托了儿岛部长了。”   “富冈威胁过你吗?”   “倒不是威胁,只是一种品质恶劣的恫吓。不知道富冈从哪里洞察到我同安娜的关系,这个品质恶劣的私人保镖,就想要从我这里用威吓手段弄三千万元。我担任经理,只是名义,可是工资还是按部长级发,怎么能筹措这样一笔巨款?可是富冈这东西,扬言要我瞒过经理也得搞到这笔钱,否则的话,三千万元拿不出,就揭发我同安娜的秘密关系。我同安娜的关系是我的不慎失足,可是如果被公司或我的太太、孩子们知道,那就太糟糕了,我简直死的心都有。我们公司的社员,谁要发生什么事儿,都找儿岛部长协助解决,我的事就同他谈了,没有委托别人。这是绝密,我拜托儿岛的是:不必为此而逮捕富冈,总之设法使我摆脱困境就可以。这话就是三天以前的事。”   “在什么地方认识安娜的?”   “在她的酒吧间。开始是白井带我去的。也许会说我白活这么大岁数吧,我确实屈服于她的魅力了。倒不是自矜,我想她多少是同我真诚相处的,当然现在已经断绝了关系。”   “富冈威胁你,安娜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有说过。”   “白井知道不?”   “我以为他也不知道。”   “可是……”   我刚要说出话来,又停下了。鸟任不知道,白井和富冈是老相识,似乎还不知道,白井是在安娜的房间里过夜的。   新月隐没在漆黑的天空中。   鸟任停了脚步,吐口白气,仰望着漆黑的天空。   六   我告别了鸟任,回到了自己的并不高贵的公寓,饮着威士忌酒,醉意醺醺地熟睡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情绪依然烦闷。咬了点硬面包,喝几口咖啡,嘴里苦涩涩的,辨不出味道来。   于是坐上地铁,来到了警察署。   儿岛部长吃力地睁开没有睡足的眼睛,可是情绪饱满。   我问:“白井先生很好吗?”   “怎么样,你看着就明白啦。内幕已经完全清楚,我想一两天之内,他会供认的,总之只是时间问题。他说的‘不在场的证据’已经破产了。他自己说玩了三个钟头的弹球游戏,而后就到安娜的地方去啦。可是我想这三个钟头正是午后八点左右,也就是作案时间,富冈公寓的管理员都看见他同富冈在一起。白井的确实去了。可是他还在矢口否认。”   “他姓希拉伊,还是希劳伊?”   “是希劳伊哟!从警察署退职之后,才叫起希拉伊,警察署的人们都叫他希劳伊。所以富冈也用自己的血,清楚地写下了希劳伊。”   “能不能见一见他?”   “会见10分钟左右还可以。”   “10分钟太少。”   “那么会见15分钟吧,还是要调查了解的。”   儿岛部长特意看了一下手表,计算时间。   我走进了拘留所隔壁的接见室。   一会工夫,看守把白井带到隔着铁栅栏的一间狭长的屋子里。曾经是个精明强干的警部补,而今解掉了领带,戴着手拷,只一个夜晚,胡须就长长了。   看守走出门外。我告诉白井:我已见到了安娜、十美子和鸟任。   “你说实话吧!你叫安娜勾引鸟任,并将安娜和鸟任的关系说给富冈,要富冈从鸟任那里敲诈三千万元。自然也约定了你和富冈均分这笔钱,而安娜也能得到可观的数字?”   白井没有正面看我,不作回答。   “快回答吧!没有时间。”   “绝不是我杀的。富冈他是叫我希拉伊的,不会错写为希劳伊。从前我在警察署的时候,只有他,一直叫我希拉伊。”   “昨晚去富冈家,是怎么回事?”   “去了,我承认。怕被怀疑,我撒了谎。我们一起吃饭时他说,要送我他的家乡名酒,所以我到了他的房间。可是只待了有30分钟。我拿了酒就到安娜那里去了,酒还应该在安娜的房间放着。我走之后,肯定有人去富冈那里,一定是这个家伙干的。”   “究竟是谁杀的哪?”   “不知道。”   白井的眼神,是够认真的。   我回到刑事科的大房间里。   儿岛部长微微地笑笑说:“怎么样?”   “他不是犯人!好容易我开始明白了。凶手是把白井叫希劳伊的人,而富冈叫白井是希拉伊。”   “怎么能相信只能欺骗孩子的这种辩解?”   “是可信的。是被害人在即将咽气的时刻,殊死挣扎而写的,决不至于错。并且杀害的方法也是小心谨慎的,勒死之后又杀了一刀。凶手为了要用富冈的手指,写下希劳伊的名字,就需要富冈的血。这么一来嫌疑分子只有白井。看来凶手既憎恨富冈,也憎恨白井,而且凶手是把白井叫做希劳伊的家伙。”   “哪有这样的家伙!?”   “儿岛先生,就是你!鸟任定夫苦苦哀求你,你完全清楚。因为你尾随了富冈,所以你也清楚地知道:富冈和白井一同回家,一会儿白井又出来。你一定是在这之后,进了富冈的家。并且,你也许是要富冈别敲诈鸟任而被富冈拒绝了;或者你一开始就想杀害富冈,总之,是你干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杀了他能得到什么便宜!”   “这不是利害得失的问题。你是富于正义感而专心积极工作的警察官;况且你也不容许当过警察的同事做肮脏的勾当。如果我的话说错了,那么请你提出案件发生时你不在场的证据吧!请你大声回答!因为别的刑警先生们都站在这里听着哪。”   儿岛部长环顾了一下在场的刑警同事们,大伤疤的面颊抽搐地颤抖着,仰望着天棚,只有沉默了。   “要求释放白井!”   我对刑事科长提出要求后,走出了房间。白井、富冈、鸟任、安娜,还有三宅,他们都染指过肮脏的勾当。参与其中的惟独我自己没有被玷污,这种自信我也没有。看来,没有做过肮脏勾当的,恐怕只有儿岛!可是杀人不算肮脏吗?我只有烦闷。   (曹鸿诚译) 笹泽左保 大海的请帖 一   拆开信封,读罢请柬,小早川心想:这又是哪家旅馆招揽生意的新花招。但是,转瞬间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既非达官显宦,又非豪绅名流,一个海滨新开业的大旅馆,有什么必要来巴结我小早川贞彦呢?   他,33岁,不过是一流艺术杂志某某周刊的助理编辑。生活倒也不算清苦。但,毕竟不是官大钱多,不能使妻儿老小都愿满欲足。   假如目的只在于恳求周刊替他们吹捧几句,理应对总编辑。甚至更高一层的编辑局长进行笼络才是。何苦对三个助理编辑之一的我下这么一份请帖呢?   何况“东都饭店”这个招牌,顾名思义,定有雄资巨富做它的后盾。何妨不排场一些,花一笔钱,光明正大地在刊物上登登广告呢?   请贴并非印刷,而是手书。字迹娟秀,体例严整,看来出于女人手笔。   实在冒昧得很。我诚心诚意地想邀请您,所以才寄给您这份请贴。坦率地说,我想邀您去伊豆东海岸的河津之滨,在新开业的“东都河津旅馆”贵宾室,与您共度欢乐的一夜。望您8月1日(星期六)下午5时前屈驾光临,不胜殷切盼望之至。   届时请向旅店帐房示函为证。另,附上旅费,请笑纳。   这便是请贴的全部内容。另外,信封里附有1万元的两张钞票。给了两万元作为去伊豆东海岸河津之滨的车费,可见连汽车费的价钱全都计算好了。发信人的名字没有写在前边,落款是个“海”字。因此,只知道东道主是“大海”。   “这可怎么办?”小早川贞彦犹豫不决了。假如这不是旅馆招徕顾客的新花招,那么,是谁,又为了什么发来如此的请帖呢?真是既叫人心神不安,又十分耐人寻昧。对方不但知道名姓,而且了解住址,说不定是哪一位熟朋友搞的一场闹剧哩!   小早川贞彦决心应邀一行。其理由有三:首先,收了两万元的现款,已经无处退回。假如谢绝赴约,岂不是私吞两万元不义之财?   看来,不按约花掉这两万元,总是要惴惴不安的。另一个理由是:作为一个男人,这委实是一件风流韵事。东道主大约是个女人。不是说了嘛,要在这夏日的海滨,在那新建旅馆的贵宾室共度欢乐的一夜。他一方面不相信现实生活中会有这样的好事;另一方面却又巴不得真的能有这样一场巫山之梦才好。   第三个理由,是新闻工作者的好奇心。特别是在专门登载惊人消息的周刊工作得久了,连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都惯于好疑和猎奇。动辄发问:“嗯?有问题吧?”对于机密的事,他们的嗅觉尤为敏锐。   大约一个月以前,由于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他有过一次与采访任务毫不相干的行动,被总编辑训斥了大半天。那一次,小早川为了采访一位著名歌手因同性恋事发而失踪,他带领着摄影师赶到了和歌山县的白滨温泉。   他们住在忘归庄旅馆。那里,大海碧波,尽收眼底。据说,那歌手住在白滨,但是一查,却遝无踪影。那一天,小早川和摄影师在房间里痛饮到深夜。淩晨两点左右,忽然窗外人声嘈杂。   他们住在二楼,凭窗张望,地面上的事,一目了然。那里是混凝土的步行道,通宵亮着的路灯,把周围的情形照耀得如同白昼。是一位身穿西服的年轻姑娘躺在地面,好像粘在水泥地上了。   几名守门人和佣人,正围在那里,乱作一团。   说时迟那时快,小早川早已奔出了房间。旅馆的正门已经关了,他从角门冲了出去。他见到了尸体,又对守门人和饭店的佣人依次详细问明了情况。死去的人是住在忘归庄515号房间的旅客,名叫久留米铃子,现年25岁。   她留在515号房间的手提包裹有三封遗书:一封写给爹娘;一封写给正在外国旅行的姐姐;一封写给本单位的领导人。内容简单,大致是说惊动了您,很对不起,在世的时候多蒙关照,衷心感谢等等。至于自杀的原因,只说是因为爱上了一名有妇之夫,如今吹了……   遗书的笔体,无疑地出自本人手笔。515号房间的窗子大敞着,她就是从那儿跳楼的。因为是从五楼视窗跳下,摔在混凝土地面的人行道上,当然要立即死亡。   久留米铃子的家乡是石川县的金泽,现住所是东京杉井区的某个公寓。公寓的某个房间,住着她们姐妹二人。姐姐在旅游社工作。旅游社的服务员把护送旅客到达目的地,叫做“伴旅”。久留米铃子的姐姐就是因“伴旅”而去欧洲的。想不到不在期间,出了这么一场大祸。   看了旅店电话定的记录,知道久留米铃子在自杀之前,打了一小时多的长途电话。通话地址是金泽。可见是与家乡父母通话的。从自杀者的心理推断,这很有点蹊跷。   久留米铃子既然已经给二老爹娘留下了遗书,又为什么临死之前给爹妈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呢?从自杀者的心理来看,这里大有文章。   除亲笔遗书三封外,久留米铃子的右手握着一条手绢,是她自己的,上绣“S·K”两个英文字母。由此可证:毫无疑义她纯属自杀。不过,小早川凭着直感印象,却又总觉得她不像是单纯的自杀。   他把调查歌手的事交给摄影师去办,自己则开始行动,探索一位年轻的未婚姑娘之所以自杀,究竟有哪些奥秘。恰好久留米铃子的父母得到了通知,乘快车赶来。小早川采访过了,询问了一些详情细节。回到东京之后,又到死者单位去采访,会见了若干人。   多少有了一点收获。但是,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她是自杀还是内中有什么重大的隐情。小早川白白地浪费了三天时间,结果,受到总编辑的怒目以斥。   “像年轻姑娘自杀一类的事情,由妇女杂志去处理好了。我们不是艺术刊物么?除非有关明星的文章,否则,没有任何价值!”   今天这份奇特的请帖,又是与艺术家和明星毫无瓜葛。按照总编辑的训示,也许根本不值得过问。然而,他那根深蒂固的好奇性格,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磨灭的。   小早川大胆决定,接受这来历不明的邀请。一个星期后的8月1日,他中午装病早退,连坐落在大森的家里都没有回去一趟,便直接乘上了汽车。他答应付给司机往返的车费。   汽车高速驶过了“东名公路”,越过了厚木岔路口,来到了小田原的缓行道。因为是个星期六的下午,通过有信号的地方,车辆一定要堵塞,便改道从小田原经由箱根的收费马路,跨上伊豆的游览大道,笔直飞下远笠山的山冈,直奔伊东市的南方。由于司机们开的自用汽车蜂拥而至,沿海的收费马路也很难飞越。好一个晴朗的天,阳光多么明媚!坐在有冷风装备的汽车里,令人十分快活。蓝蓝的大海,晶莹一片,叫人不敢相信还有什么海上公害。   过了北川、热川、片嫩、稻取等温泉地,转眼到了河津。河津是天城温泉村的大门,房屋傍山林立,闪烁着红、蓝两色的屋顶。这是个令人神往的城镇。丘陵披着满身碧绿,宛如大海波涛,缓缓起伏,伸向海滨。刚刚建成的七层大楼——东都河津旅馆,就在丘陵的腹部,露出奶油色的身姿。   在这家旅馆里候客的将是何许人也?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邀我到这样的地方来呢?想着想着,小早川不由得一阵紧张。     二   在帐房,小早川交出了那份请帖。负责人盛情地寒暄,呼喊着佣人。他那过分殷勤的样子,反倒引起了小早川的戒心。这位东道主想必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小早川对这样的大人物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宽阔的大厅里,成对成双,不少人带着家眷。热带鱼的玻璃缸前,孩子们挤挤压压。小早川一面跟着茶房走过电梯,一面心里想:看这番光景,这里倒不像理藏着什么危机,也不像设下了什么圈套。   他们在五楼下了电梯,走在铺着天蓝色绒毯的走廊上。拐了几个弯,来到走廊尽头,有个双扇笨重的门,门上标有“贵宾室”三个大字。茶房只敲了两下,便连忙退去了。   小早川犹豫了一会儿,才握紧了门环。约定的是5点,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东道主一定是正在屋里等候着哩!小早川拉开了见他还没有对屋里扫上一眼,便赶紧先关好门,然后才慢腾腾地转过身来。   小早川非常惊慌:竟有四张脸,目光一齐向他射来。原以为东道主只是一位,不曾想,在这个接待贵宾的宽阔客厅里,竟有男女四名,而且全都默不作声,没有半点笑容。   这个宽阔的客厅,足有50平方米。各种摆设,应有尽有。地上铺着绒毯,墙上悬挂着油画,显得十分阔气。右扇门的里边是寝室,左边是日本式的房间,隐约可见化粧室的一角。正面玻璃窗外是阳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远眺大岛,清晰得似乎一泅可及。只有三原山,山头上缠绕着几缕云丝。   客厅的中心,彩饰的枝形吊灯下,没有一张圆桌,周围摆了五张皮面椅子,其中四张已经被男女四人占据,当然,余下的一张便是小早川的席位了。   小早川漠然地打了个招呼,便在椅子上落坐。男女四名,全是陌生的面孔。不知为什么,都冷冷落落,似乎闷倦得很。而且男女四人之间,也好像是素不相识,互不了解。小早川疑心起来: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不多时,三名佣人用“手推服务车”送来了酒。有威士卡,啤酒和葡萄酒三种。佣人问明白五位男女客人的个人所好,把酒摆在餐桌上。然后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室内又陷于沉默的世界。五名男女,脸上都画满了问号,闷头喝自己的酒。   小早川对面坐的,是个五十五六岁的男人。身体很棒,面色红润,看得出是个精明强悍的绅士,给人一副肩负重任的风貌。右边,是个20岁出头的青年学生。瞳孔很亮,但是脸色阴郁,好像正在沉思。其次,也就是小早川的右边,坐着一名45岁出头的妇女,看来是一位阔太太。她举止文雅,衣着和装饰都很高级。不过,她过于消瘦,显得有点神经质,给人的印象是一名泼妇。   小早川的左邻也是个妇女,大约二十七八岁。体态妩媚,秀丽动人。也许由于浓妆艳抹,看来是个地道的美人。她叉起二郎腿,上面那只脚在焦急地微微颤动,脚的形状也很美。短短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洁白而又丰腴的腿。小早川早已看得出神了。   6点了,仍然没有丝毫的变化。   小早川有点儿心慌起来。他原来就奇怪东道主怎么会是四个人?现在证实他没有怀疑错。那四个人和小早川同样,也是收到了请帖,也是准时应邀而来的头一批客人。一句话,被邀请的不只是小早川一个,而是在场的五个人。小早川为了慎重起见,想试探一下。   “对不起……”他对左邻那位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开腔了。   “您也是收到了奇怪的请帖来到这里的吗?”   “噢,是的!”这女人好像早就等待着什么人首先开口,因此,就像得救了似的,频频点头。   “那么,东道主是谁呢?您,心里有数吗?”小早川举起斟满了加水威士卡的酒杯。   “不!什么都不知道……太扫兴啦!我原来就以为是谁开玩笑,本是不想来的。不过,信上说要告诉我一件切身利害的大事;信封里又装了4万元现款的车费,总觉得昧下这钱,心中有愧,所以……”她满脸惊疑地说道。   “您从哪儿来?”   “名古屋。”   “是啊!”   怪不得车费比小早川多了一倍,原来是周密地考虑过,女客人是从遥远的名古屋请来的。   “我也是同样哦!”右邻的中年妇女,万般感慨,一派怒气。“我也是接到了莫名其妙的请帖。本想不理,可是信上说要告诉我关于我丈夫的秘闻,又考虑到寄来了两万元现款,这才提心吊胆地赶来了。”中年妇女从手提包裹拿出那张请帖,放在桌上。   “您是从东京来的吧!”小早川从两万元车费推测,就这样问了一句。   “啊,是的。”她板起面孔回答。   “我是从横滨来的。”像是一位董事似的那个绅士,不好意思地笑了。   “别提啦!我和诸位同样接到了请帖。我呢,写的是请在海滨旅馆度过愉快的一日。我什么也没想,就决定应邀出席了。因为我最喜欢大海……”于是,五十五六岁的那位绅士,也把请帖放在桌子上。   “您是怎么回事呢?”小早川把视线转移到青年学生那张冷漠而又呆板的脸。   “同样嘛!”青年自嘲地苦笑着。   “从哪儿来?”   “长野县的松本。”   “请帖上写了些什么?”   “‘一个罗曼蒂克的夜晚,正在恭候您的光临……’简直是些愚蠢的诱惑人的词句,正因为愚蠢,我才信以为真。因为我本身就是个愚蠢的人,非常盼望不花旅费和宿费就作了一次旅行!”   青年说着,把杯里的啤酒一口喝了。   谈到这里才清楚,五个人莫不是按照署名“大海”的请帖前来赴约的。根据每个人从住址到伊豆的河津远近不同,支付的车费也互有差异。请帖的字句也因物件不同而略有出入。那是因为深思熟虑过:要促使五个人都非来不可。   对小早川,写的是:“共度欢乐的一夜。”   对青年学生写的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夜晚正在恭候您的光临。”这些话全都触动了男人的好奇心。   同样是男人,对五十多岁的那位绅士却说:“去海滨度过快乐的一回吧!”语气变得比较稳重。   对于心思重的妇女,就不这样写了。说什么“切身的利害”啦,“有关丈夫的秘闻”啦等等,都准确地抓住了女人的弱点。   其实,给了大量的车费,这也是抓住心理的一种策略,使你因拿到这笔无处退回的款而感到心神不安。   五个人互通了名姓。   从名古屋来的二十七八岁女子,叫驹井忍,是某公司经理的秘书;从横滨来的那个五十五六岁的绅士恰恰是贸易公司的董事,名叫越川宗十郎;从长野县松本市来的青年,叫香山士郎,是信州大学的学生;从东京来的阔太太,是一个综合医院院长的夫人,名叫木岛节子。   都是陌生人,连名字都没有一点印象。为什么单选这互不相识的五个人到这里来呢?关于东道主,同样难也不清楚。把这毫不相干的五个人请到这儿来,这本身,就毫无意义。   更何况关键人物东道主,依然迟迟未到。     三   大岛的山影淡了下去,水平线上笼罩着乳白色的烟雾。大海风平浪静。在残阳的映照下,暮色更加苍凉,使人想到夏天就要过去了。   从海滨可以望到的温泉街,正处于黑夜来临前的一片寂静。河津车站的扩音器,在远处预报看电车的开、到时间。只有东伊豆沿海的公路上,汽车依然在忙碌地宾士,像豆粒似地滚动着……   “7点啦?”信州大学的学生香山士郎看了一下表,长长地打了个阿欠。他只喝了两瓶啤酒,就满脸通红。   “这是谁搞的恶作剧!咱们都稳稳当当地就上钩啦!”从名古屋来的女子驹井忍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照耀在头上的枝形吊灯,是她刚刚打亮的。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走?”综合医院的院长夫人木岛节子,似乎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正在焦急不安。她也是只喝了两三杯葡萄酒,眼睛就微微地发红。   横滨贸易公司董事越川宗十郎,摇晃着高大的身材劝说道:“别,再忍耐一会儿吧!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收场?”他也和小早川一样,泰然自若地不断喝着加水的威士卡。   本岛节子稍微有点歇斯底里地反驳说:   “怎么?这不分明是拿咱们当傻瓜?这不是恶作剧吗?我可不在这场闹剧里扮演任何角色。没工夫!”   越川宗十郎微笑着,晃着头说:   “您错了,太太!这可不单纯是恶作剧呀!”   “把咱们五个人毫无道理地邀请到一起,就这么晒干儿?你说,这不是恶作剧,是什么?”   “说得对呀!”   “不会没有道理的。我们互相间从来没见过面,在生活上也互不相同,真是俗语所说的‘素不相识’。把我们这样五个人从天南海北调到一起,这究竟能引起什么样恶作剧的效果呢?何况光是车费就花了10万元以上。可见发请帖的东道主是很认真的,准是要干一件不平常的事。”   “不平常的事?我倒想请教请教。”   “正因为不知道,我们才在等待着结局。是不是?”   “假如有目的,邀请人不是早就该登场了吗?”   “我们都不清楚这位邀请人是谁。所以如此,也意味着有什么用意。”越川宗十郎呷了一口加水的威士卡,已经收敛起笑容。   小早川心想:越川宗十郎的话很对。假如单纯是恶作剧,就不至于精心设计出这样一个毫无效果的场面。既然花了大量的钱,从名古屋、长野、横滨、东京等地让素不相识的人聚于一堂,这就不能说是恶作剧了。   假如这里有什么用意或目的,那么,这里的五个人就都不是随便请来的。小早川最强调这一点。   “越川先生的意见我很赞成。这,并不是恶作剧。”   小早川的目光巡视着每个人。   “这一定是事出有因,决不是随便乱找、马马虎虎就请了我们五个人。单单这一点,就说明是煞费苦心的。”   “很对!不能说这五个人是赶巧碰到一起的。邀请人是存心要把我们五个人请到一起。”越川宗十郎叉起胳膊,重重地点头给大家看。   “对。非这五个人不行。证据是:邀请人全知道我们五个人的住址、姓名和年龄。”小早川也神色肃然。在议论过程中,大家越来越感到事态严重。   “可是,我们互相间没有任何关系,明明白白是‘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把这样五个人请到一起呢?”驹井忍面带惊慌地说。这样的一副脸色,使她更便于表现出娇姿媚态。   小早川用打火机点看了烟,说:   “冷眼一看,想到的不止这些吧?我们五个人任何关系也没有,是至今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同伴,这是事实。但是,说不定在我们不注意的地方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木岛节子语气冷淡地说:   “连谁是谁都弄不清,还谈得上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不叫相似的地方,干脆叫共同点吧。”小早川把刚刚点着的纸烟扔到烟灰缸里。   “举个例子?”越川宗十郎一屁股坐到桌子上。   “例如:出生地相同啦,共同认识某个人啦,过去给一个杂志投过稿啦……”   “拿您本身来说,想起了什么共同点了吗?”   “没有,暂时还……”   “就拿你我来说,哪怕有半点共同点也好。我出生于神奈川县。直到大学毕业,一直住在家乡。如今在贸易公司工作了31年,是专业董事。军人历史3年,柔道三级,外国旅行一年数次。爱好是钓鱼、高尔夫球和潜水。怎么样?什么地方和您有共同点么?”   小早川只好承认:“不,半点儿也没有。”   “问问帐房,也许来得快些。”越川宗十郎说着走到电话旁。他给帐房打电话,问了许多事情。   可是不一会儿,他就学着外国人常见的那副架势,摊开双手,缩起肩膀,回到原来的位置。   “真是毫无办法。据说10天以前,一个叫做中村的人租了这个房间,第二天来了个人,说是代理,作了许多指示,一切费用全都用现款付过了。”越川宗十郎坐在椅子上,作了上述的汇报。   “就这样,我也没有意见啦!反正现在也回不去松本市,还能白住一宿旅馆嘛!”   香山士郎躺在椅子背上开腔了。他两眼眯缝着,已经好像就要进入梦乡。   越川宗十郎把身子换了个姿势,面对着香山士郎说:   “对!可以闲扯一会儿。第一要紧的是找一找互相间的共同点。怎么样?您对于水下运动感兴趣么?”   香山士郎仍然闭着眼睛回答他:   “长野县没有海呀!”   “有湖、有河也行嘛。戴上水中呼吸器,在水里散步,再也没有那么舒服的了。水中呼吸器——阿库阿兰格,这是商品的名字。美国叫做水肺——斯圣巴。从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法国的库斯特上校发明,用它作为特攻的武器。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吧?这东西成了运动品,普遍流行。水中呼吸器‘阿库阿……’”   “知道。‘阿库阿’是拉丁文的水;‘兰格’是英语的肺……”   “对呀!不过,‘兰格’,就是肺,它不大结实,这是唯一的缺点。高压氧气瓶用不上几个小时。水压一增强,氧气的消耗量也增大。因此,通常能用一个小时的氧气瓶,在水深10米的地方,只能维持一半的时间,就是半小时;若是水深20米,只能维持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是对分钟。我正在下工夫研究这件事哩!”   由于谈起了与个人爱好有关的事,越川宗十郎谈起来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烟袋已经灭了火,他还吧嗒吧嗒抽得挺响,自己还不曾察觉哩。但是,没有人制止他的废话,只因为他若是住了口,室内就会重陷入死气沉沉。   突然,香山士郎低声笑了起来。吓呆了的四张脸都注视着他。尤其是那两个女人,用恐怖的眼光张望着。   小早川也一时认为香山士郎大概是邀请人,如今才露出了真面目。   “人,真是些笨蛋!”香山士郎发疯了似地边笑边说。“这不是明摆着吗?都说有什么共同点,可是谁也不往那上想。”香山士郎的话,余者四名听得清清楚楚。   “您是发现了我们五个人之间的共同点吗?”小早川不由得高声问道。香山土郎频频点头,好容易才抑制住了笑声。   “有什么共同点呢?”越川宗十郎又接班提问了。   香山立即突然脸色严肃起来。他对围在桌子周围的人慢悠悠地指着一个个的鼻子说:   “越川宗十郎,驹井忍,小早川贞彦,木岛节子,还有香山士郎。我这么说,还不懂?”   香山士郎扫了大家一眼,流露着令人恐怖的严肃神色。但是,没有人能够作答。   “五个人满算上,都是一样的字头!”   香山士郎的话,使五个人全都呆若木鸡。不知道为什么,后背上像有无数条凉森森的小动物在爬动。五个人名字的字头都一样。的确,这是既清楚而又具体的共同点。越川宗十郎、驹井忍、小早川贞彦、木岛节子、香山士郎,的确英文字头都是“S·K”。   不过,当小早川注意到字头都是“S·K”的当儿,又一个联想,使他再一次大吃一惊。     四   好久好久,五个人各以特有的姿态陷于沉思。五个人名字的英文字头都是“S·K”这个共同点,全都承认了。这实在是最明显不过的共同点,因此,全部哑然。这并不奇怪。   “就算字头都一样,有什么必要把这五个人都找到一起呢?”终于找到了焦点,越川宗十郎开口了。   “字头同样是S·K的人不是成千上万吗?为什么……”驹井忍也气忿地尖锐指出。但,小早川却默默无言。他清楚地知道S·K这个字头意味着什么。6月20日在忘归庄旅馆自杀的姑娘久留米铃子,名字的字头不也是S·K吗?   当时姑娘手里攥的是绣着英文字头S·K的手绢。小早川当时知道的时候,也曾经想过和自己是一样的字头。那不过是一闪的念头,而今,却得出了字头有共同点的结论。小早川的记忆中自然又唤起了有关久留米铃子的一些往事。   五个人的英文字头都是S·K;而40天前自杀的姑娘英文字头也是S·K。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毋宁说,其中有着重大的关联。可以说,正是因此,东道主才选中了这五个人,并且都请到这里来。   “诸位……”小早川心一横,昂起了头。   “哪里是什么恶作剧!这是个严重问题。”小早川的视线扫在每个人的脸上。   不论哪个人的脸,都似乎悲壮、深沉,屏住气,注视着小早川的那张嘴。   “字头相同,这的确是我们五个人的共同点。但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共同点。为什么单单把我们字头相同的五个人召集到这儿来呢?请想一想吧!我们之间,还有个共同点,更加意味深长!”   小早川用激烈的声调阐述。   “您不好再具体些说么?”越川宗十郎说罢,把垂在前额的白发胡乱地向后一掠。   “我们的共同点在于过去都采取过一致的行动。过去嘛,6月20日,我们都到一个地方旅行,又都在一个旅馆住宿。这才是我们的共同点。”   “6月20日?”   “对。如果那天晚上有谁没有住在和歌山县白滨温泉的忘归庄旅馆,那么,请声明一下。”   小早川站起身来,向阳台走去。   玻璃窗外,羽虫乱飞。因为冷风装置齐备,当然不必安上纱窗。   眼下已经是万家灯火。大海和天空,黑黝黝的一片。   他回身一看,像塑像一般呆然不动的四名男女都正在出神。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声明他6月20日没有在白滨温泉的忘归庄旅馆住过。小早川的推理完全正确。6月20日夜晚,他们都在小早川所在的忘归庄旅馆住在某一个房间。   驹井忍好像哭得毫无力气,长吁短叹地在小早川背后提出了质疑。   “请问,依您说我们英文字头相同。可是,您又根据什么知道我们全体6月20日那天,都在忘归庄旅馆住过呢?”   小早川朝越川宗十郎的背后缓缓踱去。   “诸位,不会忘记吧?就是那个夜晚,住在忘归庄旅馆515号房间的客人不是从视窗跳楼自杀了吗?”   “对,对!属实。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越川宗十郎晃着全身,表示赞同。   “自杀的年轻姑娘名字叫做久留米铃子。一句话,和我们的名字一样,英文字头也是S·K。”   小早川已经走过了香山士郎的背后。   “为什么非把我们五个人请到一起不可呢?”木岛节子勃然大怒,厉声吼叫起来。她大概以为自己身份高人一等,若是受他人的摆布,岂不是奇耻大辱?不过,木岛节子的理由,倒也不无道理。一个年轻姑娘在旅馆里自杀,同一天偶然地有人也住在同一个旅馆,和自杀的姑娘名字是同样的英文字头,难道单凭这些,就要被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请到这里?难怪她想不通!   但是,也的确有足够的理由,那就是小早川的推理。他对自己的推理很有自信。过去他擅离职守,到处查访;如今看来,反倒有了益处。   “我是办周刊的,职业习惯和好奇心都很强。当时我对久留米铃子姑娘的死,调查过三天。所以,比起诸位来,我对那个姑娘的死,多少知道一点底细。”小早川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但并没有在椅子上落坐。   “据此,究竟是谁把我们五个人请到这儿来的?我可是心中有数哦!”   小早川站着点上了烟。四个人的目光刷地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越川宗十郎语声凄厉地问道:   “是谁?”   “我想是自杀的那位姑娘的姐姐。久留米铃子原来在东京某个公寓和她姐姐生活在一起。不过,姑娘自杀的时候,姐姐正在国外旅行,离开了日本。”   驹井忍的脸上又一阵子惊惧不安。她回头仰脸盯着小早川问道:   “为什么她姐姐要干这样的事呢?”   小早川大口地喷着烟说:   “姐姐不久回国,知道了妹妹自杀。姐姐和妹妹一直在一起生活,当然知道得最细致。这位姐姐,对于自己的妹妹,不要说别人,比父母都了解得更多。因此,当她听到有关妹妹自杀的一切情况时,一定能察觉存在一个很大的问号。”   越川宗十郎正在出声地嚼碎一块冰。   “问号是……”   “总之,姐姐发现了和妹妹日常所见完全不同的情景,我想,她一定会说:‘矛盾’。”   “具体点说,怎么回事吧!”   “她察觉我们五个人和她妹妹的名字字头一样。这就说明她大概是发觉了矛盾就在字头上。”   “难道说关于字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   “什么问题?”   “妹妹,就是说死后的久留米铃子手里握着一条绣着S·K的手绢。”   “既然是本人的手绢,绣上S·K,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谁都会这样判断的。是嘛!拿着和自己名字的字头相同的手绢,这有什么奇怪?但是,同样是S·K的字头,也不尽然相同吧?例如越川先生!您的手绢字头什么样?”   “我?我……我的手绢上没有写字头啊!”   “是这样。有的人就根本不写字头。字呢,有的写德文字母,有的写美术字,种类繁多。或许只缝上一个字,或许是写的,印的,绣的·,…·真是千差万别。按我的想像,只把S一个字绣在手绢上,这才是久留米铃子的作风吧?当然,她姐姐也是深深知道这一点的。想不到,她见到妹妹死后手里握着的手绢上,是S·K两个字,因此姐姐大吃一惊。妹妹手里握着的手绢不是她本人的,是别人的……”   “那么说,她不是自杀,是被害吗?”   “大致如此!她若是一只手握着手绢,这样跳楼自杀,总是不大自然吧!久留米铃子不是自愿跳楼的,应该看成是被推下楼去的。当时,她为了不被推下去,就抓住对方的手。可惜,她抓住的是罪犯手里的手绢。就这样,她不幸摔倒在楼外的地上……”   “那么,罪犯的名字,一定是字头和被害人同样,也是S·K喽!”   “而且作案时间是深夜,那时温泉街旅馆已经不准随便出入。总而言之,罪犯只能是那天晚上住在旅馆的客人,名字的英文字头是S·K。久留米铃子的姐姐就是做出这样的判断,才到白滨温泉的忘归庄旅馆,从6月月号夜晚住宿的客人中,单选英文字头是S·K的人,也就是现在在场的五位。”   “查过旅馆的名簿?那么说,咱们的姓名、住址、年龄,全都清楚?”   “是这样。”   “不过,她姐姐的目的是什么呢?说请客吧,本人还不露面。怎么?总不至于拿咱们几个人报仇吧?”   “杀害久留米铃子的凶手,毫无疑问,就在我们五个人当中。所以我想,久留米铃子的姐姐,是盼望着我们五个人互相交谈,做出结论:谁是凶手!”   小早川颓然坐在椅子上。他似乎太累了。驹井忍的腿,摇晃得更加厉害。她好像为了掩饰自己心慌意乱的样子,才特意把脸背了过去。香山士郎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始终闭着眼睛。越川宗十郎搜索似的目光,盯着每个人的脸。   “多么可怕呀!您是说这屋里有杀人犯?”木岛节子双肩颤抖,一语道破。     五   没有一个人极力申辩,证明凶手作案当时自己并不在现场。久留米铃子的姐姐大约也考虑了这一点,才单选了这五个人。除了小早川,都是独自住在单人房间。就是说有可能深夜出屋,自由行动。惟有小早川和摄影师,是住在双人房间的。不过,这也不足以证明杀人当时他绝对不在现场。如果解释为封住了摄影师的口,或者与摄影师是共犯,并没有材料足以驳倒。   在这种场合,何须说什么“不在场”啦,“没有杀人动机”啦等等。五个人有利和不利的分量都是十分之五,都是怀疑的对象,都处境相同。就是说在查清谁是犯人之前,五个人都是嫌疑犯。   香山士郎睁开了眼睛,突然“喷”他一声,把桌子砸得山响。   “无聊!真无聊!”香山士郎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指点着小早川说:   “您说的那一大堆,全是从想像出发的推论!只靠想像的推论,再也没有比这更枯燥、更无聊、更毫无意义的啦!”   小早川不由得感情冲动,暴跳如雷地吼道:   “我并不是在这里大讲特讲没有影的空话!这的确是想像,但是,有根据的想像距真实很近。”   香山士郎又砸了一下桌子,由于激动,脸色变得苍白。“您,忘记了一个大前提。”   小早川尽力想保持镇静,说:   “您说的大前提是什么?”   香山士郎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小早川:   “第二天早晨我偷听女佣人们的谈话。据说发现了自杀姑娘亲笔写的遗书,三封!”   木岛节子从旁给香山立即帮腔,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小早川。   “对呀,对呀。我也听说发现了三封遗书。”   驹井忍也随声附和地说: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香山士郎得到两个女人的支持,好像鼓起了勇气,态度更加倡狂。   “既然有三封遗书,这就不必费话,充分证明是自杀。说是被杀,那在逻辑上讲不通。是超乎想像的梦话!”   “是吗?愿闻高见!”小早川为了稳定自己的心,脸上堆起了笑容。“只要有遗书,就绝对可以断定此人是自杀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香山立即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说,决定自杀的人写了遗书之后,又不想死了,或是改变了态度,这,难道是绝对不可能的吗?”   “那,只有百分之见的人也许会中途易辙。”   “久留米铃子的情形,实际上恰恰如此。”   “又说起梦话了。”   “不是梦话,这是事实。久留米铃子死前给家乡金泽挂了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接电话的对方是她的母亲。我曾经直接访问过这位母亲,问明了通话的内容。是这样:久留米铃子在电话中公开对她母亲说:是想自杀才来到白滨的。她母亲吓坏了,拼死劝说女儿打消这个念头,劝了一个多小时,好容易才扭转了女儿的自杀念头。”   “那样的约定,可靠不住。打完了电话,仔细想想,说不定又变了,还是想自杀。”   “仔细想想,对呀!干嘛要死?这不是糊涂吗?她甚至笑了。这样的人若是再想寻死,中间是要有一段过程的。至于决定采取自杀行动,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但是经母亲劝说,她答应再也不自杀了,从她放下电话到跳楼,总共还不超过六七分钟。”   这是事实。她挂完电话是两点零五分,旅馆总机有记录。守门人看见有人从五楼跳下去、赶到现场的时候,是两点十一分或十二分。在这短促的时间里,久留米铃子毫无自杀念头。留下的三封遗书,不过是没来得及处理罢了。   “还用说吗?杀人凶手根本不知道:久留米铃子是想自杀才到白浪来的——但她刚刚在电话里听母亲劝说,又不想自杀了。她的手提包裹是有三封遗书,但,那是没来得及处理的。第二天,根据死者遗书和手绢上的字与本人名字的字头巧合,这就断定了久留米铃子之死是自杀。这时,杀人凶手的心里可乐开花了!”   小早川用冷冰冰的表情,冲着香山士郎吹了一口烟。香山士郎扑通一声重新坐在椅子上,伺机反驳。   “我,我不过是到和歌山市的亲戚家去,信步来到了白滨温泉,住了一夜。我连久留米铃子的面都没有见过,更没有杀人的动机。”   香山士郎抓住“动机”一说,企图负隅顽抗。不过,早已气败心虚,口气也温和得多了。   驹井忍战战兢兢地看着小早川,说:   “难道那位久留米铃子被害,还有什么原因吗?”   “这个……这一点还……不过,依我说来,杀害久留米铃子的凶手,好像是个女人。”   “什么?”木岛节子也十分狼狈,脸色煞白。她俩失神落魄,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杀人凶手就在这五个人当中,而且只限于女人。女人只有两位,不是驰井忍,就是木岛节子,二者必居其一。   越川宗十郎兴致勃勃地在桌子上叉起了双手:   “小早川先生!怎么见得凶手是女人?可有根据?”   小早川面对着越川宗十郎说话,可是说给那两个女人听的:   “首先是久留米铃子轻而易举地把凶手迎进了515号房间。”   越川宗十郎眼睛望着天花板说:   “是不是没有锁门?”   “不是,请算一下时间。谁都一样,深夜里有锁门的习惯。特别是久留米铃子,是个姑娘嘛!”   “于是,凶手就敲了门。对吧?”   “因为不是会客时间,久留米铃子当然要在屋里问上一声:‘谁呀?’凶手也一定要甜言蜜语地说:‘有要紧的话,请允许我进去!’假如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且不说考虑会不会被害,作为一个年轻姑娘,一定是非常警惕,或是非常恐惧,会对他说:‘等明天到大厅里谈吧!’我想,她是不会给他开门的。”   “偏偏那是女人的声音。因此就不必分外地戒备,给她把门打开了。”   “根据就是这些吗?”   “不!还有,就是久留米铃子被害时手里握着的手绢。不用多说,那是凶手的手绢。就是说,凶手在515号房间时,手里一直握着那条手绢。不过,越川先生!咱们男人除非是大汗淋漓,无缘无故的谁能手里总握条手绢呢?”   “不错!男人是用得着的时候掏出来;不用,就塞进衣袋里。”   “是吧?在男人来说,手绢是实用品。女人可就不限于做实用品了,是一个小道具。女人的手里总是拿着条手绢,这样的事儿,可是屡见不鲜吧?”   “不错!”   “最后,最关键的一条,是久留米铃子为什么被杀害?也就是杀人动机和女人大有关系,首先,她所以决定自杀,是因为和一个有妇之夫搞恋爱,终于吹了。”   “哦!情节还很复杂哩!”   “按我调查的结果,姑娘和那个男人感情很好。但是这事被男方的妻子察觉。她大闹一场。因此,两个人表示断绝关系。这是死者被杀前三四天的事。”   “就在这儿,埋藏着杀人的动机。您是这样看的吧?”   “对。妻子知道丈夫爱上了一位年轻姑娘,仅此一点,就足以激起她的仇恨和凶心。而且丈夫和久留米铃子分手,仅仅是三四天前的事。妻子还不知道,以为两个人还在密切交往。因此,妻子就采取了行动——把久留米铃子干掉!”   小早川垂下了头,收住了话;越川宗十郎也不再提问了。窒息般的静寂,充满了宽阔的房间。多么讨厌的气氛!好像被投入了远离现实的境界,死亡与绝望统治着一切。这几个人,莫不忧闷填胸。   “我,是个独身,还没有物件。杀害丈夫的情人,这怎么可能呢?”驹井忍喊叫着说。集中到她身上的目光,于是又慢慢移到木岛节子的身上。木岛节子早已陷于凝神沉思,她肩头上微微颤抖,好像在抽泣。   “若是早知道我丈夫和那个姑娘断了……不!若是早知道那位姑娘是为了自杀才到白滨旅馆去的……也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一场悲剧。我丈夫去了大阪。私营侦探‘兴信所’,派出跟踪米铃子的人告诉我说:女方到白滨旅馆去了。我设想,一定是两个人要在那里幽会……所以我立刻赶到白滨,也住在忘归庄旅馆……”本岛节子扑到桌子上,扭曲着身子,嚎啕大哭。于是,邀请五人参加的盛会,就此闭幕了。     六   木岛节子亲自挂电话给110号,她报案自首了自己40天前曾经杀过人。不多时,开来了警车。直辖派出所的两名警官陪同一名女警,将木岛节子带走。余下的人要了一席晚餐,但谁也吃不下去。   饭后,越川宗十郎重又喝起威士卡,说道:   “这回,久留米铃子的姐姐,总算如愿以偿了吧?”   “她一定很高兴。”小早川按照自己的理想,设想久留米铃子的姐姐是一副什么样的风貌。   “不过,主人直到最后也不出面,这总是遗憾吧?”   “不!也许马上就要出场!”   “但愿如此。”   “对这位女人很感兴趣吗?”   “这位女主人公导演了如此丰富多彩的盛会,我太想见到她了。”   “彼此彼此!”   “可是,我又不想这样见到她!”   “是啊!假如直到最后也不露面,那才显得更加不同凡响呢!”   “啊!咱们忘掉主人吧!正如请帖上所说:美丽的大海,就是我们的东道主!这不是更有意思吗?”   “越川先生要在这裹住上一夜?”   “明天要在大海里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租只船钓鱼也行,租个氧气包潜水玩玩也好。您也住下吗?”   “是的。”   “说定了吧!这个贵宾室多少人都住得下。”   香山士郎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向卧室,边走边说:   “我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从长野县不远千里而来。”   “那么,就此告辞了。”驹并忍对小早川和越川宗十郎道别。   这么晚,怎能从南伊豆回到名古屋去?很难说她具有旅行常识。但是,男人们无言地目送她走出去了。也许就近会有她的亲友的。   不过,劝一个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住,这可有点难以启齿。   驹井忍乘上电梯,到了一楼。她对小早川贞彦致谢。今夜盛会,有了小早川这样的人,实在幸运。假如没有他,一定不会这样顺利地抓住罪犯心理。   她对帐房先生说:   “贵宾室住了三个人。若是钱不够,我马上付。”   帐房先生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   “哎呀,中村小姐!您交的定钱,已经足够了。”   化名中村的驹井忍,不,化名驹井忍的久留米洋子,走出了东都河津旅馆,来到大海之滨。她把杀害妹妹的凶手终于扭送到员警官的手里,但是这并没有给她带来预期的兴奋。如同那夜雾茫茫的大海,她的心里也充满着无限的怅惘和忧伤…… 户板康二 被涂抹的脸 户板康二,日本当代戏剧家、作家,1915年生于日本东京,毕业于庆应大学国文科,曾任刊物《日本演剧》主编。著有《丸米歌舞伎》,获第一次户川秋骨奖。1958年,在推理小说首领人物江户川乱步的劝说下,初次创作推理小说《拉车杀人案件》。1960年,《团十郎剖腹案件》获第四十二次直木奖。剧著有《风车官》等。 链原札子做临时工的这家周刊杂志,从今年春天起,公开发表一些读者家里秘藏的珍贵照片,刊登在杂志卷首的画页上,因而大受欢迎。 顾名恩义,《妇女周刊》是一种为妇女而编的周刊杂志,但内容却十分正经。虽然其发行量增加得不大快,然而它有一批非常稳定的读者。 开编辑会议时,礼子是坐在末座上的。上述计划就是社长在去年年底的编辑会议上突然提出来的。 会上,总编辑从最近年轻人开始兴起的一种想回顾旧日本的倾向,谈到了重新评价明治、大正时代风俗的问题,他说:“说实在的,我家里还存有明治四十年祖父身着大礼服进宫谒见天皇时的照片。” 默默地听大家发言的社长,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以后,突然开口问道:“在座的还有谁有旧照片?”说完,他环视了一下在座的职员。 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大概因为这些男女职员,半数以上是战后出生的,许多人对旧照片没有兴趣,有的是父母保存的,在空袭时全被烧光了。 这时,社长兴奋地说:“对,我们如果从读者那里搜集,不是也很有趣吗?” 这样一说,大家立刻长了精神:“能登上的,咱们赠给礼品。肯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当时就谈妥了。广告在下一周的杂志上刊出后,反响之大,出乎预料。 照片搜集的目标集中在风俗史料上,因而收到的几乎全是家族成员或明友们一起拍的照片。当时不是任何家庭都有照相机的时代,所以,这些照片不是到街上照相馆照的,就是请摄影师来家给拍的,都带有几分做作,宛若画像一般。 拆挂号邮件的工作是礼子的活儿,寄来的每张照片都很新奇。有的是头戴大礼帽、身着大礼服、翘着八字胡的绅士照片;有的是前额、两鬓的头发高高挽起的妇女照片。女学生则一般穿着裙子和矮腰鞋。 其中,还有姑娘身穿游泳衣到照相馆拍的照片。礼子觉得可笑的是:任何时代都有赶时麾的人,特别是对于她们穿的游泳衣的图案就象斑马的条纹这一点,禁不住笑出声来。 从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开始连载这种旧照片,过了夏天,一直延续到秋天,而读者寄来的照片数量从未减少。 有一天,礼子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问父母。 “呶,咱家里没有旧照片吗? ” “那种照片是有的,”父亲马上回答说:“但咱家里的,登不上《妇女周刊》。” “我想看看哪。即使不是明治时代的,大正时代的也成。咱们社里说,如果照片上能看出有跟现在不同的风俗,很想登一下。人家将赠送薄酬的。”礼子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 母亲沉思了片刻说道:“是呀,明治时代的没有,但大正初年的或许还有一些。你先看看吧。” 母亲这么一说,礼子沉不住气了。她就是这种脾气,一旦有个念头出现,就急不可待地去实现它。下一个星期天,她自己主动跑到父亲的书斋,去找存放在壁橱紧靠里面的一个皮包里的照片。 照片有贴在相册的,有散放在纸袋里的。 父亲这边最多的是父亲的,还有祖父,祖母的,父亲兄弟们的照片。父亲婴儿时的照片也贴在上面。 母亲这边,她从娘家带来的相册里,不知为什么有很多照片被揭去的痕迹。此外,母亲是昭和二年生人,她身穿水兵服的照片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因为那时学校里的学生穿的制服跟现在的一模一样。 照片里还有位战争期间被动员到工厂里做工的姑娘,穿着裙裤,头上束着带太阳徽的布手巾,真是英姿飒爽。但仔细一看,原来是母亲,礼子甚为惊奇。然而,这些都不符合《妇女周刊》的征稿规定,所以只好作罢。 这就是说,父亲家的照片也好,母亲家的照片也好,没有一张珍奇的风俗照。但是,当礼子再次仔细翻看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母亲有位比她小三岁的妹妹,名叫幸子。七年前,即礼子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幸子猝然故去。但母亲的相册里,怎么也找不到这位姨母年轻时的照片。 姨母小时候的照片,学生时代的照片,一张也没保存下来,这实在有点不合情理。因此,礼子问:“妈妈,故去的幸子姨母的照片,怎么这个相册里一张也没有?” 这么一问,母亲仿佛很吃惊,她和父亲相视一番,又马上控制住了那种表情,说:“啊,没有幸子的照片,那是因为她出嫁时从我的相册里全都揭去了。” 如果那样的话,相册里当然会形成许多空白,因此对于这个解释也就可以接受了。但敏感的礼子对于母亲回答她之前的脸色不由得引起注意。 于是,过了一会儿,礼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父亲:“幸子姨母是怎么故去的?” “啊,你姨母嘛,”父亲停顿了一下说:“是不小心服多了安眠药。她确实办了一件糊涂事。” 礼子把父母的照片按原来的次序放进了皮包,送回父亲的书斋。当她正要放进壁橱紧里边的时候,发现放皮包的地方,旁边还有个藏青色的布包。从外形看,里面仿佛是相册,所以她便取了出来。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礼子叫了起来。 父亲立刻跑过来说:“那可能不是照片吧。”接着,他又莫名其妙地命令说:“不打开也能看得出来。不要动了,放回去吧。” 礼子被这么一说,又把布包放回了原来的地方。但她总觉得父亲的神色不大对头。 过了两三天,父亲因学会的事到京都去了。当天夜晚,礼子偷偷地来到了书斋。于是把前两天动过的布包拿了出来。她解开系得很牢的扣结一看,包里果然是相册。 在那本比较旧的相册里,尽是些札子根本不认识的人。其中有张全家合影,里面有个男孩子。当礼子再翻下去看时,便看到了他渐渐长大,还穿着中学生制服拍的照片。这时,她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去年因事故而致死的姨父斋本德彦。 也就是说,他是七年前故去的姨母幸子的丈夫,他待礼子就象自己亲闺女一样,因而令人怀念。 “怎么,这不是姨父吗?”她自言自语道,同时打开了第二本看来年代较近的相册。 礼子想,这里面肯定有他和姨母结婚时的照片。但出乎意外,从第一页开始,有的照片已被揭去,哪一页上也找不到有姨母形象韵照片。 她翻啊,翻啊,但这些相册里根本没有姨母幸子的照片。只有一些地方贴着姨父的快相都是和工作单位N水产公司的同事们一起在山上散步,或者聚会时拍的,以及姨父只身去美国时别人给拍的彩色照片。 为什么没有姨母的照片呢?礼子反复思索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姨母之死是不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杀呢?虽然父亲星期天在回答礼子问题时曾说过:“是不小心服多了安眠药”有时本人也可能服药过量,但姨母是否就是以这种方式死的呢? 倘若礼子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很可能姨母在自杀之前,因不愿让自己的形象留在相册里,所以从上面揭了下来,或者烧掉,或者撕毁。 这真是一种极其异常的心理。然而,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本来就不是件正常的事情。 姨母在揭掉自己照片时,顺便将几十张与她一起拍摄的姨父的照片也取了下来,这使礼子非常遗憾。 礼子非常喜欢与母亲长相差不多,但比母亲还要漂亮的姨母。由于姨母是在礼子十四岁的时候死去的,所以她对姨母的记忆并非那么清楚,甚至面孔也记得不很真切了。 嗣后,姨父德彦虽然有人劝他再娶,但始终没有再续妻室便死去了。礼子喜欢姨父更胜过喜欢姨母。姨母和姨父结婚时,礼子还没有进幼儿园,礼子懂事后所了解的姨父,是个非常可亲的人,到他家去玩的时候,他总是把她放在自己的双膝上,有时还装马让她骑,此外还给了她许多好东西。 礼子印象最深的是:姨母死后的第二年,在本乡区的寺院里举办一周年祭的仪式。回来时,姨父顺便到了礼子的家,姨父从客厅的椅子上站起来,拉着进来送茶的礼子的肩到自己跟前,轻轻地抱着她说:“长大啦。” 甚至她被姨父抱时,壁炉台上的座钟正好打五点,当、当地作响,以及当时姨父领带上水珠似的花纹,礼子都还没有忘记。 几年以前,姨父还抱过礼子。但后来礼子已经十五岁了,姨父抱时,她忽然本能地缩回了身子。 不知怎地,姨父象是很尴尬的样子,马上抽回手来,慌忙坐回了椅子上。 正当她一面呆呆地回想着此事,一面盯着那本有许多被无情地揭去照片的痕迹的相册时,蓦地,母亲进来了。 于是,母亲以责问的口气问道:“你在看什么啦?” “姨父的相册。难道看看都不成吗?”礼子故作镇静地回答。 “姨母的,一张也没有吧。” “呃,为什么?” “姨父死后,我们把相册拿来的时候,才发现幸子的一张也没有。什么原因,我们也不清楚。”母亲说完,便走出了书斋。 关于姨父和姨母的事,父母对礼子好象隐瞒了什么。礼子一面这么思忖着,一面合上了相册。这时发现有个印着N水产公司名称的茶色牛皮纸信封,从那里面掉出来五张照片。 有的照片象是什么时候拍的纪念照,中间是个公司经理模样的人物,还有的看来是初学乍练的人用照相机拍的快像。每张照片里都有姨父德彦,而且总是微笑着。可是,这五张照片却使得礼子不寒而栗。 因为每张照片里都有一个不但面孔而且全身都用墨给涂抹得一塌糊涂的人。 姨父斋本德彦是去年十月底从自已住的高级公寓的凉台上掉下来摔死的。此事被当作过失致死事件处理的。 可是,据说这位姨父原来是个性格极为谨慎的人。他从K大学的经济系毕业,经过正式考试,进入N水产公司,一直担任营业方面的工作。他比同期毕业的职员晋升得要稍微快些,先后担任过科长、处长、部长,死前不久已经保证他将就任重要职务。 他是个运动员,体格魁伟,性格开朗,因而谁都对他怀有好感。他和幸子是在姨父的好友和幸子的好友举行结婚典礼的那天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人立刻就相爱了,因而结合在一起。 夫妇二人身体都很健康,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孩子。尽管如此,据说两人很美满,是一个一直保持着新婚气氛的家庭。 然而,七年前,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妻子,也就是礼子的姨母,猝然故去。有一阵子,姨父好象处于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之中。 不知什么原因,那几天姨父没有到礼子家来。而且,礼子感到父母也不喜欢自己去姨父家。这样,到姨母死后一周的忌日之前,她记得好象和姨父从未见过一次面。 其后,每逢年节和暑假之类的日子,姨父才来礼子家。当他和父亲下围棋时,礼子曾给他们端过啤酒。 但姨父根本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说声:“礼子,谢谢。”这使礼子感到有些扫兴。 姨母去世以后,姨父好象不知不觉地变了。过去,每当酒醉时,他就口若悬河,说个没完。可是最近变得不大爱讲话了,至少在礼子家是那样。 礼子还记得,有一次姨父走后母亲曾对父亲说:“德彦有些奇怪。你看没看出来,最近好象说着说着话,就呆呆地沉思起来。” 她也没有忘记,当时父亲还感慨颇深地说:“难怪嘛,他死了那样疼爱的、热恋结婚的妻子嘛。” 去年春天,似乎有什么事,姨父来找父亲,礼子才得以同他进行了阔别已久的交谈。 礼子当时已是大学生,课堂讨论之后回家时,父亲还没从史料编纂所回来,母亲当时也不在,姨父独自一人在客厅里读着晚报。 等待着礼子回家的家政管理妇也回家去了,只剩下了她和姨父二人。 “呶,姨父,您再也不想结婚了吗?”礼子问他。这个问题,礼子早就想问了。 “结婚?是呀,我大概不结婚了吧。”姨父筋起鼻子,仿佛有些为难的口气回答她。 “难道非得象幸子姨母那样的人就不成吗?” “不是那么回事。我并不是因为总想着你死去的姨母才不结婚的。” “那么,为什么呢?”礼子变了一种问法:“一个人过,多不方便啊!” “说不方便,确实是不方便,但我已经习惯了。另外,一个人过也很悠闲自在。” “没人给您介绍过合适的对象吗?” “介绍的人是很多的,但我都谢绝了。”姨父微微一笑。 “怎么?”礼子瞪大眼睛说,“我,不明白。” “因为家庭这个东西,是相当麻烦的。从外表看不论它是怎样的美满,也有些并非如此的情况。” 既然姨父讲出了这样的话,礼子便想立即结束这个话题。因为当时她虽然还根本没有想到姨母死因的问题,但她感到,一直被周围人认为是无可挑剔,非常理想夫妇的姨父这样的家庭,也可能有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不和睦。 正在这时,父亲回来了,礼子便退到自己的房间。从此以后,礼子再也没能见到姨父。 秋天,礼子听说姨父从公寓六楼上掉下来当场丧命的时候,非常震惊。 本来,这所公寓曾在大约两个月以前,也有一个人从凉台上掉下来摔死。因此,当时人们议论说,这所公寓在建筑方面是不是有什么缺点。那次事件的结论,也被认为是本人的过失。 姨父死亡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虽然是十月份,但暖和得出奇。他从公司回家的傍晚,和手下的年轻职员路过有乐町的啤酒馆,喝了两大杯啤酒。 姨父坠楼之后,札子父亲赶到现场时,据说小矮桌上还放着威士忌的瓶子和酒杯。似乎是回家以后自己一个人又喝了酒。 房间的门是锁着的(是公寓管理员打开了姨父的门),所以,人们推断,不象是有人造访过;很可能是他为了醒酒打开了窗门,来到凉台,当他用手去抓栏杆时,失掉平衡,向前倾倒,从楼上掉了下来。 除了过失之外,可以考虑的便是自杀。但是,姨父那天还跟两名职员在啤酒馆里谈笑风生,因此,这就足以证明,不能设想他已经决心要死。 如果从那时上溯六年之前,姨母死后不久出现这种事,也可以认为这是他忍受不了失去爱妻的痛苦而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如果从这方而设想,那么,年月过得也太久了。 姨父之所以迄今一直没有再婚,从表面上看,可能是因为他好象觉得没有比自己死去的妻子再好的女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以解释为,他对亡妻的哀痛惋惜之情依然甚笃。但如果解释成他和部下喝完啤酒,回家之后又独酌威士忌时,突然萌了个念头,要追随妻子于九泉之下,所以才跳了楼,这就有些过于离奇了。 这是礼子从父亲那里间接听来的。 当时,父亲只是对母亲说:“据说,大约两个月前,也是在那所公寓里,就有个男人是坠楼而死的。所以他们说,这次仍然既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而是由于疏忽掉下楼的。这样说来,那所公寓凉台的栏杆似乎确实有点太低了。”礼子现在想来,对姨父没有接受前车之鉴,总觉得前后仿佛是一种奇怪的偶然巧合。 关于七年前姨母之死,父母对礼子从来不提,总觉得其中好象有什么秘密。 另一方面,他们对一年前姨父的死,也仿佛满不在乎。 可是,礼子已经觉察到,无论是姨母之死,还是姨父之死,总觉得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而且,这正是她看过姨父和姨母的相册和照片之后产生的谜。 总之,相册里随处都有被胡乱揭掉照片的痕迹,宛若暴风雨之后的秃山,令人感到非常凄凉。 姨母幸子的照片从礼子母亲的相册里被揭去一事,照母亲的说法是姨母在嫁到姨父家时揭下拿走的。 现在看来,这如果是一位即将结成幸福姻缘的姑娘之所为,那它所留下的痕迹也实在太凄惨了。 相册的黑色底纸被扯掉,下面露出了白色底纸,这使人感到太粗暴,它好象预示着姨母的不幸。 不仅如此,更为粗暴的是,姨父遗留下来的纸袋里的照片中,只要有那个人,他的脸和全身便被墨涂抹得不成样子。 可以假定这是姨父弄的。但是,一位身心健康的老运动员,大家都喜欢他那开朗的性格,这样的姨父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呢? 还有,如果是他干的,那么为什么他要干这种事呢? 无论睡觉还是醒来,那个被涂得黑黑的人,在礼子的心里老是占着一角,她为这桩事总觉得心神不安。 因为赤坂的迎宾馆已经开放,杂志社决定用彩色照片介绍其内部情况,于是摄影师大住吾郎和礼子于星期五下午出差前去采访。 这是模仿法国凡尔赛官而修筑的一座行宫,建成于明治时代。上个星期六,礼子才看了宝冢剧团演出的《凡尔赛的蔷薇》。入场券是半年之前,拜托剧场的负责人给代买的。于是,她一面想着“近卫队队长奥斯卡尔,就是在这种气氛的宫殿里执勤吗”,一面悠然地游览着宽阔的殿字。 拍照是非常爱好摄影的大住的工作,所以拍的数量竟超过了实际使用的十倍以上。原先预定下午四点钟拍完,结果一直到六点钟才结束。 “唉呀呀,今天竟多用了两个小时!”大住苦笑着说道:“礼子,真对不起。” “我早就料到反正会这样的,所以出来时就跟总编辑打过招呼,今天我们直接回家。”礼子说。 “是吗?那你考虑得真周到。” “因为只要是跟大住先生办事,总要延迟两个小时的。” “对工作热心嘛!”大住象是很高兴的样子,来回摇动着肩上的相机。 “这我明白。”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这是礼子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 接着,大住似乎看出了礼子的这种心境,便说:“咱们不一块儿再多呆一会儿?稍微喝点去。” “嗯,可以。”礼子也没必要急着回家。 “离这儿不远,有个我熟悉的小店。那里有个作过少女歌手的老板娘,那酒吧间是她和她丈夫开的夫妻店。朋友向我介绍之后,我经常去。” 大住作了这番说明之后,便带着礼子一起去了。那是坐落在四谷旁大横町的一家名叫L的酒吧间。它的柜台很长,房间很深。 由于时间还早,除他俩之外,只有一对男女。礼子要了啤酒。她过去经常陪父亲喝酒,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喝啤酒。 礼子忽然想打听一下大住,因为她想,虽然这事与摄影师的业务没有直接关系,但从摄影这一角度来讲,未必毫无联系。 “呶,大住先生。” “什么事?”大住看到礼子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便睁大了眼睛。 “我姨父死了以后,我看到了他原先保存的照片。但是有的非常奇怪。” “什么样的照片?” “脸部全都涂黑了。有五张照片,每张照片都有个人被涂得黑黑的。” “这太可怕了。”大住一边摇动着兑水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块儿,一边盯着映在橱柜镜子里的礼子脸回答说。 “我总觉得,五张照片中那个被涂黑了的人,好象是同一个人。” “是呀,可能是那样。” “这些照片都是别人给拍的快相。那个人有时在前边,有时在后边,只露着上半身。而且,只有那个人的脸和全身被涂得一塌糊涂。” “那样的照片,我也见过。我妹妹就把她和许多同班同学照的照片中的一个人的脸,用万能墨水全都涂黑了。” “为什么于那种事呢?”礼子为一种好奇心所鼓舞,抬眼看着坐在身旁的大住的侧脸。 “我问妹妹为什么干这种事,她说,因为这个人可憎。我又问为什么可憎,她说,她长得太美了。女孩子的心,简直不可思议。” “原来是这样啊,”礼子点了点头说:“这样说,那个被涂黑了的人一定是我姨父憎恶的人喽。” “可是,礼子,”大住说: “你姨父是个男子汉呀,他能干这种事吗?” “要我想想看。”礼子说完,打了个寒噤。 礼子一想起这件事,就忐忑不安。她很想尽快知道那个被涂黑了的男人什么样。 由于在周刊杂志社是临时工作,不能随便不去,所以,为弄清问题而可以利用的时间,只有比较清闲的星期六和休假的星期日了。 星期六的早晨,她来到了N水产公司。她说自己是斋本德彦的外甥女,见了总务部长,请他告诉曾跟姨父比较要好的人的名字。 她会见了三个与姨父同年进公司而今已任部长或处长的人。当她说想看看姨父和他们一起拍的快相时,三个人都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礼子先后走访了这三个人的家,他们给她看了自己收藏的相册。走访三家之后,礼子全看到了与姨父留下的那五张相同的照片。 果然不错,被涂黑了的人是同一个人。他是个前额很宽,四方大脸,眼睛炯炯有神的人。 在她走访的第三家,即调查处长高田的家里,礼子指着照片,一个个认着说:“这是您,高田先生,这是矢吹先生吧。”然后,又指着那个姨父旁边的人问,他叫什么。 “这是五年前故去的常务安立先生。”高田先生说:“他是帮过我们忙的前辈。” 札子深致谢意之后,便回家了。回到家里,她又取出她偷偷从父亲书斋拿到自己房间里来的照片,看了起来。 这个被涂黑了的人,可能也曾帮助过姨父。既然这样,那么姨父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如果是因为恨他才这么干的,那么姨父受过这个身为前辈的安立什么害呢? 此时,礼子回想起在四谷的L酒吧间里大住说的话,大住象是下断语似地说过: “你姨父是个男子汉呀,他能干这种事吗?”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在这些照片上涂墨的人就是姨母幸子了。那么,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 对于安立常务董事,谁都没有表示过一点怀有恶感的样子。姨父斋本德彦在公司里的职位一直顺利地升迁,作为德彦的妻子,怨恨一个提拔自己丈夫的重要人物,那理由一定是不可想象的。 礼子想,尽管如此,脸部所以被涂抹得如此之黑,是不是姨母和安立常务之间存在一种其他人不曾知晓的异常关系?仅仅这么一想,她就感到浑身发抖。 姨母是七年前去世的。现在想来,在那前一年,姨父奉公司之命出差去了美国。这从贴在相册里姨父在美国照的照片旁边写的日期,完全可以得到证实。 当姨父不在家的时候,常务董事和姨母由于偶然的机会,陷入了男女之间的情网之中。这会不会是,上司利用自己的地位,勾引同事的美貌妻子,后来婕母悔悟了自己的过错,深感内疚,同时燃起了对常务董事无限的憎恶呢?礼子按着这样的次序往下思考着。 姨父知道此事后是否责备了姨母,不得而知。但因为姨母非常悔恨自己,结果有意识地吞服了安眠药,这是显而易见的。礼子的父母当然知道这似乎是自杀的。 如果说姨父不知道姨母的过错,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因为姨父对礼子也曾说过,夫妇之间的关系好坏,光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礼子觉得,姨父一直没有再结婚,过着孤独的生活,非常可怜。 那么,姨父是否忍受不住这样的生活,所以就故意从公寓的凉台上跳楼的呢?想到这里,礼子摇了摇头。 礼子心里说:“但,这件事仍然很奇怪呀!假如是那样的话,姨父应该在更早些的时候死啊。可是,他在姨母死后又生活了六年。” 在这一瞬间,礼子的脑海里闪电般地闪现出一个想法。 礼子想起来了,两个月之前,在姨父住的那所公寓里也有个人坠楼而死。这两件事完全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 礼子到了杂志社,立即跑到调查部的房间,借出了去年八月份报纸的缩印版,查找社会版上的消息。 果然,姨父坠楼之前,同一所公寓发生的事故也刊登在上面,尽管它被编排成一条很小的消息。消息说:星期日下午三点钟突然发生的这一事件,可能是一种过失。但礼子所关心的是摔下来的人叫什么。上面写着是日本画家山根修造(五十三岁)。 她送还了缩印本之后,又去找排列着事典、年鉴的书架。那书架上就象是为礼子准备好的一般,立刻看到一本红色封皮书脊上写着:《美术家总览>。是一本相当厚的书。 从索引里一找,果然有“山根修造”的条目,而且还有照片。礼子首先读了文字介绍。据介绍说,山根,号白樟,是角田白桃的门生,是一位最擅长画富士山的画家。近年来,他在日本美术展览会系统举办的展览会上,也曾使用过真名发表作品。 礼子一看照片大吃一惊,简直要叫出声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位画家的长相跟她在N水产公司那几个人的相册里看到的安立常务董事简直象一个人。 礼子至此便得出了结论:山根修造是被姨父推下去的。这几乎是一个准确无误的逻辑推理。其理由是,因为山根与安立长得非常相象。 那天,礼子到姨父住过的公寓进行查访。管理员在,她便向他寒喧说: “我是死去的斋本德彦的外甥女,从这里路过,想起了我的姨父,所以进来看看。” 对方丝毫没有感到奇怪,热情地接待她说:“你姨父的的确确出了料想不到的灾难。那天,他从外面回来,心情很愉快。向我打了声招呼就要上楼,这时,到我房间里来的一位女客对你姨父说,山根在这儿多蒙您照顾了。他很吃惊地说,‘不’我们没有那样的交往。说着就顺着楼梯上去了。” “他没有坐电梯吗?” “你姨父说,锻炼锻炼腿脚,所以总是从楼梯走上走下的。” “山根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礼子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 “他跟你姨父住在同一层楼。很偶然,你姨父去世的两个月前,跟你姨父一样地死了。那天他的妹妹到我这儿来了。” “山根先生是干什么工作的?”礼子仍然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继续问道。 “是一位画日本画的画家。那时恰巧我们这里有空房,所以他经人介绍就搬进了这所公寓。他来后两个月,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怪可怜的。” “是啊!” “他是位很喜欢画富士山的画家。他说天气晴朗的时候,从公寓的楼顶上可以望见富士山,所以,他经常去眺望。力 “他去世的那天,是个晴天吗?” “是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因为我还记得,山根先生坠楼死了的时候,我跟内人说啦。这么好的天气,发生这种事,是怎么搞的?” 礼子的脑子里设想出这样的场面:一天,姨父刚上公寓的电梯,只见里面有个男人跟死去的安立长得一模一样,大吃一惊。到六层下了电梯以后,那个男人寒暄道,他是刚刚搬来的山根。 从那以后,姨父再也不愿坐电梯了。但仍然经常见到山根。 尽管姨父明白,这个跟折磨过姨母并将她置于死地的可憎的安立长相一样的人.,和安立毫无瓜葛,但总是抑制不住一种怨恨之情。 夏季,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钟,姨父登上公寓楼顶。碰巧,山根也在那里探着身子专心地眺望着遥远的富士山,以致姨父来到了他的身边,还未曾发觉,仍在专心地眺望。 姨父从后面举起了山根,然后松开手。因为是夏天,山根房间的窗子是开着的。倘若山根所在的位置与他的窗户上下在一条线上,当然人们会认为,他是从自己房间的凉台上不小心掉下去的。 礼子认为,尽管姨父一时冲动犯下了那样的大罪,但他并没有失去常态,仍然若无其事地去公司上班。虽然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但礼子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这也许因为姨父一直认为他当时推下去的不是山根,而是已经死去的安立,所以感到终于报了仇。 因此也可以假设姨父是为了赎自己的罪过而自杀的。不过,为什么他不马上去死,过了两个月才死呢? 礼子告别了管理人,来到公寓前面的银杏树林荫道,她一面走着,一面自问自答。 这个顺利地解开了的谜,至此又突然令人茫然不解了。 “姨父跟公司的人们一起去啤酒馆,还高高兴兴地谈了一阵子,为什么回家后马上就去死的呢?” 礼子停下了脚步。因为她想起方才管理员无意之中说的话;那天,来了一位女客,她是山根修造的妹妹。 礼子站立了片刻,又顺原来的路返回公寓。 这一次,管理人见了她,显得非常纳闷。 “姑娘,有什么事么?” “可,可能我向您打听的您感到非常奇怪,我老是闷在心里的是,为什么我姨父那样死呢?另外,我还想问一下,因为刚才从您这儿了解到,我姨父死的那天,山根先生的妹妹到这儿来过,这使人弄不明白,想问一问您,那个人从楼梯上摔下之后,我姨父再也没有下楼到这儿来过吧?” “是呀,”管理人抱着双臂,思索了一阵。但他终于想起来了。“啊,是的。他下来买过香烟。而且,还看了看我,很随便地问了句:‘刚才那位山根先生的妹妹来千什么?’于是,我就告诉了他。”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礼子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敦促他回答。 “我想起来啦。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你姨父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事儿呢?我是这样说的:‘他妹妹说,我哥哥真的是因为不小心而摔死的吗?我总觉得有点不象。” "欧——” “我这么一说,你姨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到电梯前面的自动售货机那儿买了一包和平牌香烟。这次很罕见,他没有从楼梯上去,而是坐电梯回房间去了。” 这样,事情就都明白了。姨父是听了山根妹妹的话,回到屋里喝了威士忌,然后从凉台上纵身跳下去的。 正如列车通过了一条很长的隧道之后,周围一下子豁亮了。但礼子的心情又陷于郁闷。 姨母、姨父都太可怜了。特别是一想起当时被折磨的姨母,礼子就很悲痛。然而,由于她没能看到姨母的照片,所以,当想象逝世之前的姨母时,仅仅能想象出她的背影。 姨母的长相究竟是什么样呢?礼子本来以为自己是记得的,但怎么回忆也组不成栩栩如生的面影,她为此感到非常遗憾。 父亲的一本新著出版了,他的门生们发起,举行一个庆祝会。礼子由母亲带着,也来到设在学士会馆的会场。 母亲有位堂兄,和父亲在一个学校里任教授。他们夫妇俩也都来参加庆祝会了。他们一看见礼子,马上走上前来,睁大眼睛,异口同声地对母亲说: “这是礼子吗?”“这不跟故去的幸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母亲回答说. “是呀,从两三年前,我们就常常觉得惊奇,她越来越象我妹妹啦。血缘这个东西,确实是很怪啊。” 礼子把手捂在胸前,因为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姨母死后的第二年,姨父拥抱已经十五岁的自己那种感触,重又清楚地出现了。 因为那根本不是抱外甥女的抱法。 楚心雅译   《狂笑的人》   【日】多岐川恭   刀根刚二郎是个身材矮小、面颊消瘦的人。他穿着一身旧式的然而整洁的西服,尽管疲惫不堪,但露在外面的衬衣领儿却总是连个油污点儿都没有。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一看就是个守本分的公务员。   他出生在山口县的乡下,中学毕业后就在广岛市的某机关里供职。干了20多年,40岁退职,开始进入金融界,并成了一个很大的土建公司的股东。45岁的刀根刚二郎可以说是功名利禄应有尽有了。妻子是从富商人家娶过来的,中学一年级的长女底下还有一个小学五年级的次女和小学二年级的长男。孩子们像他们的母亲那样容貌端正,彬彬有礼,学习成绩也是优异的。勤劳的妻子生得俊俏,温柔而又善良。   刚二郎无限热爱自己的家。在他看来,和睦、富裕的家庭生活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献身于家庭,大概和他自幼在一贫如洗、不知什么是父母之爱的环境中长大,有直接关系。他排行老三,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家里人都把他看成个包袱。双亲依然健在,住在乡下,他却从不关照他们。   小心谨慎、深谋远虑、猜疑心重、有耐性以及冷酷无情等等,这些性格特点所以能在刚二郎身上反映出来,多半是由于在他的体内流动着几代农民的血液。对一个作案谨慎的罪犯来说,尽管在他身上打着上述特征的印记,然而在另一方面,疑神疑鬼、气量狭小这类气质却使得他在精心策划的犯罪案件中归于失败了。   他不是那号胆大包天、贸然干大坏事的人。小官吏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于签字盖章之类的工作。不寻欢作乐,不乱花一分钱,只要俭朴一些并不感到生活困窘。   他手里能有一笔意想不到的巨款,绝不是靠自己的意志积极奋斗得来的。他是一个缺乏拒绝干一切坏事的信念和正义感的人。因此,与其无味地固持己见,莫如在确认不担风险的情况下,顺顺当当地捞到一笔外快。他虽贪得无厌,但毕竟没有下大赌注的胆量,顶多也只不过是偷偷摸摸地涂改一下账簿,或者是私收业主的谢金等等,就是靠着这些手段,积少成多,以图后事。有一回,在处理建筑业务时,与某公司狼狈为奸,从中得到空前的好处。那就是在修建市体育馆的时候,承包单位搞鬼,从中谋取非法暴利。而他作为有关的责任者,佯作不知道,马马虎虎盖章了事,给遮掩过去了。他所干的就是这些。   除了得到足够建造一幢漂亮住宅所需的建筑材料之外,他还捞到一笔近50万元的巨款。这笔款对业主来说,只不过相当于不义之财的几十分之一,本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他来讲,却是一生中的一桩大事。除了他之外,顶头上司的科长得到的钱自然要超过他好多倍。   据刚二郎判断,知道这非法勾当的,只有他、科长和他的助手、与子三个人。与子是个30岁的未婚女子。温顺、安详,和公司打交道以及其他琐碎事务性工作全由她包下来了。   不必担心有谁会把内幕泄露出去。科长既已得到好处,自不必说了;至于像与子那样的老实人也断不会主动向当局告密。首先,与子是否已经知道这笔肮脏交易的来龙去脉还是个疑问。但刚二郎已经感到,只干这一次就够受的了。像现在这样,伪装镇静,却又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干脆辞职不干,领上一笔退职金,再加上50万元的存款,靠这些钱去放债。这跟他的性格倒是很吻合的。   最可担心的是与子。刚二郎老是没有勇气放过她。他虽然没有谈情说爱的经验,但从自身的安全着想,决计把与子弄到手。   他怀着非我所愿的心情,开始行动起来。给她买了红宝石戒指,几次陪她到从未去过的咖啡店和影剧院,最后又拿定主意请她到中华餐馆吃过晚饭,当晚在旅馆租了个房间,将与子据为己有。当跟与子同床共枕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以后该让这个女人住在什么地方好呢?没有尽情的欢悦。与子那屈从的身子对他来说犹如橡皮娃娃和木头棍子一般,所谓情爱只不过是在对方身上打下自己作为占有者的印记的一种行为罢了。   每一步都如愿以偿的安全感,和不甘心付出如此代价的悔恨心情交织在一起。当与子已默许为他所有以后,这个薄情的男人却已鼾声大作了。直到天亮前一觉醒来,才第一次用他的全部情欲抚爱着她。   与子是个没有特征的、缺少诱人魅力的女人,但皮肤白皙,体型美丽。因没有亲人,性格多少有些乖僻,以致连个情人都没有。刚二郎是她结识的第一个男人。   刚二郎退职没多久,与子也不再上班了。刚二郎领到了一笔不算少的退职金,而与子得到的仅仅是同事们一块儿送给她的挂钟。   土建公司劝他到公司里工作,他怕引起疑心,谢绝了。他提出可以入少量的股,公司却额外给了他相当可观的股票。这家公司已在同行业中足以称王称霸了,要把刚二郎控制到手容易得很。   刚二郎想把与子安顿在尽可能远些而又交通方便的地方。他认为九州的鹿儿岛沿线一带最合适,过去公出时多次逗留过的八幡市,地理环境熟悉,又有两三家老相识,退职后便赶忙到八幡市物色房子。环境太繁华了不好,太恬静了也不好。紧靠小仓市的一个地区有一片小一点儿的住宅,离市场很近,就在那里找到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房子。向邻里打听到房主的住处、姓氏后,就决定搬进去了。   与子过去一直住在单身宿舍里,家产极少,搬家省事。房租4000元,连押金在内共约5万元。这类交涉都是让与子一手承办的。   经营小本金融生意,对刀根刚二郎来说,的确是很适合的。不搞邪门歪道,只凭手脚勤快,安分守己,就积攒了不少的钱。虽然瘦得难看,但因他待人和气,左右逢源,反而得到人们的信赖。不足200万元的本钱,几年之间就成倍增长起来。除了土建公司之外,还在几处投了资,但因他一向胆小如鼠,总不肯下决心大干一场。   他沉湎在家庭里,第一次尝到了幸福的滋味。房子已经改造,庭院扩大了,装点得古香古色。各种摆设都是高雅的,妻子也开始显出上层社会夫人的风度。孩子们理应陆续升入大学了。在家庭生活中,刚二郎性格上的弱点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甜蜜的爱情。   每周都要到八幡市去一趟。由于定期公出,并未引起妻子的猜忌。到与子住处都在傍晚以后,第二天早上不等邻居打开门窗,他已走了。他被与子的肉体迷住了。最初只是出于一种需要,可是由于与子卖弄风情而增加了魅力。凡是不能要求妻子做到的事情,他可以强迫她去做。与子不但不反抗,反而心甘情愿地受他的玩弄。   这间房子不久便给与子买下了。经过整修,在这狭小的地方筑起了院墙。家具全是与子在当地添置的。   用不着谁嘱咐,与子跟邻里任何人都不相往来。刚二郎按月交给她1万块钱。这些钱是足够花用的,与子从不胡花乱花。考虑到离家挺近,白天便到市里的一家小铁工厂工作。那是与子看到报纸上招收办事员的广告后决定下来的。   五年过去了。对刚二郎来说,与子成了通常所说的“小老婆”。贪污事件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了。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   原来刚二郎呆过的那个机关发生了一起侵吞大批公款案。除官员数人外,会计师也受到了株连。这个会计师就是刚二郎工作时的科长。这件事还涉及到和某工业公司之间的行贿受贿问题。据报纸透露,会计师还有其他违法行为。当刚二郎读到“还有其他违法行为”这几个字时,不觉打了个冷战。他在梦中梦见市体育馆的房顶像一张张银钱被风吹跑了,一块块墙壁也稀里哗啦地倒塌了,他想,一旦科长全坦白交待,那可就完啦。趁着科长还没被逮捕,事先过过话吧,又怕走漏风声,成为瓮中之鳖。他一筹莫展,不知所措。不断回想在职时的情景,惟恐在什么地方留下蛛丝马迹。总觉得警察官们眼看着就要毁掉这个安适的家庭。   会计师在审查期间自杀了。尽管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知底。他不清楚事情已调查到何种地步,科长又都招供了些什么。   一个人一旦被恐怖捉弄着,不安的魔爪就会一步步伸进你的心脏,直至每一根神经。   与子的存在,又像带着不祥的征兆,横立在他的面前。与子由享乐的对象一下子变成了必须除掉的冤家对头。   与子迄今为止,不仅未曾威胁过他,而且也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一点要求,更不曾对他的家庭抱有任何奢望。时至今日,他才注意到,尽管对与子肉体的每一部分都是熟悉的,却完全不懂得她的心。在夜间,与子几乎没有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梦话,这无疑使他感到宽慰。事实上,他对与子的心情一向漠不关心,正是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他的冷酷无情。   可是,当事态有了变化,看到与子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时候,便不由得害怕起来。他想,这一定是故意做给他看的,或者是一下子撕掉温顺的伪装,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如果与子真的有了这个念头,要把他的大部分财产夺到手,是易如反掌的。一个爱财如命的女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的。   有一天夜里,与子说:“科长自杀啦!”说这番话是在见报的两三天以后。刚二郎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只用鼻子哼一声。与子一面继续说着,一面作了个罕见的笑脸。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居心叵测的奸笑。   “比起出人头地、干尽坏事的科长那号人,我倒喜欢像您这样地位不高,但心地纯洁、老实忠厚的男人。”   这是与子说话的大意。与子的微笑,正表现了她发自内心的爱情和媚态。然而刚二郎并没有把这番话听进去。   与子对此事这般关注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要存心敲诈他,现在是个绝好的时机,她对过去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只要把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如实报告司法部门,他的一生就会毁于一旦。与子那张可怕的笑脸已把这一点暗示给他了……刚二郎是个不幸的罪犯。因为他对与子的判断,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他是个爱看火车时间表和地图的人,计算准确,富于理智。可是现在却脱离了常轨,主观意志吞没了理性,以致跌进了无力自拔的深渊。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则是他在行动上过于眷恋现在的幸福生活,甚至可以不惜一切执意保护这个称心如意的家庭。   需要为之辩解的是,刚二郎杀死与子绝不是纯粹有计划的行动。杀意虽有,但要真的实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连他本人也不相信自己会干出杀人的事来。   五月份快要过去一半了。天气依然很凉。清早起下着小雨,到了第二天还没有停。跟往常一样,刚二郎很晚才来到与子的住处,喝过茶就上床了。   ——我真想把她杀死!   尽管与子的体温使他感到惬意,他还是产生了这个念头。这种想法是非现实的,自相矛盾的。事实上,这么睡在一块儿,比呆在哪里都更安稳。与子住在这里,已有五年了。没有发生过一次不愉快的事。与子也生活得习惯了,每次都心情舒畅地接待他。   当天夜里,两个人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炽热的情欲之中。早上是清爽的,与子的心情也是欢快的。吃罢早点,吸着烟的当儿,与子正在给他熨烫裤子。望着她那低着的头,刚二郎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在想,我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可爱的女人下毒手呢?   与子熨烫完毕,正在叠裤子的时候,他从身后把她抱住了,搂在怀里。与子一动不动,只是嫣然一笑。   他想:要是跟她说,我给你买了个戒指,她一定会高兴的吧!或是跟她说,我给你买一身换季的夏服好吗?本想说些这类的话,可是他的肌肉却跟他的心向着相反的方向行动:在唤“与子”的名字的同时,他操起了身旁的熨斗!   与子熟睡般地倒在他的跟前。他抓住与子尚在痉挛着的两条腿,按了一会儿。这是一个完全无意识的举动。接着铺好了褥子,把与子的头放在枕头上。盖好被,又在上面拍了拍,作了个使她安睡的动作。   血,几乎没有溅出过。不,毋宁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它。匆忙换好衣服,又细心看了看屋里的每个地方。然后翻了翻所有的抽屉,看看里边是否有可以得知自己身世的材料。他从未打家里往这儿带过任何一件东西,涉及与子经历的一些东西,也早扔掉了。与子向新单位提交的履历表,不用说也没写过这类内容。邻里之中,也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只要离开这间房子就可以平安无事了,至于死尸何时才会被发现,不关他的事。   跟往常一样,他来到了人们尚在熟睡着的寂静的街道上。   这时,他才感到一阵紧张,牙齿格格作响。   报纸上登出这条消息是在第三天。发现者是个煤气收款员,据说那天交款是事先约定好在家里等候的。叫了多时无人搭话,才引起了他的怀疑。从报道来看,这是个无头案。邻里人证实,与子虽然好像有个男人,但这种揣测近于捕风捉影,也无从知晓他在哪儿供职。按照刚二郎的嘱咐,与子关于家里的事儿一向守口如瓶。   报上刊登了现场的大幅照片。虽然照片上没有尸体,但被褥按原样放着,屋里的摆设清晰可见。刚二郎看照片的时间要比消息报道时间更长。已经再也不能走进这个熟悉的房间了。那发出撞钟般声音的挂钟,仍像不曾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挂在那里。   一个月过去了。与子被杀的新闻消息,登的字数渐渐少了,以至绝迹了。   刚二郎必须再到与子的住处去一次。可是,为了防备犯人再回到现场去,必定会有便衣警察暗中盯梢。他在银幕上看过跟便衣周旋的场面,烙印很深。他生来是个细心人,为了在进去之前先探明有没有便衣,如果有,又在那里干什么,便决定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住下,好观察动静。   像往常那样,告诉家里人说到外地收款,但这次不同的是,在大白天来到了八幡市。   附近是否有便于监视的旅馆,自然过去不曾留心过,只好到时现问现找了。   他还没有在白天好好看过这个街道。所幸没有任何人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作为职工住宅区,点心铺和药店等小商店之多颇出乎他意料之外。偏巧找到了一个二等旧式旅馆,说是可能住上四五天,便在临街的二层楼上租个房间住下了。从窗户往下看去,可以从侧面看到与子住处的房檐,还可以勉强看清过道上的来往行人。虽不算称心如意,但总可以达到监视的目的。到底哪家房屋可能有便衣暗中盯梢呢?他必须耐着性子看个究竟。   可是,很快就知道这种努力是徒劳的。问过服务员,她说:头几天有过便衣,最近撤了。她还说:与子的住处还是原样儿,没有搬进新的住户。   刚二郎不由得想到如今与子埋在什么地方。他甚至认真地想过,过一段时间以后,与子的生前好友会把她的遗骨迁出,竖起石碑,再把它重新埋葬起来。   当天夜里,他什么也没干,就这么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走出旅馆,为了消磨时间,乘索道缆车登山,又闲逛了一气小仓市的百货商店和闹市区。如果跟与子在一起该多么尽兴啊……他极自然地这么想着,不禁一怔。他对于怀恋与子的自己,感到不可遏止的愤怒,同时又感到凄凉。   直到晚上9点钟,还在咖啡馆和百货商店里转来转去。坐电车回到原来的地方已经10点钟过了一点儿。   从前来到与子的住处总要先按一下门前柱子上的电钮。他瞅了半天电钮,从衣袋里取出钥匙。看样子邻居似乎已经熟睡了。   开往大阪去的22时38分的普通列车,当他刚走进站台就已进站了。下车的旅客不少,上车的只有四五个人,而且没有一个人跟他走进同一个车厢里。座位很空,不少旅客躺在坐席上。他在车厢中间选了个位置,把包裹放在行李架上,包裹是长方形的,重量很轻。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的安全感反倒使他瑟缩起来。列车刚开动,就已觉得筋疲力尽了。   窗外一片漆黑。工厂不时射出红色的火光。火车到达他住着的广凫县城须在第二天早8点以后。能睡一觉就好了,这样可以精神抖擞地回到自己的家……“您到哪儿去啦?”   身旁的一位旅客跟他搭着话。看上去,50岁上下,体格匀称,在丰腴的微微透红的脸颊上,浮现出坦率的微笑。刚二郎只含混其词地应付着,不愿搭理他。   “时间这么长,真够呛,夜间乘车太累人啦!”   那个男子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着。   “冒昧得很,您是住在八幡市吧?”   “不,是公出。”   刚二郎后悔不该挨着这个人坐,侃侃而谈,是个脸皮很厚的人。照这样谈下去,无疑等于受拷问。走开吧,得把行李架上的东西取下来,但又不愿将自己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   坐在对面席上的那个人正在看围棋书,不时讨厌地抬起头来。他略微年轻一些,穿着一身染过的不大体面的衣着。   身旁的那个人全不顾刚二郎是否爱听,滔滔不绝地谈着八幡市的缆车、钢索铁路、隧道、五个市的合并问题,以及钢铁业的前景等等。刚二郎憎恨他超过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但随着困意,这讨厌的声音再也听不清楚了。   他一下子赶跑了睡意,是在那个人说过下面的话以后:“啊,最近传说八幡市出了个杀人事件,您知道吗?”   “在报纸上读到的。”   刚二郎顿时连神经末梢都绷紧了。一面小心谨慎地口答着,一面捉摸对方的表情。   “这起杀人事件是不足为奇了,不过这个案件却有点特别,听说连个线索也找不到。正因为这样,情况反倒容易弄明白了。”   “那您的意思是……”   “首先,这不是强盗杀人,据我向有关方面了解到的。金钱和其他物品都没有被盗。这是一。其次,犯人跟被害者是很亲近的,挑开说吧,是情夫。还发现被害之前两人发生过肉体关系呢!”   那人脸上挂着淫秽的笑。刚二郎想起那天夜里与子的激烈的情欲。这一切都恍如昨日。   “后来,两个人在一起吃了饭。犯人的指纹还留在餐具上。从吃过的东西看,犯人吃了晚饭,第二天作案之前又吃过早饭。随后乘其不备用熨斗打死了。熨斗上留下了相同的指纹。女的可能给他熨烫衬衣什么的,是从背后下的手。被害者躺在被窝里,像是睡着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打死以后才送到床上去的,这可以从血痕上得到证明。总之,犯人是明火执仗的,啥也不想掩饰。甚至在女人的肩膀上还留着牙印呢,哈哈哈……”   当听到齿型的时候,刚二郎感情冲动得几乎要大声喊叫起来。他真想告诉这个自鸣得意的人:“犯人就坐在你的身边!”   “说起来可真怪有趣的。更细一点的情节,您知道吗?特别是关于那方面的……”   刚二郎发现那人的眼睛忽然一闪。   “不,不,我是个门外汉,只因在公司里处在治安负责人的地位,所以才多少有点兴趣。也就是所说的冒牌侦探吧!不过由于工作关系,警察里面的贴心朋友倒多一些。”   “听您这么说,犯人倒像眼看就要逮捕归案啦?可是报纸上却说仿佛进入了迷宫……”   “是啊,这正是有趣的地方。犯人是个情夫,留下了指纹,再追下去,却又断线了。说是情夫,倒不如说是老爷和妾的关系。他似乎常去,但因去得晚走得早,谁也没见到过他。   到女人单位调查过平时常跟什么人来往,也没弄个水落石出。顶多只了解到这样一个程度:她再也没有跟另外的男人有交往,除了本单位的女同事也没有别的女友。”   “那么,对女人的身世掌握到怎样的程度呢?”   那个人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有根有据地说道:“这完全是个谜。五年前从外地搬来的时候,没有提出迁入申请,有关女人身世的材料,一份也没有,向原来的房主调查过,知道犯人的头脑很聪明。一天,那女人突然来到房主家,当即交了押金和半年的房租费。怕露出破绽,便拜托房主说,如果有人问到,就说是您的至亲,暂住几天,来帮帮忙的。房主一看那女人像个大家闺秀,心想准是因为婚姻事或是其他苦恼的事,从家里逃出来的。房主也另有所图,便满口答应下来了。过了一年,那女人用30万元买下了这间房子。房子小,也没办什么正式手续,只立个字据,上面写着小田民江的名字。那女人被打死后,从没有亲朋来认尸这一点看,这名字是假的,后来一直使用这个名字。税金之类都是由她付款,明知是人家的妾,因她时常拿些礼物来,房主也就默不作声了。既不知姓甚名谁,又不知从哪儿搬来的,没法子查明白啊!听她的同事们说,性格温顺,只是有点……”   那个人用左手在头上画了两三个圆圈。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按照罪犯的意图行事的,您说对吗?妾被老爷杀害了,这虽是个极简单的事件,可是两个人的身世却完全是个谜。”   刚二郎深深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茫无头绪啊!”   他点起了烟,心情重新恢复平静,感到充满自信,列车穿过隧道,快要开进下关车站了。这时,那个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谁都会这么想的吧!事实上警察已经无能为力了。往后就该看我的喽!”那口气像是说着玩的,但眼神里却分明隐藏着职业上特有的冷酷,使人觉得这家伙过去一定干过刑事警察一类的差事。   “问题是为什么要杀她?顺着这个追下去是挺有意思的。首先不妨想到痴情。比方说,女的私通另一个男人,男的出于嫉妒把她杀了,可惜事实跟这个对不上号。她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一点马上就弄清楚了。两个人不像因无聊的事争吵过,倒是相爱得着迷似的,一不为金钱,二不为争风吃醋,可又非杀死不可。”   时间已过零点。鼾声从四处传来,车厢里静悄悄的。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合上了围棋书,闭上了眼睛,却又像是既讨厌别人唠嗑又舍不得睡着的样子,时常侧耳听着。   “……有啥必要那么干呢?就算是为着女人引起家庭纠纷吧,为了解决问题,把女的安置一下,分手也就完啦,绝对没有杀死她的必要。所以说,不是家庭上的问题。即使犯人是再年轻些的单身汉也是一样。他不是年轻人,而是个岁数多少大一些的人。”   那个人连珠炮似的,越谈越起劲儿,把脸儿凑了过来,肥胖的身躯紧挨着他。   “假定犯人是个有钱人,弄了个小老婆,又给她买了房子。用的家具之类都是在当地买的,光这一项就要花很多钱。除此之外,那女人还有足足20万元的存款。虽然上班工作,但薪金有限,每月的生活费用好像都是犯人一个不少地提供的。这不是年轻人能办得到的。他也不是一个惯犯。据我推测,他是个有相当的固定资产,社会地位也比较稳定的人。不妨看看犯人为了隐蔽女人的身世所采取的高超手段吧,那是很有计划的,很机警的。这不足以说明他是属于知识阶层的吗?问题的关键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非把无冤无仇的妾杀死不可呢?”   刚二郎感到车厢里的空气特别污浊,头沉目痛。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要把这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我这么想……不,这已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犯人在过去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她因为是他的同案人,或者是案情的知情人才被杀害的。两个人同在一个地方,并且保持经常的接触。可是发生了必须使她离开这个地方的事情。仅仅为着守一个小老婆,没有必要特地把她弄到离自己住处那么远而又很不方便的地方。更没有必要那么煞费苦心,把身世彻头彻尾地掩盖起来。就是说,把她留在这个地方是太危险了。他惟恐女的把犯罪事实向外泄露出去。由此看来,他作案的事在当时并没有被发现。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把女人迁到外地而又事隔五年之后才杀死的。被发觉了……或者是疑心被发觉的时候,也正是杀死她的时候。如果当即被发觉,而过了五年之后却安然无事,那就没有再杀死她的必要了吧?怎么样,我说得一点也不差吧!”   真想回答说“一点也不差”,可是刚二郎只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口来。那个人又进一步刺到了他的痛处:“这回该我这个冒牌侦探施展本领了。从发生杀人事件的当天开始,我就把前10天以来,凡是报纸上登过的犯罪消息全查看过了。因对这方面有兴趣,曾剪贴成册,一直保存着。在10天之内,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发生了许许多多的犯罪事件。看起来,好像茫无头绪似的,其实不然。我只不过通过这些想要查清:为什么作案是在五年前,而被发觉却在杀人的前10天以内?这么一来,圈子就越缩越小了。结果怎样呢?您的看法是……”   那个人用不怀好意的得意神情瞧着刚二郎。刚二郎竭力保持缄默。对面席上的那个人看来正在设法入睡。   “跟我想法相吻合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件发生在佐贺县的乡下,从山上发现了五年前被杀害的尸体,另一件是……”   那个人看样子越说越有兴致。刚二郎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烟黏在口腔里,很不是味道。   “这后一个事件是,福冈市银行的银行员侵吞公款,走漏了风声。后来犯人被捕了,案子也就了结了。剩下的是佐贺县那个案件。在读报上的消息时,就认为案子难破。从尸体看是个青年男子。经查证,原来是个流氓,在跟其他流氓打架时被刀子戳死的。犯人大体上有了线索,是在作案不久逃跑的。像您推断的那样,这件事跟八幡市那个案件挂不上边儿。我的调查算白费了。可是,且慢,这也许怪我的调查方法不当。我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作案可能不限于五年之前!   “说不定还要比这更早。撇开这个不谈,再言归正传吧!难道真的是因为罪行被发觉才把女人杀死的吗?其实,不是还没被发觉吗?是怕被发觉才杀死的吧?从犯人有耐性和小心谨慎的性格来看,我以为这么干是很自然的,您是怎么想的呢?”   刚二郎觉得此刻的心情,像被拉进漆黑的洞穴一样,飘悠悠地往下沉。他对这个人暗自产生了杀意。这个家伙明明知道我的底细,却硬装着不知道,苦苦盘问我。他也许知道我刚刚到过与子的住处。因证据不充分,才故意诱我上钩,好叫我自行交代……随你的便吧!绝不会叫你这家伙有机可乘。刚一搭话,我就看穿了他是一个便衣。像他这样知道得如此详细的一个人会是门外汉?   “在广岛县有个叫M市的地方,您一定很熟悉喽!”   “我就是回到那儿去的。”   刚二郎顺口回答说。为什么把这个事关重大的事情脱口而出?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有意思,巧极啦!终点是M市,始发站是八幡。嗳呀,您说不定就是那个犯人!看来跟我想像中的那个人物一模一样。”   那个人大声地笑着。   “也许是意外的巧合吧!”   刚二郎用更加挖苦的语调回答说。   “最近听说M市的机关里发生了一起侵吞公款事件。其中已经有很多人被捕。说老实话,这纯属是我胡乱猜想啦,说不定这个犯人就是那个案件的当事人哩!您怎么看呢?”   “我还没有想好。”   “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刚才说过的10天之内的案件当中,除了强盗伤人和杀人的而外,只有这个案件是个大的事件。提到小的案件,可以说不计其数,但都有了下文,惟独这起案件,不仅正在追查之中,而且须把犯罪的事实一直追溯到过去。不过,我总不能认为犯人所犯的罪行属于凶杀。”   “除了侵吞公款外,别的方面也正在调查吗?”   “当然喽!会计师已经自杀了,即使把盖子捂得再严也会欠个缝儿的。仅据官方透露,除了侵吞公款而外,还有非法贷款、受贿等等,一概俱全。总之,有牵连的人,足有一大串。问题是他是其中的哪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对他的非法事实了如指掌……”   那个人顿时严肃起来,眼睛紧盯着刚二郎。   “按我的推测,侵吞公款是在两年前,可是在同一个单位,与犯人有关的非法事件却发生在五年以前。犯人那时已经煞费苦心地把女人搬到八幡市去住了。一连五年都平安无事。   最近以侵吞公款事件为导火线,终于把它给抖搂出来了。为了一己的安全,虽然本没打算杀人,但为了永远堵住情妇的嘴,还是非用熨斗把她杀死不可。真是一个气量狭小而又叫人唾骂的胆小鬼!”   “也许您的想法不是胡想乱猜。说不定您说的这些就是事实真相。把这个意见报告给警察不好吗?”   这时的刚二郎是异常平静的。是用打心眼里希望把罪犯逮捕归案的语调说这番话的。那个人拍了拍刚二郎的肩膀,开心地笑了。刚二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像这样没影儿的话怎么能跟警察去说呢?我只不过是随便想着玩儿,如能从中得到一点乐趣,也就心满意足了。”   刚二郎心想:你说的话我全明白。   “你说的话我全明白……”他在心里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比方说这个犯人就是您。跟想像中的完全一致,这怎能不叫人快活啊!您是M市的居民,一看就有市机关中层职员的风采,而且手头很富裕,有存款。你深夜从八幡车站上火车,如果是办完公事往回走,本可以乘坐钟点更方便的车。您在八幡市贪着黑儿悄悄地干了些什么事儿。您确确实实到被您打死的那个女人住处去过。您原本以为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满不在乎地看着报纸上的消息……糟糕,真是天大的疏忽:把一件暴露身份的东西给忘掉了。马上去取太危险,就焦躁不安地等待时机……时间过得真快,今天算来是事件发生后快一个月了吧?我说的不是越来越对上号了吗?您采取了行动。顺利地取回您忘掉的东西,松了一口气,坐上了这班火车。瞧,您的包裹……那行李架上的东西便是。您终于完成了犯罪行为的全过程!您万万没有想到,在您身边坐着一个使您讨厌的人,他把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都给折腾出来了。”   那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对面坐着的那位旅客不知什么时候也在静耳听着,跟着笑了起来。刚二郎拼命耐着性子。他真想当着那个人的面喊出来:“别说了,我就是那个犯人,都是我亲手干的!”但他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那个人笑完了,便把自己的谈话刹住了。   “实在对不起,我完全把您当成犯人啦。啊呀,怎么啦?哪块儿不舒服吗?”   刚二郎确实感到不舒服。天气本来并不热,汗珠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   “这空气……”   对面那位旅客打开了车窗。夜风抚摸着脸,刚二郎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   “这空气也太不好啦!”   那个人一面说着,一面死皮赖脸地窥视刚二郎的脸。   “怎么,是不是我的话触犯了您?”   一直沉默不语的对面那位旅客开口了:“刚才您二位说的M市那个非法事件,我也间接地知道一些。事实上,已经搜查完毕,被怀疑对象的罪行也似乎确定了。那个会计师在详尽的遗书上都已写得明明白白。”   “是吗?根据我掌握到的情报,违法事实还多得很呢……”   那个人插了一嘴,话里带刺儿,脸上现出苦涩的表情。   “不,已经搞完了。所以说,八幡的作案人至少不能排除他就是M市的当事人。”   “不,我不那么看,那个事件还没有……”   是吗?会计师……那个科长自己把全部罪责都揽过去了。   况且,我这点过失只不过是小事一桩,干脆没有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这么一来,我……“……您怎么想呢?”   那个人跟对面的旅客似乎正在议论着什么。只有朝着刚二郎说的这句话,像一阵巨响,冲进了他的耳鼓。突然天旋地转,不可遏止的愤怒向他袭来。他脸对脸地盯着那个人。   “直说了吧,我……”   可是,那个人蓦地站起身来。   “啊呀,到西宇部车站了吧?我该下车了。光顾说话,坐过了站可就糟啦!”   发车的汽笛开始响了。那个人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皮箱,也没看刚二郎一眼,便赶忙向车厢门口跑去。刚二郎脑袋里像是凿了一个洞,下意识地跟在他的后面。那个人已经从站台走了下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之间。当汽笛响完,列车将要开动的时候,才发现他已到了车站的检票口。刚二郎站在车厢门口继续张望着。那个人好像把车票忘在哪儿了,放下旅行皮箱,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来找去。列车开出站台了,那个人的两只手还在上下移动着。   这时,刚二郎从内心深处发出了笑声。这笑声是无法控制的。他用手帕堵住嘴,想把笑声硬憋回去,可是越往下压反倒使笑声更加猛烈地冲出口腔。他以为回到座位上去也许会停下来,便像忍着胃痛似的,回到座位上坐下了。   对面席上的那个人惊讶地望着他。看到那个人吃惊的样子,更使他不能自己,笑声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他咯咯地笑个不停。越是想到被人怀疑,就越发笑得起劲儿。他边用手帕擦着眼泪边笑着。   “笑就笑个痛快吧!有什么事儿使您这么发笑呀?”   对面那个人说道。他那冷冰冰的语言和那冷漠的表情,使好容易微弱下来的笑声,一下于停住了。刚二郎呆呆地看了看他。   “您大概把那个人当成刑事警察了吧?这是天大的误会!您是为了这个才笑的吧?刑警不是他而是我。我虽然不是审理这个案件的八幡警察署的刑警,可是我一直留心这个案件。我要检查一下您的包裹!”   刚二郎呆若木鸡,全身的肌肉都收缩了。刑警当即从行李架上取下了包裹,响起了金属的响声。从包裹里取出来的是个挂钟。刑警翻过来一看,有一行用黑漆写着的字,“赠广与子君市机关建筑科员全体”,旁边还标明日期。   “太叫人吃惊啦!那个多嘴多舌的男人的想法都应验了。的确,搜查科的同事们谁都没有想到可以从挂钟的背面找到线索。”   刑警苦笑着。   “您也是个不走运的人。如果不是坐在这个席位上,也许是决不会给扣住的。我是因私事从福冈赶回来的。我最初觉得跟那个讨厌鬼坐在一块儿真倒霉,可是后来才发现他的想法很有一些击中要害的地方。……可是,光是这些倒也没有什么。尽管他的话也有道理,但是有了认真调查一番的想法,还是在你发出狂笑般的笑声以后。否则,我一定会把您放过去的。”   刑警跟走过来的列车长耳语了几句。随后刑警在刚二郎身旁坐下来,而公安人员则坐在刑警原来的座位上。   “你是在杀死人以后的第几天才想起挂钟的?是看了报上的现场照片之后才想到的吧?……不是没有什么因由使你非拿走挂钟不可吗?原样不动地放在那儿,谁也不会留意的。硬要来拿,结果是只能和证据一道被捕归案。你做了一件蠢事啊!”   刚二郎身子一动不动,用手帕遮着脸。问他话也不回答一声。公安人员拿起挂钟,好奇地拨着发条。   刚二郎像是把刑警和挂钟一块比较一下似的,不知对谁说了一句话:“我在与子的家里,什么时候都能听到这钟的声音。夜深了,跟与子一起躺在床上,挂钟就在耳边哐哐地响着。如同教堂的钟那样发出悦耳的声音。” 生岛治郎 最后的看客 生岛治郎,一九三三年生于我国的上海。曾做过杂志社编辑。自一九六四年发表了小说《伤痕的街》后,专职从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 《穷追不舍》《唯独死者流血》《男人们的乐曲》等。其中《穷追不舍》曾获直木奖。 傍晚,寒风骤起。 风掀开虚掩的窗户,刮进仓房。仓房里沙沙作响,令人毛骨悚然。 吊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细长身影,随风微微摆动。 这个人叫川崎大八,享年六十四岁。 死者瞪着白眼珠,嘴角挂有涎水,虽然表情显得十分苦闷,但死相却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身穿一件俗气的藏青色布棉袍,棉袍下摆撩起,掖在衣带里,露出里面那条洗褪了色、浅粉红色短衬裤。脚尖随着寒风摆动。 “晃悠,晃晃悠悠,悠悠荡荡。” 仿佛这充满兴味的高亢歌声,至今仍从他那流着涎水的双唇中悠然发出。尸体与其说他是川崎大八,毋宁说是当年在春家闲帮期时,为看客跳拿手好戏“悠哉舞”的那个艺人竹仙。 不过,仓房里没有看客,观看他最后一次演出的,只有被破旧的电冰箱压扁了的脏水桶,还有装在积满尘埃的木箱里面的木工工具,以及塞满破布片的铁丝纸篓… 在他的脚下,斜倒着一个油漆已经剥落的足凳。 川崎二得悉父亲的死讯,是在当天夜里十一点刚过。他担任月刊杂志编辑,正忙于结束校对工作,还没有回家。 听了妻子加代子打来的电话,这意外的噩耗使他感到惊愕和悲恸。同时,又觉得内心浮起一种聊以自慰的情感。父亲已到少欢寡欲的晚年,没病没灾地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如果父亲真是安然去世的话,倒也不错。 然而,听到加代子下面的一句话,这种情感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爹好象是自杀。” “什么?” 川崎二不由地高声反问: “自杀?那么愚蠢?” 他察觉到编辑室里编辑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就压低嗓音说: “前不久见到爹时,还看不出有啥反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呀。哥哥总象有点不想详细告诉似的。反正哥哥让你马上去,说去了以后再细唠。” “知道了,我这就去。” 放下话筒,坐在前面的编辑木原探过头来问: “怎么了?令尊大人怎么了?” “晤,说是去世了。” “是吗?……” 再就没话了,本原那张尖嘴狗似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 “是个挺有风趣的好老爷子呀!” 川崎二编辑的《青年绅士》杂志,正在出两册特集:一册是“当代最受欢迎的职业”;与此对照,另一册是“正在逐渐消逝的职业”。帮闲,也被列入消逝的职业里面。为此,木原曾经向川崎二的父亲——春家园的竹仙采访过。不用说,当时川崎二曾为把父亲介绍给木原而斡旋过。但是,他自己却要求参加编辑当代受欢迎的职业特集。他三十二岁,总算是朦朦胧胧地理解了父亲沉湎予艺术的心情和生活乐趣。尽管这样,心灵深处还残存有幼时刻下的对父亲憎恶和愤怒的伤痕。是呀,对于其他人来说,父亲是一个饱经风霜、有趣的老人啊……阿二心里想。 “算了,不要丧气!” 木原拍打阿二的肩头安慰说。 “剩下的活儿我干好了,你快回去吧!” 剩下的只是浏览一下小说的校样。 “那,实在对不起,就拜托您了。” 阿二拾掇拾掇桌面,准备回去。 坐在驶往哥哥家的出租汽车里,他试图回忆父亲的往事,可怎么回忆,浮上脑际的只是父亲近来的事情,全无幼时的记忆。这也合乎情理,他三岁的时候,父亲撇下自家的陶瓷店出门,一回来就是死乞百赖地要钱,否则就不着家。哥哥和川崎二能够念完大学,全仗母亲做女红维持。 川崎二有关父亲的记忆,是在五年前的夏天,母亲濒死的时候。 或许是从哪儿听到母亲害病的消息吧。一天,父亲突然蹒跚地回家来。一双简陋的草鞋,一件略显污秽的单衣,一副寒酸相。他坐在临终的母亲枕边,眼睛直勾勾的,只说了一句:“俺对不起你。” 川崎二头一次看见刚强的母亲落泪。母亲伸出颤抖的手,握住父亲的手,然后,瞅瞅哥哥,又瞅瞅阿二,说。 “我拜托你们好生照顾你们的父亲。” 可以说,这就是母亲的遗言,正是亏了这句遗言,父亲才能活到今天。想到这儿,阿二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守灵的那天夜里,父亲拎回家一件柳条包,打那以后就住在哥哥家里。不过,时常从什么地方打来电话找他。一来电话,他就从柳条包里翻出那件已然褪色、浆洗过了的黑绉绸短和服,印有六歌仙图案的丝绸长衬衣和浅粉红色的短衬裤,就这般打扮,欢欢喜喜地出门。只要出去,不到深夜或天明是不全回来的。 哥哥身为一流机电公司的总务课长,而且禀性认真,不能听任父亲生活得这样邋遢,于是,他对父亲说:不许你晚上出门,要不,你就离开这儿! 父亲晚上不再出去了。与此同时,却又好象白天出去,傍黑回来。此后,父亲经常到阿二的家里,央求些零花钱。由于要的次数太频,阿二便问他要钱干什么?到哪儿去?父亲脸上浮现出卑屈的笑容,两手在脸前哆哆嗦嗦地摇晃说: “唯独这件事,你就别问吧!” 阿二再也没有追问。可是,不久就从哥哥的嘴里知道父亲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爹那个人哪,是到千叶大众温泉去啦!哼,老头、老太太们都喜欢到那个地方。门票一百圆,进去泡在温水池子里。在宽敞的房间里面有个能够唱歌跳舞的台子,爹就整天价在那个台上跳舞。” 哥哥皱皱眉头,接着说: “我知道后,马上就不许他去了。” “你不是禁止过一回了嘛!” 阿二接着说: “爹已经上了年纪,况且只有那么一项乐趣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一个部下告诉我的。他去千叶搞什么星期日合家旅行,亲眼看见爹在跳舞。他对我说, ‘哎呀,真是的,跳那个晃晃悠悠的舞蹈,简直是炉火纯青的绝技,看客都叫好呢!’臊得我脸直冒火。” 哥哥的语调冷漠、生硬。 不久,父亲把柳条包偷偷搬到阿二的公寓,而且,躲过哥哥的监视,来公寓更换衣服,照旧去温泉。 阿二决定瞒着哥哥,因为他可怜父亲,体谅他渴望给人献艺的执拗心情。每当父亲自语说;“那我就现丑去啦!”他走出家门时,是那样地高兴,满面春风。 可是,这种乐趣只享受了一年,又为哥哥发现,又被禁止了。打那以后,父亲就完全衰老了…… “先生,到参官桥了。” 司机的声音把阿二从沉思中唤醒。 “啊,停在那家香烟铺前面好了。” 在香烟铺前下车,只要稍往右拐,就看见哥哥的家。那儿曾经有母亲替父亲守候了一辈子的土地和店铺。如今,哥哥已经把那个铺子拆毁,用按月付款的方法,新盖了一幢二层楼的住宅。 石造的门旁嵌着一块写有“川崎一”的瓷名牌。看见标着哥哥名的牌子。阿二露出一缕微笑。哥哥的名字很可能是父亲给取的。也许是父亲嫌麻烦,或者是出于诙谐,才给哥哥取名为“一”,给二儿子取名为“二”。阿二想,多半是出于后者。不过,在被取了这样名字的孩子们的眼里,并不诙谐。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个怪名字却成了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产。为此,阿二心头泛起一股轻微的感伤和讥诮。他跨进大门。 前门紧闭,房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出出进进前来吊唁的迹象。不知是什么原因,寂静得令人怀疑。 手刚搭在门把手上,门立即开了。从席铺上摆有两、三双皮鞋来看,屋里有客人。阿二不由想到,有人吊唁来了。这时,一个小小的影子,东倒西歪地来到正门,这是哥哥最小的女孩由佳,她穿一件粉红色法兰绒睡衣。 由佳是哥哥四十岁时才有的女儿,出生时就身体孱弱,给人一种大脑发育稍显迟钝的感觉。虽然已是二周岁零五个月了,说话还不大流利。 “叔叔!” 由佳说; “叔叔,静,静。” “明白了,明白了!是让叔叔静一点吗?” 阿二摩挲由佳的头说。 对父亲来说,哥哥家自然不会是个好住处。无论是哥哥的大孩子,中学三年级学生和雄,还是大女儿,念中学一年级的真弓,都敏感地觉察出父母的态度是轻蔑祖父的。只有由佳一人,单纯得象张白纸,能够看祖父几眼,和他亲近。看来,就连这个智力迟钝的孩子也知道失去了祖父! 阿二怜爱起由佳来,抱起她那柔软的身体。由佳发出咯咯的笑声,笑声一止住,她就圆瞪双眼,小手比划自己的脖子,可劲地吐舌头。 “你这是干什么?” 阿二剐想笑,却又一阵惊奇。由佳缩回舌头,喊声“叔叔,叔叔”,又把舌头吐出来。 可能是听见了由佳的声音,嫂嫂伊都子来到正门。 “阿二来啦!” 伊都予快走几步,迎了上亲。 “你哥哥等得不耐烦了。” “知道了。” 阿二把由佳递给伊都子,一边脱鞋一边问。 “爹是上吊死的吗?” “可不,你昨知道的?” “果然是这样。” 一种深沉的悲凉感堵在阿二的心窝。 “不,刚才由佳比划那副模样,我才……” “真没法子,一定是和雄或者真弓教的。” 伊都子慈爱地瞅了瞅由佳的脸,又转向阿二。 “因为这件事情,家里闹翻了天。孩子们胆战心惊,都不肯睡觉。” 说善,她压低了嗓门: “告诉你,警察局的人正在这几,大概也得跟你抠根问底的。你哥哥让你先和他商量商量,你先上书房等他一会儿。” 原来,这几双皮鞋是警察的啊!阿二点点头,登上二楼,走进哥哥的书房。 书房里的摆设,恰如其份地反映出哥哥一丝不苟的性格,整理得规规矩矩。室内冷飕飕的,使人更觉得阴森。阿二也没脱大衣,故意疏懒地坐在沙发上。 “这么说,爹心里是有些不大遂心的事情吧!” 阿二拿出一支香烟,环视洁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四周,心中暗自嘀咕。 “所以,才上吊的吗……” 这种思想在脑海里稍一掠过,他马上慌忙地摇摇头。 “莫非是……” 阿二点着香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不管怎么说,既然是上吊,就属于非正常死亡,警察自然要来检查,把遗体送到医院,由司法部门解剖验尸。这样,今晚是见不到爹的遗体了。从医院拉回来,大概得明天。一想到爱热闹的父亲被噗地一声扔进身边无一人的医院,阿二就觉着痛苦得难以忍受。 阿二吐着烟圈,抬头看见哥哥的写字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母亲的照片,毫无疑问,哥哥是从来也没把父亲的照片并排摆在这儿的。即便爹是自作自受,也不至于……阿二想,起码在自己的家里要挂一张父亲的照片。 当一支香烟都烧成了烟灰时,传来了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哥哥走进书房,沉甸甸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阿二的面孔很象母亲的那张长脸。哥哥的脸型却很象父亲。吊起的眉梢,圆圆的小眼睛,肉敦敦的圆鼻头,再过几年,就会把已经显得稀疏的头发脱落光,再加那身肥肉,肯定要和父亲一模一样。 哥哥绷紧酷似父亲的脸,刻薄地说: “这老头子,临死还折腾人。” 阿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低着头嘟囔: “干嘛爹要上吊呢?他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尽是废话,你怎么也象警察那样盘问我?什么上吊的动机,他不是早就所有流露吗?就是不定性!和往常一样,这回又浮躁起来了!” “哥哥!” 阿二打断哥哥的话。兄弟二人相互对视了一阵子,接着,哥哥泄气了,长叹一声。 “阿二,当时你还小,可能没有印象。不过,我的脑海里却刻下了那么多有关爹爹的坏印象。那是我念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下学回家,看见房前站着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虽然我是个中学生,也马上明白她是什么地方的艺妓。走进大门,看见爹妈正在争吵。爹想拿走存款折和手戳,妈拚命地拦挡。我进了屋里,正赶上爹从妈的手里强夺过存款折,朝大门走去。一会儿,他又折回来,拍打我的肩膀说:‘哎呀呀.你又出息啦!’就这样,爹走出家门,和那个女人肩挨肩,象一对情人似地走了。” “那时候,哥哥不是由于爹的事情感到抬不起头吗?所以,爹才象赔不是似的,说了那种奉承话……” “你不是当事人,所以挑好听的说。这一家不光是爹一个人,你要设身处地地替妈想想。” “的确,妈怪可怜的。她是爹的最大受害者。可是……” 阿二抬眼看看哥哥。 “ 可是,妈却原谅了爹!” 哥哥闭紧双唇,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还有一件事,我总也忘不了。” “那是在战争时期,我被动员到工厂学徒。一天晚上,慰问团来厂慰问,虽然不许学生看,我还是和朋友们混杂在征用工中间,悄悄混进礼堂。在浪花曲、滑稽故事、评词换场时,由爹给报幕、垫场。只不过是个轻薄、微不足道的报幕人罢了,可根本享受不到娱乐的征用工们却十分得意爹那拙劣的笑话。我实在看不下去,甚至想呕吐。不过,不知为了什么,却没有走开。这当儿,爹竟得意忘形,说要亮亮相,接着,掖起衣裳下襟,用手巾缠住脑袋,模仿起田吾作夜晚爬向农村姑娘家的动作。浅绿色的兜裆布前面,搭拉着一条红带子,带子上面还吊有两个圆球。他一边念叨“晃晃悠悠”,一边蹑足向前。爹巧妙地爬到农村姑娘那儿,旁若无人地一件一件解自己的衣服,直至脱得一丝不挂。这时,驻在厂子里的军官跳上舞台,他满面通红,骂不绝口。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你却做出这副熊样。’说着,军官抽出军刀。 ‘我宰了你这个无耻的鼠辈! ’看见明晃晃的军刀,爹扑通地一屁股坐在舞台上,脑门直磕地板,半哭泣地向军官连赔不是说: ‘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谁看见过那么大岁数的老头子,只扎一块兜裆布,哆哆嗦嗦地赔不是?爹一低头,系在红带子上的圆球,就在舞台上咕噜噜乱转。我恨不得军官真地把爹宰了,那倒好些。” 讲到这儿,哥哥扬了扬下颏,烦躁地歪扭个脸。那副模样和父亲心情不悦时的表情毫无二致。 “所以,即便妈妈原谅了他,有些事情我却绝对不能原谅。就是看见绳子勒在脖子上也不原谅。爹上吊的时候还把衣裳下襟撩了起来。” 阿二想,哥哥的心情并不难理解。自己的父亲在舞台上演那种爬夜的戏,恐怕谁看了都要大伤自尊心。不过,由始终不肯原谅父亲的哥哥来赡养,爹也是遭了不少罪吧!阿二没有资格责备哥哥,他只有两间屋,没有父亲住的地方,只是每月给哥哥八千圆,作为父亲的零花钱。自己却一直和父亲两地生活。 “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爹为什么要自杀。” “我也是这样。” 哥哥阴郁地回答。 “不,我知道爹是不想死的。” 阿二显出追思往事的眼神。 “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星期天,爹悄悄地到了我家。我说一块儿去吃晚饭吧,他却异乎寻常地拒绝了。平时,一说出去吃饭,他总是十分高兴,从不拒绝,可今天……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找到了一个知音,还说这个人既懂得他的演技,又非常喜爱他,今后,一定和这个人做好朋友。说完,他就匆忙地走了。” “知音?” 哥哥奇怪地追问。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情,你又不告诉我……” “是我的不是。不过,我担心说了出来,哥哥又该指责爹了。爹好容易才有了生活乐趣,笑逐颜开,并且央求我暂时不告诉您。我也觉得,爹如果失去这唯一的乐趣,实在是太可怜了。” “爹这不是胡闹吗?想想看,现在这时候,有哪个怪人会为象爹那样无人问津的帮闲叫好?爹这么和你说,只不过是为了抬高自己吧!” “不,我不那么认为。” 阿二摇了摇头。 “象这一类的谎话,我肯定能识破。爹确实有了知音。奇怪的是,好容易找到了赏识自己演技的人,却为什么又自杀了?” “你的意思是……” 哥哥吃惊地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 “你说爹是他杀?” “不知道。或者是好容易才找到的那个知音又抛弃了他,在绝望中自杀的?” “真无聊!” 哥哥又是平素那副冰冷的面孔。 “是自杀还是他杀,全凭警察调查。如果弄清了是自杀,就不要再给我打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即或知道了自杀的动机,爹也不会死而复生。我再也不想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现在,警察正在楼下呢,你不要说那种爹有了知音之类不着边的话!” “可是……” “警察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了。如果叫他们找出漏洞,爹勒脖子上吊的事儿就会满城风雨。我好歹才说服警察不要在报纸上发表这件事。声张出去,就是公司的人也要用另种眼神看我哪。他们会说,浪子不赡养生父,虐待死了老人。这样,我就没脸见人了,懂吗?” 阿二只得点头应允。此外,他没有其它的办法。 “我准备告诉来吊唁的人,爹是死于心脏麻痹。” 哥哥一边站起身,一边说: “你也要记住这些。” 遗体从医院运回来,就举行了守灵和葬礼的仪式,一切都很顺利。 经过调查,警察认为死者虽然没有遗书,但既没有被害后吊起尸体的迹象,也没有他人移动尸体的痕迹,显然是由于本人的意愿(多半是感情一时冲动)而自缢身死,因此,断定是自杀。对此,阿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满意。纵令是自杀,却不清楚自杀的动机,作为死者的儿子,自然心里不安。 守灵和葬礼的时候,阿二猜测父亲的那个知音可能来,曾暗中打量前来吊唁的人,可没有一人相象。来的只是哥哥和阿二单位有关的人和朋友。父亲的生前友好,一个人也没来。可能是哥哥根本没有通知的缘故。 葬礼结束了,总算离开了哥哥的家。一回到公寓,阿二就倒在席铺上,全身疲惫不堪。 “爹的那个柳条包怎么办?” 妻子加代子问,她的嗓音也显得沙哑。 “送到哥哥那儿去吗?” “嗯!” 阿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跃身而起。 “先看看里面尽装些什么。” 他从壁橱里拽出柳条包,打开盖。心里巴望着从里面或许会发现那个知音的什么线索。 柳条包里面照例是穿的衣服和外套、长衬衫。此外,没有一件象样的东西。 要是让爹穿这件衣服火化就好了。阿二捧起一件已经褪色的礼服,心里想。比起穿哥哥的那件新夹袄来,恐怕爹的本意还是想穿这件衣服火化吧!不过,办事认真的哥哥肯定不会允许爹穿这件既陈旧又褪了色的衣服的。 从礼服的衣兜里掉下一件东西,落在阿二的膝盖上。低头一看,是一个褐色皮面的小本,这还是两年前,哥哥的公司制作的手册。 阿二漫不经心地稀里哗啦翻着小本。开始还认真地记着阿二给的零花钱的收支情况,后来字迹就十分潦草了。可能是去大众温泉的时候,唯一的经费就是阿二给的零花钱,为了算计存在哥哥手里还有多少钱,所以,收支情况记得一丝不苟。可一被禁止去温泉后,花销就少多了,记得也潦草了。 翻到小本的后几页,只是写着“由佳——巧克力二十圆;由佳——焦糖十圆”,此外再也没有他自己买些什么的记载。 阿二翻到最后面的通讯录一栏,上面写有十个人的名字和地址,其中的大部分已经抹去,只剩下了三个。看到如此认真地连划几道线勾抹,阿二不由得会心地笑了。真没想到爹也是这般认真,大概是他把这个禀性遗传给哥哥了吧! 没被抹去的三个名字是:三乐亭悠悠、泽村真木、吉田寅夫。泽村真木的后面注着“春家园女老板”的字样。三乐亭悠悠和泽村真木的名下都各写有地址,吉田寅夫的地址栏却是空白. 或许这个人是爹的知音?阿二决定调查吉田寅夫,想先去打听三乐亭悠悠和泽村真木,或许他们会知道吉田的情况。 “我说,从明天开始,我要歇两天。” 阿二向加代子解释说: “刚好校对完,爹的丧事也处理了,社里让我休息两天,不过,我不想呆在家里。” “上哪儿去?” 加代子沉郁地问。 “我去现丑去!” 无意中模仿了父亲的腔调,阿二好一阵子心酸。 阿二走出公寓时,是三点左右,待找到三乐亭悠悠的家,已是六点多了。和父亲在通讯录上记的一样,悠悠住在新宿近郊的一幢已经倾斜的木板房里,似乎是独身一人。阿二去的时候,悠悠不在家,打听邻居家主妇,说是在六点时去新宿一家名叫“有粹亭”的杂耍场去了。 悠悠演出结束,刚走出后台,阿二就迎上去搭话。 可能是后染的吧,老人的头发过予乌黑,和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实在不相称。 “哦,你是春家园竹仙大哥的令郎?” 悠悠直起腰,夸张地做出一副吃惊的姿态。 “嗬,竹仙有这么个好儿子哪!大哥有了依靠,可喜可贺呀!” “这并没有什么可喜可贺的。” 听了老人这种艺人惯用的夸张语言,阿二不由一阵苦笑,回答说: “家父在四天前已经去世了。” “这可是,这可是……” 老人摇两、三下头,然后把脖子稍微缩进蓝色夹袍的领子里。 “这么说,俺也快有那一天了。” “光顾站着唠了,我们到那边小吃店去好生谈谈,好吗?不过,您还要到别的地方演出吗?” “不,不,象俺们这号跑了一辈子龙套的人,既没有演出的地方,也没有人来请,完全是来去自由哇!” 悠悠啪地一声拍了阿二的肩头一下,尖着嗓子喊: “吃醋拌生鱼片蛮好,俺陪你去!” 说完,大概又为自己的这种口气而感到不大好意思,吃吃地窃笑起来。 两人走进附近的一家小吃店。喝了两瓶酒,吃罢饭,悠悠心情十分舒畅的。阿二瞅准机会,刺探着问: “最近,您见到家父了吗?” “没有,真对不起,好久没联系了。彼此彼此啊!” 老人“一、二、三”地屈指数着,一副沉思的神色。 “已经五年没联系啦。反正,俺见到他那会儿,还是大哥在山谷的一家茶社的时候。言谈话语,好象日子挺难过。” “噢,那还是到家兄的家里之前。这么说,您不知道家父的近况?” “虽说总念叨他,可俺一向穷忙,生活困难不说,整天价呼哧呼哧地疲于奔命,怎么也离不开呀!” 悠悠窥视一眼阿二的脸色,慌忙补充说: “不过,怎么说呢,要是讲大哥的过去,俺是最熟悉的。说千道万,俺们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啦!” 悠悠把酒杯送到嘴边,仿佛回忆往事似地向上翻着眼珠。一阵沉默过后,他打开了话匣子。 “俺和大哥学艺,都是拜春家园的竹六师傅为师。回想起来,那是在困难时期走上这条道的。当时,我刚当上助演,家里还有些钱,所以来到吉原,认识了大哥和竹六师傅。他俩出去演出时总带着我。我当助演那阵子,不让我演象样的滑稽故事。这回出去,我能够独立表演了,所以,高兴得了不得。此后,我与滑稽故事就绝了缘,专门干起帮闲来。大哥也是这样,他抛家舍业地跟竹六师傅走,比我还要早两个月。” 悠悠突然焕发了生气,好象着了迷似的,话语滔滔不绝。 “可是,还没过一年,就到了非常时期。七七事变后,没有人再找我们演戏。这时,竹六师傅又死了。大哥和俺回到家里,要了些钱,维持生计。接着,就是大东亚战争,俺们害怕征兵,混进了慰问团。多亏这个,才在战争期间能混碗饭吃。” 阿二想起哥哥的话,眼前浮现出父亲仅扎一块兜裆布在舞台上爬来爬去的姿势……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已经不是唱戏的时候。俺和大哥两人,捣腾些黑市小买卖。有时候,在吉原那一带,跟在那些在黑市发了洋财的人后面, ‘嘿哟,嘿哟’地呼喊,恭维人家。这期间,一个很有钱的人看中了大哥,那是一个姓吉田的主顾。他是在纸张黑市投机得手后,当上了出版社老板。吉田很得意大哥的演技,给他做衣服,给他很多酬金,天天晚上敲锣打鼓地喧闹……” “请等一下。” 阿二打断悠悠的话。 “那个姓吉田的人,是不是名叫寅夫?” “对,寅夫!没错,是叫寅夫。" “那个人现在住在哪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哥肯定知道。当时,我只不过被人看作是个帮闲的。有一次,我到师弟和师弟的师弟那儿哭了一场,下决心改行,重新学习表演滑稽故事。打那以后,和大哥就不大来往了。接着,正赶上颁布取缔一些游艺场所的那份不通情理的命令,大哥马上消沉下来。他对我说了一些有失师兄身份的话, ‘你有先见之明啊!’大哥说些什么呀,俺这号人既没有先见之明,也没有其它的什么,跑跑龙套也就到头了。年轻后生迎头赶了上来,俺却故事荒废,手中无钱,老早就死了演压轴戏的那份儿心思。多凄惨哪!” 悠悠演戏似地说完,羞怯地擦擦变得红润的光额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凄楚的笑容。 “那么,您认识春家园的女老板吗?” 阿二试探着问。 “她呀?你有所不知,春家园女老板是竹六师傅的妹妹,曾经在吉原开过饭馆。不过,她为俺们相当捧场,给俺们联系演出。是呀,她现在怎么样了?” 说着,悠悠歪着头,啪啪地拍打膝盖。 “是喽,如果找到那个女老板,一定能知道吉田老爷的消息。吉田请人唱戏,都在春家园。你要想打听吉田的下落,就到春家园走一趟吧!” “俺总算是尽到义务了!”悠悠叨咕着,心安理得地把杯中酒一倾而尽。 取缔一些游艺场所以来,吉原街容一新。按照悠悠的指点,来找春家园的阿二,根本辨不清方向。十点过后,才找到了春家园。 春家园既没点檐灯,也没点门灯,周围一片寂静。 阿二推开方格门,一个女人闻声从里面迎出来,看上去三十刚出头,身着对襟毛线衣,下身穿件裙子,和住宅区的主妇打扮一样。 “请问,春家园的内掌柜的在吗?” “我就是……” 女人回答。当她看见阿二困惑的神情时,又咯咯笑起来,说: “啊,您是我妈妈的。” 不一会,阿二便被领到二楼里面的一间屋子。 在六铺席大小的房间正中有一个被炉,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年妇女端坐在那儿。这就是泽村真木。 “听说你就是竹仙先生的令郎。” 老人的声调高亢,发音清脆。她招招手说: “来,到这边儿来。” 刚想迈步走近被炉,突然脚下传来狗叫声,阿二不由一惊。从被角下探出一个尖嘴狗的脑袋。 “它不咬人,你放心过来吧!” 泽村真木性急地说。 阿二把脚迈进被炉中间,心里一阵不舒服;无论是在搭在被炉上的棉被下面,还是座垫下面,都粘满狗毛,甚至在年轻老板娘端来的茶水里面也漂浮着狗毛。 阿二把父亲的死讯告诉给真木,并打听吉田寅夫的下落。 “是吉田老板吗?我想,应该知道他的地址,因为他寄过贺年片来着。” 真木从身后的壁橱里取出信匣,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张贺年片,放在被炉上面。阿二想把地址抄在本上,真木急忙摆手阻拦说: “算了,你把它拿走吧!我这儿还有底子。” 阿二被真木这种东京人特有的急性子逗乐了。 “是吗,竹仙也死啦!” 真木抚摸着尖嘴狗,喃喃说。 “虽然是你的令尊大人,我不该这么说,不过,竹仙这个人演戏时,总去不掉那身土腥味。为此,我哥没少申斥他。怎么说好呢,就是过于作做。有热情是好事,不过,做戏时太认真。与其说他是为客人演戏,毋宁说是他自己被剧情陶醉了。不过,我这个人心慈,正因为他这样,我才喜欢他,可是……” “是吗?原来家父是看客们不大得意的帮闲啊!” “是呀,我说的是懂行的看客。” 真木眼睛充满笑意。虽说年过七十,可笑起来,还是给人风韵犹存的感觉。 “不过,倒是有个发大财的人比较得意他,那就是吉田老板。总之,竹仙演得叫座的,只是‘悠哉’舞那一出。” 晤,是田吾作夜里爬到农村姑娘家去的那出吗?” “那是以前的事情啦,就连竹仙也觉得那出不怎么样,早就不演了。后来这个‘悠哉’舞蹈,姿势是两脚忽而碰地面,忽而离开地面,看上去象个木偶似的,只是吆喝‘晃悠,晃晃悠悠,悠悠荡荡’根本不用三弦等等伴奏。我也挺喜欢这出,总觉得它不但有趣,而且有的地方,奇妙地给人以悲悲切切的感觉。就这出没有土腥味哩!后来,我还想看,几次找来过去的老看客,想请竹仙表演,可他始终没有来。听说是赡养他的那个儿子不让。这不是造孽吗?竹仙只有那么一点乐趣。那个儿子就是你吧?” 阿二垂下头,并没有否认。 “唉,现在再说你也没有用啦,你本该好生地赡养他。” 阿二起身告辞,就连真木说一句“我送你到大门口”这句话也没听见。 通往楼梯口的过道旁,有两间紧挨着的房间,其中一间,隔扇半开。阿二路过时顺便扫了一眼,只见三,四个客人已在里面观看一个梳有日本发型的女人跳脱衣舞。 “您还开饭店吗?” .阿二低声问。真木毫不掩饰地回答: “说是饭店,就是供人喝喝啤酒,看看那种舞蹈。春家园也堕落喽!由于干这种事情,都不能正大光明地点灯。现在的客人真不象样,看那种女人光身子,嘴里还品头论足的。看了这种舞蹈,反倒觉得竹仙带土腥昧的表演比这要好上几百倍哩!我也想早点到竹仙他们那儿去啊!” 听见老人毫不顾忌的尖利话语,阿二不由一阵担心。他打开方格门,走到外面,立起了大衣领子。刚一迈步,尖嘴狗的白色狗毛就从大衣的下摆,飘落到结冰的路面上。 阿二边走边琢磨:是“晃悠,晃晃悠悠,悠悠荡荡”吗? 第二天晌午刚过,阿二便去吉田寅夫所在的吉祥寺。可是,贺年片上写的住处并没有吉田的家。贺年片上还标着电话号码。阿二来到公共电话间,给吉田打电话。 “我们是睦邻养老院。” 电话耳机里响起女人的声音。 “养老院?” 阿二不由反问一句,但马上意识到吉田老人一定住在那儿,他大概是不好意思给知道他往日底细的泽村真木,写明养老院这个地址吧! “贵院有没有叫吉田寅夫的老先生?” 回答果然不出所料。 阿二又来到以前几次路过的“睦邻养老院”。 养老院的会客室里,只摆着磨破了的沙发、椅子和一张桌子。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充足的阳光从敞亮的窗户射进室内。 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脸色苍白,满是褐斑,高大的身躯反而使他显得十分疲倦的表情·更加明显。 阿二站起身寒喧: “我是春家园竹仙的儿子。家父曾蒙您多方关照……” “竹仙?” 老人露出惊愕的神色,直勾勾地看着阿二,然后,象好容易想起来似的,连连点头。 “晤,春家园的竹仙——帮闲的那个。好久以前的事情啦,都忘喽。” 听见这话,阿二不由一愣,本以为吉田寅夫就是父亲的那个知音,却又弄错了! “这么说,您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家父了?” “我现在可没资格喊帮闲的喽!” 吉田露出懦怯的笑容。 “早在五年前,买卖就做不下去了,然后又拚了两年,终于败下阵来。这样,往日那些嗜好都遭了报应,被家里人撵了出来,落得这般下场。” 象自嘲似的,吉田一阵干笑,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二正吸着的香烟,露出一副羡慕的眼神。阿二刚说声“请”,他就撩开烟盒,取出一支香烟,不等点着火就贪婪地吸起来。 确实,这个老人是没有吆唤帮闲人的能力了,阿二想。不过,爹没有来过让他看看演技吗? “我说话有些絮叨,您最近真的没见到家父吗?” “真的,五、六年没见了!” 老人虽然看上去很疲劳,但不象是在说谎。 “是吗?那打扰您了。” 阿二站起身,正要走出房间,老人喊住他。 “真难为情,看在往日和令尊交往的份上,您能不能借我一千圆钱?” 不知为什么,阿二非常窘促不安,慌忙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圆,塞到老人的手里。 “谢谢,实在谢谢您了!” 老人接连恭敬地鞠几个大躬致谢。 去车站的路上,阿二的脑海里不断翻腾着吉田老人和父亲的事情。无论怎么考虑,都觉得比起吉田来,父亲还算是幸福,而且,父亲还为有了知音而高兴过。 父亲所说的那个知音究竟是谁呢?怎么也找不出答案。找到了小本上记着的三个人,结果反而使手里的线索都断了线。 “这就算了吗?”阿二问自己。能办的都办了,幸亏见到父亲生前的三个友好,使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了记忆中不曾有过的父亲的往事,这就足够了!想到这几,阿二决定到父亲逝世的现场去,再一次祈祷冥福,然后就了结这桩心事。 阿二进了哥哥的家门,谁也没告诉就向院子走去。父亲自缢的仓房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只有这间仓房还座落在老地方。拆店铺,盖新房时,可能哥哥嫌麻烦,把它留了下来。 进了仓房,一股陈腐、却令人依恋的气味扑面袭来:铁器的锈味、尘埃昧,濡湿的木材味……。 阿二走到父亲自缢的地方,仰望低矮的房梁,不用说,那儿已经没有绳子了。他怎么也不相信父亲曾经吊在那里。 阿二刚要挪脚,觉得鞋底粘有什么,一看,原来粘的是焦糖滓。在哪儿粘的呢?他正想在地板上蹭掉它,一个塞满破布的铁丝纸篓引起他的注意,纸篓底部那块儿,粘有另一块焦糖滓。 “叔叔!” 突然,有谁从身后抱住他的大腿。阿二回过头,只见由佳高兴地抱着他的腿嬉耍。 “叔叔,悠悠;叔叔,悠悠。” 由佳的话,使阿二意外地联想起什么。他蹲下身,瞅由佳的脸。 “由佳,你喜欢叔叔悠悠?” “嗯,悠悠,喜欢。悠悠,快!” 由佳手指足凳。 阿二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写有“由佳——巧克力二十圆,由佳——焦糖十圆”的小本。 “好,悠悠,晃晃。” 阿二从柜里拿出一根绳子。他拖过足凳,放在房梁下面,然后上到足凳上,把绳子穿过房梁。他拽住绳子,留心不让它缠住自己的脖子,转起圈来。 “瞧,由佳,悠悠晃晃了!” 阿二双脚忽上忽下地跳着。 “晃悠,晃晃悠悠,悠悠荡荡。对了l” 由佳咯咯笑着,拍着小巴掌。 足凳嘎吱嘎吱地摇晃,阿二担心自己会摔下去。可是,他刚想停下来,由佳就满脸怒气地喊: “悠悠,使劲;悠悠,使劲。叔叔,讨厌!” 阿二凝视由佳的脸,她的脸上显现出一种由于无知而产生的残酷表情。 爹的知音就是这个由佳!爹为了让由佳高兴,在这里给她跳各种舞。可是,不管哪个节目,小孩看一遍就腻烦,最后,爹想到如果模仿上吊的话,由佳会顶高兴的,于是就比划上了……。 父亲吊在绳子上垂死挣扎的姿势,清晰地浮现在阿二的眼前。 “使劲,再使劲!” 由佳连声喊叫。 由于泪水,阿二已经看不清楚仓房里的一切。 这就是爹应邀做的最后一场演出吗?阿二正思索着,不留神,一脚踩空,跌落下来,仰面倒在地板上。 接着是由佳开心的笑声和掌声…… 马兴国 译   《海军某重大事件》    【日】小林久三   一   事情发生在大正三年1914年。二月二十一日天还没亮的时候。路人发现赤坂区弁庆桥附近的护城河里漂着一具男尸。   溺死的男尸穿着双排纽扣长大衣,两手戴着皮手套,一只脚穿着一只红皮鞋。尸首近处漂着一顶皮帽子。   因这一紧急情况而赶往现场的四谷见附警察局刑警科的警士泷上七郎,看了一下漂在水上的尸体便断定死者的职业说:“是出租汽车的司机!”   这是因为死者的服装具有特征。当时,汽车司机被看做掌握了新技术的人,是很吃得开的职业。私人汽车的司机穿的是藏青毛哔叽、双排钮扣、腰上有带子的西装,钮扣是金黄色的;头戴皮革做的便帽,穿着红皮鞋,套着皮手套。他就是穿着这样的服装开车。这种服饰打扮,颇引起世俗妇女们内心的羡慕。   出租汽车的司机也是穿制服戴制帽,冬天的时候制服之外穿一件双排纽扣长大衣。收入也多。年轻人很向往穿上这么一套制服。   在这三年以前的明治四十四年,东京市内只有128辆汽车。其中,私人轿车占110辆,载货车4辆,其余的13辆是出租汽车。当时的绅士们很喜欢让司机开着车出入于赤坂、新桥等地的花街柳巷,大型的坐五个人的轿车一个钟头要花七块钱的租费。七块钱,那时相当于学校教师一个月的薪水。   第二年的明治四十五年夏季,有乐町的数寄屋桥出现了日本最早的出租汽车股份有限公司,但全部车辆也不过是6辆T型分车,一英里加一角钱,停车等候是每五分钟一角钱。   后来有了里程表。当时采用的是法国造的涡龙表,因为租费便宜,里程表准确,加上人们的好奇,所以从这以后出租汽车生意相当兴旺。因此,出租汽车公司相继出现。但是,即使如此,在市内跑的出租汽车也不到100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出租汽车司机就成了时代尖端行业里很吃香的人物了。   尸体立刻被打捞上岸。   泷上警士和他的上司武见警部、担任鉴定的警士一起开始验尸。   死者是个年轻汉子。年龄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瘦瘦的,高个子,高鼻梁,匀称的长方脸,再加上那套派头十足的服装,可以说是一个很能惹得年轻妇女一顾销魂的人物呢。   死者没有外伤,从服装上看,也没有厮打过的痕迹。   “因为喝得酩酊大醉才从桥上掉下去的吧?”   武见警部用他那眼角处皱纹很多的眼睛望着泷上。武见是一个以武士家庭出身作为惟一自豪的五十开外的警长。据说十年以前他是一个干练有为的刑警。但是泷上心目中的武见,不过是在四谷舟町西迎寺后街自己家里含饴弄孙、不惜精力莳弄盆景的一位好好先生而已。   “大概是吧。”   泷上含糊其辞地点头回答了一声,随后俯看尸首。估计死者掉进护城河的时间恐怕是昨晚半夜里,也许是干完了活喝了酒,回家的半途中失足掉进了护城河的。   二月已经过了一半多了,连日来天气很冷,带着几分醉意,一旦掉进水里,不会支持太久要是心脏麻痹,眨眼之间就会丧命的吧。   “死者是出租汽车司机,看起来……”   武见警部由于天冷嘘着白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这一带可是偏偏和汽车有渊源的地段呀!”   “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泷上抬眼注视着武见。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皇太子殿下结婚时发生的一桩事。当时侨居美国的日本商人为了表示祝贺皇太子婚礼,特地远程献上了一辆电动的四轮汽车。试车的时候,在这附近看热闹的一位老太婆看到没有马的马车跑了起来,大吃一惊,竟然跑到马路上来。司机着了慌,拐弯过急,车就掉进了护城河。这是日本的第一次车祸。”   “的确是啊!”   泷上点了点头,他想,这简直是在和自己毫无因缘的世界里发生的事。他记得最近从报纸上得到的知识,那上面说,出租汽车司机的实际进项一个月好像有一百元之多。和这个数字比较起来,警察厅的警士刚任职的薪水还不足十三元。淹死的这家伙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可是比自己的收入多五六倍。   他想,这人大概可以称得上特权阶级的人吧。像他这样的人,因天冷喝醉了酒而掉进护城河,淹死也罢,淹不死也罢,与我何干?他甚至想说:死了活该。   验尸的警士给尸体盖上草席子。泷上望着那尸体,心里茫然想道:我只有尚待奉养的年迈老母,两口人的生活,为了节约出带院子的两间房的七块钱房租,尝遍了辛酸。   首先是弄清死者的身份。   身份,立刻就弄清楚了。   死者是出租汽车公司的司机,名叫宫村育三,年纪26岁。23岁的时候,从千叶县的茂原来到东京,在该公司设在芝浦的讲习所学习驾驶技术,后被正式录用为司机。去年年底,他和教练保科正三郎的侄女结婚,在四谷左门町安了新家。今年秋天就要添丁进口,所以干劲十足。   泷上和武见警部一起,前往数寄屋桥畔的出租汽车公司的总公司了解情况。根据从死者的同事那里了解的情况,他确信:“毫无疑问,他是因为开车死的了。”   但是,死者的同事有一个名叫坂崎的司机却说了一段令人惊奇的话。   “宫村四五天以前就说过,他遭到客人无缘无故的怀疑,因而一直是闷闷不乐。”   坂崎是个四方脸、两腮隆起的人。这时他突然冒出这么几句话。   泷上立刻发问:“你说他受到怀疑,怀疑他什么呢?”   “宫村昨天悄悄地找我把事情摊开来谈过了。据他说,他昨天晚上从新桥的酒馆拉着客人到青山原宿青山原宿,东京郊区的车站名,在新宿与涩谷之间。。这位客人说,把一个包袱忘在车上了,包袱里装的是五百元的现款和公债、股票。惊慌失措的客人当天晚上就跑到总公司来了,可是车上并没有包袱。客人就怀疑宫村藏匿起来侵吞了。”   “说他侵吞么?”   “据说那位客人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宫村说他根本就不记得车上有忘了拿的包袱。”   “是不是客人记错了?”   武见警部从旁插了一句。   “可是,那位客人从新桥的酒馆里出来的时候,附近的艺妓们是看着那位客人上车走的,所以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客人带着包袱上了车,而且宫村自己也说他的确看到客人上车时带的那个包袱。”   “客人下车的时候呢?”   泷上这样问了一句。   坂崎道:“宫村说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仿佛觉得他是空着手的。”   “那时候,宫村没有注意到那个包袱么?”   泷上重复地问了一句。   “宫村说,客人下车的时候,他正在茫然地思念他的老婆,当时有些漫不经心。难怪嘛,宫村刚刚结婚,正沉醉在温柔乡里哪!”   “哦!”   泷上觉得他说的似乎都是事实。他想到:如果方才谈的都是事实,那么,宫村育三之死也许就不是单纯的行车造成的了。想到这里,头脑中浮现出拂晓时分护城河上漂浮的尸体。   “那么,后来找到那包袱了么?”   “没有。”   坂崎说着摇了摇头。“那位客人扬言要请警察当局处理此案。宫村好像也不示弱,声称,你要找警察就找警察吧。话虽如此,他也的确为这桩案子大伤脑筋。他甚至说,好像上了什么圈套,着实可怕。”   “上了圈套?”   武见警部自言自语似地这样说了一句。泷上看得出,眼眶满是皱纹的这位警部的眼睛里好像一股黑光似地闪了一下。   “宫村昨天确实对我这么说的。至于他怕的是什么,却没有具体地说。”   泷上的心头像放上了一块铅一般。他想:“年轻的出租汽车司机之死,恐怕不能单纯地看做开车之祸。”   二   坂崎还悄声地谈了料想不到的情况。   “那位客人在青山原宿下了车以后,宫村还拉了另一位客人。”   “另一位客人?”   坂崎的话引起泷上的十分重视。坂崎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下去。   “据说,那位客人上了汽车让宫村把他拉到有乐町,可是半道上他在新桥车站附近就下车了。”   “那个客人是在青山原宿上了宫村的车么?”   “宫村说,客人下车之后紧接着那位客人就上了车的。”   “那么会不会是这位客人带着那包袱逃跑了呢?”   “可是宫村说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据宫村说,这个客人是他的叔丈爷,就是说,他老婆的父亲的弟弟,在汽车讲习所当教练。”   “保科正三郎!”   泷上张口结舌说出了此人的名字,他不由得看了看武见警部。他看到,警部的眼珠的亮光又闪了一下。   武见警部往前探了探身子,仿佛想要跟坂崎说什么,但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坂崎接着说下去:“保科先生这个人哪,我在讲习所时他也教过我,他为人严谨诚实,就像古代画上画的人一般。对宫村他是非常喜欢的,正因为他看准了宫村的人品和技艺都很好,所以才让他跟他的侄女结婚。”   泷上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想,这个客人可是不会拿着包袱逃走的。因为他决不会让自己看中而把侄女嫁给他的侄女女婿陷于绝境,他不可能干这种混账事。   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有个百思莫解、不能妄下结论的问题:这位汽车教练把宫村撂下客人的空车叫住,难道纯粹是偶然的巧遇?“总而言之,宫村的死因是可疑的呀!”   坂崎这么说了一句,随后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背景!”   泷上谈完话之后就到办公室要来出车账看了看。这种账就和现在的司机日记一样,司机记录下来当天拉的客人和行车路程。   宫村开的是第297号牌照的车,这公司的6辆车的牌照是296至301。司机的出勤规章是值两天班歇一天,16日这天好像是宫村该歇班的日子。   16日夜的出车账上是这么记的。   “……下午9点,从新桥的‘花村’拉客人到青山原宿。客人为山下公司的高田弘一郎。行车区间为:自新桥的‘花村’到青山原宿。回程拉一男客。自青山原宿到新桥。”   宫村所以能记住高田这位客人的名字,似乎是因为高田常用宫村的车,彼此都很熟。16日晚上,高田因为谈生意到“花村”来,他自己挂电话向出租汽车公司要车,点名要宫村驾驶的那辆车。   宫村贪图高田小费给得多,所以对高田也特别亲切。   泷上暗想,宫村被对他亲切相待的高田怀疑,一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为了慎重起见,泷上又找办公室的主管人员了解高田弘一郎的情况。   “山下公司是承包海军用品的公司,高田这个人是该公司的头面人物,他经常在‘花村’集体地宴请舰政本部的海军要人们,他是我们的老主顾之一。宫村的伙伴们甚至嘲弄他成了高田的私人司机了,由此可见高田是如何喜欢他了。”   “舰政本部?”   泷上在听主管人员的叙说中,突然对他头脑里的某些想法有什么触发,所以反问了一句。   “高田弘一郎这位客人和海军的舰政本部有关系么?”   “对!”   中年的主管人员以泰然自若的口气回答道:“舰政本部这个机构,是决定军舰的建造计划,决定舰种的十分重要的地方。据说高田先生以前曾经是海军军官,听说他在舰政本部是个非常吃得开的人物哪。”   “嗬!”   泷上控制着自己,所以没有喊出声来。他的头脑里马上联想起许多问题。   “舰政本部”这个词给他以启发,因为它使泷上想起了上月底街谈巷议甚嚣尘上的海军受贿事件。   这个事件是从登载在上月23日星期五的《时事新报》上的下述报道开始的。   “(伦敦特电)来自柏林的报道称:卡尔·里希特尔,因窃取西门子公司东京分公司之文件获罪,被宣判有期徒刑二年。但审问该犯时据该犯供称:该公司为获得日本订货,曾对日本海军军官行贿。上述供词一时哄动世人之视听……”   这个1月21日下午由英国路透社电讯发出来的电讯全文,登在第三天的《时事新报》上,电报的主要内容如下:“西门子公司之前职员于法国法庭上供称:该公司对日本海军之舰政本部官员曾以大量金钱行贿之事实。”   总之,西门子东京分公司打字员卡尔·里希特尔偷出了该分公司同日本海军签订的关于无线电设备配备计划等机密文件,拟以250英镑(核750日元)的价格出售时而被捕,按盗窃罪以及恐吓罪审理时,暴露了海军受贿事件。   这一事件公开之后,属于立宪同志会的岛田三郎在议会里作为问题提出质询,当时山本权兵卫内阁的海军大臣斋藤实当场否定说:“没有做任何有愧于职守的事!”   首相山本权兵卫自己就是海军大将,他也拼命地多方袒护海军大臣,面对在野党议员的尖锐质询,竟怂恿海军大臣说:“如果你还保持沉默,那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啦!”   被怀疑的焦点是军人技术家的藤井光五郎少将。在调查藤井少将有无前案的过程中,问题就有了发展,除了西门子公司之外,英国的威克斯公司也曾行过贿。   四年前的明治四十三年公元1910年。四月,根据议会通过的海军补充计划,向英国的造船公司订购一艘巡洋舰,舰政本部第三部部长的藤井大佐(当时的军衔)前往英国。   日本海军在此以前曾向英国的阿姆斯特朗造船公司订购过军舰,藤井大佐竟推翻前议,而选择了同阿姆斯特朗堪称双壁的威克斯公司。而威克斯公司的日本代理店就是三井物产公司。   此次订购的巡洋舰就是“金刚”。   担任订货的藤井光五郎大佐,前后九次接受威克斯公司的贿赂款项大约33万元。除此之外,有人怀疑舰政本部长松本和中将在决定订购“金刚”时可能受贿40万元。   据说,藤井少将矢口否认受贿。   有人怀疑海军首脑人物是否饱了私囊。   这些怀疑在社会上逐渐扩大,对于被怀疑的对象多方袒护的内阁引起了公愤,终于在此案发生之前十天的2月10日,在日比谷的松本楼前举行了弹劾内阁的国民大会。会后数万群众突破众议院的正门,包围了国会,发生了担任警戒的警察用佩刀砍伤新闻记者的事件。当局为了镇压群众竟调来驻防麻布区的陆军第三团,发展到被逮捕者多达四百余人的骚动事件。   泷上不过是从报纸上获悉这些事件的经过而已。他只是希望帝国海军军人的手没有弄得很脏。但是他根据专搞缉捕刑事罪犯的一个刑警的经验意识到:案件的背后可能远比想象复杂而深刻得多。总理大臣山本权兵卫那么大动肝火,打算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难道仅仅是为了维护帝国海军的光荣么?泷上想:“倒不如说是为了……”   出租汽车司机宫村浮尸护城河上,它的根子是不是同这西门子事件有密切联系?说起宫村把高田送到他家的16日这天夜里,就在这前一天,藤井少将被本案的责任检察官小原传去,受到审讯。据说26日将提交海军高等军法会议。   而且,当泷上想起藤井少将的住所也在青山公寓的时候,他不禁惊愕不已了。司机宫村送高田弘一郎去的地方不也是青山原宿吗?他看过报纸上刊登的照片,藤井少将的家是一幢豪华的洋式建筑,似乎是在一所日本式的大宅子旁边增建起来的。据住在他家附近的本局警士说,他出入完全坐汽车。   据西门子公司的资料记载:“彼(指藤井少将)纯系贪图手续费之人物也。”   把山下公司的头面人物看做同这个受贿巨头有极其亲密的关系,是不会错的。   司机宫村可能是偶然亲眼看到或者掌握到涉及藤井少将受贿事件的重大秘密,在他去海军高等军法会议之前,是否故设圈套,把他置于死地而装扮成开车致祸而死的呢?高田弘一郎声称忘记带走内装五百元现款的包袱,这种说法本身就不能不使人想到这是不折不扣的圈套。   “难道这会是真的?”   泷上立刻又打消了这种念头。他考虑到案子牵涉到三个国家,属于国际性质的案子,难道会有市井白丁的年轻司机介入的余地么?泷上想到这里,他真想告诉自己:司机宫村的确是由于酒醉而掉进护城河淹死的。   他想问问武见警部的意见。但是武见一直不开口,只是使泷上感到他有时朝他望着时的目光失去焦点,仿佛是呆呆地在思考着什么。   泷上和武见走出出租汽车公司的店门。   门外下着冷雨。   三   两人从出租汽车公司出来之后,天上还下着雨。为了避雨,就跑到附近的食堂来。在食堂吃着热面条的时候,司机坂崎来吃午饭。同泷上和武见又碰到一起的坂崎知道他俩是被雨隔在这里的时候,便说:“我用车送你们一下!”   坂崎说,他有去赤坂接客人的任务,他们俩可以一直坐到四谷见附警察局。他俩开头对于坂崎如此相邀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抵不住他的热情相劝,只好接受这番好意。   “反正我得开着空车去赤坂的嘛!就请二位在公司门口等着我吧!”   吃完饭坂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泷上想这个人给人第一次的印象不太好,有些粗鲁,但毕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愿意帮别人的忙,待人还算亲切。   泷上有生以来是头一次坐出租汽车。武见警部不消说好像也是头一回。   两人坐在后座上。   安装在左边的驾驶台,它的前面、侧面都没有玻璃,和赶马车的驭手的座位没区别,简直是不折不扣的露天开车。   “一到下雨天可就倒霉了。”   从坂崎在驾驶台上说话的语声中感到他是相当地冷呢。   车子开动了。从新桥越过虎之门,好像是在朝赤坂开去。   泷上凝视着窗外。   车开得相当的快,车窗外的景物转瞬即逝。这对于生于四国、除了电车以外别的什么也没坐过的泷上来说,以致把风景看成向后跑的速度,还是首次体验,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种摇曳感。   据明治四十年公布的《汽车管理法》规定,“市区的行驶速度不得超过八英里(128公里),郊区不得超过十英里(1609公里)。但来往行人众多的场所则必须以相同于步行者的速度慢行。”   司机坂崎拉着两个警察,他是忠实地按这一规定行驶的。   即使如此,泷上也觉得仿佛呼吸之间就跑完了从有乐町到四谷见附这一段。   在四谷见附警察局门前下车的时候,泷上打开了右边的门,他向左边的驾驶台上的坂崎说了道谢的话,坂崎虽然扭过头来,但是两人的视线并没有碰到一起。这时他头脑里突然闪现一个问题:如果坐车的人下车下得很快,那么司机怎么能注意到乘客手里提没提东西呢?泷上心想:“何况那时在夜里呢?”   高田弘一郎这位乘客也罢,保科正三郎也罢,都是坐惯了汽车的。他们从右边的车门下车的时候,不是就可以利用和司机之间一刹那产生的死角么?“请给宫村报仇雪耻吧!”   淋得落汤鸡似的坂崎对下了车站在马路上的武见和泷上终于开了腔。“这家伙是个好摆阔气、爱闲聊的人,可是天性善良,对老婆知疼知热的人哪。老实说,16日那天晚上我还和他在虎之门附近打了个照面呢,那时候我正是拉客人到新宿回来的路上。”   泷上回到局里略事休息之后,就冒着雨到四谷左门町的宫村的家访问去了。   宫村的家在长排房子的尽头处,两间住室、厨房,面积很窄。但毕竟是新婚之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泷上在一间六铺席的房间同宫村的妻子妙子见了面。她是个眼睛细长、双颊红晕的女人,年龄也就是刚过二十吧。肩膀肥厚,看起来非常健康,头发上插了把淡红色的梳子,让人觉得蠢一些,但是满讨人喜欢的。   家里除了妙子以外没有别人。宫村的老家在千叶县的茂原。妙子的故乡是山口县的防府,三年前来东京投奔她的叔叔保科正三郎,在虎之门的一家汽车进口商的老板家里当女仆,保科做媒跟宫村结的婚。大概今天晚上宫村的老家就要来人。   泷上问妙子道:“你家先生经常在外边喝酒吗?”   “不!”   妙子仍旧低着头说下去:“酒是一滴也不喝的!”   “一点也不喝么?”   “常常开玩笑地说,他的身板儿天生不能沾一点儿酒。哪怕是喝那么一小杯,脸也像猪肝那样通红。”   泷上心里想:看来这就不是因为喝酒而肇祸了,是被人推下去的?他紧接着又问:“你家先生会游泳么?”   “不会!”   “原来是个‘秤砣形容不会游泳者的谐谑语。’!”   泷上以沉重的语气夹着一声长叹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感到,一团漆黑的疑惑难解,就像墨涸了毛边纸蔓延不止似地扩展到整个头脑。看来,司机宫村的死,毕竟不是由于单纯的事故而丧生的了。他继续问:“不是说你家先生最近心里很不痛快么?”   “呃!”妙子面有惧色地:“他常说我想死啊。”   “想死?”   “半夜里忽然一骨碌坐起身来就喊:我没偷钱!随后就揪着自己头发禁不住地说:我想死!”   “嗬!”   “被一位平素待他很好的客人怀疑上了,我家先生因此非常苦恼。他说,加上股票、公债,包袱里装的总在五千块钱以上,就是干十年也还不上这笔钱,所以他非常痛苦。”   泷上一声不吭侧着头沉思。高田弘一郎跑进出租汽车公司的时候,强调包袱里有五百块钱的现款,几乎没有谈到股票和公债。现在妙子说的话如果属实,那么高田担心的难道不应该是股票和公债么?“我家先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就算有些毛病吧,可是还不至于拿人家的钱和东西。”   妙子把两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膝头上,抬眼一口气说了这番话。看来尽管她性格很坚强,一滴眼泪也没掉,但是双肩却微微地颤抖。   泷上的头脑深处,仿佛听到了像一股暗流在流动似地她那啜泣声。她已经怀孕了,所以没有露出悲痛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她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或者说对于丈夫的遽遭不幸陷于茫然若失状态,也许那肝肠寸断的痛苦还没有直逼胸臆呢。泷上不由得暗想:“这位妇女才刚刚结婚三个来月就失去了丈夫……不,不是失去的,是被夺去的。”   泷上无话可说,沉默下来。他叼起纸烟,划火点着。   两人彼此都沉默不语。   泷上望着纸烟冒的烟心里在想,高田这位客人把包袱忘在车里,是不是有计划地这么干的呢?然后用某种方法让另一个人把这包袱拿走,让司机宫村背上黑锅,造成心理上的打击,再以向警察控告相威胁。   宫村这个人生性善良,但心胸狭窄。他被怀疑为侵吞大笔款项,这样,宫村的神经就彻底垮了,使他陷于神经衰弱,直到跟老婆说不惜一死。只要他被发现浮尸护城河上,那么警察必然断定为自杀。这是为了伪装成自杀而巧妙安排的阴谋。   关键是高田所谓忘在车里的那个包袱的下落。司机宫村曾对他的同事坂崎说过,他亲眼看到高田上车时手里提着那个包袱,下车时好像是空着手。   如此看来,高田从新桥到青山原宿的半路上从车窗把那包袱扔出去了么。如果扔了出去,那必然有人捡到它,捡到的人发现里边有相当于五千元的股票、公债的话,一定大吃一惊,赶快报警。五千块钱,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可称得起吓死人的一笔巨款。   那么,这个包袱到底哪里去了呢?据此看来,只能是第二个乘客保科正三郎给拿走的。   保科这位汽车教练,照坂崎司机的话来说,是一位严谨诚实像画上的人一般。但是,当他发现忘在车里的包袱,知道里边装的是钞票一类的东西时,这位汽车教练会不会昧起良心来呢?想到这里,听到门厅里好像有客人来,妙子站起来到门厅去迎接客人。工夫不大,陪着一位瘦瘦的高个子五十开外的男人进来。   妙子把这位五十开外的来客介绍给泷上说:“这是我叔叔!”   来客端正了一下仪容之后对泷上寒暄说:“我是保科正三郎!”   “据说你16日晚上在青山原宿搭过司机宫村开的车。”   初次晤面的寒暄过后,泷上就向保科正三郎这样问了一句。也许是由于紧张吧,他的语声是稍带嘶哑的。   “的确搭过!”   保科正三郎面对面地瞧了泷上一眼,明确地这样回答了他。保科在座垫上端然正坐,姿势严肃,像古代武士那样严峻,使泷上感到岿然而有压力。论年龄,他也就在五十左右,脸上像木雕一样表情僵硬。   “到青山原宿是干什么去的呢?”   “我五年前去美国的时候曾经帮过忙的人叫我去的。”   “什么姓名?”   “必须告诉你名字吗?”   “请务必……”   “名叫高田弘一郎!”   “就是山下公司董事的那位……”   “对!”   “那么……”   “高田先生叫我晚上9点到他家去,所以我就去了,后来高田先生挂来电话,说是今天晚上有别的急事,所以我就告退了。”   “这时候高田先生就坐出租汽车回来……”   “在门口我见到了高田先生,高田先生直说对不住,说车费他付了,你就坐车回去吧,这样,我就搭车走了。”   “高田先生下车时的情况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那时的高田先生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吗?”   “哦,空着手!”   “没看错吗?”   “确实空着手。”   保科正三郎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紧接着说:“高田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有拿!”   “随后你就上了汽车啦。那么,后座上有没有忘了拿的什么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   保科正三郎用干哑的声音明确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撒谎!”   这句话泷上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这个汽车教练明明是在撒谎。   “你和高田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我上纽约去学习汽车技术的时候,他对我帮了很大的忙,可以说是我的恩人!”   他的回答似乎饱含着毅然决然的抵触情绪。   “司机宫村因为一件事情被高田先生怀疑,因而他心里很不痛快,这,你知不知道?”   泷上的言外之意是说,这件事是宫村之死的导火线,因而对保科有所责难。   保科的脸很难看,只是嘶哑地说了一句:“知道。”   “高田不是说包着大笔款项的包袱忘在车后座上了吗?”   “那上边什么也没有。”   保科这样回答了一句。虽然是语调明快,但是木雕一般的面部却有稍微的颤动,似乎是带有痛苦色彩的颤动。   “是啦!”   泷上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便单刀直入地说:“我们警察方面认为司机宫村之死是被杀的!”   他说完便交替地注视着保科和妙子的表情。   “真的吗?”   妙子以颇感恐惧的目光望了望泷上,随后就用寻求同情一般的目光看着保科道:“育三到底是被害的吗?”   保科暂时沉默无言。   谈话到此就停了下来,令人感到压抑的沉默在继续着。冷雨敲窗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了。   “宫村之死,他这身为汽车教练的叔丈人是扮了一个角色的!”   泷上这么琢磨着,同时他猛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便发问道:“你在新桥下车的时候,是从哪边的车门下的呢?是从左边的呢,还是从……”   “是啊……保科正三郎眯起眼睛,好像是在回忆,过了一会儿浮皮潦草地说:“从左边下的。因为我坐在驾驶台的紧后边嘛。”   泷上想,对方是汽车专家,他是很准确地了解我的意图所在的,你想准备溜吗?迟早非揪出你的尾巴不可。想到这里他咋了咋舌。   泷上以愤怒的目光看了一眼保科便走出了宫村的家。   他在灰色的雨中走着走着,不由得想起妙子头上插的那把淡红色的梳子。他忽然想,自己真想娶那么一个健壮的老婆。   当他想起身染肺病、卧床不起的母亲的现实存在时,不由得想:微薄薪水的警察大概很难讨到老婆吧。   想到这里,他心里感到非常烦闷。   四   泷上从第二天起就拼命地东奔西走,调查高田弘一郎和保科正三郎两人的情况。   通过调查了解到,高田弘一郎和藤井少将有密切的关系。据新闻报道:藤井少将近来几乎每天出入于新桥、赤坂一带的招妓饮宴的高级酒馆,而高田弘一郎却经常与他同席。   高田作为“山下公司”的主管营业部门的董事,与德国的T造船公司签订了代理店合同,这就同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子公司“高田公司”,以及威克斯造船公司的代理店三井物产公司处于同等地位,是为了承接日本海军军舰的建造而展开激烈竞争的中心人物之一。   其次是保科正三郎。他以前曾任“山下公司”职员,在高田手下干过,因为对开汽车很感兴趣,经高田的介绍,前往纽约,学习汽车驾驶和维修技术之后回国。他以大学毕业的工学士的资格,在汽车讲习所讲授内燃机的维修和部件的分解与组装等课程。他住在新桥附近的巴町,生活是满富裕的。   “司机宫村为什么上了他俩的圈套呢?”   泷上从第二天起就顽强地要解开这个谜。   他往宫村育三供职的出租汽车公司跑了好几次,查过司机工作日记,他在往上查对一年前的宫村驾驶的第297号车的驾驶记录时,眼睛被一项记载吸引住了。   去年12月7日这一栏里,宫村亲笔写着下面一段话:晚8点开始,受高田弘一郎先生所托,自日本桥的高田家的别墅, 三个木箱送往青山原宿的藤井海军技术少将住宅。按藤井少将的秘密指示,将其中的两个木箱送往政府某高官的秘邸。政府高官的姓名及住所均须特别严守秘密。   泷上想,宫村被谋杀的原因就在于此!木箱里装的难道不是钞票么?那么,这个政府高官是谁呢?据新闻报道:有关海军的行贿受贿事件的问题正在发展,前景未卜,据说可能发展成一大疑案。令人不解的是,不仅藤井光五郎少将,甚至扩大到决定订购“金刚”时担任舰政本部长而现在身任吴港镇守府司令长官的松本和,以及三井物产公司董事、技术顾问都受到传讯,18日还对吴港镇守府司令长官官邸进行搜查,如此等等,竟然发展成前所未闻的重大事件。   泷上想,海军的渎职决不会仅仅是订购“金刚”吃了回扣这一件而已。难道“山下公司”的高田也在千方百计地接近藤井少将向他行贿么?他们利用出租汽车行贿受贿,司机宫村育三就是受藤井少将秘密指示,向政府某高官送过装满钞票的木箱。   这个政府高官一定是个特大的人物。检察当局已开始侦查,高田一定害怕宫村身陷法网。   泷上想,利用出租汽车行贿受贿,也是个很巧妙的方法。利用问世不久的出租汽车送现款,可能检察当局还没想到。   “(宫村这人)爱摆阔气,爱说话……”   泷上想起宫村的同事坂崎说的话。高田害怕从一个出租汽车司机的口里把那个某政府高官的名字泄露出去,所以才预谋杀害他。借口丢失那个包袱而使他身背嫌疑犯的恶名,逼得这个心胸狭窄的宫村陷于神经错乱,然后再制造出谁都不怀疑他纯属自杀的局面。   把包袱弄走的办法可能是这样的:保科正三郎在新桥车站前下车的时候把它拿走的。宫村对于既是恩师又是叔丈人的保科,丝毫也不会怀疑到他会陷害自己。   至于保科,他受对自己有过大恩的高田所嘱,情面难却,是被高田拉入这一事件的同伙。谈话时他那面现痛苦的神色,理所当然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一个司机的溺死事件竟然牵涉到大疑案事件的核心。”   泷上想到这里不由得兴奋起来。官卑职小的区区警士,居然担负着破邪显正的重任。自从受命担任警察厅警士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这项工作如此有意义。   他想:“下一步就是面见高田,查明是谁杀死宫村的。”   回到警察局的泷上,把司机宫村去年12月7日驾驶日记的抄件给武见警部看了,一气呵成地陈述了自己的推断。   武见一声不吭地听他叙述,听完之后开口说了一句使泷上大感意外的话。   “高田弘一郎已经不在日本了。”   “逃到那里去了呢?”   “是逃跑还是怎么的了,我不知道!”   武见说完把烟嘴上的纸烟点着。   “据说前天从横滨坐船去伦敦了,查证了一下,高田的确是从横滨走的。听说要在伦敦干两三年呢。”   “时间这么长?”   “啊!”   武见被纸烟的烟呛得皱着眉头说下去。   “顺便告诉你,我调查了高田和保科两人在司机宫村被杀的20日晚上到21日早晨的住宿地点,现在两人都查清楚啦。”   “两人都查清了?”   “高田是去伦敦之前住在热海的旅馆休养;保科呢,他家女佣人证明,那天晚上一直待在巴町的自己家里。”   泷上想,到底是警部!远比自己考虑得周到,先做好调查,他不由地心里暗自佩服。   “那么,犯人呢?”   “不知道。”   武见摇了摇头,他那小瞳仁、大眼白的眼睛闪着刺人心脾的光芒,面孔像鹰隼那样,一副凶猛的表情。干瘦干瘦的身体,却洋溢着精悍的气概。   “警部已经基本上知道犯人是谁了。”   泷上根据自己的直感做了这样的判断。当他刚刚猜想究竟是谁把司机宫村推下护城河的时候,他俩被局长圆城寺叫了过去。   他俩一进局长办公室,身材魁梧的圆城寺局长捋着他那胡须冷漠地说:“关于司机溺死一案的侦查工作就到此打住吧!”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泷上正言厉色地质问局长。“这样的命令是难以服众的呀!”   “司机宫村是自杀的嘛!”   局长非常冷漠地这么说。紧接着说:“就是说,继续侦查下去也没什么好处。”   “谁确定他是自杀的?”   “警视厅,还有警视厅上边的人。”   局长缩回他那硕大的下巴,望着泷上不出声地笑着。泷上坚决要求局长做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可是局长却笑而不答。他只是冷淡地说,当初西门子事件的问题,还在报纸上登出路透社电讯的两个月之前,警视厅就掌握了情报,并且派员着手进行侦查。但是后来海军当局要求停止侦查,结果是警视厅接受了这项要求。   “我明白啦!”   武见心平气和地这么回答了一句。警部对于局长的话没有说过一句表示异议的话。泷上也为局长的命令所屈服。   走出局长办公室,武见就把他那便帽揉搓成一个团摔在走廊上。而且,这天晚上他把泷上带回自己家去,敞开肚子喝了一顿酒。虽然他那白眼过多的眼睛,眼角往上吊着,将近年迈的面孔流露出苍凉悲忿的神色,但是对于局长那毫无道理的命令,却没有发过一句牢骚。泷上喝得酩酊大醉,可是那把淡红色的梳子却在他眼里反复地时隐时现。   二月就要过去了,可仍然是寒气透骨的天气。   五   这年秋天,调到永代桥警察局任职的泷上收到一封信,那是在四谷见附警察局退了职的从前的警部武见寄给他的。武见是泷上三月得到命令调往永代桥警察局的同时,受命调往灵岸岛警察局的,他决定趁此机会结束自己30年的刑警生活。虽然提出了退职申请书,但那上面写的只是:“年老力衰,难膺重任……”   泷上认为,惟有自己才知道武见退职的真正原因。武见一定是由于上边命令停止侦查出租汽车司机溺死案件而憎恶刑警生活所引起的。   实际上,武见的信上是这样写的:“……后来,我作为一个公民一直在侦查司机宫村案件。”   书法高超的墨笔字写的这封长信,全部篇幅都是谈这一案件的。泷上深深感到这位年老的前任警部对自己的信念顽强地执行着。   信上写道:我退职之后,和保科正三郎见面许多次,害死自己的学生和侄女婿的保科,由于良心的谴责,已经卧病在床了。他躺在病床上跟我淡了他自己在所谓车里的包袱不翼而飞的案件上所起的作用,以及对于此后发生的宫村育三溺死案件经过反复推理之后得到的结论。他的推理,因为和我所考虑的完全一致,所以我把它记载如下:“首先是那包袱不翼而飞的问题。”   “高田弘一郎从新桥的酒馆‘花村’出来的时候,确实是带着那包袱的,坐的也确实是司机宫村的出租汽车。包袱里包的五百元钱的现款和股票、公债,据曾经送他上车的女老板和艺妓们说,高田曾卖弄他的阔气,因而她们也确实瞧见过。”   “高田把那包袱扔到大街上了。捡这包袱的是紧跟在宫村车后的另一出租汽车的司机。在虎之门交错而过的那另一辆出租汽车的司机把车停下来,泰然自若地捡起包袱,把那五百块钱揣进腰包,其余的股票等等就还给高田了。”   “这个司机拿到的这五百块钱,就是下次他必须下手的那件事的预付酬金。”   “高田之所以特意让保科到自己家来,让他坐自己刚刚坐来的车回去,是准备万一的时候给保科扣上这个嫌疑而预谋的诡计。包袱丢失的嫌疑一旦沾上边,那就不仅仅是宫村,迫不得已,警察也不得不怀疑到保科。至于宫村,即使怀疑保科,但是他说不出口,对他老婆也不能吐露真情,自然为此而懊恼万分。这就是他们要达到的目的。”   “高田尽管以丢了五千块钱为理由,以向警察控告相威胁,之所以没有见诸行动,可以想象,是因为他已经沾上西门子案件的边,他要提防自己的名字成了新闻的中心。所以最要紧的是把宫村搞成看起来纯属自杀,这样就可封住他的嘴了。即使藤井少将这帮人,他们也一定没有想象到外国电讯会报道他们的受贿事件。”   “让宫村怀疑既是自己的指导教练又是叔丈人的保科是不是把包袱拿走了。”   “然后假装对为这种想法而苦恼万分的宫村表示关心,同他探讨此事。同他回家的路上,从护城河的河堤上把他推落水中,干这个事的就是捡包袱的司机。这个司机是深知宫村不会游泳的。”   “这个杀人犯司机的名字你已经明白了吧,他就是宫村的伙伴坂崎清人。”   “坂崎之所以把案子的秘密告诉我们,一定是企图让我们尽快地怀疑保科,把事情搞成单纯的侵吞捡拾物品案件。但是坂崎过分地乐观了,一时粗心大意说走了嘴,结果露了马脚。”   “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犯人是坂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的鉴定员在赤坂区弁庆桥附近的护城河上,发现和垃圾飘浮在一起的开车用的皮手套。这手套里边有墨写的坂崎二字,可能是他推宫村的时候,宫村从他的右手捋了下去,所以宫村就攥着这个手套掉进了水里。这只手套大概是在鉴定员寻找宫村另一只鞋的时候找到的。找到手套的这天,局长向我们下达了停止侦查的命令。”   “后来经过对坂崎的内部侦查,知道他已给‘山下公司’总经理当了私人汽车司机。坂崎还在汽车讲习所时期就对宫村抱有反感。宫村受到保科的宠爱,不仅把侄女嫁给了他,而且由于保科的介绍,宫村深得高田的欢心,高田给他的小费几乎等于他的薪水的三倍。占司机收入最大比率的是客人给的小费。为了得到高额的小费而千方百计企图接近高田的坂崎,他这一弱点被利用了,终于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但是真正的犯人难道是坂崎清人吗?”   “5月29日,在海军部院内的海军法庭上对海军中将松本和以及另外一人的判决,宣判松本为三年徒刑,退回赃款四十九万九千八百元。9月14日对藤井光五郎的判决是徒刑一年,退回赃款一万一千五百元。”   “对藤井少将判刑之轻是令人吃惊的,但是,司机宫村按照藤井的命令,深夜利用出租汽车运去木箱的那位政府高官,究竟是谁呢?”   “这是最大的谜,但是街谈巷议说海军界里私财最多的是山本权兵卫。山本自少佐时代起就为有朝一日掌握海军的实权而大肆网罗党羽、心腹,培植势力,终于爬上内阁总理大臣的宝座。难以数计的私财,是苦心积蓄而来的呢,还是利用其他手段而得的呢?就我这一介退隐家居的刑警来说,仍然是个难解之谜。”   武见的信,在最后尚余两三行的空白处结束了。泷上看完把它揣到上衣里边的口袋里。对于一个官卑职小的警士来说,遗留下来的这个最大的谜可能是永远也无法解开的。他为了把这个案件忘掉去工作。他审讯了昨天晚上逮捕的盗窃犯。这是个在永代桥附近的一家绸缎庄偷了三十二块钱的惯窃,把这家惊醒之后被抓住的。   当泷上在审讯室里面对着这四十岁左右可怜巴巴的盗窃犯时,他头脑里不禁想起武见的信上末尾的一段:“这个案件,可以说是海军的某重大案件……”   在他脑子里,这封信又叠印上那把淡红色的梳子。他不由得突然想起:被残酷地夺去了丈夫的妙子,现在怎样了呢?   (李正伦译) 山村美纱 凶恶表演赛 这年夏天特别热。夜里十一点过后,微弱的阵阵凉风吹起,好不容易熬过酷暑的一天。 Q制钢的年轻董事远山荣造,今夜叉因赴宴回家很晚。 旧式的横梁木已经关闭,附近一带万籁俱寂,夜阑人静。按照晚归的习惯,他转到后门。 荣造一边用手挥赶纠缠不休的大群蚊子,一边打开木门走进院内。她感到蹊跷,不由得心里“暖呀”一声:廊檐下的木板套窗开了五,六公分的缝隙,微弱的光亮从那里射进院庭。 荣造小声呼唤妻子的名字: “喂——年子!" 然而没听到妻子的回答。倏地,荣造的心头袭来一阵不安。他忙手忙脚地脱下鞋,拉开套窗,跳进充当寝室的中间屋子。 妻子躺在蚊帐里,在常明灯的辉映下,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喂,我回来了!” 他想从蚊帐外面伸手把她摇醒,可是触到了一个硬东西,他不禁一惊。 是切生鱼片的菜刀刺进了她的左胸,鲜血渗到睡衣外面。 邻屋敞着隔扇的蚊帐内,母亲绣伊和他那刚满五岁的大女儿麻子,发出均匀的鼾声,呼呼地睡得正甜。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也没把她俩惊醒。 不大工夫,救护车到了。被害人已经气绝,救护队员拒绝送往医院,相反作为横死事件,要求警察前来现场。荣造因,是头一个发现的人,便介绍了他发现时现场的情景。 经初步调查,警察认为荣造的陈述属实。严密的搜查开始了。因为东西没被偷走,所以怨恨和痴情的说法占了上风。列入嫌疑名单内的十几个人之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始终不能从名单上抹掉。此人就是当天下午来安电扇插座的近邻电工饭岛贡(当时25岁)。本人始终坚持无罪,说当晚在自己家里独自修理收音机。但,没有人证明。 另外,他深夜入浴时洗了的裤子,翌晨还在室内晾着,这一点也叫人生疑。而且他熟悉远山家的房间陈设、家属成员,很喜欢被害人,经常粘粘糊糊,缠在身边。所以他被认为是作案人的可能性极大。 对饭岛贡住宅进行了搜查,发现他的衬衣的胸部有小豆粒那么大的一块血迹。饭岛说是自己的血,但经法医学的权威大野学教授的鉴定,和被害人的血型相同。仅此证据,他便被公开审讯了。 第一审,认为证据不充分,宣告无罪。但是,检察官起诉,高等法院进行了第二审,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 饭岛贡向最高法院上诉,被驳回,维持二审原判,被迫服刑了。 年富力强的律师笛木,从二十年前杀人案件公审记录的副本上移开目光,略现倦意,点燃了一支烟。 抬头望窗外,那熟谙的高楼大厦渐渐地隐退到暮霭里。 他对二十年前的这起案件发生兴趣,是两天前的事。 那天,笛木到事务所上班。事务员送上茶,他刚呷一口,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您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向先生转达,请不要……” 年轻的事务员那样说着便去拦他,可是没拦住。 “不,我不是来请求辩护的。我一定要亲自见一见先生!” 说着便不顾一切地蹬、蹬、蹬,跑了进来。来人体格健壮,红脸膛。 他硬闯过传达室,来到笛木面前。高大的躯体象没处搁似的,惶恐不安地说: “实在对不起。您很忙,打搅您。我那时蒙您多方关照……” 他脸上沁出汗珠,频频点头施礼。笛木看着来人,想起来了。从前此人曾因行骗被捕,笛木作为官方指定的律师曾经奉陪过。他的名字叫岩本修,没错。那时就没觉得他可恶。他说话带大阪口音,脸上总挂着孩子气,行骗的内容也不象个大人。 “又犯事了吗?或者……” “嘻,真有趣……” 岩本言谈嗫嚅,端端正正地站着。笛木让他坐下,给事务员使了个眼色,叫他退到屋外。岩本这才小声说,似乎怕旁人听去: “先生,二十年前,大分的董事夫人被杀一案,您还记得吧?” 笛木想了片刻,说: “噢,犯人就是近邻的电工,判了十五年徒刑。早该出狱了。怎么?” “那件、那个……如果找到了真正的犯人,能怎么样呢?” “真正的犯人?” “先生,杀人案的时效是十五年哪。那么是从杀了人之日计算十五年呢,还是从多方调查结束宣判之后计算十五年?” “但是时效也有两种:即处刑的时效和公诉的时效,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你不把详情告诉我,我是无法断言的。一句话,过了二十年,大概时效都已经过了。你说另有真正的犯人,这倒叫我不敢置若罔闻!”笛木律师说着说着,自然地加强了语气。“你,认识真正的犯人吗?谁是真正的犯人?莫非是你……” “您真会开玩笑,俺为什么要杀人呢?先生。”岩本用力地摇头否认,然后继续说: “前此不久,在拘留所时认识了一个人。不过,仅仅是认识,还不到知心的程度。有一天,就一件拘留的事和关于时效扯了起来。末了,他悄悄对我说‘所说的杀人的时效确实定为十五年呐’。他对我吐露了真情, ‘实际上,人是我杀的……” “你是说他就是杀害董事夫人的真正犯人?” “俺出了拘留所一年多了。前几天那小子找上门来,一本正经地说, ‘无罪而被迫蹲监狱的人真可怜。我多次想自首,但又害怕。我既有前科,又有余罪,要是自首,准判死刑。因此终于没去自首。如果时效过了,一定去自首。最近大概上年纪了,想起往事,夜不成眠。希望您关照一下。’我定神一看,他远远不是过去那副神态,骤然消瘦,非常憔悴!" “嗯,仅仅这么说,客观证据不充分。” “所以我就问这问那,实际上他对那起案件了若指掌,不是犯人不可能知道得那么多。” “能不能给我举个例子?” “他说那天,被害人躺着的蚊帐外面,桌子上的夜来香花很鲜艳,他进屋时把套窗的下方抬起来啦。还说戴着工作手套,所以没留下指纹等等。” 笛木虽然疑心他是否胡诌八扯,却又一个劲儿地搭话。 “本人似乎在说时效成立就不用赎罪,所以他要自首。” “噢,他一面说想自首,一面又说:如果还在追诉期,那可了不得。特请您——曾多方关照过我的律师先生查一查,然后再……” “哼!假如他是真正犯人,绝对应该自首。至于时效中断还是未中断,我负责查问。” 笛木最后问起了真犯人是什么样。但,岩本坚决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你查问后,若是弄清了时效已过,我把本人领来。在这之前请原谅。”说着鞠了几个躬,就告辞了。 岩本走后,笛木兴趣兀起,即刻派人搜集有关这次案件的有关资料。并不是完全听信了岩本的话,莫如说半信半疑。他的话里有几处讲得特别具体。 他想,经调查,弄清是谎言,给岩本指出就行了,而且自己也轻松愉快。 笛木颇有正义感,从很早以前就对错案比别人倍感兴趣。 他花了一周时间,阅读了大量的资料。笛木的脑子里,案件的全貌逐渐形成了清晰的轮廓。虽说那样,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的当事律师、检察官、审判长等都已故去,不可能直接倾听那些人谈吐案件的原委,只能依靠当时的新闻报道和审判记录作判断。 他心里核计,听说当时最初审理这一案件的大分警察署有一名警察还活着,等见了自称的真犯人之后,有了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就应走一趟大分。 当告诉他在时效上没问题时,岩本欣然决定马上把那个人领来。 笛木一直在怀疑他是不是精神失常,听了岩本的决定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在岩本的陪同下惴惴不安地来到事务所。此人名叫林进一,个子不高,约四十二、三岁,很老实的样子。此人表情特别阴郁。笛木凭经验懂得:这种人到紧要关头杀人不眨眼。他与岩本迥然不同,沉默寡言,给人以诚实之感。 “那么,时效上,不会有问题吧?” 林进一所以首先问这件事,似乎时效问题仍然是他最关心的事。 笛木就那一点做了足以使他理解的说明:“不成问题。我担保。谈一谈真情实况吧。”笛木一边和蔼地看着他,一边问。 于是,林进一便慢吞吞地说下去了。 动机:去偷东西,惊动了主人,把她杀了。夜来香之花、套窗打开的样子、杀人的手法等等,讲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连堂堂专家的笛木也没能在任何细节上找出破绽。 在图书馆里也查阅了当时的报纸,但夜来香之事、指纹之事以及尸体的详细情况等却只字未提。再拿被作为唯一证据的血型来看,被害人和饭岛都是B型。即使用MN式也都是M型。其后,Qq式啦、Ee啦的血型鉴定结果,断定衬衣上的血不是饭岛本人的血,而是被害人的血。说不定这是由于被害人和饭岛的血型相同而不幸产生的错误。 听说林的血型是A型。 当听到林说在杀之前,被害人曾向左侧身躺着时,笛木下定了决心:走一趟大分。因为他认为,是错案的可能性非常大。 据记录记载,被当成真犯人的饭岛,一审前的供词大体上合乎事实。只一点有出入,那就是住在远方的被害人的母亲事后的证言。据她说,女儿即被害人从小心脏衰弱,睡觉时总是向左侧身,以便保护心脏。可是供词里却说被害人是向右侧身的。 就这一点,当时的律师也认为被刺的是胸膛左部,警察由此单纯地断定右侧在下面,因此在诱导犯人招供时就首先告诉了犯人。所以,本人推翻在法庭上的自供,坚持无罪。律师也为犯人无罪进行了艰苦的辩护。 林说:“被害人本是向左侧身睡的,刺过之后她醒了,又扭身子仰面,所以刺中了左部。”这是合乎逻辑的。 两人走后,笛木拉过桌上的时间表一看,公审和商谈法律等。.页排得满满的。在如此繁忙的日程表中,只见明天午后到后天是空栏。 “好,去一趟。” 笛木决心一下,马上让女事务员预购飞机票。 不为分文而飞去九州,这是为了维护冤狱十五年的那人的名誉;也有减轻真犯人心理负担这样装得正经的理由;此外还有他个人的私房密事。 司法进修生时代,同班里仅有一名女进修生.长得十分漂亮。她生着一双聪明、乌黑的大眼睛,身段匀称,总是漾溢着智慧的魅力,简直成了班里的崇拜人物,人人为之倾倒。 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这样的不成文法:班里的任何人不得接触这位贝冢美树子。她本人呢,衣着朴素,在任用之前不恋爱,过着拘谨的进修生生活。 一旦任用,进修生们各奔东西,被分配到北至北海道、南至九州各地赴任,七零八落。 男同学富于行动力,出差或参加研究会,有很多相见的机会,但一直没有同这位女子艳遇的良缘。至今一种近似憧憬的心情,依然萦绕在他的心房。 她现在大概在大分的一个家庭法院任审判员。自从听到岩本的嘴里说出大分这个地名,这位女性的风貌就浮现在笛木的脑海里了。 笛木拿出司法会名册,为慎重起见,查看了一番。贝冢美树子的名字依然如故。 打那以后,光阴荏苒,十年过去了。大学期间,司法考试合格,当时才二十一、二岁,现在也该有三十一、二岁了。她没改姓,说明未配佳偶。 从东京起飞,飞行一小时又四十分钟,抵达遥远的九州。笛木是全凭个人兴趣决定来的。他平素全是依靠理智和义务而生活。这一次才仿佛是复苏了人的感情,因而颇感愉快。 他快步走下舷梯,急匆匆地向机场的休息室走去。 他心想:美树子定会来接,因为事先通了电话。 休息室内异常混乱,很难发现她的影子。正当他沮丧地走出休息室时,突然,身后有人招呼他。 “是笛木先生吧?” 娇媚动人,不折不扣,正是美树子的声音。 笛木回头一看,只见她出乎意料地年轻美貌,令他大为惊愕,也使他心满意足。 道过阔别以来的寒暄之后,俩人钻进了汽车。笛木坐在她驾驶的柠檬色的运动车座席上,尽情地让窗外的轻风吹拂着。这时,他陷入了恋爱兜风般甜蜜的错觉之中。 他在她的陪同下来到警察署。经美树子介绍,有幸见到了她的伯父——县警察署署长。 署长公务缠身,十分繁忙,眼下正有几起案件压在案头。经美树子美言相助,又听说律师出自正义感,自费千里迢迢来调查,便破例接见了他。 美树子讲明来意后,他表情略显为难地说:“不过,笛木先生专程前来,当时的有关人员几乎全都成了故人,我看不会有多大的收获吧!反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何需多虑!” 虽然不是自己经办的案子,但是当地检举和审判都早已结束,犯人已经服刑期满。今天,被远道而来的一名律师对案情挖根掘底,他心情似乎悒郁不快。那困惑的表情,就明显地流露了如此心绪。 “不管怎么说,决定性的依据是大野教授对饭岛衬衣上的血迹所作的鉴定,并依此对血型所下的判断。假如说另有真正的犯人,就等于说大野教授的鉴定是假的。关于这一点,您请教过大野教授了吗?” “还没有去见大野教授。我打算先调查一下.我本人有了信心,再去拜访教授。” 三言两语地回答之后,笛木就要求看当时的记录。 据记录记载,套窗上没有饭岛的指纹,因为饭岛溜进院内时,套窗已经开得能通过一个人,没有必要再动手开套窗。 毫无疑问,这一点也是因为套窗上没有饭岛留下的指纹,警察作为穷极之策,想出了个狡辩之词;动机定为痴情。 自称真犯人的林进一就此供述如下:大概由于主人尚未回家,套窗没上锁,开着个小缝,手抓住套窗的下方拉开,有纵身一个人的空隙。手上戴着白手套……。 这种说法合乎逻辑。 记录里并没有新颖的东西。唯一的收获是他告诉了当时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的住址。 据说那位畔津警察业已退休,目前从事农业。 笛木决定乘贝冢美树子的车,去访问署长已经命令下级查找清楚的地址。 太阳正沉近西山,但还烁烁闪着红光,光线异常强烈。 “不愧是九州呀,连太阳的颜色也不同一般。” 笛木感慨地说。于是美树子快活地笑出了声。笛木也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就是这样一位无忧无虑的女性在家庭法院里审理着包罗人生世故的复杂问题? 房屋栉比的地段不见了。眼前闪现出农田地带;半商半农的幢幢房屋迫近汽车两侧的窗口,又飞快地向后方退去。 “快到了,大概就在这附近。” 听美树子这么一说,笛木不由自主地环视着四周。 “是呀,那儿有家小酒馆,请停一停,我下车问一下。” 在下一个三岔路口拐弯的尽头,原警察畔津的家就在那儿。 畔津正在洗脚,好象刚从田间劳动归来。听说审判员和律师来访,深表敬意,连忙让座。 笛木说明了来意,立刻提问。 “你还记得那起案子吧?” “记得很清楚。因为在自己工作的派出所直接管辖的区域内发生的杀人案件是有数的。 他充满自信地回答。正因为是警官,才在五十多岁退休。他身体很健康,看样子再工作十年也不成问题。 “我记得,接到那家主人远山荣造先生的电话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听得出那声音很焦急。我马上骑自行车全速前往。那时我还绕他的房屋转了一圈才进屋。我想看看房屋的周围是否有可疑的人。” 畔津被笛木一问,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慢条斯理地说。 “从什么地方进去的?” 笛木相机提问,并记下要点。 “从后面转一圈。一看,檐下的套窗有一处半开着,我是从那里进去的。” “你认为犯人也是从那儿出入的吗?” “是的,门关得紧紧的,大概不会错。” 畔津一一忠实地作答。笛木完成了外围查访,又向核心逼进。 “进屋里的时候,首先看到了什么? ” “首先看到的是蚊帐。那里面躺着被害人。我环视了一下室内,想确认一下除凶器外,有没有加害人的遗留物品。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没认为是流窜犯干的吗?” “那么想过。不过钱、物都没被拿走。” “可是,流窜闯入的犯人,忽然对夫人起了邪念。但被害人被惊醒,犯人便慌忙刺去,什么也没拿就逃跑了。这也是可能的吧!” “是的。马上想起了饭岛这个最大的嫌疑者哪!” “室内陈设着什么家具?” “因为是寝室,家具很少。有一个衣柜……,啊,对啦,还有一张桌子。” 笛木不由得喜出望外。 “桌子,有桌子?什么样的……” “是有张桌子,是张小学习桌。上面放着花瓶,花瓶里插着花。” “什么花,还记得吗?” “我想想……是夜来香。对,是夜来香。这花一天就凋萎。可是当时那花活生生的。我记得当时我还很可怜她,心想这是傍晚和孩子一起去近处的河滩采来的呀。哎,这与案情无关……” 笛木心想,自称真犯人的人很可能是真犯人,于是更加慎重。 “有没有起哄的人啦,看热闹的人啦到现场去看呢?” “没有。只准家属到现场。我骑自行车急忙赶到,努力保护现场;随后本署的五名警官也坐警察的吉普车赶到现场,负责搜查和警戒,所以从大门看不到里边。” “那么,知道那夜来香的只有被害人的家属和你们警官吗?” “是呀。到了早晨,嘱托医生啦、新闻记者啦,全来了。把遗体运出解剖之后,好象邻近的人和亲属也来了。在那之前……。可是,夜来香有什么重大意义吗?” “这只不过是一点。夜来香插在枕边的事,当时的新闻报道和警察的案卷里均无记载。再有,花既然是白天枯萎。就不能认为是中午生在花瓶的。还有,运出遗体之后,花是在脚底下还是在枕边,也不明确。但是,真犯人出现了,说犯罪时,夜来香的花插在枕边。” “那很重要。我再好好想一想。” 畔津闪烁着认真的目光,拚命地追忆着。 笛木利用沉默过程,也动脑筋想问题:奠非自称真犯人的人看到了被害人在近处草丛中采夜来香,才猜想那是插花?可是,那是危险的赌博。假如半路扔掉,就不会插在她的枕边了。他是不是听警察和新闻记者漫不经心地讲述过现场的情况呢? 正在寻思着,畔津开言道: “早晨,把遗体运出之前,为了把室内弄得宽敞些,家属,……其实只有死者的丈夫和婆婆,他俩收拾房间的时候,一定把已经凋萎的夜来香也扔掉了。这只有警察才看得见。看起来,那个人可真要成为真正犯人喽!那么,本应细致作调查的警察署也有责任哟!当然眼下还不能完全凭信。” 畔津咬了咬嘴唇。 “走,现在就去看一看受害人远山先生的房屋如何?离这儿很近。不错,现在不属远山先生所有,而是别人住着,不过……” “远山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远山先生到大阪去了。传说在Q制钢有希望当经理。可是他偏偏抛弃那里的职务,转到了大阪。听说在那里经营一个象街道工厂似的小企业。现在成功了,发展成为相当大的公司了。那以后,老母移居大阪住了五六年,就一命呜呼了。把老人送到了家乡。真是郑重其事呀!" 在畔津陪同下看去,只见昔日的建筑物已被拆除,变成了现代的但又是简陋的房屋。 “要是在这附近一带采夜来香,能是哪一块地呢?” 随同来的美树子问畔津。 “是啊。过去,大分河的河滩上长满了夜来香,线路两旁的土堤上也开得相当多。近来因为用混凝土加固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 说着,绕过建筑物的后面,再往前走,就听到了大河的流水声。 正如警察所说,壮观的堤坝筑起来了,但杂草丛生的空地却减少了。 尽管那样,仍有东一片西一片夜来香的花束,捧着黄绿色的花蕾恭候夜暮的降临。 笛木律师站在摆脱了都会骚音的夜来香开放的河滩上,蓦地一种罗曼蒂克般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真想永远和美树子这样默默相对。…… 翌日,笛木乘飞机飞往大阪,去访问被害人的丈夫远山荣造。 他的住所建在大阪市大正区工厂街的一角,与公司毗邻。房屋样式平平常常,是热衷于工作的中小企业经理常有的住宅。 在房屋门口通报了来意,即刻走出一位年轻女子,说: “父亲在公司呢,请到那里去找他吧。” 那女子长得很标致,但是却给人一种冷漠忧郁之感。从叫“父亲”来看,大概是当年才五岁的那个长女。也许是后妻生的姑娘?这就叫人一下子琢磨不透了。 如此堂堂公司经理的府上,竟俭朴得连女佣人也不雇,这令人略感意外。 来到公司,在经理办公室旁边的接待室侯了好几分钟,远山才露面。笛木告知来意。远山一听,立刻面红耳赤,说: “什么?找到了真犯人?岂有此理!好不容易忘却了,可经你那么一说,反而使我心烦意乱了!那件事已经了结啦。就拿公司来说,我甚至放弃上场公司的董事职务,跑到大阪来。若是继续住在大分,我一定要生活在痛苦的回忆之中,所以才下决心走了。听说真犯人露面了,就连死去的妻子也会闹糊涂的。我不想使女儿也感到不安和悲伤。请不要声张吧!" 远山仿佛受到相当大的冲击,放在安乐椅上的手在瑟瑟地抖动。 笛木感到事出所料。原认为告诉他找到了真犯人他会高兴的,想不到他反而很惊恐。不过,细想起来,作为被害人的家属,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心境吧。他是在自思自叹:到了这么一把子年纪还没有成婚,生活经验,实在太少了。 远山未续弦,专心致力于工作,父女二人安静地住在这里。 笛木从经理室出来,暂时住在大阪旅馆。安顿后,与东京的事务所取得联系,然后笛木展开了旅馆准备的晚报,他不禁勃然大怒。 “真犯人是我,我二十年前杀死了董事夫人”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 笛木很注意尊重有关人员的意志,尽量不使它泄露到外部。 难道是大分县警察署泄露出去的?那也说不定。不过从本人申请采访时的勉强劲来看,倒也未必。 他觉得奇怪,便继续读报。 “这起案件的嫌疑者饭岛贡氏(当年25岁)否认罪状,但却被判处十五年徒刑。服刑中继续喊冤叫屈并无反省之意,故未蒙特赦与假释之恩……” 报道在说了上述同情饭岛的事实后继续写道: “最近,大阪的林进一氏(40岁)主动投案称‘该案的真犯人就是我。’据该氏说:起初,无罪的饭岛被投入监狱,他得以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真是欣喜若狂。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念其家眷的苦痛,难忍良心的折磨,在朋友的护送下到东京新宿警察署自首。林进一氏被带到本署,受到了审讯。但是据估计,即使判明是真犯人,由于时效成立,也不会被起诉。”——其它报纸也都报道了大同小异的内容。 被他人抢了头功,笛木极为不快。 被那两个人捉弄了,被他们用作了查清时效的工具,可是竟然专程跑到九州来! 他觉得不能忽视无罪服刑之苦,受正义感的驱使,他才染指此案。他想:研究假案,可以使律师弄出点名堂来,因而表现得热情洋溢。 他指示临时雇用的律师和女事务员,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搜集公审记录和当时的报道,还亲自调查,已经作了大量记录。 但是,不通过自己就抢先发表,好端端的一件事竟被报道机关给弄糟了。身为律师,真是无地自容。 “这个案件应就此罢手,在旅馆里搜集的文件全都废掉!”他正愤愤然,东京的岩本打来了电话。 “先生!看到报纸了吗?” 笛木对岩本那明显的毫不在意的语调特别生气。 “什么看没看的!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就那么干?能利用我就利用我,在方便的时候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岂有此理!” 他对电话筒大发雷霆。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本想和先生商量后,如有可能,请先生陪同去自首。可是挂了两三次电话,说您出差。如果不快去自首,也许林也会变卦的。所以等先生回来后再去正式自首,只不过暂且向警察说了说。” 岩本悠然自得地回答。 “混话!自首还有什么正式和非正式的?事实上,天下都知道了!” “啊,对不起。您不知道,我也为难哪。报社的人来了,电视台的人也来了。没法子,非让我参加今夜十一时‘深夜演播室’的演出不可,题目是《话题的焦点》。我是第一次上电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哪。” 你以为他是满心羞愧地道歉吧?可是又漫不经心地叫你上贼船。笛木也觉得对这种人发脾气太无聊。 他无心观赏“深夜演播室”的电视节目。但又放心不下,便坐在床上欣赏起半裸体舞。这时场面忽然一变,成了《话题的焦点》。 随着一对男女司仪轻盈有趣的报幕词,映出影片特写:案件的当事人来演播室漫谈, 把刑事诉讼法错说成刑法,把时效的中断说成终止。还常出现些法律专家认为滑稽可笑的错误。不过对于案情的介绍一般人都能明白。 “那么现在就请自称真犯人的林进一出场吧。” 演播员的声音和模仿钢管乐的小号齐发。出场男人的后面,紧跟着的是岩本修。 两个演播员交替询问。林低着头,慢吞吞地回答。 “啊,介绍晚了。这位是陪同林先生自首的,请问尊姓大名:和林先生是什么关系?” 演播员伸过去麦克风。岩本喜形于色,圆脸上皱纹累累。 “我叫岩本修。和这位是朋友。说老实话,原想请律师笛木先生陪同自首,可……” 刚刚在电话里被暴跳如雷地训斥了一顿,现在又摇尾巴,先生长,先生短的。 象这样的狗杂种,真叫人啼笑皆非。 终于看得入迷了。纱面女郎取下乳罩,渐渐隐去,推出字幕,节目结束了。他没有得到任何新材料。 刚要睡觉,电话铃响了,是看过方才的电视的报社记者打来的。大概又是那个岩本告诉他我住在这个旅馆的。 因为出现了律师的名字,所以马上打来了电话。 “你支持那个人的背景是什么?”“我是好奇,请问审理杀人犯的法律时效是多少年”等等,简直是翻一下《六法全书》就会明白的普通常识,却被没完没了地纠缠了好长时间。他内心也并不是没有反感,然而对方是报社的人,所以只好以礼相待。 刚刚放下听筒,别的报社又来电话。平素自命坚韧不拔的笛木,电话应接不暇,被搞得精疲力尽。 他第二天返回东京的事务所,周刊杂志的记者、广播电台的采访班子蜂拥而至。一周时间没处理法律事务所的工作.倒被“真犯人事件”闹得头昏脑胀。 真犯人事件使他静静地思索,夺走了宝贵的法律工作时间,颇令笛木快怏不快。 但是应记者采访所说出的事实,无论哪家报纸大体上都忠实地刊载了,这倒令他高兴。 当记者们询问他的感想时,笛木说: “时效的事不成问题。真犯人,应该自首。因为这是重大问题,所以我想亲自慎重地调查之后,妥善运筹。我已告诉要在查明之前等一下。可偏偏在去大分进行此案调查的期间发生了此事,真叫人为难。据我调查证实,林氏供出的二三事,非真犯人是不知道的。因此,现在可以认为林氏也许就是真犯人。假如是真的,林氏算做出了有勇气的行动,对无罪而服刑的饭岛来说,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谈了上述的感想。 电视台屡次邀请他出演,他却一律拒绝。 拒绝的事也被报纸和电视台报导出来了。这与他迄今的发言相辉映,有很多人对笛木律师的谦虚人品抱有好感。 令人意外的是,从那以后,委托他辩护和前来商谈法律事宜的人突然猛增,件数超过平常的十倍。 笛木再一次为早已领教过的大规模的宣传威力惊愕不已。 说起大规模宣传的威力,岩本也信服,使他一跃成为名人了。 他那嘻笑轻薄的态度惹人讨厌。但天生一副使对方心情愉快的明快性格,却成了满有人缘的原因。在他现在工作的食品店里,热闹非常,想亲眼看一下岩本,希望和他交谈三言两语的顾客,简直是拥挤不堪。 估计销售额超过平常的好几倍。 那天清晨,笛本哭丧着脸,瞪着报纸。 晨报上登有一组有关这起案件的特辑,而且末尾还登有大野教授的谈话。 “对自己的鉴定是自信的。我认为饭岛以外不会另有犯人。” 谈话的意思大致如上,寥寥数语。正因为是具有权威的大野教授,话虽少,却具有不容置疑的严肃性。 笛木想:如果林是真犯人,那么对作为唯一证据的血型判断就是错误的。 岁月流逝了二十多年的今天,难道教授还有如此断言的根据吗? 笛木马上给教授打电话求教。 “现在就要到大学去上班,所以,”大野教授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对案件作了简要的说明。据他说,用ABC型鉴定嫌疑犯饭岛衬衣上粘的血迹和被害人寝具上粘的血迹,结果是B型,与被害人的血型一致;另,用MN式进行分析也是Q,再进一步用Ee式判定血型都与E一致。 含有这种血型B、M、Q、E者,比例是千分之十五。以此为基础进行计算,衬衣上的血定为被害人的概率可达百分之九十八·五的高比率。 “二十年前的鉴定,对数值还记得那么清楚啊!”笛木赞叹道。 “哪里,新闻记者来采访过,那时复习了一次。”大野教授说着,笑了。 笛木不快的心情这才有所缓和。一抹欣慰的情感爬上心头,单刀直入地问道: “您说对鉴定结果是有自信的。不过资料少,仅用粘在衬衣上的小血迹嘛……噢,我是外行,我想,你鉴定时一定碰到,不少困难吧。关于这一点请问您的看法如何?” “化验时,资料少,采用了充分地进行预检之后得出正确结论的做法。资料少,再加上日久天常,现在不可能重新鉴定,我对那次鉴定是有自信的。那么我上班啦,有事请到大学找我。” 说着,挂上了电话。 笛木想:既然这样,下一步就应该会见一下作为犯人服满十五年徒刑的饭岛贡,听一听他的意见。 正当这时,《周刊事件》的记者登门来访。 他说:打算在本刊的斡旋之下使自称真犯人的林进一和无罪服刑的饭岛贡两人会面,特请先生务必光临。 “是让我出席解说法律?” “不,自便。实际上是这么回事,自称真犯人的林先生希望见见无罪而服刑的饭岛先生,向他赔礼道歉,所以去请了饭岛先生。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林进一。他认为林发自理性,主动投案,我的坏名声得到洗刷,值得高兴,但我为林背了杀人的黑锅,坐了十五年牢,吃尽了人间苦。当我们再三请他时,他却说了解这一案件的律师笛木先生同席,我就去。因此务请先生光临。” 原来如此。是要他勉力其难,作饭岛的陪客。笛木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不过笛木还是应允了。他有他的想法:见一见饭岛,当事者聚集一堂,也许能得出这个事件的正确结论。会见的安排是这样,会场定于饭岛贡的家。周刊杂志的记者、摄影班、速记员和编辑们已经提前拥挤在会场。这时律师笛木领着“真犯人”林进一和中人岩本走进来。 饭岛在东京江岛区,作为监狱回归的改恶从善者,堪称出色的成功,目前经营一个汽车电器品商行,门面很阔哩! 他出狱的当时,很难找到工作,于是就用一台半旧充电器开办了汽车充电业。那时正是汽车热的最盛期,给汽车安装充气装置等电器品的活儿源源不断。运气很好,仅五年的时间就发展起来了。 饭岛沉默寡言,表情冷淡。有人说:这是他提高商行技术威信、赢得固定雇主的原因所在。 今天,热心于工作的饭岛也歇业一天,精心安排,在充当会场的客室放上桌子,让女儿准备茶点。 他生来不善于交际,神色难看。 林等人准时到场。 镁光闪烁,录音磁带转动。 司仪记者刚说“里边请”,林就一屁股坐在客室的门槛上,头拱席子说: “饭岛先生!对不起你,真对不起你。明明是我杀的,我却瞒过警察的耳目逃之天天,给你添了灭顶之灾……。我不知道怎么谢罪才好……” 林哭倒在地。 笛木万也想不到还没进正屋,林就赔不是。他被弄得手足无措,茫然地呆立于林的身后。 摄影师抢着接连拍了五六张照片,然后把相机对准饭岛。 录音员急忙握住放在桌上的麦克风跑到门槛旁边,然后又迅速地走近饭岛,伸出麦克风。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溜走,饭岛紧咬嘴唇,什么也不说。 那沉默似乎在雄辩地倾诉着饭岛的厄运和痛苦。 记者们把这种情景用圆珠笔极快地记录在大格稿纸上。 假如饭岛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主动投案,坏名.得以洗刷”等等,杂志社就好写报道了。然而饭岛却始终不语。 姑娘端着盛满茶点的盘,看到这种情景,在门口呆呆地望着。 “好歹,快,到这边坐。”担任司仪的记者向前欠起身子,拉住林的手,让他坐在饭岛正面的席位上。 姑娘开始给大家送茶。镁光重又闪烁。体态匀称,一双诱人神往的乌黑大眼睛,给人以现代女性之感。 如此的美人,尚未成双。可想而知,当饭岛成了犯人被捕对,她母亲还是姘头身份,她还在母亲怀里没出世。父亲服刑期间,姑娘遭到社会的冷眼,勉强度过了缺吃少穿的少女时代。父亲出狱,经济上虽然有好转,但由于是罪犯的女儿,妨碍了她早配良缘。 哎,听说正在说亲,就要订约。一经身世调查,便前功尽弃,这样残酷的事,何止一两次! 笛木想,这位姑娘才是真正的被害人! 于是连锁反映。前几天偶尔遇见的远山麻子的容貌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她是被刺身死的董事夫人的女儿。 那位姑娘的阴郁表情,是唯有富裕家庭里才能薰育出的纯精神产物吧! 岩本费尽心机试图打破这难堪的无边沉默,便故作爽朗地说:“ “林先生,你是来向饭岛先生认错的哟,那么,再说几句吧!" 饭岛啜茗,装聋卖哑。 林欠身离座,两手拄席,泣不成声地说: “饭岛先生,真对不起。请原谅,不,您说不原谅也行。不能原谅是事实。”兴许由于紧张的缘故,措词接近标准语。 他那充满了真诚谢罪的气氛,听众也为之情牵意惹,热泪盈眶。 尽管那样,饭岛仍然不动声色。 司仪委托笛木律师说情。 “饭岛先生,自称真犯人的事,即使时效已告结束也是相当有勇气的行为。请宽恕林先生吧。如有可能,我也情愿尽微薄之力,负责请求复审和赔偿。请回答林先生一句话吧。”笛木即席那样说。 可是,饭岛对林一句话也没答。相反,却对律师笛木轻声说: “感谢您的帮忙。” 于是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 司仪和岩本交替对饭岛说话,企图撬开他那沉重的嘴。 饭岛终于慢吞吞地轻声嘟哝道: “托……您的……” 岩本象帮他说似地:“啊,什么?是说‘托您的福得救了吗’?” 饭岛紧接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得救了。” 一句话使记者们欣喜若狂,一齐匆匆记下。 其实,或许想说抱怨话:多亏您我才尝尽了人间苦……。抑此不发却说了句“得救了”。在场的人一致认为他是位多么具有自制心的人啊! 笛木觉得任务完成了,留下三名当事者便告辞了。他坐在配有司机的自用车的座席上。 从此,那位饭岛和他的家族都得救了。端茶的美貌姑娘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在法院,澄清无罪,为时不远。宣传界大肆报道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那位美貌的姑娘,也定会因此而媒人盈门。 岩本因从中斡旋而上了电视,出名的欲望满足了,也起到了店铺的宣传作用,他那天生的自来笑福相越发迷人了。 就林来看,自称真犯人,决没有任何损失。 毋宁说被公众看作有男子勇气的壮举,传为佳话。时效的成立也确信无疑,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 本人卸下良心的叱责这一包袱,轻松愉快。至今仍是单 不必牵挂家眷。 一切圆满周到,顺利悦人……。 笛木忽然想起了贝冢美树子的甜蜜笑容。 律师和报道人员离去后,饭岛家里只剩当事者三人。姑娘也被吩咐准备晚饭,买东西去了。 饭岛关紧拉门,打开了冷却器的电门。 三人盘腿大坐,忽然变得融洽了。 “呵……不得了。想不到杂志社的人来那么多,刚到门口镁光灯就一闪一闪地照相,真打怵呵!” 林说着,回想起来还直冒冷汗。从兜里掏出手绢,揩了揩额头。 岩本用微笑抑制住内心的喜悦,说: “哪里哪里,演得很成功嘛,你的表演技巧相当高。第二 次谢罪时,真称得上老泪横流,我也陪着泪流不止。饭岛也称得上名演员,缄口不语,不动声色,叫人去理解。咱们三个人组成剧团去演出,肯定会大受欢迎。” 为自己说的话笑得正高兴的岩本,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那姑且不论,每人应得的份儿,我搁下买卖,为此事的成功到处奔波,给我少了可不行!” 林也旁敲侧击地说: “饭岛先生不责怪真杀人的人,在整个日本博得信誉,女儿阿洋也能结婚,又达到了招揽生意的宣传目的,那五百万元便宜呀。” “可是,俺真的无罪,复审时能澄清吗?又要国家赔偿这个那个的,轰动太大,国家也会拼命证明俺有罪的。俺一直担心呢。”饭岛慢声细语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真犯人!是你告诉我们的,再没有比这更可靠的啦。加上夜来香之说,令人下泪呵。经警察调查过,你又出席了法庭的审判,二十年间,这件事始终没忘。谁也没有你对案情更了解。一定会无罪的。到了那一天,赔偿费得全部分给我们俩人哪!”岩本说。 “尽管那样,平常是向左侧身睡,为什么那天夜里向右侧身呢?警察审问时,缠住我问是不是把左边看错了。我厌恶警察的态度,所以坚持说是右边,好歹才算通过了。这次起作用了。这回林先生一说是向左侧身的,大家认为合乎道理.也就轻易地相信了。” 几天后的报纸上,在社会消息版的显要位置刊登了这起案件,题为“要求复审董事夫人被杀事件,要求国家赔偿”。 同一报纸的下部书籍广告栏里,《周刊事件>登广告宣称:“本杂志独占真犯人和无罪犯人进行的划时代的对话。” 难道是偶然的?还是提出复审请求之时,恰恰赶上了刊物的发行日?不管怎么说,时间怎么赶得这么巧呢? 那时,被害人之夫远山荣造,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回顾二十年前的往事。 他很晚回家。刚进屋,在蚊帐里被刃器刺伤了的妻子痛苦万般地说: “你,你……疼呵,给我拔出来……叫医生来……疼……” 他佯作拔刀的样子,却突然竭尽全力,刺了进去。 妻子身体急剧地痉挛儿下,就此一命呜呼了。 由于重刺,伤口更大了,鲜血从伤口咕咚咕咚地冒出来,染红了被褥。不一会儿,血止了,脸面和指甲变成了紫色。 在邻室,母亲和不满五岁的长女呼呼地睡得正香。 自己干了的事就不用说了,连第一次事件也全然没察觉的母亲,对警察的盘问也只是抽抽搭搭反来复去地说:“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很抱歉。” 远山很不喜欢年子。她是由专务董事一手包办强嫁给远山的。那时远山和一个爱情不专一的女人热恋上了。远山麻疹出 的晚,痕迹很重。从学生时期起就为入公司、升迁、步居人上的道路而忙碌,以致工作时,对女人的免疫力是不足的。 正当他为寻求与妻子诀别办法而大伤脑筋之际,发生了那起案件。 可是,事件后才知道那个女人既有孩子,又有丈夫。从此,他对女人的热情便骤然减退了。 女儿麻子那时不过五岁。夜又那么深,她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母亲是上年纪的人,也那么觉重么?在眼皮底下两次发生行凶事件却一无所知,所以……于是,她终于带着一无所知到黄泉去了。…… 远山把注视佛龛灵牌的视线,又撤回到报纸上。用被害人的丈夫姿态继续读有关自称真犯人的报道。 假如此刻佛龛的灵牌张嘴讲话,远山定会受惊。 ——我压根儿就讨厌儿媳年子。不知是不对脾气呢,还是打心眼里讨厌呢,要是和她在一起呆一天,心里就闷得没法。 然而,邻近的一个名叫饭岛的电工总是跟在儿媳的身后转游。那天又是中午,来家里做电工活的时候,向儿媳说“晚上去!”我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事先打开了套窗。 我当时心里核计,当他爬进儿媳的蚊帐里时,就抓住他,大声喊叫:“通奸!,逼她离婚。 无可挽回了,哎,无法弥补啦!你回来之前儿媳就呼救,我却装作没听见。 我早就知道你也不喜欢媳妇。那天早晨又和你吵架,说是在扭打的时候胳膊扭坏了。我才乐呢,活该!对啦,以往都是向左侧身睡觉,而唯有那天,为把痛疼的胳膊放在上面,才向右侧身睡的。 你干的事我也知道。 知道事件全貌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呵—— 。 被害人的女儿麻子,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把电视波道拧到简明新闻上。 今天还在播送真犯人如何啦,无罪如何啦等等。而且有人说无罪服刑者的女儿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竟然把这种观点大加渲染,还让本人上电视! ——那时我才五岁,长大一想,对当时的情形明白了不少。 那天晚上,从祖母去开套窗时起就没睡着。具体时间记不起了。祖母害病说胡话时,我听她说:“就那么办,荣造,杀了算啦!”那句话就是那天晚上祖母的心声。 我那被大家厌恶、冷淡的可怜的母亲啊!可是,她是我的好母亲! 所以,在祖母心脏病发作时,我不给她取药,也不给她请医生。后来,祖母一命归九泉了。 这,谁也不知道…” 孙好轩译